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從剪短頭髮時開始，亞紀的嘔感平復下來。也許身體適應了藥物。或者因對治療採取積極態度而使精神趨於穩定也未可知。雖然仍吃不下像樣的飯菜，但水果、果凍、橙汁還有少量麵包可以吃了。也能多多少少看幾頁書。她對澳大利亞土著人的世界觀和傳統生活方式懷有興趣。
「得無腦症的嬰兒也有其理由？」我說。
亞紀的面龐明顯消瘦了。因嘔感吃不下飯。一整天心情不好，別說面對飯菜，甚至聞到飯味兒都受不了。嚴重時候，一聽見送飯小車的輪響都無法忍受。開了止嘔藥，但幾乎不見效果。為了治療服用相當有刺|激性的藥這點可以想像，但很難和「貧血」聯繫在一起。到底在治療什麼呢？
「得病前我就想過了：如果阿朔扔下我死了，那時我就進尼姑院。」
「瞧你想些什麼呀！」
我用醫學辭典查了「再生不良性貧血」詞條。上面寫道因骨髓造血不良發生的貧血。的確同亞紀從醫生口中聽來的解釋相同。治療方法為輸血和投以甾類激素。忽然，我目光落在下一頁上：ｈtｔps://ｍ•hｅｔuｂｏoｋ.ｃｏｍ•coｍ「白血病」。我想起初二時寫的點歌明信片。說不定，那是無心的惡作劇眼下作為現實痛苦降臨到亞紀身上。我很快打消這個不合理的念頭，開始閱讀醫學辭典的記述。但是促成應驗的懊悔總在心頭揮之不去。
「既然有正當的理由和目的，那為什麼不想迴避呢？」
「我也無法想像跟你以外的人結婚、生孩子、當父親。所以你不恢復健康可不好辦。」
「上小學時我因肺炎住過一次院。那時藥也怎麼都沒效果。反覆試來試去，終於找到有效的藥。那期間我家父母以為我活不成了，十分擔心。」
「一次不是談起天國麼，你說不相信來世和天國。」
「我覺得不大對頭。理解不等於利用。」
我把手罩在亞紀眼前：
「但願我也像你那樣快點兒找到藥。這樣子下去，藥沒等找到，身體先完了。」
「我請求弄成這樣子的。」她主動開口，「醫生說治療結束後還會長出來，長回原來的樣子。沒辦法啊。那之前只能專心配合治療了和_圖_書。」
亞紀彷彿對我的語氣感到膽怯，緘口不語。
「怎麼了，戴那頂帽子？」
「適合治你的病的藥說不定剛剛發現。」
「就是說決心已定。」
「是嗎？」她揚起半信半疑的臉。
問題不在於現實土著人，走出醫院後我想道，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世界觀是亞紀心目中的理想、一個夢幻，她想把自己這一存在融合進去。或者是一個希望，意味她在病痛中的生活。
「有的。」
「土著人並非全都是你所想的那麼好的人喲！」我道出實際目睹的事實：「也有看上去自甘墮落的、不健康的人。大白天就喝酒，還纏著遊客討錢。」
「人死也有理由，你認為？」我問。
「你以為土著人吃什麼？」
「當尼姑？」
「藥好像沒起作用，擔心不得了。」她說，「副作用那麼強都沒有奏效，那麼就是說沒有能治好我的病的藥了。」
「為什麼？」
「袋鼠、蜥蜴、蛇、鱷魚、芋蟲什麼的可不想吃。」
「反正介於小孩子和大人之間。」
「實際體會到這個難受滋味，你就不會那和*圖*書麼說了。」
「原諒我。」亞紀以低弱的聲音說，「我最害怕的或許不是病治不好，而是性格因病變糟。如果自己不再是過去的自己，惹你討厭的話，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這個沒有長大還不能吃。」
「我麼，覺得現存的東西裡面什麼都有。」亞紀終於開口，字斟句酌地說，「什麼都有，就是說什麼都不缺。所有沒必要向神請求欠缺的東西，沒有必要向來世或天國尋求什麼，因為什麼都有。關鍵在於發現它。」她停了停，繼續下文，「現在這裡沒有的東西，我想死後也還是沒有。只有現在這裡有的東西死後才會繼續有。倒是表達不好——」
「給你說正經話。」
第二天，亞紀戴一頂淡粉色的塑料帽迎接我。
「生下來就沒有腦子的嬰兒嘛。聽說有個計劃要把他們的心臟移植到因嚴重心臟障礙而遭受痛苦的兒童身上去。或許從這上面可以找出無腦症嬰兒出生的理由。」
亞紀眼望窗外，似乎在思考我說的話。天守閣白色的身姿從鬱鬱蔥蔥的城山樹林中顯露出來，幾隻老鷹在上面飛。
「還不是，跟你以外的人結婚、生孩子、當母親、上年紀，簡直無法想像。」
話語卡住。
「嗯，是的。」亞紀點頭，「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所以不必悲傷或害怕。」
「什麼呀，那？」
「不是有尼姑的嗎？」良久，她說。
「很快就十七。」
「是啊。」她用掌心「嚓嚓」摸自己的腦袋，「不好看？」
「如果說人死有意義，那麼不認為也有來世和天國，豈不是不合邏輯？」
「當了土著人，可就不能吃布丁和鬆軟糕點什麼的了。」
她淘氣地笑著摘下帽子。我不由屏住呼吸。簡直換了一個人。頭髮剪短了。一夜之間，亞紀的髮型看起來較之短髮更近乎禿頭了。
「因為我們還不能完全理解死。」
「頭髮掉光了也不討厭我？」
「他們相信地上所有東西的存在都是有其理由的。」另有一次亞紀說道，「宇宙中所有東西都是有其目的的，不可能突然變異或發生意外。之所以看上去那樣，是因為缺乏理解。就是說，人們缺乏足以和*圖*書理解這點的智慧。」
如亞紀所擔心的，頭髮開始脫落。因本來是長頭髮，脫落的地方格外顯眼。而且隨著治療的曠日持久，她精神上也愈發消沉下去。
「眼睛何苦老盯在物質性東西上面呢？」
「記得。」
「想說什麼？」
「那，治好和治不好半對半了？」
亞紀氣呼呼接道：「那是因為他們是被迫害的人。」說罷，好久不再開口。
「十七歲還是小孩子？」
「土著人採摘植物前必定先用手罩住。」亞紀儼然傳授剛從書上學得的知識，「不難明白吧——這個沒有長大還不能吃、那個已完成賦予生命的準備可以吃了等等。」
「才十六嘛。」
「如今無論什麼病一般都能治好的。」我一邊回想醫學辭典的記述一邊說，「尤其小孩子的病。」
「因為人一旦死了，不全都完了？如果沒有下一步，死不可能有什麼意義。」
「鳥啦魚啦，樹籽、水果、植物——」
「我喜歡你的心情現在就在這裡，所以死後也肯定繼續有，是吧？」我接道。
「我能代替就好了。」
「不會掉光吧。」
房間的空氣彷彿「卡嗤」現出裂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