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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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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洋娃娃的腳

第一章 洋娃娃的腳

真的有迫於必要的時候嗎?
在歡愛最高潮時脫口而出。感情超越了理性,兩人都在忘我之中。不能在黑暗中歡愛,越是黑暗越要小心。
這個城市隨時都陽光燦爛。
館內正舉辦「中世紀美術.修復名畫中的女人」展覽。館內裝飾著修復過的中世紀名畫,旁邊搭配未修復前的慘況照片。
很多時候,我覺得在她耳邊低斥「暴露狂」後便害羞地把臉埋進我懷裡的芽實像隻小貓。只要敞開門窗,可以不在乎地失蹤好幾天,又渾身菸臭地回來。其他男人沁入她長髮的臭味。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抱怨。
她一直微笑,一定有什麼好事。因為無聊的規則,我不能問她。我總是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才能察覺她真正的心情。
能讓消失的生命重生的工作……。
像這樣站在大教堂旁,沿著教堂牆壁仰望光源,想像中世紀人們意識的呈現,成了我每日的功課。
芽實擋住我的視野,毫無顧忌地勾住我的脖子,踮著腳吻我。她嘴唇的柔柔感觸讓我一驚。不覺正要說出時,想到這不是重要之事又慌忙住口。
葵只肯在月光中脫衣。葵那瘦削如西洋陶瓷娃娃般的裸體纖細可愛甚於性感,在我眼中顯得非常柔美。尤其是那腳踝,骨頭細細地沒有贅肉,我喜歡畫那有些些鬆弛的小腿肚。
因為我不想再談只會束縛彼此的戀愛。
因為芽實現在的年齡和當時的葵一樣,我錯覺正和學生時代的葵並肩而行。芽實沉默時越來越像葵。葵只和我說最低限度必要的話。我們是因此才變成那樣嗎……
芽實的手臂纏著我的手臂。沒有話語。我們在前些天決定了非必要時不說話的規則。依然是沒有罰則的遊戲。提出來的人當然是我。
我在老師的畫室裡,照她吩咐擺姿勢。我的皮膚在天窗透進來的微光中呼吸著紋風不動的靜寂空氣,因她凝視我的肉體而歡喜。
我想爬上去。能夠的話,立刻就去。
和葵的記憶不像佛羅倫斯的天空那般開朗。感覺像灰色中適量混和著銀藍白。那是象徵五年前的我的顏色。
難堪的沉默持續一陣,按捺不住的芽實突然怒吼:「葵是誰?」
我看見奔馳在大教堂西側馬路上的芽和_圖_書實。她發現我,向我招手。我也回應。陽光強烈照射在我們之間。濃厚的光看似不斷降下的無數閃耀粒子。
是為了向記憶宣告死亡嗎?
我讀大學的時候也常常幫葵寫生。
我只一次把芽實誤喚為葵。
老師臉色不動、不測試我的感情,只是默默地素描東方人的肌肉質身體。彷彿虔心侍佛的人。
葵只肯在黑暗中歡愛。在明亮的地方,她連接吻都會猶豫。我調侃她害羞時,她一定像冬天門窗透進來的風聲似的聲音回說:人家是懂事啦。但是芽實就喜歡在明亮的地方做|愛,大白天還開著窗戶就要。我勸她拉上窗簾吧,她不依,害我提心吊膽的,就怕春光外漏了!
幾乎每個人都被我支離破碎的義大利話嚇一跳,驚懼於我這東方人詭異的笑容,連視線都不敢和我相對就匆匆走開。葵就說過,我這性格常常讓她不敢恭維。
身體和芽實分開後,我們說著完全無關的話,窺探彼此的感覺。刻意聊到去非洲旅行的話題。在偽裝的冷靜中,熱情因失掉去向而停滯。
大教堂聳立在佛羅倫斯市正中央,大抵從市內任何角落都看得到。天才建築師布魯內列斯基為它掛上的半球形圓頂,看似穿著蓬蓬裙的中世紀貴婦般有趣,是確認市中心方位的最佳地標。
當我放棄做個畫家時,葵已不在我面前。最後約會那天,我們去美術館。那也是我們結識的回憶之處。
我該喜愛光呢?還是該喜愛慫恿光的風呢?
那時的條件,是我也必須裸體。
這是一座十六世紀以後時間便停止的城市。感覺整個城市就像一個美術館。
葵一直不肯消失。
只有我看到這光景嗎?還是這廣場上的眾多觀光客都看見了同樣的光景?
「你好怪,可我就喜歡這怪。」
那種將傷痕累累的名畫巧妙重現原貌的修復技術感動了我。是什麼樣的技術,讓名畫得以恢復它的鮮明與美貌?修復後的畫生動鮮明得感覺不是同一幅畫。
我和葵都曾有過那種離別。我認定她已經死了。
芽實和葵完全不同。
報知正午的教堂鐘聲轟響,圓頂飛起幾隻鴿子。
我沒有因為有個忘不了的她而覺得不幸。也不想逃離現實。我每一天都恰如其分地享受這個城市如透明藍天的https://m.hetubook.com•com清新氣氛。我甚至不期待和葵重燃戀情。我預感和葵將永不重逢,我也知道就算真的見到了她也不能怎麼樣。可是,這就像記憶的惡作劇,是因為身在這時間停止的城市的緣故嗎?我對被過去擺弄有著莫名的歡喜。
為了尋找不曾擁抱過我的母親記憶,小時候我總是把頭伸出窗外,仰望片段圖畫似的天空。每個禮拜來打掃三天的中國婆婆,用她戰時記得的日本話教我唱「媽媽加夜班」。
我在這個城市裡能讓自己重生嗎?能夠完成自己內在的Rinascimennto嗎?
