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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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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新的世紀

第十三章 新的世紀

「再來一次吧!我愛你!激烈到你永遠無法理解的地步!」
她輕咬嘴唇,點著頭,「也不是無論如何啦,但那裡是我該在的地方。」
言語阻塞時,就做|愛。八年太長了。是條縱使我們奮盡全力,也絕對無法在幾天內游過的大河。
美麗的肉體。有著拉斐爾畫中的裸女存活好幾世紀的永恆之美與尊貴。
我不知道葵的思緒向著哪邊。我訝異葵沒有忘記這小小的約定,我也訝異我等待了八年的人突然出現我面前。我認為這是奇蹟,我們以不曾有過的緊密繫絆重逢。
這八年來,我一心一意想著葵而活。靠著這個約定為生存價值,一路走來。現在,上帝會告訴只背負著過去而活的我該開始做什麼嗎?
我每天像祈禱般在心中不斷呼喊葵的名字。如今,我像已被宣判死刑的囚犯,無法再想像任何一個未來,因為我們已在大教堂頂重逢。我難過地望著頭上的圓頂,心想,如果我們沒有重逢的話……
那時還有熱情。相信總有一天會在這裡和葵重逢。
我也不認輸地述說這八年經過,那是展現我好強性格的唯一演技。
有人說男人是老拖著過去的動物,或許只是不擅於心的改變。在葵的引導下,我不覺想起八年前梅丘公寓裡笨拙相擁的兩個人。
葵已不再是葵。
葵為美國情人所愛,變得如此美麗。
買好車票的葵接過我手中的提袋,看看錶,告訴我還有五分鐘。
「順正。」
「沒什麼。」
小時候,我總是望著一起玩的小朋友的臉這麼想。
葵的嘴唇抿成一直線,算是對我微笑,輕輕點頭。
「我走囉!」
接近車站時,我改成跑步,一心想著不能錯過。
葵直直地面對著我,「順正!」伸手摸我的臉。
車站的天花板很高,地板上的人潮擁擠,迷路的鴿子停在天花板的鐵架上俯視下界。葵直接走向售票處,毫不遲疑地排隊購買往米蘭的車票。
我們究竟擁抱著什麼?我擁抱的是八年前的葵,葵也應該是抱著八年前的我。我們都和過去共眠。
為什麼……有什麼突然掠過腦中。是的,我翻轉念頭,為什麼?葵為什麼會來呢?
在漫長的下樓途中,我一直感受到劇烈的心跳,腳步輕飄飄的有如踩在雲端。
我仰望車站超特大的行車時刻表。最快的班車是十八時十九分開的「歐洲之星號」。我如果搭上這班車,到達米蘭時剛好二十一時,會比葵搭乘的特和圖書快車還早十五分鐘到站。十五分鐘,就這十五分鐘,我就能掌握未來。還來得及。
我們用剩餘的精力描述彼此的近況,在重逢的百般滋味中筋疲力盡地睡去。
葵稍微提高聲音說,和八年前比,什麼變了?什麼又沒變?我用密碼似的話語回答說,好像一切都變了,但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變。
為什麼我不能了解別人的心情呢?
和葵分手八年,變成不相干的人後,她反而在我心中更加盤桓不去,份量比以前還重。因此,我無法坦然無憂地凝視睽隔八年後突然出現眼前的她。
和佛羅倫斯陽光燦爛的晴朗天氣相反,她的聲音帶著陰鬱。她的側臉滲入了面對時間暴力的無奈。
「順正。」
我深深吸一口氣,右腳跨上歐洲之星的踏階。
第三天,葵佇立窗邊俯視阿魯諾河水問,今天去哪裡呢?
