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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緩緩睜開眼睛，微微笑道：

我默然之間，祖父繼續道：

「既然交你保管，隨你怎麼做就是。」

「去澳大利亞好了，」祖父親切地說，「和她一起看看沙漠和袋鼠。」

祖父現出困惑的神情：「真夠悲觀的！」

「她健康的時候對她講起和你去偷骨灰的事。」

「因為許多心上人死了，人們才發明來世和天國。死的總是對方，不是自己。所以活下來的人就想用那樣的觀念挽救死去的人。但我認為那都是騙人的。來世也好天國也好都是人想出來的幻景。」

「那就夠寂寞的了。」

「你是怎麼跨越的呢？」

我沒回答。

「還是覺得純屬道理。」

「是嗎？」

「你說的在一起不在一起，可是形式上的問題？」

「像哆啦A夢的道具那樣？」

「朔太即，想到死去的人，不覺得好像有些肅然起敬似的？」

「可是作為事實就是那樣，有什麼辦法呢。」

「死的人就是死了，不可能重新相見。這不是再明白不過的事麼？」我有些較真地說。

「我的方法是設想相反的情形。」祖父像往遠方看似的瞇縫起眼睛，「設想我先死了會怎麼樣。那一來，她就必須像我現在這樣為我的死而悲傷。扒開墓拿出骨灰那樣的事她肯定很難做到，有沒有像朔太郎這wｗw•ｈeｔｕboｏｋ.ｃｏｍ•cｏｍ樣體貼人的孫子也是個疑問。這麼一想，未嘗不可以說我因為留在後面而得以代她承受悲傷，她就可以免受不必要的辛苦。」

祖父彷彿沉浸在自己的話語裡。良久，轉過頭問我：「你認為美好的實體是什麼？」

「為什麼她不希望我最後守在身邊呢？」

「臨終時刻她不想見我。」我把一直壓在心頭的話說出口來，「好像拒絕見我，你看是因為什麼呢？」

「對於死去的人，我們不能懷有壞的感情。對於死去的人，不能懷有自私的念頭，不能算計。從人的天性來看，似乎是這樣子的。你不妨檢查一下你對於不在人世的她所抱有的感情。悲傷、懊悔、同情——對現在的你也許都難以忍受，但決不是壞的感情。壞感情一個也不包括，全都是對於你的成長在營養價值的東西。為什麼所珍惜之人的死會促使我們成為善良的人呢？那大概是因為死與生是絕對割離開來的，不再接受任何來自生這方面的作用。所以人的死才可能成為我們人生的養料。」

「好像受到一些安慰。」

「pass。」我冷冷應道。

「她父母像要把她的骨灰撒在澳大利亞。」

「跟你說朔太郎，」祖父說，「人生是要遭遇種種樣樣生離死別的。奇妙的是，我們兩人有同樣的體驗。兩人都沒能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都沒見上最後一面。你的痛苦我完全明白。儘管這樣，我還是認為人活著不錯，人生是美好的。美好這個說法或許跟你現在的實際感受不相吻合，hetｕｂｏｏk.ｃom.cｏm但我的確是這樣覺得的，覺得人生是美好的。」

「因為喜歡的人死了。」

我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上全是無精打采的東西，大概過年過累了。

「還一起看了我保管的骨灰。」

「不明白。」

「一起看了爺爺喜歡的人的骨灰，我們接了第一個吻。原因不曉得。本來沒打算那樣，卻自然而然成了那樣子。」

「我一直在想，想為什麼人會想出來世啦天國啦那樣的名堂。」

「噢。」

「你不也是麼，」祖父現出乖順的神情，「你現在為她痛苦。她死了，甚至為自身境遇悲傷都無從談起，所以由你代她悲傷。可以說，你是替她悲傷。你不就是這樣讓她活起來了麼？」

「能不能呢？若是真發明出能同死去的人說話那樣的機器，人豈變得更壞了？」

「知道。可是從爺爺嘴裡聽來，好像是別的什麼。」

我們閉上嘴，傾聽外面的動靜。似乎起風了。強風時而搖響陽台窗扇，像要把它掀掉。

「人生有實現的事情和沒實現的事情。」祖父以開導的語氣說，「對於實現了的，人們很快忘掉；而對於沒實現的，我們則永遠珍藏在心裡並加以培育。所謂夢想和憧憬，都是這類東西。人生的美好，想必是由對於未能實現之事的嚮往所體現的。沒有實現的並不因沒有實現而化為烏有，而是以美好體現出來——實際上已經實現了。」

