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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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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藍色的影子

第十章 藍色的影子

科沙雖然深深依附古典主義,但也是個遠離學院派的孤高人物。他的作品讓人感到某種靈的力量。我感覺先前的修復士無視科沙這靈的部分,徒以自己的印象為先而塗上顏色。
「都不聯絡,去哪裡了?」我問。
「我想起不能和爸爸溝通時的難過,是因為你在我身邊,我才能活下去。如果沒有你,這世界的一切對我都無意義。這幾個月來,我仔細想過,讓我們重新開始,我會努力的。」
原畫的色調美麗得超乎我的想像。
筆下自然移動,超出我的能力,像被天堂的科沙靈魂引領般感覺合為一體。這是修復士獨受眷顧的至高一刻。
「我真想死!」
我觀看整幅畫的印象,感覺這幅畫在科沙的作品中顯得色澤太沉。不禁懷疑之前的修復士抹煞了繪畫原有的風格。
芽實哭起來,突然又停,勉強擠出笑容。吸著幾次鼻涕,拚命地保持自我。
「因為是老師割裂那幅畫嗎?」
芽實離開這裡快要一季了。她趁我不在時拿走行李,留下一張字條,淡淡地寫著:「我到老朋友家打擾,不用擔心。」從那以後,我沒再見過她。
——妳以為我們還能和過去一樣嗎?別傻了!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嗎?出去!不要再來這裡!
「因為你成了話題啊!這個圈子那麼小。」
我不曾在光亮中看過葵的睡臉,只有月光裡的印象,只有青白色的月光照在她臉上的靜靜印象。
我盡可能除去塗在畫表的厚蠟和補彩部分。洗淨蠟的表層是用礦泉水,下層是用乙醇。我依戀著乙醇的刺鼻味道,親近十七世紀的天才靈魂。
「好像必須分手了。」
和激動的我完全相反,她一直靜靜地看著我的腳邊。然後也沒抬起視線,無聲地消失在門外。
這種時候,繪畫是讓理髮店老闆剃鬚的客人,半躺在椅子上的一個老實客人。輕輕被刮落的污鬚下是清潔光滑的皮膚。
聞到睽違許久的工作室味道時,我的心不可思議地療癒了。蠟和畫具的獨特香味傳到我的嗅覺神經,刺|激腦中司掌記憶的地方,讓我想起在喬凡娜工作室期間最快樂的修業時代。
不得罪人的話題過後,高梨低聲問。
爺爺是我唯一的親人。望著他的睡臉,淚腺不覺受到刺|激,淚水幾乎要流出來。我從小沒有母親,父親一直像個不相干的人。爺爺死後,我就是孑然一身。芽實也不在了,和葵重逢的希望也渺茫。
兩人都沒說話,思緒焦急而慎重地藏在彼此的喉嚨深處。她的長髮剪到耳朵上。短得讓人心疼。
「為什麼?」
傍晚,比平常早點結束工作,去看爺爺。在新宿下了電車,換搭西武新宿線。從人們的舉動、會話和街上的氣氛,知道已從夏末冒汗的季節轉為心靈乾燥的季節。從空氣的清澄,也明白秋天正急速接近。
心口一陣抽痛。我在苦惱的同時,芽實也在受苦。分享痛苦也是愛的一個結束。
只有時間靜靜地維繫著我和這世界。在工作室裡為了保持精神,我一點一點地進行工作。想不到單調的作業能如此療癒心靈。在修復繪畫受損、剝落的地方同時,感到自己也歷經著回復正常的淨化作用。
