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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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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月

第十一章 三月

「很好,有食慾就沒問題了。」
「老師死了」,他的話讓我想到被沖到岸上的貝殼。一個雪白的美麗貝殼,不時反映著彩虹光芒。
「我羨慕你那樣愛著一個人。」瑛珠幽幽吐出這話,接著說:「我羨慕拋下一切、為愛走天涯的人。」
蜷曲在廉價旅館的硬床上,我抱著自己入睡。我不知道出於什麼衝動,而選擇這樣痛苦的人生。我告訴自己,如果真的忘不了葵,現在就去米蘭看她,但終究落得嘆息而終。
高梨也不清楚喬凡娜的死,說是安傑洛通知的,但是高梨也沒有直接和安傑洛說到話,是辦公室的人代傳的。那人說,安傑洛確實用英語說喬凡娜自殺了。
「抱歉,我是無意的。芽實那無瑕的愛情帶給我無比的意義。我喜歡芽實,我不是說好聽話。可是,我忘不了葵。我起初和芽實交往,以為這樣可能忘記葵。我必須為這不單純的動機向芽實道歉。我喜歡她,以為或許會更喜歡她,但是不行。隨著時間過去,葵在我心中前所未有地膨脹放大。我忘不了。葵一定是我一生難忘的人。」
後來,我激動地責備她,不理解她的痛苦立場,單方面斬斷這份情緣,因此我不認為她當時的心情還能延續到現在,記得這個小小的約定。
瑛珠點頭。我也不再說話。因為她能體察芽實的感受。我說完「抱歉」就後悔了。我是想說給誰聽呢?想像從前的室友此刻正在東京天空下承受多大的打擊,瑛珠不可能有廉價的同情和認同。
我跑到幾乎無法呼吸,眼淚流出來。愛到無能為力時,人只能變成樹木……
「忘不了的人(Una persona non posso dimenticare )!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雨勢更加激烈,我全身溼透。在雨滴拍打中,我跑進校門。還沒開學,人影稀疏。我直接下坡衝向文連館。經過池塘邊,有懷念的樹木,是栗樹,我和葵初吻的地方。葵靠著樹幹,就在樹下,我緊緊擁著葵。
突然,門把鉲擦轉動,眼前的門突然打開,露出一個陌生女孩的臉,把我嚇一跳。陌生的女孩發現佇立門前的我,驚呼出聲。我趕忙說「對不起、我搞錯了」,轉身奔下樓梯。
「有別人疼愛我也好吧!」
每天早上,我和老師在無人的海邊散步。
拜訪瑛珠的公寓時,太陽已完全下山。她還沒有回來。住在芽實從前房間的巴西女孩說「她大概馬上就會回來」,泡了咖啡請我喝。
之後,我打過三次電話到葵住的米蘭公寓。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是個男人接的。
從在我修業時代頗照顧我的畫具店老闆口中確定喬凡娜的死訊。在空無一人的工作室頂和圖書樓畫室裡,以三八口徑手槍射穿頭部而死。
瑛珠的眼中含淚。淚水反射街燈的光芒,像生物般發光蠕動。
我不知道和芽實分手究竟有什麼意義。或許又會像和葵分手一樣,沒完沒了。
公寓還未遭破壞,留在原地。四周蓋了許多新房子,空地也填上水泥變成停車場,只有那記憶中的建築仍保持當時的模樣、佇立原地。
「回應這種說法是侮辱芽實,不要這樣說。」
「那麼,你五月以前都在這裡囉?」隔了一會兒,有聲音問道。我愕然抬頭,瑛珠正盯著我的臉。我完全忘了瑛珠在這裡。
我悄悄地走上樓梯,門口掛著新屋主的名牌。我閉上眼睛,想像裡面的樣子。當時的記憶甦醒。家具的擺設、壁紙的花紋、光線的情況、房間的味道、和葵做|愛時的床舖感觸、看書的葵、做菜的葵、看電視的葵、打掃的葵、晾衣服的葵,都是懷念的記憶。幾已忘懷的種種記憶,一一浮現我腦海裡又消失……
我身在看過幾次的景色中。我認出那是冬天的中央公園的瞬間,便知道自己身在夢中。眼前躺著媽媽的屍體。雪花飛舞,掩蓋了媽媽半身。我跑過去,想搖醒媽媽。但那不是媽媽,是頭頂流血的喬凡娜。我驚訝地放開手,老師的身體便沉入雪中。強風吹來,老師的屍骸被雪包覆。雪白的景色中,老師流出的血鮮豔地染透這世界。老師的眼睛睜著,流出透明的淚,眼珠不知凝視某處。老師、老師!我喊著,可是沒有回音。我放聲大哭。在夢裡,這才認知老師已死了。
我看見喬凡娜的靈魂。
我嚇一跳,什麼也沒說就放下電話,但男人焦躁的聲音一直繞在耳畔不去。葵不在,是什麼意思呢?我起先以為是出去了,但沒多久,我又覺得會不會是葵已經不在這裡的意思呢?
