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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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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夕陽

第十二章 夕陽

我會遇到一個又一個人,然後一個又一個地和他們道別。背叛、畢業、轉學、旅行、死別。我可以舉出更多的理由,證明人是為分離而活。為了逃離痛苦,每個人都需要新的邂逅。
接下來的瞬間,葵奔進我的懷裡。我抱住她,那是太過柔軟的現實。這八年壓抑的思念在這一刻崩潰。我兩臂緊緊抱住她。比學生時代還纖細的身軀……。骨架和肉體的輪廓清楚傳來。那不是夢中的葵,是活在當下的葵。
「說約定也不是那麼清楚,只是帶點開玩笑的曖昧約定。」
女的挽起金髮、輕嘆口氣。我告訴自己不要干擾了他們的幸福,不要跟他們說這麼私人的事情。可是無奈止不住想講的衝動。
兩人一臉粲然的笑。我接過卡片,上面用義大利文寫著MHMBCONA FORTCNA(祝你幸福)。
兩人都微笑著。
會見面嗎?還是……
老婆婆的聲音很親切,我搖搖頭。
「十年前,我們約好二〇〇〇年的五月二十五日在這裡見面。」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只能茫然地望著她。葵替我說出這句話。懷念的聲音……。聲音中還留著十多歲時的稚嫩。
「你來啦!」
樓梯窄得只容兩個大人錯身而過。我扶著陰涼的石壁,沿著四百多階的螺旋階梯一步步向上踩。
姑姑說了句我了解,那聲音的感覺並不陰鬱。
陽光照射下,平緩的坡上並立著幾座墳墓,俯瞰佛羅倫斯城鎮。
越接近大教堂,越陷入深深的期待和不安的夾縫中。雖然每天經過這裡,但今天的感覺特別不同。我告訴自己,過多的期待無益。葵若失約是理所當然,因為這只是十年前的模糊約定……
太陽開始西斜。一天就要結束。圓頂將在六點二十分關閉。
「葵。」
我正要祭拜簇新的墳墓,不知哪裡飛來一隻蜜蜂在我四周盤旋。振翅聲在寂靜的田園風景中異樣地響著,像要驅離我似的……
「葵!」
「可是你卻慎重地帶著它活到今天。」
爺爺的死似乎讓我有所覺悟。這和喬凡娜的死不同,我的心不過是開了一個小洞。我想起爺爺突然捶我肚子時的痛。
四片葉子的幸運草嗎?塑膠盒中的小酢漿草張開四片葉子。
「我是很想回去,可是這裡還有沒完成的事……」
「是在威尼斯買的,你應該帶著。」男的說。
從瑛珠介紹的旅館搬到車站旁邊一家廉價旅館,和-圖-書已經一個月。這家由一對老夫婦經營的旅館說不上舒適,但附帶早餐。我先回旅館,淋過浴,又出門到附近的餐廳吃飯。
蔚藍的天空,陰暗的天空。
吸氣、吐氣,然後閉目。一顆眼淚順頰而下。
我用盡力氣喊出這個名字。我慢慢站起來,像被吸過去似的跨出一步。優雅得比從前更像女人的葵。我忘了自己還是以前那副寒酸樣,又向前走幾步。
我把麵包塞入嘴裡。太陽在正上方。心想,果然沒來。我嚼著麵包,之前坦然平靜的心有些動搖。我再次仰望天空,嘴角擠出笑意。遭到挫折時,就努力微笑吧!這是喬凡娜教我的。我向天空低語:謝謝你。我必須感謝在這裡遇到的許多人。
像要解放八年來的痛苦。
「後天要家祭,你會回來嗎?」我輕輕搖頭,沉默不語。姑姑說:「不要勉強也好,不過爺爺是最掛念你的哦!」
眼前是一片藍天。我年輕時曾想當個只畫天空的畫家。想當個畫天空的人,更甚於當個畫家。
八點半,大教堂開門,我走進去。教堂裡面是一片巨大的空洞,充滿沉重的空氣。我付了一萬里拉,終於遙向圓頂、跨出大步。
「Bitte.」我用僅知的德語回答。