我從靜靜面對科沙開始。問問作品想要怎麼修復?我相信最好的修復方法不是修復士驕於技術擅自處理,而是傾聽寄居在畫裡的靈魂聲音,配和那聲音而修復。
「喂,妳幹什麼?快穿上衣服!」
芽實停止哭泣,咬著牙瞪我。
他的嘴角浮現笑意。還是一副挑釁的口氣沒變。「我特地來,下班後去乾一杯慶祝重逢吧!」我www.hetubook.com.com無奈地點點頭。
對於生在美國、十八歲以前不識祖國的我來說,有著同樣臉孔的同輩只是擁有不同心靈線路的異邦人。想法完全不同,相處時讓我相當耗神。
「不需要這樣,妳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在用乙醇拭除前一個修復士充滿邪念的行為中,瞬間也感覺洗滌了自己的心,像洗掉人的業障般清爽。有如拿著一把掃帚清掃寂靜寺廟庭院般的靜靜感動。
「但是工作室裡的人都這麼說。」
「工作順利嗎?」
這出乎預料的理想工作環境戰勝了我。
芽實轉頭望著我。美麗的臉。苦惱的人尤其美。
「你和老師後來……」
芽實輕聲嘆息,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我坐在沙發上,等她開口。
日本籍的修復士個性都安靜平穩。下班後大家常去車站前的小酒館喝喝聊聊,我沒對任何人多說我的私生活和畫壇知名的爺爺。
偽善者。我批判自己的內心。
「沒那回事。」
芽實哭出聲來,這回是沒有中斷地持續下去。
我心想這話說得過分了,只見爺爺垂下眼睛,像下定決心似的點點頭。
我腦中一片空白,聽不到自己說些什麼。
我被自己許久未說的言詞嚇一跳。喬凡娜不是那種人。說完,我站起身,沒想到感情是如此沉重的東西。我想站起來,卻兩眼昏花地差點當場倒下來。
「也好?真的嗎?我和陌生男人好後,就算你求我,我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在你身邊了。」
我想起科沙那幅被割裂的畫。數度惡夢中驚見的畫。但是藉著這次修復,我終於能從那份傷痛中重新站起,和科沙達成和解了。
「不要這樣,快穿上衣服!妳脫|光衣服,也不會改變什麼!」
我沒有勇氣。我想見她。只要一眼就好,想看看現在的她。我每天晚上想她。雖然想著,又覺得這份思念無法彌補過去的錯而感到心虛。我畫葵。孤獨的夜裡,在雪白的畫紙上描繪無數個她的記憶線條。
日本的修復方式和義大利有點不同,因為我是爺爺介紹的,又有少見的義大利技術,因此在薪水和工時方面比我所期待的還好。
「那,我就和別的男人好!除了你,還有別人會疼我的。」
——為什麼必須分手?
「喬凡娜……」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關於母親的死。父親告訴我她是仰藥自殺。
「意外自殺?」
芽實的手停下,再度哭泣,然後一面哭、一面脫衣服。她脫掉內衣,裸|露乳|房。因為頭髮剪短的關係,頭看起來更小了。
爺爺想笑,但兩頰肌肉一抽,連續咳嗽幾聲,最後僵著臉。
日本的修復所欣然接受我並不奇怪,我的豐富經驗和實績頗受重視。
「不,我要改變,為了讓你愛我,我什麼都能做到。」
我現在失去了修復的方法。不知如何修復我心上的洞穴。縱使知道要像往常一樣孜孜矻矻地去修復,但是我的手就是不動。我完全看不到名為未來的完成圖。