「大概因為我口中道出的愛和世間一般人所說的愛似是而非吧。」

「就某一個人不在人世了這點想想看。自己從未留意的hｅtuboｏk•coｍ•ｃｏｍ人即使不在了恐怕我們也不以為然，甚至不在之人的行列都進不去。就是說，我們不希望不在的人不在了，那個人才不在。進一步說來，那個人不在了同樣可以是對其懷有的感情的一部分。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個人的不在才成為問題，其不在才會給留下的人帶來悲哀。所以悲哀的終極處總是相同的——比如分別是難以忍受的，但遲早還會在一起——」

我觀察祖父的反應：祖父仍靜靜抱著雙臂，閉目合眼。

「骨灰也給爺爺你弄到手了。」

「那怕也是一種見識。」

「生氣了？」

「那是你的偏執吧？」

「更壞？」

「那就可以了。」祖父和藹地笑笑，「所謂思索，本來就是這麼回事。思索至此窮盡、足矣——你最好認為這是不可能的。就算此時以為足矣，過些時日也還會覺得不足。不足的地方屆時再思索不遲。思索之間，自己的所思所想自會逐漸伴有實感。事情就是這樣。」

祖父看著天花板，默然良久。之後依然向上看著開口道：

「但願有啊！」祖父仍然看著螢幕。

「這麼接連轉換頻道，覺得不在人世的她會走出來似的。」我邊說邊用遙控器一個個轉換頻道，「能說上話就好了。」

「倘若以為看得見的東西、有形的東西就是一切，那麼我們的人生豈不徹底成了索然無味的東西？」祖父說，「我曾經喜歡的人、曾經熟識的相貌不可能以原樣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但是，如果離開形體考慮，那麼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五十年來，不在一起的時候一刻和*圖*書也不曾有過。」

我不置可否，默不出聲。祖父繼續道：

「愛，愛！你不知道愛？」

「基督教徒們說死是美好的，沒什麼可怕——我從書上看到，十分生氣。覺得愚昧、傲慢。死根本談不上美好，死是悲慘的、是毀滅。這是怎麼都改變不了的。」

老年人的偏執。亞紀死了以後，大人們表現出來的同情和豁達那樣的東西在我的感覺裡無非欺騙和托詞罷了。不伴隨實感的東西一個都無法接受。同她已不在這一實感不相諧調的道理我都不屑一顧。

「那恐怕是因為已經喜歡上了那個人的緣故。分別和離世本身並不悲傷。對那個人懷有的感情早已有之，所以分別才淒淒慘慘，才令人追憶對方的面影。而且，哀悼惋惜之情是沒有窮盡的，悲傷也好悼念也好都不過是喜歡一個人那種巨大感情的局部表現罷了——可以這麼說吧？」

「你認為為什麼？」

「我們兩人都沒見到喜歡的女子的最後一面啊！」祖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據說不論天的孔子在弟子死後，痛哭說天滅我也。主張不生不滅的弘法大師空海也為弟子之死而不覺落淚。」說到這裡，祖父轉過臉，「失去喜歡的人為什麼會難過呢？」

「啊，有各種各樣的悼念方式。」

「爺爺，你認為遲早還會和那個人在一起？」hetubook.com.com

「不，不是那麼回事。」祖父苦笑道，「我是想安慰你，但做不到。任何人都安慰不了你，因為只能由你自己跨越。」

「算是吧。」

「剛才你說什麼？」

「好事啊！」祖父說。

「當然是偏執！偏執有什麼不好？任何科學豈不都是偏執？大凡人用腦袋思考的事情，不是偏執是不可能的，只是偏執的劇烈程度、強度不同罷了。科學家那些人使用望遠鏡和顯微鏡之類來保證自己的偏執。我們不是科學家，使用別的也可以吧，例如愛——」

「我認為沒那東西。」

祖父拿起茶几上的遙控器關掉電視。

正月過後不久，我在祖父家看電視，綜合節目裡一位有名的作家出場講起「來世」。「來世」是有的，他說，人以意識與肉體渾融一體的狀態存在著，而死使我們把肉體這層外衣脫掉。於是意識如蝴蝶從蛹殼中飛出一樣離開死者，向下一世界飛昇。那裡有可愛的人們、已死的人們。「來世」以種種形式向我們傳來信號。但是習慣於合理主義思維方式的人們覺察不到那些信號。因此，必須小心不要看漏來自「來世」的信號。作家這樣說道。在我眼裡，他像是個十分不修邊幅的人。

「爺爺你怎麼看呢？」節目結束後我試著問，「來世可是有的？有能夠同自己喜歡的人重新在一起那樣的世界？」

「可是現在她也成骨灰了。」

我試著思索祖父的話。

「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死是一件殘酷的事情啊，朔太郎。」祖父以親人間的口氣說，「沒有死後，沒有再生，死僅僅是死——死不成了無比殘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