沉默的芽實很像葵。
因此,我開始了探索天空之旅。雖然是同一個地球的天空,但在不同的地方,就有著完全不同的天空風貌。天空非常地怕生。
東京的天空。紐約的天空。佛羅倫斯的天空。
如果約定的那天,我的期待落空,那麼,從那天開始,葵就像長眠在美術館倉庫深處不可能修復的雕刻般,棄置在我的記憶底層。或許就是這點期望,讓我每天這樣仰望大教堂而過。
我的工作屬於第三時期,設法把漸趨毀敗的名畫重生到接近第一時期的狀態。我從盡量把意識投射到過去、想像畫家是以什麼想法來畫這幅畫開始,並調查畫家的生平,有時候則化身成為畫家來修復這幅畫。
第二天,我一定會問父親:「夜班是什麼?」
只要望著靦腆的天空,我就覺得自己不孤獨。
老師常常畫我的裸體,下班時小聲地、不讓其他學生聽到似地問我:「順正,今天身體有空嗎?」
在我們的感情面臨悲慘結局的同時,我的心也漸漸傾向油畫的修復。我不認為自己不適合當畫家,事實上我現在還在畫,以後也會繼續畫。我並非因為不能畫而選擇修復這條路,而是因為我發現,修復繪畫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尋回失落時間的職業,讓我得以在修復的工作中發現生存的價值。
馬上張開眼睛的話,我或許會暈倒。我按捺激動的情緒,開始數數。1、2、3、4、5、6……
冬天不暖,酷寒如萬物凝凍:夏天無風,熱氣蒸騰。如果不愛這城市,是無法在這裡生活的。
佛羅倫斯是Rinascimennto的發源地,想在這裡找尋現代的建築近乎不可能。
我想像自己修復過的作品一千年後又讓別的修復士修復時,內心總激動不已。我m.hetubook•com.com正承擔交棒給一千年後人們的任務。我的名字不會流傳後世,但是我的意念確實留存下去。夢想經由我手復甦的名畫生命,又將因後人的力量永遠傳承下去,是我此刻的生存價值。
我頭一次發現,這世上有著可以挽救逐漸失去的生命的人,內心大為震撼。
本來,忘記是不需要努力的。一天接一天發生的事情,多半在偶爾想起時早已忘懷。常常連忘掉了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在進行修復作業時,每到最耗神經的細微階段,一定想起她當時的臉。葵的臉在畫面中震動,我的心也不斷動搖。忘不了的一個記憶。
第一個時期是作品創作的時代,那是畫家感動於時代的所見所感、以純粹的心情和精力把顏料投注畫布的激|情瞬間;第二個時期是作品在多人面前散發華麗魅力、引人注目的時期;然後是第三時期,現代的修復士殫精竭慮,修復超越時間生存下來、但榮光已褪去、漸趨毀敗的名畫。
儘管已經過了五年的歲月,越想忘記越是牢固的葵的記憶越趨鮮明,在猛一剎那,例如穿越馬路的瞬間、上班快要遲到而全速衝向工作室那一刻、心情難過和芽實凝望彼此的瞬間,那記憶都像幽魂般浮現眼前困擾著我。
當然,我也知道仰望大教堂時內心有些許愧疚的原因。那和我來到這個城市後還不曾登上大教堂頂的原因相同。那源於一個小小賭博般、肯定只有我還記得的約定。
有時候,猛然想起曾經有過某件事情,因為缺乏緊密的繫絆,記憶多半像短命的蜉蝣羽翅般,融化在太陽熾熱中,永遠消失。
我們身邊究竟有多少這樣重要的事?至少在這優雅的佛羅倫斯城裡,並沒有若不立刻著手就會來不及的事。
只要葵持續在我心中,我就無法喜歡別人。或者,只是我還沒經歷到可以把葵趕出我心的戀愛吧!
我的公寓座落在一眼望盡佛羅倫斯的高地上,眼下流著阿魯諾河。探頭窗外,可以看見稍遠處的舊橋。佛羅倫斯市區裡的黯橙色屋頂、屋頂、屋頂。因此,她的堅持其實出於知道這房間很難被偷窺的調皮心理。
「你這個人也不看看場合,老是鬧些讓人尷尬的笑話。」
我喜歡這個城市的最大理由,是天空的遼闊和大方。雖然只是天空,但只要抬頭仰望,就感覺整個心靈包覆在無盡溫柔中。www•hetubook•com.com
我到現在還忘不了葵。
和身瘦頰豐的葵成對比,芽實肉感的身材來自血緣,有我遠遠不及的完美熱情,但是她的臉頰瘦削,鼻眼英挺,沉默不語時美如一尊雕像。
喬凡娜不僅是我的老師,對早年喪母的我也猶如母親。在她關照下生活的每一天,像被神掌照拂般愉快。
每次看到來自全球各地的觀光客和我一樣忍著頸脖酸痛、仰著腦袋上望的姿勢,我總猜疑他們都和我一樣,有個忘不了的人在某個地方。
我聳聳肩,假裝不知道,但是芽實難得那樣認真地不肯善罷干休。
歡喜?