我感到心中的小小熱情正展開反擊。這一瞬間,過去和未來都已褪色,只有現在綻放著真正的色彩。涼爽的風吹過廣場。我凝望風的流向。四面八方匯集在大教堂的人映在鋪石地上的長影搖晃。我想著,過去、未來和現在都無所謂。真正轉動世界的就只是當下這一瞬,那是正當其時的熱情互相撞擊而爆起的火花。
葵說著,要從我手中拿回她的提袋,我說不要緊,拒絕交給她。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不要緊……
我膽怯、恐懼、不安地把一切翻轉過來檢視,機會之芽正在枯萎,恐怕不會再冒出地面。我光是後悔還不夠。
葵的肉體隨著感官刺|激扭曲時,我加緊力道。我有和芽實歡愛時學到的技巧。在力道一收一放之間,緬懷起八年前葵和我的生嫩。
我看見大教堂的圓頂,威風凜凜地聳立在街道盡頭。我想起初見這圓頂時的感動。
五月的風吹過車站大廳。我想起八年前東京那五月的風。葵微微仰起臉。鴿子飛過。感覺所有人都突然停住、聲音消失,就像中世紀的畫一般。
過去即使充滿痛苦、憎惡,也顯得美好。因此,我緊抱著葵,無法停止流淚。我的淚溼潤了葵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哭。
我幫她拿著,她踮著腳尖走在我前面。兩人之間,冷靜與熱情相互推擠,讓我們尷尬地壓抑交談、勒緊感情。
可是,密碼立刻被解讀。她突然側過身去,我感到視網膜的乾澀。冷靜逐漸驅逐了熱情。就像這世上每天黎明時早晨驅逐夜晚www.hetubook.com.com一樣。
我思索她來的意義。難免誤解我們之間的愛還沒消失。我處在誤解八年猶如十分鐘的亢奮之中。
穿過收票口,歐洲之星停在月台邊。夕陽的光暉讓鋼鐵車身閃著鈍鈍的光澤,突顯那橫貫歐洲鐵路的凜然英姿。
是什麼時候開始敢在明亮地方做|愛的呢?
我注意到葵的肉體和體味的變化。那裡面完全沒有我介入的地方。
「可是,我一直活在不滿足的歲月裡,因此一直忘不了這個約定。」我說。
那是決定性的一刻。老演員手足無措地佇立在荒草莽莽的舞台上,拚命想記起說不出的台詞。
史塔奇歐聶廣場的悠閒景色前,聳立著聖瑪麗亞諾微拉教堂的尖塔。眼角瞄著那高貴的丰姿,兩人朝著佛羅倫斯市中心的聖瑪麗亞諾微拉車站走去。
我只是想再見她一面。無論如何,我想再一次在她的瞳孔中找尋自己。
第一天,西元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五日那夜。葵在我的懷裡。我們一起入睡。
「好幸福!」我說。
就像畢業旅行的最後一天那樣。我對那情況死心了,微笑著說:「我知道,放心,我不會留妳的。」
葵凝視我的眼睛,在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下閃爍著非現實的光彩,讓我覺得眼花。忘懷多年的兒時疑問閃過腦中。為什麼我到現在還不能了解葵在想什麼呢?