那件事以後,她一定活在強烈的悔恨之中。那靈魂的沉重傳到我手中。
我逐漸加快腳步。下著小雨,衣服溼了,但在一擁而上的記憶之前,雨只能做微不足道的抵抗。
我做了夢。
跨過鐵軌、穿越馬路、奔上坡道、避開人群,跑了十分鐘後到達成城大學。小小的大學。簡直像高中生活延長似的,一切都讓人感到窩心的大學。最重要的是,它是我和葵相遇的大學。
翌晨醒來時,眼前是喬凡娜的睡臉。雕刻般的立體骨架,義大利藝術家的臉。我以兒子看望母親的眼神,凝望她閉上的眼瞼和緊抿的嘴角。
葵。
和櫻花比起來,開著紅色小花的梅較樸實而謙遜。我和葵總是仰望這花、談著未來。結婚、生子、育兒、家庭、老後……只要有時間,我們就想像兩人的未來。對沒有錢的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說,想像未來是樁優雅的遊戲。
我停下手,望著瑛珠白|嫩豐潤的臉。微笑的眼睛描出緩緩的弧形。我吃了很多。睽違許久的托斯卡納料理的懷念味道,再次搖晃我的記憶。
小時候我很討厭星期天,因為父親在家。
「Pronto (喂)!」
為什麼這麼想,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男人的聲音裡彷彿有著不在乎的感覺,也因為那話中讓我感到「她已經不在這裡,別再打來了」的印象。若是這樣,我可以再打一通電話去用義大利話問問看。可是我好幾次拿起電話,終究沒按下號碼。
激烈敲打地面的雨牆裡,視界朦朧如煙,甚至吞噬了我的存在。
住在這裡時,因為生活空間太低的關係,沒發現它的高大和威嚴。睽隔兩年回來,再以觀光客的視線來看,簡直威嚴如君臨這個古都的國王。
一個人走在佛羅倫斯的街道,直到黃昏。因為城市不大,偶爾遇見以前的熟人,但沒有打招呼。這一切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記憶的場景罷了。
她的語言能力比以前更好,我反而抓不住節奏,有時還牛頭不對馬嘴,兩人的嘴角都鬆弛了。
「平靜一點了吧!」瑛珠用流暢的義大利話問。
一走出聖瑪麗亞諾微拉車站,佛羅倫斯低矮平靜的街景展現眼前。具統一感的建築外觀和街道沉穩地融在一起。我無法想像,老師竟在這全世界最悠閒的城市用手槍自殺。
跟隨在老師身後,我感覺是和母親在散步。
那時,我們常常留宿對方的公寓,持續著半同居的關係,但是沒有正式同居,就那樣來來去去。是葵說要好好區隔彼此,反對住在一起。那是正確的判斷。如果同居的話,或許她會看到我更多醜陋的部分。
「我曾經也有個這麼心愛的人。他現在在漢城的大學教書。我想見他卻見不到,因為他有家庭,生活幸福,也有社會責任。我離開那個國家,是因為無法再留在那裡。就這樣留在這裡、繼續抹殺過去,也是因為沒有其他值得去的地方。」
因為是男人的聲音,我不作聲。我不說話,對方也一直沉默。第三次打去時又是同樣的沉默,突然,那男人用日語單字說:「葵不在。」
我告訴她喬凡娜死了,瑛珠點點頭說「這事在這裡也是一大新聞」,但沒有多說。
然後輕吻那個嘴唇。
辦公室的電話一貼近耳邊,便聽到海浪聲。不知道高梨是從哪裡打來的電話,思緒徘徊在遠方。
繞過站前大街,比周圍建築大上一輪的大教堂頂的圓頂遮擋了視界。低層建築形成的佛羅倫斯街景中,大教堂高雅聳立。再次見它,依舊為之懾倒。
「有事的話,和-圖-書隨時跟我聯絡!」
瑛珠的聲音很溫柔。
來到公寓外,不知怎地跑起來。已經不能回頭了。雨勢變大,拍打我的臉頰。我像追趕淡去的記憶般全速跑著。葵、葵、葵,我唯一的葵……