在大學生活中,好不容易發現這個能讓心靈休憩的廣場時,我知道這是最初的愛。因此我全力愛著她,卻分不清該用多少力道,而致愛得太過。
仲夏夜,很難得地和修復所同事喝到深夜。話題一直圍繞拉斐爾。不知誰說「你長得很像拉斐爾」起了頭,話題說到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斯美術整體。我記得以前在義大利的美術館裡也同樣被說過像拉斐爾,自然笑容滿面。他們說「就是那種朦矓的地方像」時,我客氣地笑笑。
我的廣場。我曾經有個這樣稱呼她的心愛|女|人。對無hetubook.com.com法和周圍融洽相處而活得難過的我來說,她就像是窄巷盡頭突然視界大開的廣場般清幽的存在。我像無所事事、時間多得無處打發而常去廣場蹓躂的老人般,每天去拜訪她。
我含著葡萄酒杯邊緣,瞪著高梨。快要灑出來的葡萄酒在杯中晃蕩。
在寬敞的工作室中各自的作業空間裡,身穿工作服的修復士站著工作的模樣,本身就像貴重的展示雕刻品。那是只有修復所才嗅得到的尊貴氣息。
和科沙的宿命式重逢讓我大受震撼。
這種保存狀態讓人懷疑收藏者的品味。科沙即使在日本默默無聞,也是代表十七世紀佛羅倫斯的天才畫家。企劃這項展覽的美術館館長聽說我的經歷,專程趕來請我務必要將它復原,並希望在外界不知保存狀態惡劣的情況下悄悄修復。這種顧慮收藏者的做法,在義大利也不稀奇。
在她的懷裡,我感覺自己並不孤獨,受到眷顧。
我想,我終究只能以修復志業向前進,和過去進一步和解、同時走向未來。
她站在門口,聲音顫抖地小聲問。她一開口,失去冷靜的我只覺得自己更受傷害。因為愛得太過,已經無法回到原點。
「她不是像親生兒子般地照顧你……」
「什麼結束了、分手的,話不能這樣說。」我說。
「沒有,就那樣沒消沒息。」
「那我也只能說無奈了。」
作品上有不知什麼時代修復過的痕跡。作品距今大約三百年,這段期間收藏者曾託人修復過吧!據那位美術館長說,現在的收藏者買進以後不曾修復過,因此八成是義大利本土的修復士處理過。
修復術技法因個人程度而有相當幅度的差異。教科書只教正確的修復法,但實際上往往因作品損壞的程度、創作的年代、還有畫家的獨特手法等不同,修復手法也不同。加上修復士各自開發的技巧,「有多少修復士就有多少修復術」的說法並不為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洗淨作業也能帶給修復士一種淨化作用。作業雖然樸實無華,我仍經常感到心情被淨化了。洗除覆蓋在繪畫上的時間的、政治的或宗教的污穢,將它還原到原初被畫出時的純粹狀態。
「會有很多改變是理所當然的,可是不要後悔就好。」
我開鎖推門。芽實默默跟進屋裡。沙發上散著幾張葵的素描,兩人的眼睛同時落在那上面。芽實一時止步,俯視那些畫。我不慌不忙地一張張收好。
我總是覺得她是個孩子,對做什麼都失敗的她有點束手無策。不過,雖然嫌她麻煩,但也覺得那正是她的魅力所在。老實說,和她分手,十年後我未必不會像思念葵一樣地思念她。如她說的,我好幾次因她得救。我在她的孩子氣裡感到安詳。
處理畫框的蟲蛀,重換支撐體後,便進入我將自己靈魂貼近科沙靈魂的作業。那是超越時間、和畫家合為一體的神妙瞬間。
