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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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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月

第二章 五月

「這個啊,看你囉!」
「今天過得怎麼樣?」瑛珠問。
我已不記得那時年輕的大提琴家演奏的曲名。喜歡古典音樂、尤其是歌劇的葵,立刻就知道那個曲名。是首我不知道的曲子。
「你好厲害!沒有國家的支援,也能進到這間佛羅倫斯最高級的工作室,而且大學也不是特別學修復的。」
「我討厭五月。」芽實玩弄我的耳垂,「五月的義大利話怎麼說?」嘴唇湊在我耳邊低聲問。
兩人互相凝視一會兒,同時露出微笑。
「是啊,你如果需要我,我就在這裡多待一下。」芽實已不再笑,「這個國家我根本無所謂,我一來就討厭它了。封閉、喧囂,一知道我不會說義大利話,立刻冷眼相對,連年輕人都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以為東方人通通就只是東方人,你不氣嗎?把日本、中國、韓國都混在一起,太沒常識了。」
我的工作一結束,老師就叫我到閣樓的畫室去。高梨和安傑洛還留下來工作。走出工作室時回頭看了一眼高梨,他像忘了剛才的挑釁似的默默面對作品。
我開始工作。我不像高梨是在研究所修得專門知識,而是在修復現場磨練出來的。在這裡,我還教年長的高梨一些專門技術。
我相信人雖然無法記憶一切,但重要的事絕對不會忘記。我不願認為葵已完全忘記那晚的事,即使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她。
我問去哪裡?葵說不必勉強去哪裡。我們並肩蹲在階梯上,打賭雨停的時間,傾聽未來的天才大提琴家演奏。
芽實只嘀咕著「謝了」。
「試著做成一個蛋!」
「什麼手段?」
瑛珠重複一遍。和昨天完全一樣。奇異的迴響。我們永遠無法回到昨天。昨天雖是不久之前的事,但和明天不同,是永遠到達不了的地方。
我慌忙否定一切,告訴自己隨他們說去。老師微笑地說,別為閒事削減了集中力。
我偏著頭說:「是嗎?」芽實緊咬不放地說:「就是!」「喬凡娜就不會。」我故意惹她吃醋,說出老師的名字。芽實不知道老師為我畫裸體,但憑著女人的直覺,對沒見過面的老師保有戒心。
電視播著義大利版的MTV音樂台。短髮的搖滾歌手在畫面中皺著臉唱著。像是日本的民謠。芽實以前說過,義大利歌曲的旋律不適合日本人。可是我卻覺得相似之處很多。
「要是想見父親,一開始去米蘭不就好了。」
我和瑛珠說義大利話。瑛珠和芽實說話時,瑛珠用日語單字,芽實用英語單字。芽實因為我和瑛珠說義大利話投緣而覺得無趣,半途就不高興地躺在一和_圖_書旁看電視。
我說已經停了。
我常常瞞著爺爺拿出他的作品批評欣賞。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他浪跡中南美洲時畫的木版畫系列。我不曾像發現那些作品時那樣驚訝過。
「《山家集》嗎?」高梨笑了,「我啊、一直專攻此道才走到這步,卻還不及自學的你,真是!」
她喜歡淡桃紅色的襯衫,那顏色和她真的很配。懸掛眼鏡的金鍊子鬆鬆地垂在襯衫上。
雨從早就下個不斷,沒有要停的樣子。帶來這片雨雲的冷鋒前端,好像已越過多佛海峽到達英國。整個歐洲都被這片雨雲覆蓋。上帝給這城市好談天氣的老人提供了難得的話題。天黑以前,各處路上一定看得到他們仰望天空對話的姿態。
