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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江國香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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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陽光

第十三章 陽光

——很能喝嘛!
激動不止的心情讓我只能說出這句話。
阿形順正。
我說。心想,若是能以昨天為界,展開新的人生,那該多好啊!
——抱歉,我完全沒有想到。
非現實感。
我們到順正下榻飯店樓下的舊酒吧。我點的不是阿瑪蕾特,是阿裴羅。高中和同學去餐飲吧時總是喝這個。酒精不太強的橙色酒液。
還有多少時間可以這樣呢?
順正選了不貴但是味道香醇的紅酒。動作漂亮灌進嘴裡。
順正歉意地說。
——說說你現在的生活!
我終於能夠說出這話。好想見你,打從心底。
——順正。
以前,我們都是學生,像兄妹般感情很好的戀人時,我住在順正屋裡的日子都很高興。不是為了性|愛,只是為了能靠在一起睡覺而高興。那樣睡時,我們多半以同樣的速度、同樣的節奏發出鼾息。在未知的母國日本遇見了相同的細胞。
——今天去哪?
他像是真的不知所措。
那很清楚。只是,我就是無法拂去那像被拋棄的心情。
重要的畫被割破、返回日本、芽實追來、爺爺住院。老師過世、回到佛羅倫斯。
總是這樣。順正的話語讓我安心。打從心底。
我進入睡夢前想著。
幸福?我完全不知道。已經忘了。馬梧、米蘭都像故事中一樣的遙遠。
——看!
——葵。
我們像兄妹般緊靠而眠。像幸福又似不幸、蠻橫而野蠻的兄妹般。
我小吸一口氣又呼出來。扭轉身體望著順正的臉。看似悲傷的臉。然後面向前方說著。在吉娜和寶拉的珠寶店上班、在那裡認識馬梧、同居、丹妮耶拉結婚生女、菲德麗嘉依舊健朗、常常請我喝茶、吃飯。
我望著前方輕輕點頭,像眨眼般的輕。
我像被吸過去似的靠近順正數步,雙臂繞住順正的脖子。輕輕地。深怕毀了這一刻!也怕自己在這一瞬間裡毀了。
我很想說別說了,不要再說了。
叫客房服務送來咖啡。悲傷達於極限。
——嗯?
我抱著完全的信賴望著眼前這個男人。那濃密柔軟的黑髮、敏銳反應每一個驚奇和喜悅的眸子、不時浮現靦腆微笑的淺色嘴唇、感覺生活優裕的頸部線條。
黃昏了。微陰的、鐵灰色的黃昏。
順正不明所以地https://m.hetubook.com.com笑著,但仍回答說:「好啊,當然好啊!」
像是懊惱的痛苦讓胸口一緊。十年。一切都讓我難以相信。
——愛妳!
幸好,還有一天。
夕陽照著站起身來的順正側臉。比學生時代更精悍的臉。
——麻煩你們,真對不起。我很好,沒事的。傍晚就回來,明天開始上班。
順正說,聽起來像是說我愛你。
沒有任何前言。順正站在我面前,推倒我的身體同時堵住我的唇。即使閉上眼睛,我也絕對知道,順正的皮膚、順正的氣息。
——葵。
——唉,已經習慣了。
流了許多甜膩的汗水後,順正在被單裡調侃我說:
我坐在床邊,努力想繼續回憶的話題。
我們倒在床上。在房間裡,滿溢的白色光亮中。重疊著充滿悲傷的唇,交疊著故事即將結束的身體。充滿了愛。在絕望之中。在銜接過去和未來的地點。
沖完澡,我們去吃午餐,在晴朗正午的佛羅倫斯城裡。
順正的話聽似單純的問話。順正聲音裡的誠實和溫柔告訴我即使拒絕也沒關係。那實在很像順正的殘酷。
感覺順正的雙手緊擁著我。頸後感到順正皮膚的溫度。是順正的手臂用力在先,還是我緊抱他在先,我已不記得。
思考完全停止。茫茫然虛浮如人偶。靠在佛羅倫斯開往米蘭的火車四人座包廂已磨損的座椅上。
順正從背後抱著我,我們就這樣眺望河水好一會兒,像從前以同樣姿勢眺望梅丘公寓窗外的羽根木公園般。
阿魯諾河。河面一片光燦燦的晨曦。
火車滑進中央車站的月台時,斜對座的生意人墊著手提箱寫風景明信片。他把原子筆放進上衣口袋,風景明信片塞進手提箱後匆匆起身。
坐在斜對面的生意人過長的腳侷促地彎著,手提箱放在膝蓋上看著報紙。
我知道。我曾經愛過那每一樣,此刻也依然愛戀著。
——在約定之日來到約定地方雖然奇怪,但因為沒想到會見到妳,所以完全沒有想過見面後去哪裡、做什麼。
斷斷續續低訴在耳邊的我的名字。在我心想就這樣吧之前,我的手臂已抱緊和圖書順正,在我想就這樣吧之前,我的手指已游到順正背上。我一直想這麼做。是如此渴望。
——嗯!