我對她說,妳的房間以前住著我的朋友,她於是讓我看看房間裡面。書桌和床還是和當時一樣,由於沒有什麼變化,有種奇怪的氣氛。已經無法再回到那時了。我難免有一絲後悔。但是芽實撂下的話突然閃過腦際。
父親在家裡晃蕩時,我一定躲在房間裡,門還上鎖。
瑛珠陪我走到飯店。因為在瑛珠那邊喝了熱咖啡,心緒恢復幾分平靜。住進阿魯諾河畔的廉價旅館後,兩人到一樓的餐廳吃飯。我們坐在空無一人的餐廳窗邊。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的緣故,感覺飯菜特別好吃。瑛珠微笑看著大口咀嚼的我。
說完芽實的事後,我花些時間第一次向第三者談起和葵的過去。這事我連爺爺和喬凡娜都沒提。倒不是希望瑛珠了解我,而是在對瑛珠訴說時,也像是在自我傾訴。我翻開記憶,漫游在自己的過去裡。
我告訴瑛珠還沒決定住處,她立刻打電話給老同學上班的飯店,幫我保留一個房間。要說的話太多,但是我疲憊得無法開口。
在祖師谷大藏下了電車。和成城學園前車站相較,這裡曾經是簡陋骯髒的車站,如今蓋起簇新的建築,站前風貌完全改變,很具現代感。葵住的公寓,在沿著南邊軌道向成城方向步行五分鐘的地方。這條路經過拓寬,已經不復當年的模樣。想不到僅僅八年的歲月,記憶卻被如此大幅削減。
我只和喬凡娜出遊過一次。從威尼斯向南開車約三個小時的海邊小鎮Marotta,夏天擠滿弄潮客的避暑勝地。我和老師租了一棟小木屋,像母子般度假。
三月。扶老攜幼從東京聚集而來的賞梅家族,熱鬧著星期天的羽根木公園。我不討厭賞梅,但受不了攜家帶眷的畫面。因此坐上電車,想盡量遠離羽根木公園。
見面的約定。當然是在葵沒有拿掉孩子之前訂下的。兩人還在戀愛的氛圍裡互相許諾的誓約。
不過,在補償自己所作所為的涵義下,心想就算只有我一個人,我也要一步步踩上大教堂的狹長樓梯。這其中也含有向我們年輕時犧牲掉的分身道歉之意。
「我不認為葵還記得這個約定。儘管如此,我還是和芽實分手,賭一賭這個約定。芽實是那樣愛我,雖然我很想盡量相對地回應。」
我們在阿魯諾河畔握手道別。瑛珠仰望天空。雖是三月,氣溫猶寒。天空一片清澄,滿天星光閃爍。
我在廣場上止步,仰望大教堂。一百多公尺高的大圓頂像手編的大毛線帽子蓋在上面。www•hetubook.com•com頂端再加一座阿拉伯樣式的小屋。那裡就是我和葵約定的地方。
白色的牆壁像經不起時間和風雪的侵蝕般嚴重褪色,但裡面似乎還殘存著葵生活的氣息。
我雖然感受到老師靈魂的召喚,但是我想呼吸這個城市。
我叫出聲。我的聲音融入嘩啦嘩啦的雨中。
因為仰望的時間太長,脖子痠痛。我按住冰冷的頸後,再度舉步向前。我打算去找安傑洛,詢問老師的墓地。不可思議的是,我一直感覺老師就在身邊。感覺在火車滑進車站時,老師的靈魂就來接我了。
人生就是後悔的連續。但是現在除了等待五月以外,我也沒有別的法子。我的未來就只是這唯一的五月……。其他全都過去了。我究竟在做什麼?想做什麼?我無法想像比五月更遠的未來。
不可思議的是,我越接近市中心,越能深入理解老師的死。在這一無變化的街道上,希望某種變化時的唯一選擇不外乎是死。
為了抹消父親的存在感,我扭大收音機音量。隔窗望著精神奕奕走進中央公園的人們,感覺只有自己被囚禁在這城市的牢籠裡。
不算華麗。和米蘭大教堂燦爛奪目的華麗正好呈對比,它那莊嚴的外觀有種通情達理的美,不像東南亞那金碧輝煌的寺廟佛像,而是像日本的奈良、京都那種安詳和靜寂。
我也仰望天空。有在東京時經常看到的星座。
葵。
瑛珠點頭。
