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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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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繫絆

第九章 繫絆

「看到你現在這樣子,因心障太多而苦,就像以前的我。藝術家不能被心障支配。」
芽實言語含糊地離去。門再度關上,室內變暗。我嘆口氣,這是什麼日子啊!身為修復士,我該先修復什麼呢?該修正這幅壞畫的哪個部分呢?該塗蠟修正畫面呢?還是該修正畫框的彎度嗎?還是補好蟲蛀的洞呢?還是該優先換畫框呢?或是該重新做裱褙呢?……一無頭緒,極度的疲勞像海浪般打過來。
我不該再破壞她幸福的人生。因此,我放棄親自去義大利向她道歉,但至少寫封信表示我的歉意。我頹然地詛咒自己,靜靜地運筆。
我坐在桌前喝著咖啡,凝望牆上的畫,然後又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按下答錄機。
「有個爺爺介紹的修復所,所長要我去見面談談。」
「他有沒有說我什麼?」
依舊無禮的說話方式。葵的臉突然閃過腦際。那一天,父親一句話就剁碎了我和葵的歷史,斬斷我和葵的繫絆。這個男人毀了我的幸福。
知道真相以後,我不再抱著妄想。葵三十歲生日那天在佛羅倫斯大教堂頂見面的約定,就像一星微弱似要消失的微光。
「可是,葵仍然在你心中是吧!」
我向著話筒大喊。可是線路已斷,只有話筒傳來的規律信號聲。
我再按一次答錄機的播放鍵。錄音帶倒轉,喀嘁一聲後開始再生。雨聲、吸氣聲、還聽到一聲硬響。是電話掛掉前關門的硬質聲響被錄下來。
「不好嗎?因為我們有血緣啊!」
我抓起老師的肖像畫,想起那段難過的日子,想起老師教我種種技巧的進修時代。如今的我,卻荒廢了修復士的技術。我打算就這樣無所事事下去嗎?
「因為我討厭多管閒事。」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過什麼,你說得很殘忍,可是很清楚。這事和我雖然沒關係,可是你明明有忘不了的人,卻留我在身邊,把我當作代替品!」
努力壓抑的感情堤防終於崩潰,芽實哭出聲來。啜泣聲在室內迴響。我窺看她的臉。
第二天開始,我成了等待的人,不出房門地一直等著葵打電話來。可是,經過一個星期都沒接到。芽實也沒有回來。被揍的父親怎麼了?爺爺像以前那樣健康嗎……
「可惜我不是藝術家,是工匠,只是修復藝術家作品的修復士。」
父親正好在我出去時到我住處。剛從婦產科回來的葵在裡面。父親當時的情人、也是我的新媽媽發現桌上的胎兒超音波照片。父親痛罵葵一頓後說:順正要娶個門當戶對的太太,絕對不會娶個偷偷摸摸同居的女孩。他不是會瞞著父母偷生孩子的人,看來是妳誑騙我兒子。妳圖的是什麼?遺產嗎?妳和_圖_書別想,我一毛錢都不會給妳和妳肚子裡的小孩!
靜靜的醫院裡,時間也規律無誤地流逝。秒針刻畫時間。醫院特有的味道如生命原初的印象般並不令人討厭。腦中浮現精神患病的我整個人浸在乙醇藥海裡的影像。
芽實坐在身旁。知道自己幹出什麼事後,我無法立即面對她。
我說抱歉。
我把視線投向剛才爺爺望著的窗外。一片廣闊的武藏野綠意盎然景色。我逕自用心之筆開始描繪塵封在佛羅倫斯歷史中的記憶城市。
或許,爺爺畫出佛羅倫斯的街景是為了喚起我的記憶。
「可是……」
姑姑很難得說起自己的事,我有點訝異。
「我可以問你嗎?」好一會兒,芽實才低聲說。那口氣不像質問,而是淡淡地說給我聽似的。「葵是誰?」