——我住在這裡。
「唉,已經習慣了。」
順正以毫無多餘情緒的語言份量這麼說。沒錯。我一直知道。
可是,我知道,我根本無能為力。這個人已在我伸手不及的地方開始建立他的人生。
我開朗地問,順正也宏亮地回答:
——隨便。
——有著憂鬱但無限溫柔的表情。
我在車站商店買了可口可樂,就站在店前喝下。
——我也一樣。真的沒想到會見到你。什麼也沒想,什麼也不能想。
我們去美術館。漫步執政團廣場、參觀奧珊米給列教堂。過橋去看有亞當、夏娃被趕出伊甸園壁畫的教堂。溫暖的日子。我望著看畫的順正,胸口一緊。我想起在遙遠的過去,他對繪畫的熱情與專一,讓我半是心愛、半是嫉妒、又多半是寂寞的心情。
——妳還好吧?
我們漫步在佛羅倫斯街道。輕柔的風吹過。
——聽起來很幸福。
——太精采了,這幅畫。
——葵,見到你真好!
順正這麼說時,我感覺是在罵我。明知不禮貌,但我就是無法把視線離開順正。我們就像無拘無束的戀人般凝望彼此。在一種超越愛情的非現實感中。
——我一直、一直等待這一天。
順正表情突然一鬆,微笑說:
這是我渴望的。我已無所謂。在言語和記憶都到達不了的地方。只有兩個人的地方。米蘭、馬梧、我所不知的順正這十年都追趕不上的地方。
我的聲音已不再開朗。
只穿著內褲的順正站在窗邊叫我。
火車一路向前奔馳。窗外是單調的田園風景,到處只見褪色的粉紅和樸實的黃色粗糙建築。
我以為我們分不開。我以為我們分手以後不可能這樣敘舊。
我完全不懂畫。只是想把不論看過多少遍仍然都像第一次看到般熱烈興奮訴說的順正的聲音和語氣一一刻在我心裡。
順正看似已完全放鬆。我知道自己也看似如此。即使我們彼此一點都沒放鬆。
——嗯!
站在橋上望著阿魯諾河。河水平靜緩緩地流著。玩具似的特產店林立的黃昏。
——葵。
和-圖-書在酒吧裡,我們先懷舊一番。日本、大學、那時順正騎的英國製速克達。崇、住在我宿舍隔壁喜歡路易威登皮包的女孩。學校餐廳的菜單、梅丘小鎮、羽根木公園。
——總算回到這裡了。
順正表情沒變。直直地看著我的臉。我愛的就是順正沒有挽留我的正直和誠實。
食物鮮美,可是我們都吃得不多。不是吃的時候。
我想著這十年來我不知道的順正。
暴風雨般的三天。像暴風雨以及光的洪水。
順正和我一起走下狹窄的樓梯。非常奇妙的心情。剛才一個人爬上來時,根本想像不到這樣和順正下樓的情況。
順正沒錯。
——那,回房間吧?
順正又說一次。
——先吃早飯。
十年。感覺那只是小小的一段。彷彿捏起來挪開的話就不曾存在過。十年。但在同時,那又是讓人覺得神思昏昏的漫長歲月。
丹妮耶拉在的米蘭、寶拉和吉娜在的米蘭。明天開始,我要從頭開始我的生活。上班、送走直到最後都那麼體貼的馬梧後,重新開始。人,不是回到他人生的某個地方,而是他存在的地方才有人生。
我說。
然後提到叫「芽實」的女人。「像小貓」般奔放、任性但坦率的女人。
——我知道。
順正熟知佛羅倫斯的街道。
——快來看!
說話間,我訝異自己還記得以為記不住的事情。那時沒有冷氣的順正房間夏天的悶熱、順正的銅製拔栓器頂端有個小帆船圖案、順正爺爺畫的分不清青綠底色和黃色鮮明對比的抽象油彩畫。
這句話讓我驚愕。順正住在佛羅倫斯。在佛羅倫斯。在這和米蘭很近、被遺棄在歷史中的小城。
佛羅倫斯是安靜的小城。晚上這個時間裡,觀光客——像我們一樣的—— 雖然還四處閒逛,但更凸顯小城本身的安靜。沒有新建築的城市。
我露出微笑。我無所謂,好啊,就這樣吧!好像心裡就這麼想似的。
但願順正沒有發現我表情的扭曲。
——三十歲的生日快樂!
——抱歉一直盯著妳看。
——我知道,放心,我不會留妳的。
順正的聲音聽來毋寧感覺有點困擾。
我回以晚安。
——愛妳呦!
——今天去哪?
——我來了!