我來這裡學習修復繪畫技術自是當然。這裡有許多全球最高水準的修復士,像我的老師,就是修復油畫的第一好手。
我能夠抹煞記憶嗎?
或許只要不將葵趕出我的記憶,我就無法真心去愛芽實。因此,我無法對像野貓的她生氣。我掩飾這份心思,卻說是不想束縛對方。
例如死別……。
這個城市隨時都陽光燦爛。
難得扭曲臉孔、大聲說話的葵,和展出名畫中的女人,至今還清楚地重疊在我記憶中。無聲的記憶。沒有畫框的葵在寧靜的美術館灰色館內。那是幅靜止畫,但表情格外生動的不協調感讓我印象深刻。
下班後離開老師的畫室時,看到舊橋前方霞光籠罩的大教堂圓頂,不知為什麼就會感到安心。在那樣舒暢的黃昏裡,我總想大步走向大教堂。
「布魯內列斯基的建築太美了!你不覺得嗎?」
若說只有她不會背棄我這怪人並不為過。這世界只有她了解我。
我是把畫家從他生存的遙遠過去拉近到現代,再送入未來的時間傳遞人。
從小,我就想做個只畫天空的畫家。
據說,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美術品都在義大利。
這簡直就像讓死人復活的作業。想復甦畫家寄託在畫布上的生命的念頭,隨時銘記在我心中。
我在東京時不曾這樣仰望天空,總是低頭走路。童年時代的紐約天空更遠更窄。在老舊的公寓裡,和我最厭惡的父親一起生活。
義大利文的文藝復興是「Rinascimennto」,在過去是意味「重生」的名詞,現在則指十五、六世紀以義大利為中心的一大文化活動。
來到這裡以後,我沒有一天不抬頭望天。藍天高無止境,涼爽透明得像是清水稀釋過的顏料畫出來的。霞雲謙遜地飄浮在像和*圖*書是畫紙留白部分的空中,快樂地和清風陽光嬉戲。
我把芽實的頭按在胸前,不覺叫出:「葵!」
我常常在老師幫我素描的時候想著葵。因為身無寸縷的關係,在心靈漸趨大膽的解放感中飛回過去而想起葵。我喜歡當老師繪畫模特兒的理由在此。
我眨眨眼。瞬間覺得頭暈,出現意識昏迷似的感覺剝離現象。仰望頭頂太久的關係,腳下有些不穩。記憶被光攪拌,好幾個鏡頭反閃回來。輕柔的風拂過耳邊。我輕輕閉上眼睛。眼皮內側感覺到陽光,放鬆肩膀,縮回下巴。
葵已經不再回來。她是這樣的女人。而我,不是期待這種女人的男人。人都有必須離別的時候。
我自己分析,是因為過去太大或者該說是太殘酷,使我的心難以在現實中著陸。正因為和葵在一起的日子是那麼鮮明,我也就繼續被那亡靈般的過去所束縛。
我的肉體遠比我的意識更敏感察覺我犯下一個大錯。兩人的距離太過接近到難以掩飾彌補,在芽實的肉體裡,我耐不住地萎縮。
光依舊停在圓頂的尖端。
大教堂頂的展望台所望見的三百六十度毫無遮掩的佛羅倫斯天空,一定能將我震懾。藍天的遼闊,一定能讓牢牢定在地面的二十七歲的我自那記憶束縛中解放,振翅翱翔而去。
然後慢慢睜開眼睛。
全世界的歷史藝術品,大抵經歷了三個時期而存活到現在。
現在,我可以稍微了解一些葵當時的心情。真的沒有迫於必要的事情。
那天,我和葵像尋求悶燒的感情發洩口般在美術館內大吵。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看到平常文靜的她那樣驟變的表情。
當然,葵不會挪開她的視線走開,反而覺得我這無厘頭的說話樣子有些好玩。
為了就讀成城大學回國時,我看到十幾年不見的東京天空。機艙廣播得意地說東京上空非常晴朗。我訝異這叫晴朗嗎?因為小窗外看到的天空罩著一片灰濁煙霧。
這座被稱為「花之聖母院」的大教堂,那白色、綠色和粉紅色大理石裝飾的外觀洋溢著莊嚴和優雅,令仰望者為之震懾。
人是越想忘記卻越忘記不了的動物。
人為什麼相遇?這句仿哲學的問題,在這留存文藝復興精神的城市裡緊緊纏住我不放。
可是,她的個性完全是小孩子,和葵正好相反,狂野危險得就算學生時代任性的我遇到她,也不得不收斂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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