崇告訴我的真相一掃過去的謎團和疑念。
「你去修復所回來後順便來看看他,他會高興的。」
「你要掛啦?芽實好嗎?在你那裡嗎?她追過去找你哦。」
「我不是為了填補葵不在的空虛才愛你的,只要你還拖著過去不放,我也沒辦法重新愛你。被侮辱的愛情令我太痛苦。」
我一直以為姑姑和父親同類,看來是一大誤解。應該是父親對我說的話,卻由姑姑口中說出來,靜靜地投給我一束光。我猛地抬眼,視線停在爺爺的作品「繫絆」上。
「我也不要同情。對女人說來,沒有比同情的交往更殘忍的行為。」
「我先把話說明白,我是我,不是誰的代替品,我絕不願意那樣。」
「怎麼啦?」
我抓起話筒,回過神時正撥著義大利的國家號碼。瑛珠接的電話。我無法立即判斷義大利現在是幾點鐘。我不知道瑛珠為什麼這樣輕易地來接電話。半像做夢的非現實中,和睽違已久的義大利的連結。
「他大概希望爺爺死了吧!可惜希望落空。雖然嘴巴說『看到您健康我就放心了』,可是臉色很難看,最後還問立了遺囑沒有。」
我下了床,心想不能一直躺在這裡……
「下雨哦,我這裡是晴天,那邊卻下了一整天雨。北歐那邊的雨雲開始南下了,看這樣子,我們這裡明天也要下雨了。」
那時,葵獨自去醫院,一個人做了處置。她瞞著我,一切自己行動。她終究是不需要我的吧!是痛苦時也不依靠任何人的人。總是自己決定一切的、個性太強的人。而我,就是迷戀、憧憬同時也詛咒她這點。
「這位是?新的女朋友?」
「剛剛還在這裡,現在離開了。」
爺爺默默畫著。畫完大教堂,接著畫跨在阿魯諾河上的舊橋,然後是聖十字教堂的中庭,最後畫了個女人。那雖是聖母瑪和-圖-書麗亞,但臉部很熟悉。
「我們不會再見面了,不會再相愛了,那不是很好嗎?」
「以前?」
父親竟然說出那種話。以他的為人是很可能的。他一直覬覦爺爺的繪畫收藏。他和那新媽媽聯手想獨佔爺爺的遺產,連我都別想分得一毛錢,當然更不希望我的孩子來分一杯羹。新媽媽的這種念頭應該比父親更強烈。
「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是我學生時代交往的女孩。」
「怎麼可能!」
一開始重放,就聽到有人屏住氣息的微弱呼吸聲。我彷彿覺得像是葵的聲音。信上只寫了住址,但是這住址十多年沒變。她如果記得這裡的電話而打過來也不足為奇。難道真是她?
她很高興接到我的電話,用義大利話連著問「怎麼了?芽實還好吧?」。我先心不在焉地應付,簡單告訴她這裡的生活、和芽實的關係等等。瑛珠笑著說,是啊,在任何地方生活都很辛苦。我無法不注意電話那端的感覺。「咻」的國際電話特有的雜音執著地牽引著我的鼓膜。我於是問她。
「離開了?」
芽實趕忙回頭看我。我凝視爺爺的側面。顴骨突出、眼眶凹陷,但是眼光銳利,視線不時凝望窗外並不存在的建築物。
「啊,是那裡!」
我掩飾自己的失望沮喪,告訴她正要去找工作。
護士立刻趕過來,把極度激動的我帶到空病房,幫我注射鎮靜劑。
「現在是晴天啊!嗯?米蘭?你想知道米蘭的天氣?你等等,我去拿報紙。」
我望著爺爺的睡臉半晌,看他一時不會醒來便打算回去。正收拾東西時,姑姑開門露出臉來。她的表情陰鬱而沉暗無光。
「那時我常常遺憾,如果不是女人就好了。可是,現在我有完全不同的想法。藝術家根本不需要為這種閒事苦惱,只要相信自己絕對能夠成功就好。不管是男是女,無論名聲與成功,這些都和創作活動無關。人必須更自然地面對一切,於是我學爺爺,和前夫離婚後也浪遊世界。那是很好的經驗,稍微了解了人這種東西。」
數秒鐘的空白後,對方說了這話便掛斷。突如其來的漫長空白。
我去看望爺爺。爺爺雖然恢復到可以正常生活的程度,但是暈厥時頭部受傷,引起輕度的語言障礙。他雖了解我的意思,卻無法給我期待的答覆。爺爺坐在床上眺望窗外的模樣令人心疼,我和芽實都聊不下去。