即使見不到葵,我也要在這圓頂之上等到最後一刻。在等待之中,修復我這八年的心中缺憾。我告訴自己,即使葵沒來,我也要讓我親手摧毀的自我重生,昂然走下這裡。
「你等了多久?」男的問。
但不論是什麼樣的天空,天空還是天空。在我頭上,讓我安心。
「妳真的來了。」
她什麼也沒說。我彷彿有所恐懼、猶豫和警惕般,喉嚨突然被勒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以為妳已經忘了那個約定。」
爺爺的聲音響在耳畔。離開日本時,爺爺緊握我的手。他沒多說,或許已意識到現世的分離。他的手冰冷,已經喪失血的溫潤。
幾天前,我和瑛珠談起這事。她搖著頭說,這是不幸。她說:人生雖然只有一次,但要重新來過幾趟都無妨,你應該尋找你的新伴侶。我雖然嘴上答應,但心中已經決定。
「謝謝。」
德國情侶陪我等了一段時間,太陽開始完全傾西時,留下「祝你幸運」後離去。
我從旅館打電話到東京,姑姑接的電話。姑姑述說爺爺臨終情況時聲調平穩。我腦裡浮現爺爺像睡夢中去世的m.hetubook.com.com容顏。
我有些怯意地後退。彷彿聽到「不要來這裡」般,不覺悲傷地轉身。我速速祭拜後離開那裡。
「順正!」
「可是……」
一對像是德國人的情侶在我旁邊坐下。兩人避著我偷偷接吻。陌生的異國語言,伴隨著輕快的節奏在我腦中晃動。我不知道他們說著什麼樣的愛情話語,但看得出他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笑聲隨著幸福迸開。我看著女的,對她微笑,男的也看著我。
掛掉電話,我眼眶發熱。老夫婦在櫃檯裡面凝視著我。
想到以後的事,此時倍覺難過。但是在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可能性極大的此刻,彷彿我這三十年的人生剎那回到空白狀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再度茫然地面對人生。
聲音掠過耳畔。我以為是風的惡作劇。可是,耳朵確實有懷念的感觸。回頭一看,讓我等得心焦的人兒正站在那裡。
「很好啊!」
我的聲音發抖。
「可是,妳還是來了。」
爬了四百階的樓梯,她流了汗,用手背擦著汗說。
「沒想到妳會來。」
葵向我靠近幾步。
夕陽染紅她的臉。就連這個時候,佛羅倫斯城照舊在靜靜的時間之流裡。即使我的生命中發生這麼重大的事,大教堂頂上仍吹著全世界最悠閒的風。
葵咬著嘴唇,垂下眼睛。
我在圓頂的正後方坐下。
我翻索記憶。和葵的相遇、戀情激烈燃燒時、半同居的快樂時光、墮胎、分手。每次擦汗時,眼瞼內就浮現這些畫面又消失。好難過。一段一段的記憶沉沉地壓在脊椎上。我氣喘吁吁,途中數度停下,伸展腰肢休息。
「我是想回去,可是現在這邊有事,回不去。」
葵再度直直地望著我。
雖然是問我今天等了多久,我卻回答說「十年」。兩人收起笑容。
終於爬到圓頂時,等待我的是拂過佛羅倫斯的春風。不覺「啊」的一聲。三百六十度一望無際的遼闊景色展現眼下。衝出渾沌的隧道後是這片景色等在眼前,感覺真是幸福、安詳。
女的問「是戀人嗎?」,我聳聳肩,回答說「是以前的戀人」。
「你爸爸告別式時要回來。爺爺把記載大部分財產留給你的遺書交給了律師,你爸爸是死要錢的,可能會想盡辦法爭取。」
「我也是。」
葵點點頭。
「爺爺教了我和-圖-書許多事,對我來說,爺爺就像親父母般,我此刻真是恨不得馬上飛回去。可是,我明天無論如何都得留在這個城市不可,這八年來我等的就是這一天。不能趕回去見爺爺最後一面是我不孝,實在慚愧,可是請妳無論如何要諒解。」
「葵。」
我會面對忽而陰沉的天空說話。好像要下雨了,可是,能不能忍到我回家時再下?於是我對著晴朗的天空高喊:喂、喂、喂!