我們躲著雨,我說難得妳生日,葵微笑說沒關係。那時的我們,能看見多少未來呢?回想起來,真的完全沒有一點憂慮,讓我們可以預想到今天此時。
對摩天樓群中成長的我來說,小田急鐵路沿線的悠閒住宅是我和東京的最初相遇。
芽實雖有義大利血統,卻完全不會說義大利話。她一直記恨小時候和她母親離婚的義大利父親,一問起她父親的事就翻臉。
老師低聲困惑地排除那謠言。我察覺老師是在告訴我,我們之間清清白白。我無言以對。
隔了一會兒,老師又跟我說:「你別輸給嫉妒,要以做個高明的修復士為先。」
「芽實,過來這裡喝茶!」我說。
老師給我出了新題目。我在小小的方形天窗射進來的雨天光線中,縮成圓圈。
「在溼氣高的日本,修復是項艱難的作業。這裡因為乾燥,可以把醋混入膠中,要是在日本,反而先長霉了。」
晚上,我到芽實的公寓,芽實介紹她的韓國室友瑛珠。開朗的瑛珠和芽實是語言學校的同班同學,義大利語流暢。
「這城市本身就是中世紀,沒有什麼好訝異的!」老師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說。到今天已經第三年了,我取得了幾個修復士的資格。送來修復的年代久遠油畫和蛋彩畫中,特別困難的多半交給我處理。獨處時,老師總說她最信賴我,我也一直這麼相信。
我凝望遠方的天空。葵在這被祝福的日子,究竟和誰一起度過?在她二十七歲生日時,什麼樣的人圍在她身邊……
過了開學的混亂期,生活平靜下來,可以冷靜繞看東京也是在五月。只有永遠無法再愛的東京的五月,是烙在我記憶中的特別月份。
我和芽實是個對比。
我爬到平常站立的平台上,把手交叉胸前、頭頂著膝蓋、蜷曲身體,臀部對著老師。
走出工作室時雨已停。我拿著傘,獨自走在阿魯諾河畔。橙色的街燈把街道照成紅色,背後偶爾有小汽車接近,和-圖-書響著引擎聲奔馳而去。
第一次來訪時,我為裡面所見的中世紀雕刻和繪畫大驚。
她自己說大學休學來義大利,是因為覺得畢業後再來認識另一半祖國太遲了。但我懷疑這是她心繫父親的行動。
「怎麼不同?」
「我畫你的身體,他們能說成什麼閒話呢?」
老師瞥我一眼,迅速微笑後又恢復嚴肅的表情。我走向最裡面的作業場。
「日本文學。」
這些看似受到六〇年代普普藝術影響的作品群不是描繪城市,而是從空間抽離出年代久遠的房子、傾頹的牆壁或是路標,突顯它們並畫出來。這些細密的現實畫,在抽象世界裡的版畫中醞釀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寫實,另一方面又展現出旅行的美好和人類空想力的可能性。
我們在七週年紀念講堂旁的水泥石階上碰面。那是我們都喜歡的地方。
芽實撒嬌的眼睛凝視我。藏在頭髮後面的棕色眸子裡倒映著我。我毫不猶疑地輕吻她的左眼。她的右眼是雙眼皮,左眼是單眼皮。我多少偏袒一些她討厭的左眼。
剛到東京時,爺爺以我不熟悉這城市為由,勸我住進他在三鷹的房子,但是不願被束縛的我堅決拒絕。一心要照顧我的爺爺就說:「既然這樣,就住那間現在用不到的工作室好了。」不管我願不願意,就要我住到梅丘的公寓裡。
爺爺常常從東京寫信來,不厭其煩地勸我別忘了日語。對自認已被周遭放棄的我來說,爺爺的忠告讓我歡喜。我大學專攻日本文學也是爺爺的建議。
「嗯,暫時不會停吧!」
「雨下得好厲害。」瑛珠望著窗外說。
我在東京住的舊公寓,可以看見羽根木公園的綠葉。那裡曾是爺爺的工作室,建築雖舊,但天花板很高,住起來很舒服。最裡面的房間像個倉庫,堆滿了爺爺的新舊作品。
工作室裡來了公費留學的日本人高梨明,擔任洗淨作業。高梨比我大五歲,已三十二歲。在東京藝術大學上完修復士課程後,任職日本的繪畫修復研究所,最近由文化廳派來學習更專精的技術。