「雖然是老師的死讓我提起沉重的腳步趕來,但是我覺得我再度回來,和葵約定的因素更大。我雖對老師的死感到悲哀,但另一方面,也為約定隨著時日接近而焦躁不安。雖然和葵的重逢與老師的死是兩回事,但它們不可思議地同時棲息在我心中。雖然沉浸在老師過世的悲哀裡,但此刻我又開始自覺還活著。」
「有這種事!」
我被自己的哭聲驚醒。在漆黑的旅館房間裡。雖然醒了,哭泣卻未停止。我像傾吐一切堆積的情緒般繼續哭泣。扭曲著臉孔,把一切全都發洩出來似的哭泣。我想把積存體內的所有業障隨著淚水一洩而空。
經由羅馬進入佛羅掄斯,是三月最後的星期天。
我天真地同意:有個兄弟姊妹會快樂些吧!那時我們完全想像不到去路的不幸。
「謝謝妳聽我牢騷到最後……」
如今,我迎接了二〇〇〇年,卻過著無法擺脫過去的人生。和芽實也分手了,一心只為實現和葵的約定而活。那渺茫的約定,是西元二〇〇〇年五月、葵生日那天在佛羅倫斯大教堂頂相見。學生時代談笑中做下的約定。但是我能記得,就不能斷言她已忘記。我知道她忘記的可能性很大。但人的心理,就是只要可能性不是零,就想賭一把。約定的時間越近,它在我和*圖*書心中也就越崇高。
瑛珠的聲音隨著吹過阿魯諾河的西北風消失。我目送著瑛珠的背影。那像是喬凡娜,也像是芽實,也像是葵。星星劃過遙遠的天空那端。我還來不及對流星許願,星星霎時便被宇宙吞噬。
拎著一個小提袋,我走在睽隔兩年的懷念城市裡。因為來得匆匆,這樣走在佛羅倫斯的感覺似幻非真。眼前的景色和兩年前一無改變。這裡和逐漸變化的東京不同,有不可褻瀆城市外觀的定規,因此沒有新蓋的建築,恐怕一百年後還能保持同樣的外觀,不難想像佛羅倫斯居民的耐性之強。或許這種忍耐就是災禍,老師因此自殺。
西元已過二〇〇〇年,我還是過著緊抓住八年前記憶不放的生活。人類是結合希望和未來的動物。但我不是,是從事修復士工作、珍視過去而活的小動物。
只有過去的人生。我不認為重視無法忘懷的時間而活是可憐的,也不認為追尋不再返回的過去的人生是無聊的。人們只談未來,但我無法忽略過去。我無法割捨不時哼著日本流行歌曲「想回到那一天」歌詞的我。
米蘭和佛羅倫斯都不靠海,可是我卻一直聽到拍打義大利海岸的浪聲。
我為了確定真相,打電話去義大利。
和瑛珠重逢,意味著和過去再會。我無言地擁抱她,許多思緒一湧而上,我一時語塞。因為我抱得太用力,而且一直沒有鬆開的意思,她察覺我情緒不對,也就靜止不動,等待我恢復平穩。這種親切產生於彼此沒有瓜葛。我似乎刻意排斥親切,連芽實也拒絕了,耽溺於自作自受的孤獨。
起先,高梨這名字和急事這個單字在腦子裡無法連在一起,我不知如何是好,視線逃往窗外景色。照耀群樹葉片綠意上的陽光燦爛刺眼。
去找安傑洛的心意變淡。雖然遲早要去祭拜老師,但此刻我想嗅嗅這個城市的沉澱空氣,緩緩漫步其間,靜靜為喬凡娜服喪。
「我想要兩個小孩。」她看著梅花說。
旅遊的最後一晚,我夢到未曾見面的母親而哭泣,驚醒了睡在隔床的喬凡娜。喬凡娜悄悄挨到我床邊,溫柔地抱著我。我在喬凡娜豐|滿的胸前入睡。她喜歡的薰衣草精油的甜甜味道讓我的心歸於平靜。
第二天,高梨打電話到工作室來。事務小姐走到空蕩蕩的作業場裡,像告知密碼似的說完「高梨先生來電,說有急事」就不見了。
亞德里亞海面粼粼泛光。老師於我,就像母親的替身。
我向工作室詳細解釋,保留住工作。向爺爺借些錢。告訴他喬凡娜死時,他嘀咕說「活者的人生就是承受悲哀」,我輕輕點個頭。我只帶個小提袋。鎖上房間,告別羽根木公園的梅花,出發前往義大利。逐漸爬高的飛機窗外的東京霞煙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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