冷靜最後戰勝了熱情。車站內的迷路鴿子終於找到出口飛脫出去。我輕聲嘆息。電光石火的瞬間。連反芻記憶的時間都沒有就匆匆閉幕。想到我是否為了這個結束而等待了八年,不覺渾身虛脫地癱在原地不能動彈。和死去一樣。
「葵!」
「新世紀嗎?」
佛羅倫斯的街景完全不在我們眼中。我只是玩味著身旁有葵的事實。我遲遲無法相信葵就在身邊的事實,幾度就在廣場中央突然止步,窺看她的臉,或讓她窺看我,四眼相望。
該怎麼辦呢?回東京嗎?還是再在這裡停留一段時日?我完全不知道。
她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小提袋。
我們說起各自過去的八年。那不是要告知對方的故事,而是讓自己能坦然接受這八年的行為。
我說起和芽實的日子。多少有些誇張,是對抗意識令我如此。我心裡向芽實道歉,嘴上仍不停述說。
我不得不再次訝異那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就在我的懷裡。我叫著她的名字:葵。她抬起臉,和八年前不變的瞳孔凝望我。我越想這hetubook.com.com不是夢幻,就越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售票員迅速瞄著時刻表,粗手指循著時刻表搜尋。操縱機械,很快吐出一張車票。
我明知語言的限界,仍拚命地編織著語言:總算回到這裡了。
「葵,」我對著她的背,「見到妳真好!」
我接過車票、奔向月台。我想幹什麼?想見她嗎?到時有什麼打算?種種念頭閃過腦中。
結束後,葵迫不及待地起身換衣服。我披著毛毯,動也不動地凝視想要抹消什麼的葵。
我望著鐵軌前方。我發誓,要在這班車帶我去的地方活過靜靜等待著我的新世紀。
「怎麼了?」
不過度囚禁在過去、不過度夢見未來。我頓悟現在並不是一個點,而是永遠持續的。我不能復甦過去,不要期待未來,而須把握現在。
我設法走出車站。但是腳步遲緩,眼前昏黑。在黃昏行色匆匆的旅人熙來攘往中,我頹喪地走著。
有美國情人、有等待她的城市、有工作的地方、有至親般的菲德麗嘉、還有體貼的好朋友。我沒有可以從這裡面奪走葵的自信。那種熱情是不對的。
如果沒有重逢,我可能繼續背負著過去而活。聳立在夕陽染紅的天空中的尖塔。鳥群橫過尖塔上方的天空和宇宙的狹縫間。我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那一帶。
即使快一秒鐘也好,我希望現在能儘快熟悉空白的過去。我想填平兩人之間的深谷,想在上面架起即使是急就章也無所謂的橋樑。可是,這谷比我想像的更深邃險峻。
我再次在心裡呼喚她。重要的是現在。我轉身向聖瑪麗亞諾微拉車站走去。
葵的聲音裡有著興奮,也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迷惘。結束八年不曾有的歡愛後,為何感覺像游了幾千公尺?我究竟顧忌著什麼?在意著什麼人?
好幸福!是啊!葵好幸福……
十七點五十一分開的國內特快車緩緩滑出月台。笨重的車身散發著中世紀武士的驍勇氣息,和這個歷史之城相當搭配。
這個城市的任務結束了。想到這裡,一切都看起來不同,就連看慣的街道和行人也是。一切都像那邊販賣的風景明信片中的佛羅倫斯一樣。
「我們去吃頓美味的午餐吧?因為我搭下午的火車回去。」她像要揮去什麼似的打起精神說。
漸漸長大後,那個幼小的疑問也隨著我對現實的死心而消失。
我還沒有嘗試,不能不試一試就把她送回她的現在,讓這八年再度凍結。
葵撫https://www•hetubook•com.com摸我的臉,她漆黑的眸子凝視我逡巡不前的臉。
我雖了解眼前的葵不是八年前的葵,但短短三天就要結束,仍是一大衝擊。她的臉、聲音、身體都依稀從前,但卻失去了什麼,像是不知什麼地方綻開了幾個洞。儘管我想以修復士的直覺將它找出來,冷靜地判斷該嘗試什麼樣的修復,但我就是做不到。
我在收票口目送她離去。新的世紀。我該以什麼為糧食而生存呢?或者,還能生存下去嗎?
我穿過來來往往的行人,直奔歐洲之星號售票處。
好,我們就做!兩人在房中滿溢的陽光中相擁。我是第一次看到葵浮現在亮光中的肉體。這八年的變化在此一湧而現。
這三天裡,我們努力填補這八年的歲月,用數不清的接吻歡愛。
睡前,她說總覺得很不可思議,我回答是很奇怪。毛毯中緊握的手,傳達著過去的溫馨。
她來這裡,不正是記得十年前那個小小的、說不上是約定的約定嗎?不管她現在過得幸不幸福,重要的是她還牢牢記得過去並且來到這個城市,讓我們在現實中重逢。
第三天早上醒來時,葵不在我的懷中,獨自坐在窗邊淡淡地收拾行李。我瞇著眼凝望她的舉動。
葵通過收票口,消失在月台那邊時,時間回到我的視界,人們再度開始行動。聲音恢復、光線跳動、風吹過。
懷裡的她像想起過去似的瞇著眼點頭。
「一張到米蘭的歐洲之星。」
我本來打算,如果沒見到她,便就此死心。我是帶著要為這八年歲月做個了斷的覺悟而爬上大教堂頂。可是,她出現了,原本要忘懷過去的心又燃起新的火種。也因為出乎預料,那火種熊熊燒起。我錯覺,是幸福回來了嗎?