我們到高梨常去的青山十字路口直直進去的一家俄國餐廳。三角琴奏者在舞台上演奏俄國民謠。
一六〇五年生於義大利卡拉布利亞的史提洛、一六八二年死於羅馬的法蘭挈斯卡.科沙在日本幾乎無名,但他的名字常常出現美術史上。有評論家把科沙定位為十七世紀中葉最重要的畫家,義大利也出版了關於他的專題論文。
午後,我去上班。到千駄谷一間爺爺介紹的修復所上班,已經三個月了。新工作室在鄰近千駄谷森林的涼爽地方,作業場正面對外苑的樹林。
擴音器播放不會干擾作業的低音量古典室內樂。天花板又高,作業檯、照www•hetubook.com•com明器具和吊車等現代設備一應俱全。
約莫過了五分鐘,芽實的亢奮漸漸消褪,無力地靠在我懷裡。我等著她不動後,把她抱到床上。她的啜泣聲纏著我的耳朵。我像要揮去這聲音般走出房間,關上門,輕輕嘆息。
我稍微猶豫後點頭,芽實臉上的神經叢筆直豎起。
正好又碰到一位知名美術收藏家過世、即將推出展覽他所收藏名畫的企劃。其中有幅損傷嚴重的畫,法蘭挈斯卡.科沙最後的油畫。
爺爺終究沒提芽實。只說累了,閉上眼睛睡去。
我架住她的雙臂,緊按不動,靜待她的亢奮冷卻。我越是不動,她越是激烈掙扎。像發作般在我懷裡亂衝。
聽到她這虛弱無力的話語同時,屋內響起輕輕的吸鼻涕聲。我望著她的側面,她的視線直直對著爺爺畫的「繫絆」。
儘管永遠冷靜的她說:不要急!我還是要擁有她的全部。
我談著拉斐爾的聖母像,想起了葵。她一直是我的聖母,從相遇到分手——不,或許還沒有停歇。我們分開已經七年了,她未曾一時一刻離開我的心,反而越加膨脹。
「沒有聯絡。」
「那為什麼不和老師聯絡呢?」
走出收票口,從北側出口出來。街燈照著站前。像是醉酒的年輕大學生在電話亭旁騷鬧。他們天真的笑鬧聲響徹夏天的夜裡。我簡直想不出這七年來我是怎麼過的。
科沙的畫因為長時間未獲適度保存,也因為掛在溼氣較重的地方,畫面整體有些小小的浮起和剝落。大的剝落部分集中在正中央十公分見方處。
去除舊的補彩也是用乙醇。去除作業結束後,畫的表層附著茶褐色的新污,再用稀釋的阿摩尼亞水拭除。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彷彿失去了一切。無奈,除了這樣我沒有正確的生存之路。
藍天顯出義大利那鮮嫩的藍色印象。陰暗樹影對比下突顯的藍天。
現在阿姆斯特丹的瑞傑斯特美術館、哥本哈根國家美術館、羅馬的國家美術館等處都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也因為他畫作極少,其餘作品幾乎都成為私人或教堂收藏。
「果然有兩把刷子!你修復的科沙風評很好呢!」
葵。
「她嫉妒你。」
「也好!」
她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面前,直直地俯視我。我的心在顫抖。因為她想傳達她的心是多麼認真。我曾經這樣被人愛過嗎?葵嗎?
有個人也曾經這樣離開這間梅丘的公寓。不,正確來說,應該是有個女孩被趕出去。那是我好不容易發現的獨享廣場。遊樂場、療心場、思考未來的地方……
「私生活方面怎麼樣?」沉默半晌後,爺爺改變話題。
「無聊!妳不能那樣做!妳是那麼懦弱的人嗎?」
「那混帳兒子後來有沒有聯絡?」