「這個國家的前提好像是文化財產的價值越高,越要讓大家知道哪裡修復過。」高梨接著又補充說:「我不是說義大利的方法不對,而是每個國家的想法不同。」聽起來像是自我肯定的說法。
「只是假裝知識分子而已。」她不服輸地反駁。
「這不過是一個例子,例如日本重視的是如何把繪畫修復到看起來接近原創的程度。」
吃完早午餐,芽實沿著阿魯諾河回自己的公寓,我則去工作室。
「又下雨了?」
「專門呢?」
「看我?」
我登上窄窄的樓梯。樓梯越上去越窄,盡頭就是老師的畫室。
「這樣嗎?」我謹慎地回答https://m•hetubook•com•com。在義大利,是遠看時色彩沒有不協調感,但靠近仔細看時,必須明顯讓人知道這畫經過修復。
當模特兒時,我常想著母親。生我的人是什麼樣的人呢?生下我不久就選擇自殺的可憐母親,還有她不得不拋下我而死的心傷。
「五月二十五日!」
我從床上爬起,打開窗戶,看得見阿魯諾河水量增多的暗綠色河面。不是往常的深綠平穩的高雅流水。雨水打得到處圈起漣漪。
我一邊翻找冰箱,一邊快速用義大利話說:今天是我舊情人的生日。芽實「啊?」了一聲回問,瑛珠只是苦笑。
老師正在幾位附近修復學校來訪的年輕學生面前,仔細指導他們如何修績畫布、老朽的畫框和畫面剝落等傷痕。
「算了!語言根本不重要,能夠看到這個國家就夠了。」
「方法根本就和日本不同。」
我微笑,我回顧今天,感覺耳邊微微響著懷念的大提琴旋律。我閉上眼睛想捕捉它,旋律瞬間在耳邊放大,但立刻被電視播出的義大利流行歌曲攪散了。
一回頭,正對上芽實的大眸子。她和我都裸著身體。昨晚做|愛後直接睡了。
閃電照亮了窗玻璃。雷聲遠處轟隆,雨聲開始敲打玻璃,我在那節奏中不知不覺睡去。意識輕輕遠去,單方面的記憶細細滲出。
我喜歡葵那雕刻般無表情的臉。我也喜歡她那不知看向何方的憂鬱眼神。那不經意脫離現實、遊騁在只有她知道的空間的視線。多少有點厭世的、拋開一切的神情。纖細易碎似的眸子。
「Maggio.」
老師這麼說時小聲笑著。我只能在不畫臉部時說話。
有時我會突然想到,母親是否像喬凡娜?我有這樣推測的依據。父親不太談母親,但是爺爺曾經告訴我,母親也是畫家,雖然那只是信中的一兩行字而已。畫得不是很好,但畫風奇異,整體不協調處反見其優點——爺爺寫著。
我睜大眼睛轉頭望著高梨。他的側臉浮現笑意。
我聽出高梨的話中帶刺。他一定覺得比他年輕卻不使用敬語的我很狂妄。我們下班後沒有來往,因為城小,日本人之間自然會尋求共同繫絆,可是我除了芽實,不太關心其他日本人。
「我們來開個party吧!」
那是語言學校介紹的學生專門公寓。房間共有三個,餐廳浴室共用。另一個房間住著日本男孩,但沒見到。
「什麼時候確認完呢?」
他是個身材瘦高、皮膚白皙的青年,臉上還留著稚嫩。安傑洛天真地笑著。純白的綿襯衫溼透了,緊貼著他纖瘦的身體。高梨挪開視線,用單字湊成的義大利話說最好換件衣服,以免感冒。安傑洛像么弟和*圖*書似的乖乖聽話,在眾人眼前露出白|嫩的皮膚。
他嘀嘀咕咕說完後,獨自笑了。
我喜歡東京的五月。新綠嫩葉長滿群樹的五月,比梅櫻盛開的三月、四月更讓我心胸舒暢。
爺爺以前的信中說過,他受到古馬雅文明的強烈吸引而浪遊該地。我觸摸這些受到原始力量刺|激的、充滿生命感的作品,描繪著自己的未來,忍不住夢想自己有一天也旅遊人類的過去。
芽實輕吻我的背後說:二十五號。二十五號嗎?我嘀咕著,想起東京的五月。
我「喔」地回答後,舉起作品檢查各處。我手上這幅是柏蒂切利的初期作品。雖是私人所藏,但想到它的價值,難免讓人縮手縮腳,只好告訴自己,不過是古畫罷了,就照老方法處理吧!