我無法清楚知道。因為不知道才奔跑。
葵慢慢轉過身來,低聲說:「我也是。」
我們在歲月的黑暗中摸索探尋,凝望彼此的輪廓。重逢的感受為兩人的熱情添火,為冷靜澆水。
站前計程車成列,要往歐洲和義大利國內旅行的旅客熙來攘往。車站的大口吞吐著推著行李箱的旅客。這裡和東京及米蘭的機械式感受不同,有著溫暖清楚的氛圍。
「嗯?」
順正、順正、順正……。美的聲音還是八年前那尖細微弱而甜美的聲音。
葵說,八年了嗎?我說,好長哦!葵接著說,那時你愛著我,我說,非常。
我想和她合而為一時,肉體突然萎縮。不只是因為歡喜、驚訝和不安交織,也因hetubook•com.com為想到她肉體中被斬除的小生命。在複雜事物的牽扯中,葵獨自走進婦產科,瞞著我斷絕了我們的愛情結晶。
僅僅三天,這雖是當然的結果,但也像是煽情的肥皂劇結局般,我們無法修復這八年。不過是看著同一幅畫訴說各自的想法,彼此都沒有修復這畫的熱情,就像懷念而冷靜的同學會。
我享受著有葵的空氣,她也飽吸、緬懷、感動、玩味有我的空氣。
最後那句話,是輸家竭盡全力不肯認輸的堅持。我忍著悲傷,嘴角模仿雕像的古典微笑,強撐著笑意。
夜裡相擁而眠。激烈的歡愛後沉沉入睡。
急劇的重逢帶來的精神疲勞讓葵鬆弛。我彷彿看到讓她變成大人的八年歲月。兩人很快就合而為一、融化。記憶、感官、痛苦和喜悅攪在一起,令我震顫。
我的思緒再度回到重逢的最初……
瞬時漫天蓋下的思緒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漸漸萎縮。沒多久,黑暗中感到一陣溫潤。葵的手支撐我的肉體。柔軟微溫的掌心帶給我一線光。
葵說著,手臂繞在我肩上,親親我的臉頰,就像外國人、或是電影裡一個鏡頭般太過美麗的告辭後靜靜地離開。我已經無法追趕、糾纏和哭泣。僅僅三天。短短的三天無法修復清算那過去的八年。
第二天,我們閒閒漫步在佛羅倫斯的街道上。
三十歲的葵。這空白的八年為我們的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
葵述說的生活閃耀著幸福的光彩,我曾經活躍的舞台像是荒草叢生的偏陋地方。
我說,不要勉強出去吧!兩人就靠著牆壁,述說各自的八年時光。
「送到這裡就行了。」
「十八時十九分了,算你走運,都是空位,不過,你還是快一點比較好,就要開車了。」
但是,我又不敢這麼想。葵仰望我的眼睛越美麗,我就越迷惘。
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對待突然出現的葵。我們一起走下大教堂的窄梯,想到以後的事,覺得既幸福又恐懼。
在大教堂頂再會之日,她對著我說「我來了」。難以相信,在睽隔八年之後還能聽到她的聲音。我一時無法回應,拚命地搜尋該說的話語,像以前一樣——一因我像兄長般帶給她安心而感到生存價值——毅然說出我在等妳。雖然說了,內心深處卻乾旱得陷於像要當場暈厥的混亂中。
八年沒見面,葵比和我交往時更亮麗光彩。以為再也看不到她的想法,讓她在我心中逐漸膨脹成一大存在。
「無論如何都要走吧?」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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