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３
晨光中，貞觀終於回到故鄉來。故鄉有愛她的人，她愛的人；人們為什麼要去流浪呢？異鄉、外地所可能紮痛人心的創口，都必須在回得故里之後，才能醫治，才能平復。
——睡不著時，就監視著晝夜的交更……算了，我沒本事形容；反正太陽才剛露出個額頭，大地便搬弄出了千變萬化的色彩、光輝，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動的分——
前世無做歹心幸，
天星粒粒明；
車hetubook.com.com內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後座一個少年，才轉開錄音機，車廂內整個哀怨起來；
郎君這絕情——
貞觀轉過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車到新營，大舅招了出租車，四人直奔故鄉而來；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裏，清涼如斯的氣息，叫貞觀不由得要想起從前讀書、備考，雞鳴即起的那段光陰！
夤夜的夜空，閃著微星點點，大信的眼
www.hetubook.com.com神真個如星，又清亮又純良……從前他給她寫信，說到他坐夜快車的經驗：
多好啊，彼得她未深識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後來教給的。在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淚珠，微微輕顫而已。
夜快車搖搖、晃晃；本來是可以坐自家車的，她大舅因為夜路多險，也就不叫司機驅車南下——
貞觀想了又想：說看重大信，不如說是看重自己；他幾乎是另一個自己，每次她講什麼，他接下去說的那句，常是她ｈetuｂｏok•ｃｏｍ•ｃｏm心中溫熱捧出來的無差異。她跟他說起小時候，在外曾祖母家魚塭耍水，被銀城他們推下岸，等爬起時，裙褲上竟夾了一隻大螃蟹；話未已，大信馬上說：——哈哈，用自己去釣；用自己去釣？
四個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後匍匐爬到門檻來；她母親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著上前接他們；貞觀哭著爬近二人身旁，一手執母親，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難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傾著從她的咽喉裏出來。
還有去故宮那一次，二人在車上輕哼歌，
m.ｈｅtuboｏk•cｏｍ•cｏm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風無情笑我戇；大信當下脫口說出「望春風」裏的——月娘笑阮戇大呆——真的如果不是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這樣……月色當光照山頂，
再兩日七夕；英國沒有農曆記載，他知道過生日嗎？去年三月天，貞觀在西門町遇著個中學同窗，伊在大學時和廖青兒住過同一個宿舍；貞觀故意問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說：喔，就是化學系那個頭髮似牛角那個啊？
那人說這話時，兩手的食和*圖*書指同時舉到兩額邊豎著，做出牛角模樣；貞觀當下與她分手了，立即轉到延平北路去買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給大信，又將那人言語，重複一遍。沒幾天，大信急來了一信，說是：——有那樣難看嗎？梳子收到了，我會天天梳的——自己為什麼就這樣看重他呢？
一輩子不必離鄉的人，是多麼福分；他們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當車停門前，貞觀抬頭來看，整個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車。
他現在怎樣了呢？
貞觀和銀蟾交握著手，眼睛望著車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與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