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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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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2

十七


爹娘恩愛,生奴一人——
「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
心同地理;一漥地只有一池水,一顆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當,或是鑿井的人欠通靈,則不論多久過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原來生命何其貴重,人生何其端莊,其中多少恩義、情親,她竟為一個大信,離離落落——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著大舅回臨沂街家中吃飯;她們到時,琉璃子阿妗在廚房裏烤蛋糕,伊嘴邊正哼小調,是「魂斷富士嶺」。
「你到底好一些沒有?」
「什麼怎樣了?」
一條一條的路;
大信就這樣去了英國;他走那一天,貞觀手臂上還插著點滴注射筒;她不吃飯,鄭開元只好給她打鹽水針,任何人與她說話,她都只是虛應著,心中雖是一念:我該怎樣跟他去呢?倫敦離的臺北,千萬里路;我一個弱質女子,出門千樣難,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頭有壞人,存的錢大概也不夠——
銀蟾見她呆住了,也就說道:「我知道你https://m•hetubook•com.com苦楚,可是你一句話不說,叫我怎麼猜,你若是心裏好一些,你就說一聲,我也放心哪!」
「——」
「長途電話,請講——」
臺北的最後一瞥,可愛的臺北,破碎的臺北;她心愛男子的家鄉——忽地,她聽見身後一個稚嫩聲音,這樣唱著:
「蕭小姐嗎?」

「我是——」
大信是她的鑿井人,除了大信。
貞觀的眼淚終於流下來,這樣的兒歌,童謠;她也要飛向母親,飛向生身的母親,故鄉的母親;她想著伊,就這樣當街流淚不止;
阿母縫的那領我最愛;
一碗一碗的飯
「你別傻了,你別傻了——」
她父親去世幾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親的遺物,一衣、一帶,她都收存極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間——
貞觀從大舅說起他二人如何相識開始,已對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著伊的人,還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www•hetubook•com•com
她還不准貞觀將衣服與弟弟們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貞觀是後來讀禮記才曉得,而她母親也只是讀了幾年日本書;她是連弟弟們脫下來的鞋,都不准貞觀提腳跨過去,必須繞路而行。——
貞觀進門時,早聽那電話響個三、二聲,她拿起來,竟是電信局小姐:
銀蟾的大眼閃著淚光,她拉著貞觀的手,只是說不出話。

她看著眼前的親人,大批大批的熱淚,成串落進銀蟾端著的湯碗裏。
舊時女子的愛,是無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對真情的一半認識,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該跟著錯在後頭,那樣毀天搗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給她的那些對象,她那麼大的氣害了自己,大信那樣驕傲的人,是不容許別人傷他的心的;他們是彼此都把對方的心弄碎。
貞觀一時無以為應;人,心會好嗎?
貞觀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銀蟾幾次欲通知家裏,都被她擋住了。
開始上班幾天了,貞觀每日七點半出門,hetubook.com.com准六點回家,連著六七日,銀蟾觀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氣了,到這晚臨睡,她坐在床上來問她:「你怎樣了?」
「——」
「貞觀嗎?貞觀抑是銀蟾?」
「三舅,我是貞觀——」
一領一領的衫,
阿母住的那條我最愛——
隔天下班,二人說好,一個去車站買車票,一個先回來收拾行李;貞觀下了車,距離住處還有百餘公尺;她沿著紅磚路,逐一踏著。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愛,
「大舅那邊線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嬤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銀蟾也快些回來——」
貞觀每念著此句,就要嗚咽難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頭絞纏在她心中不休——後來是銀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來;正是昨日,她高燒不退,弟弟已從家中上來,見此景,站在一邊與她磨薑汁,銀蟾則半跪坐半坐著床沿,一口口用湯匙餵她清粥,偶爾夾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內……
貞觀摸一下她的頭髮,輕https://m.hetubook.com•com說道:「不要再提這項;我心裏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媽媽和阿嬤——銀蟾,我們回去好嗎?」
這些時,都是鄭開元過來與她診視,貞觀有時看他靜坐一旁,心中會想:不管大信如何對她,在她的感覺裏,她已與他過了一輩子,一世人了。
啊,家鄉里的親故、父老、母親和弟弟們,一張張熟悉、親愛的臉,輪番在她眼前晃著;那麼多真心愛她的人——
——春天的時候,她母親喜歡炒著韭菜、豆芽,夏天時,她愛吃竹筍湯,一到八、九月,她會向賣菱角的人買來極老的菱角,摻點排骨去燉,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進去。
明人小說裏記的——范巨卿與張文伯,以意合,以義合,二人結為知心,言約重陽佳節相晤見。自別後,范為家計奔忙,不覺光陰迅速,重陽當日晨起,見鄰居送來茱萸花,頓憶起故人之約;然而兩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卻可一夜行千里……張劭信士也,豈有失信於他;思至此,拔劍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約——貞觀因此遂起死志;活著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和-圖-書魂,總可以尾隨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問問他的心;他把她帶到無人至的境,卻又這麼扔下她;舊小說裏,西伯昌說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拋我?」
這事之後,貞觀覺得自己一下老了十歲,然而,比起大妗來,大信和她還是年輕,年輕就有這種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當做天一樣大。
是個跳著小腳步回家的幼兒園女生。貞觀停下來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過她的眼前去:
銀蟾這樣說她,臉正好映到貞觀面前;她看著自小至大的異姓姊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臉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嬤……
情愛是換了別人、易了對象,則人生自此不再復有斯情斯懷;那人縱有張良之才、陳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還教人認清本分;貞觀常聽她說這樣一句話——泌飯不吃做嫻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靜領取;不領也還是給你留著——
小時候看戲,小旦一出場,總說——

她是再改不了這個心意的;小時候,她還去看人鑿井,鐵樁撞至最深處,甘美的水會湧冒出來。
「我是說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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