——可是,妳來了。
——店裡沒問題和*圖*書,艾柏特也在。我不是說過了嘛。你現在在哪裡?丹妮耶拉很擔心你呦,這樣突然跑掉,一點也不像妳。
順正淺淺地笑著。微笑。忘了。這個人的微笑是這樣自然溫柔。
溫柔的聲音,近乎殘酷的溫柔聲音。我像被點名的小孩坐在床邊靠進順正懷裡,手裡還端著咖啡杯。
——欸、欸!
一直想這樣。
醒來時,房間裡已照滿陽光。
——葵。
順正又吻我的頭髮。無比的溫柔。之後,緩緩地開口。為了當繪畫修復師來到佛羅倫斯,遇到老師,成為老師的繪畫模特兒。順正又淡淡地談到繪畫修復這種工作。修復士是「世界唯一能夠找回失落時間的職業」。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然後在小餐廳吃飯。
順正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房間雖然小,但很舒服,窗外可以俯瞰街景、河流。貼著蜂蜜色壁紙的房間。
我們杵立著。像青少年般不知所措。在顫抖的歡喜和絕望的不安的夾縫裡。在薔薇色和藍色交織的天空下。
——妳變大膽了。
——以為妳已經忘了那個約定。
順正站在帕拉亭畫廊展示的拉斐爾畫前。
順正撫摸我的頭髮這麼說時,我的頭靠在順正肩膀上,心裡也想著同樣的話。總算能夠回到這裡了!順正的身體溫暖、強韌,大得剛好可以緊緊裹住我的身體。
——過來!
吃完洋梨和巴馬乾酪做的甜點,我們走出餐廳,又漫步在舒適沉穩的夜氣裡。無暇去想要住在哪裡、如果要回米蘭此刻就須趕去車站這些事。
那一夜我們也相擁而眠。在近乎粗暴的性|愛之後。在蜂蜜色壁紙的房間裡。
的確是那樣。在那充滿光輝、幾乎不敢相信的幸福中,我們都知道那是幻影散發的莊嚴光彩,明明知道卻執著地接受。幻影散發的光彩。那像是日沒時的莊嚴沁入我們身體的每個角落。
語言有如符號。正因為是符號,才能那樣輕鬆地從口中滑出。在重要的事一樣也沒說的情況下。
——順正……。
我吹噓地說完,站起身來,
——說說你的事!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
——我也一樣。
——我沒想到妳會來。
今早,話筒裡傳來寶拉擔心的聲音。
痛苦扭曲的聲音,可是視線沒有離開我臉的順正說。我不想聽。www.hetubook.com.com所以這麼說。我不想聽!
比起此刻,那麼長的時間裡沒有這樣,更讓我無法相信。
順正吻著我的頭,撫摸我的頭髮說。
第三天也是晴天。
我們凝視彼此。在穿著T恤稍感涼意的大教堂頂的初夏黃昏中。
還有一天。
順正像被說到意想不到的事情般輕輕一笑,答說:
我整個身體面對順正,一隻手摸著他的臉頰。
順正沒有留我,我也說不出口希望他留我。
——再喝一杯吧?
我說,話語中沒有任何意義。我的視線離不開順正。
「這個空氣,」我說:「有順正存在的空氣,好久不曾呼吸到了。」
——瞭解,先吃早飯。
——好奇怪哦!我以為再也想不起日本的事情了。
感覺火車連同包圍我的空氣如同行李般一起移動,更甚於我坐著火車的感覺。很機械的。
——去吃美味的午餐吧!因為要搭下午的火車回去。
——妳以前都拒絕在陽光下做。
順正問,我搖搖頭。
——葵。
——好想見你。
我想起在大教堂看到他時臉頰瘦削的印象,精悍但疲倦的表情。
我們是觀光客。開朗而短暫的觀光客。
這是第二次被順正拋棄。想到這個,我虛弱地苦笑。
記憶如潮湧出,話語溢灑不斷,像等待被吐露般。索性說到空為止。
——飄泊不定的傢伙。
我沒說和馬梧分手了。不知為什麼。
順正說。順正越是重複話語,我越是不知道該怎麼是好。我不想讓順正困擾,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再來一次!讓我們相愛。激烈地。到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見你的程度。
說完話,順正喝口咖啡。
這麼想後,我漸漸難過起來。或許對順正來說也一樣。我們心知肚明,但都在緘默中擱置不提。
我用力地點頭。我不敢相信,眼前站著順正以及我在這裡。
我這麼想。
——我在等你哦!
她那口齒清晰的義大利話讓我浮出微笑。
順正。順正。順正。我叫了好幾遍,拉著他的雙手站起來。
河畔的林蔭大道上開始亮起街燈。西斜的太陽還掛在天空,街燈光芒因而不醒目。就這麼不醒目地一盞盞亮起。
——順正。
——因為聽說妳過得幸福,以為妳絕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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