街道前方有個人影小步跑來。影子通過光線照到的地方時,我看出是旅館的老先生。我向他招手,他以像在說「原來在這裡」的表情直直朝我跑過來。他喘著氣說:你祖父不好了!
老先生一副很遺憾的表情。
眼前是不斷夢見的葵的黑色溫柔眼睛。感情的堤防崩潰了,嘆息一瀉而出。好難過,不知如何是好。一直凝視過去的我此刻才開始想看現在。眼前的葵不是過去,眼前的葵是未來。想到這個,一股無能為力的巨大不安和幸福在我心中激撞。
錢嗎……
天空在望。一無遮掩的遼闊天空。滿佈光粒子的、藍白混色的耀眼天空。過去八年來,沒有比這更晴朗的天空。我蹲下來,直直凝視天空。
但這並不可怕。的確,未來只有不安,但既已走到這一步,不管是什麼結果,我都能了然接受。就算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也決心一輩子抱著葵的回憶而活。以葵的記憶為伴而活……
「我一直、一直等著這一天。」
女的嘴角露出嶄新的、也是輪廓最清楚的笑容光彩。
我很快就出了汗。以為爬得夠高了,卻一直到不了教堂頂。感覺這樓梯永遠爬不完似的一陣頭昏。我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服,最後只剩下一件T恤。
「順正,你就在那裡遙祭爺爺吧!心意一定能通的。」
「我聽說妳過得幸福,以為妳絕不會來。」
五月,吹過小高丘的風拂過我粗糙的臉頰。
餐廳裡只有我一個客人。我吃著有如遠從阿登提送來的、已無嚼勁的淡味義大利麵。隔窗望著微暗的街道。學生、觀光客大步經過。天空照落的光浮托著地面。
「順正……」
我究竟該感謝誰呢?或者說感謝還太早。風吹過,翻動她柔柔的頭髮……
「明天能爬大教堂嗎?」我問。
兩人這時才微笑相對。但那不是歡喜情緒滿溢出來的笑,而是喘口氣似的虛幻的笑。兩人隨即恢復直直的視線和凝視現實的嚴肅表情。
「請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收下。」
廣闊的天空,狹窄的天空。
蜜蜂盤旋在我眼前,牠的背後就是喬凡娜的墓碑。
頂上還沒有人來。我繞著展望台三百六十度俯瞰佛羅倫斯。背負歷史的城市。在二十一世紀新千禧年來臨的現在,還小心翼翼保留中世紀的城市。愚蠢和偉大同居的城市。不停修復的城市。持續凝視過去的城市……
我沒直接回答老太太,另外問:什麼時候可以爬上最頂端的圓頂?老太太翻開櫃檯裡的一本書查看。
我以甩脫這八年痛苦的強勁力道緊緊抱著她。天空擴展在視界裡。渺茫無常的古都晚霞。
我要再去旅行。如果明天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就在明天重新設定自己,再次把和葵的記憶塞回手提袋裡出門。我想前往不曾去過的異國,重新過一次完全不同的人生。我要脫離一切繫絆,用剩下的時間去旅行。
葵的生日就在明天。但是明天又如何呢?度過毫無變化的悠閒一日和漫漫長夜後,明天如常來到,我又必須頓悟人生……
因為一直想像著過去的葵,我的視線不覺凝固在這八年隔閡造就出的、含蓄美麗的葵身上。
「幸運物!一個小禮物。」
我此刻想說的太多太多,話語像吹起又消失的泡泡般在喉嚨一個個彈開。
有機可乘……
天空漸漸泛白,我打開窗戶,呼吸外面的空氣。鼻腔深處一縷清涼,清晨的空氣滲入肺部。西元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五日。