大學時,我常要葵當模特兒作畫。星期天下午、翹課的平日黃昏,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時,我就偷偷借用爺爺的畫布和顏料來畫她。葵起先不願意,但好像蠻喜歡畫好的作品,後來偶爾會主動纏著我幫她畫。
「Era una giomata come quella di ieri.(和昨天完全一樣)」我說。
我一問,高梨用力點頭「嗯」了一聲,是等待問話的有力回答。
老師近在我聽得見她呼吸的地方,因為我是模特兒,幾乎只能凝視著牆壁柱子,看不到老師畫我的樣子。那時,兩人之間可以說是冷靜的膠著狀態關係。我在其中感到無憂無慮。
芽實挺起上半身,嘀咕著:「好討厭!雨不適合這個城市。下在米蘭那邊就好了。」
「告訴我,你是用什麼手段混進這裡的?」
芽實在日本時,那美麗亮眼的外表一直被視為外國人。朋友知道她不會義大利話、也不會英語時都直呼不可思議。她對語言的過敏來自於她的成長過程。
我溫柔地抱住芽實。她的心臟跳動透過我的胸膛傳達給我。感覺芽實那逕自興奮、逕自不明事理的性格和往日的我有相似之處,不覺暗自輕笑。
「是嗎?學校難得去,老和其他日本觀光客一樣逛街買東西。」
紐約長大的我,在十八歲以前幾乎不識日本。在那以前,只有透過爺爺阿形清治而來的資訊。
我這樣挑釁,芽實的嘴唇嘟得更翹了。
他仔細揮動綿花棒,表情冷靜沉著,但看得出指尖微微發抖。我脫掉夾克,套上工作服,坐在高梨旁邊。
那天晚上,我們到下北澤的歐式餐廳為她慶生。但是那天在紀念講堂聽到的大提琴聲,比餐廳裡的喧鬧氣氛和散發橄欖油香的美味餐點還來得印象深刻。雨聲和大提琴聲,身邊坐著葵,我緊握她的手。
觸目所見盡是無機質景觀的市區裡,五月路樹的青綠氣息是我在東京的異鄉人生活中最大的救贖。
芽實的雙手從我背後繞過我的腋下,交叉架在我頸後,我不覺笑出和圖書聲來。我轉過身,懷裡的她嘟著嘴。
「喬凡娜,大家都在說妳和我的閒話。」
工作室在從公寓走去大約五分鐘的舊橋旁。大石門旁有個通往作業場的小門,小門內是個十坪大的中庭。石牆圍繞的空間裡擺著盆栽植物,很可愛。中庭盡頭是作業場的大門。我把傘靠在那有著歷史厚重感的暗櫻桃色木門旁,走進門去。
「我才不去看拋棄我的傢伙,我只是想確認一下義大利這個國家是什麼樣子,確認完後就回日本。」
「很好,想像一下出生時的狀況。」
「哪有!人人都有健忘的時候啊!」
「這究竟是什麼party啊?」瑛珠用芽實也懂的日本話問我。
「《山家集》吧,那一類的。」
爺爺是唯一關心我的親戚。父親清雅忙於工作和女人,把沒有母親的我丟在一邊不管。
「這樣好嗎?」
老師的說話方式微妙地含有連我都排斥的味道,我額頭頂著膝蓋,滿臉發紅。我後悔是否會因提出這無聊之事,而使得老師和我之間產生隔閡。
歷史性的作品簡直像敗作一般隨意亂放堆置。我起先以為是練習用的贗品,結果不是,每一件都是真蹟。
「今天幾號?」我一邊關窗一邊問。
我大約一年前開始擔任老師的繪畫模特兒。老師在我工作結束後把我叫去,談當模特兒的事。我毫不遲疑地回答:請吧!從那以來,老師已完成五幅我的畫。
我總是專注葵的視線彼端而畫。想看到她凝視的地方而畫。想更加更加接近她。儘管這樣想接近她,卻如逝水般漸漸遠去。
「你大學專攻什麼?」
「是嗎?Maggio。」
我對於在老師面前脫衣服毫無抵抗。我在想,是不是沒有母親的我對老師有特別的感情?其實這樣想是多慮了。我們的關係極其冷靜。我信賴老師,被畫進老師的作品裡,我感到無限歡喜。老師與平時表情無異,默默畫著我的裸體,我也沒有過多的期待。
「我和你有什麼?」
大學交響樂團的學生團員坐在通往地下室的階梯上練習大提琴。低沉優雅的樂聲從校舍半地下部分的水泥牆反響,愉悅地傳遍附近一帶。
「和老師睡覺嗎?」
「都是無聊事。」
我笑著向瑛珠和芽實提議,三人第一次意見一致,迅速準備。
她靠近我,從背後抱著我。鼓起的乳|房和我的背部之間感覺到她粗硬的頭髮。她那波浪黑髮遺傳自母親嗎?大大的棕色眸子、高挺的鼻樑都和我的東方臉孔不同,任誰看了都說是義大利人的臉。
「妳的義大利話怎麼都沒進步?連五月都不知道,妳根本不是真心要學。」
安傑洛終於來了,用義大利話告訴我們雨下得很大。他扭擠著溼衣服,說難得還打雷。
「下雨了,」高梨沒有停下手中作業,「溼氣對修復不利。」
葵二十二歲生日那天也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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