我想起她在佛羅倫斯的聒噪。那種少女的天真無邪也正是她的本性。我雖然覺得她像孩子似的老粘著我有些厭煩,但有時又覺得她像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妹妹般可愛。
全部洗淨後,像是雨雲般的污斑下出現原畫美麗的藍天。那一瞬間,我彷彿感覺科沙的靈魂原諒了我過去的人生。
「是好的話題嗎?」
「是,我正在學日本的修復方法。這裡的修復士人都很好,比我想像中好相處。」
「一切都結束了。」
爺爺點頭。憔悴得讓我難過。感覺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閒聊一會兒,不像以前那麼熱絡。
「她的心一定已經死了,造成她這樣的無疑是你爸爸,他那時正和現在這女人在一起。」
——為什麼?因為我不再相信妳這個人了。
但是,為什麼不立刻飛去米蘭確認和-圖-書一下呢?如果那通電話真的是葵打來的,應該是為傳遞過去的某個訊息。或許就像我這樣念念不忘,她可能也忘不了。或許她還記得佛羅倫斯大教堂見面的約定。因為就是明年的事了。
秋初,有個人來工作室看我。事務小姐告訴我「阿形君,有訪客」時,我停下手轉過頭去,她的背後是張熟悉的臉。我的視線凝固在一個點上,肺部周圍的肌肉不覺緊縮。高梨明比在佛羅倫斯時胖了幾分,肥嘟嘟的臉反而比當時清爽些。
「呃……」
我睡在沙發上,在清晨的耀眼光線中醒來。我在芽實醒來前出門。我不想見到她。我像小偷般躡手躡腳地開門出去。好涼快。我仰望藍天一陣子,等待著什麼。知道什麼也沒發生後,向著工作室所在的千駄谷出發。
工作室裡有許多優秀的修復士,但都忙著幾件大工作,沒有時間處理突然插入的工作。我的情況剛好符合要求。為了再次面對我那樸實無垢的二十多歲青春,我決定一新心情,一頭埋進科沙作品的修復裡。
爺爺的聲音低沉無力。
芽實沒回答,噘著嘴,眼露決心地站起來,「我是來搞清楚的。」
在默默進行單調而精細的手工作業過程中,身心的疙瘩逐漸化解。我能在極短時間內熟稔新的工作環境,也是因為這需要溫和及深度的修復技術之賜。
新工作室分給每個修復士奢侈的作業空間,我的空間是在喬凡娜工作室時的三倍大,彼此之間也有很好的隔間,足以保持隱私。
「她爛醉如泥,從樓頂摔下來。據目擊者說,那天下著雪,她一直在樓頂邊緣走來走去,然後就……」
失去廣場後,像等待人生盡頭最後一刻來臨的老人般,我不再去散步,再度在孤獨房間的窗邊茫然仰望陽光和流雲。我的心上了鎖,誰也不見。
沉默繼續。漫長的空白。這期間芽實一直閉著眼睛。不時咬著嘴唇的關係,下巴的肉輕輕顫抖。
「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有爸爸。我根本沒辦法和他好好講話,而且媽媽自殺的原因也是為了他,我真想殺了他。」
我輕輕抱著她,肉體的溫潤和心臟的跳動傳達給我。她扭著身體激烈地求歡,我壓抑著。我從背後按住緊纏著我的芽實。她發出動物般的吼聲,想說什麼卻語不成句。凶暴亢奮的芽實、像野獸般全身掙扎的芽實、扭曲著臉嘶吼意義不明話語的芽實。
「是。」
「芽實,光喜歡是沒用的。一個人無法同時愛著兩個人。我不能說我們就這樣下去,把我們寶貴的未來推向自欺欺人的最壞地步。」
「我不想談這個。」
我喜歡拉斐爾畫的聖母像。因為比起其他畫家的聖母像,拉斐爾的有著溫柔圓潤的理想之美。
我以前的生活方式也遭批判:這裡不是美國!