但是,我無法忘記葵,向下個目標前進。即使人們覺得我缺乏男子氣概也沒辦法,因為那就是我的生活方式。
「MHMBUONA RORTUNA.」
清澄的天空,污濁的天空。
怎麼辦?我不知道。夢境成為現實的奇異感覺讓我無法自持。我原已死心,以為她不來了,可是,葵此刻就站在我面前。
換好衣服,沒等日出就出門。剛踏出晨霧瀰漫的巷道時,身體猛然打個冷顫。我像確認步伐似的一步一步走著。路上還無人走動。來到大街時,霧已消失,遠遠望見大教堂的大圓頂。從城市的任何角落,都看得到這個一百零六公尺高的圓頂。這個城市的人們,從好幾世代以前就凝望這圓頂而活。
人們陸續從大街和巷道裡現身,走過我眼前。餐館七點開門,我買了麵包和飲料。吉普賽父子醒來,手牽手移到行人多的地方,拿出裝錢的空罐子放在人行道上。父親抱著兒子,像雕刻似的不hetubook.com•com動。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時,佛羅倫斯的街道也得到離心力而開始活躍起來。
就像有各種天空般,人也有各式各樣。這麼想後,感覺一切都可以釋懷了。
我老實告訴她,她說:「我也是。」
只要有天空,我就不孤獨。在學校被欺負、在家裡被父親打、在都會中感到孤獨時都不在乎。這種時候,我總是先看看天空。如果那時帶著寫生簿,我總在天空出現變化以前迅速畫下永遠的一瞬。
許多觀光客上來。來自各國的訪客。笑聲不絕。只有我抿著嘴角凝視前方。葵彷彿懸在藍天上,望著我微笑。我認識的葵還是二十歲的大學女生,現在已經三十歲。但即使四十歲、五十歲了,葵還是葵。
「要回日本嗎?」
「我來了。」
「你好!」他用日語單字跟我寒暄。
我點頭後,那男的從口袋拿出一個裝著四葉酢漿草的塑膠盒子遞給我。我問:這是什麼?
天邊開始染紅,建築物頂反射著霞光。果然沒來!我嘆息,緊握著四葉酢漿草,就在那時——
因此現在,我或許比預期中的坦然。和昨天以前的我不一樣。葵也許不來,但這八年已將我解放。我是為了要將和葵在一起的過去以及自己的現在做個了斷,而在這裡的。
「這樣好嗎?」男的問女的。
「一個人旅行嗎?」男的用英語問。
我屏息等待天亮。天光乍亮,鴿群飛過大圓頂的上空。一對吉普賽父子相擁睡在大教堂廣場上。我蹲在廣場正中央的鋪石地上。一陣冷冷的晨風吹過。
老太太看看日曆,「星期四,沒問題,要去祈禱嗎?」
「不,我在這裡等人。」
等待的時間長度,也是領悟的時間長度。為了領悟等在前面的現實,人浸身在等待的時間裡。以我而言,那是八年之久。
我輕聲道謝後回房間,呈大字形躺在硬床上望著天花板。靜靜的一天。即使攸關我生命的重大事件即將來臨,世界依然靜靜旋轉。
天空變化無常。雲不會固定留形,總是自由飄動。仰望天空就像凝視內心。我每次描繪天空時,心靈就獲得平靜。
「早上八點開始。」
不似國際電話的清楚聲音輪廓,反而清楚傳達爺爺的死訊。
「你還記得!」
低低的天空,高高的天空。
我說,我在等妳,她「嗯」了一聲點頭。
那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沒辦法,只好多喝些葡萄酒再上床。在酒精消退的同時醒來,天還未亮。
「三十歲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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