葵。
爺爺躺在木製舊床上。因為反覆住院、出院的關係,這幾個月體力明顯衰退。說話能力雖然恢復了,但嘴角神經有些遲鈍,臉上的笑容比以往少了。也許另有原因。他似乎知道他疼愛的芽實和我分手了。或許芽實來看過他。
回到公寓,門前有個人影。芽實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聽到腳步聲,她抬起臉,無言地凝視我。
想像母親從樓頂跳下時的心靈苦惱,我無法呼吸。我等候心情平穩下來,含糊回答「發生了很多事」。我從表情知道爺爺關心芽實。
芽實的認真讓我心疼,也是我的一大麻煩。
「不要。」
我握著細細的畫筆,手肘力道時鬆時緊地開始補彩。我在心中模擬孤高的畫家科沙當時靜靜面對畫布的心情,而點上色彩。漫長的修復過程中一直壓抑的喜悅,www•hetubook.com•com此刻一氣浮現。這是我最喜歡的瞬間。乘著時光機器回到十七世紀,不曾見過的科沙本人和我合為一體。體認他所見、所感、興奮以及冥想的時代氣息。我成了巫師。
這次能在日本碰上科沙的畫,的確非常難得,同時讓我不能不認為是一種緣分。正因為發生了割畫事件,也正因為我回到日本後曾有過徬徨選擇去路的時期,因此不能不認為突然出現科沙的作品是上帝的旨意。
「誰想說就讓他說去。」
她是義大利和日本混血,骨架和我的有些微妙差異。高挺優雅的鼻子在形狀漂亮的小嘴上。輪廓清晰的大瞳孔承受燈泡的光芒而更顯幽邃光彩。她集東方人和西方人的優點,像尊藝術精品般華麗。她自己不曾對這混血外貌沾沾自喜過,反而有些憎恨。
為什麼夏天的光是那麼短暫無常,卻又如此恣意透亮呢?每當夏天來臨,在那光亮中,我的視線無處可放,只好選擇陰涼的地方走。那是我過去的生活方式。
動手修復前,我利用X光照片和紫外線螢光照片檢查,發現先前修復時補彩過度,在原畫上面塗上濃厚的顏料,而且顏料層的明亮部分特別厚,陰暗的部分反而較薄。
「不管未來有多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都好。我的愛不輸給任何人,我自信比任何人都愛你。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讓你看到我是個更堅強、更漂亮、更好的女人。」
我不敢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冷靜時總想壓抑這過急的心情。我沒有在她和美國情人恩愛的時候毫不在乎跑去騷擾她的權利。我曾經趕走她。以為有恨就有愛,只是無能為力的蠢人的妄想。如果那通電話不是葵打的,我豈不是破壞了葵現今的人生?
紙門半開,看見院子裡的松樹。是爺爺最寶貝栽植的樹。爺爺的視線緩緩移向那邊。是想起那時候的事吧!我卻無從想起母親的記憶。
和同事在新宿車站分手,我換搭小田急線,在梅丘站下車。車站一帶仍和學生時代一樣,幾乎讓人錯覺時間倒流。彷彿對面月台上,正站著當時等候開往成城的電聯車的我和葵。
「我聽說是意外自殺,但可能是他逼她走上絕路的。」
「是說爸爸嗎?」
芽實站起來,冷不防地伸手脫掉T恤,接著動手脫牛仔褲。
我在畫面塗上防腐劑,使用溶劑型的壓克力顏料。補彩是修復作業的精華,也是前面一連串嚴密作業後的華麗結束。
我不能原諒覺得困擾的自己,因為我比誰都清楚這個女孩真心愛著我。儘管如此,我還是這麼殘忍、毫不留情地要結束這段關係。
失去一切時,我要修復什麼才對呢?
遠方的山脈稜線和天空微妙地連成一線,漂浮其上的雲淡淡地滲入天空、漸漸融入天色的景致真美。
「真是自以為是的傢伙。」
那天,真的是葵打來的電話嗎?說聲「打錯電話了」就掛掉,那聲音酷似葵。雖然經過七年的時間,我也不可能聽錯。
「我能不想嗎?我們一起漫步阿魯諾河畔、手牽手去買東西、吃晚飯、喝葡萄酒、接吻,一次又一次地做|愛。我知道你的每一吋身體,比任何人任何人都清楚。我是這麼愛你,卻不分手不行。」
「你不要安慰我,如果要拋棄我,就明白說出來,如果不說,我會一直想你,因為你是這世界上我唯一真正愛的人。」
腦子裡閃過抱著芽實的陌生男人影像,胸口又一陣難過。想起她在我懷裡像孩子般天真睡著的臉。
為什麼那天葵沒有哭呢?葵曾經在我的面前哭過嗎?應該有過。應該有痛哭過。可是在我印象中,她總是像穿著盔甲的聖女貞德般凜然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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