只有時間冷冷地在我面前經過。我思索愛人的意義,不能不覺得痛苦。以為寫信去後總算能得到解放和安心,沒想到反而比以前更難過。我也擔心芽實。她拋下一切來投靠我,卻被我拖入無底的深淵裡。
不知為什麼,我以為寫和*圖*書信付郵投寄後,就像我能了解一切原委般,可以決心忘掉葵。直到今天,葵一直在我心中,執著地侵蝕我的日常。如今,我能像感冒度過危險高峰般恢復了輕快。不,這不是輕快,或許該說是沉重才對。或許就是因為太沉重,才讓我死了心。
「沒說什麼,只說大概是叛逆的年紀吧!」
伸手開門瞬間,電話響了。我反射似的慌忙脫鞋、衝回房間、抓起話筒。可是期待落空,是姑姑文江。
掛在牆上的畫述說著人類最重要的東西就是繫絆。雖然這幅作品沒有畫人,只是仔細描繪南美洲寂寞荒村的一角,天空照落地面的幾重光線,浮現幽暗巷弄中群生的野花。
「可她就是在啊!」
再度傳來嘎喳嘎喳的聲音,聽到瑛珠的笑聲。
「不,我不這麼想。你選擇的不是單純復甦藝術的魔術師工作,而是創作時間的藝術。修復士是高明的藝術家,而且是以時間為素材。」
我才說「怎麼啦?」,她背後就露出父親的臉,我嘴巴立刻凝凍。新媽媽也從父親身後探出頭來。當然,我從沒承認過這個女人是我母親。
「等一等!」
是嗎?我說,沒有別的話語。姑姑說「回到修復的工作吧!」後掛掉電話。
爺爺畫完後,閉上眼睛。我湊近他臉邊窺看,沒多久他的頭就無力一垂,打起鼾來。
我打出的幾拳中一發命中父親的臉。像是捶打腐朽木材時那種鈍鈍的不愉快|感觸。
姑姑鼻子哼著笑。我低聲說:是嗎?
芽實的行李還放在這裡。她在東京有認識的人嗎?芽實和葵。兩個女人完全不同的雕像擋在我面前。
深夜,回到家裡,電話答錄機的燈一直閃著。我慢慢走到電話前,摁下按鈕。我按播放,沒有聲音。我燒了開水泡咖啡。茫然想著,是芽實打來的嗎?
我寫著向葵告罪的信,知道她是多麼痛苦地獨自熬過去。在那過於殘酷的歷史中,她一定詛咒過我。時間如果能夠倒流,我想當面向她道歉。可是現在,我和她都已游到漫長歲月的盡頭。直到現在,道歉方為可能。
「你向你爸爸吼著『你對葵說了什麼?去跟葵道歉!』葵是誰呢?是不是你上次畫了一大堆肖像畫的同學?很久以前,你就曾經把她和我弄錯,做|愛時把我叫成葵。告訴我,葵是誰?你到現在還忘不了她嗎?你和她之間有什麼?你說『還我和葵的孩子來』,那是……」
「是啊,不過,你放慢一下生活腳步比較好,看到你這樣子就像看到以前的我。」
「芽實,我沒有抱著那種想法跟妳交往。」
「你父親當面逼她拿掉。」
我向瑛珠告別,放下話筒,再按一次答錄機的播放鍵。錄音帶倒轉。https://www•hetubook.com.com擴音器傳出雨聲。
但是芽實的情緒已經激動得無可壓抑,聲音漸漸粗暴。我很了解她的心情。
「你爸爸已經回紐約了,他看到爺爺復原後立刻就走了。」
我嘆口氣。
您有一通來電。機械回答。我倒轉錄音帶,開始重放。一秒、兩秒、三秒,對方沉默不語。我貼近耳朵,話筒傳來「咻」的微細聲音。
我這麼一想,心情輕快了些。一切都是我想得太多而引發的幻想。別再想這些傻事了吧!
喬凡娜……
「沒什麼,改天再聊吧!」
瑛珠放下話筒。嘎喳嘎喳的雜音。我這浮躁的心究竟怎麼了?我告訴自己冷靜!冷靜下來就明白了。葵不可能打電話來。我對她那麼殘酷,她不會因為一封信就原諒我。而且,葵現在正在幸福的顛峰,應該不願想起過去的不幸。
「嗯,以前的我也總是心理不平衡、浮躁不安。外表看起來很平穩,但心中總是有所不滿。起初,我為自己是女人而不受畫壇認同感到煩惱。畫了傑作卻不獲認同,這絕對是性別歧視。還有人背後說我是打著爺爺名號才能縱橫畫壇,這些人現在都還在。但會說這話的,也多是沒有才能的傢伙,我不在乎。」
「欸,看起來很好嘛!」
「……謝謝妳。」
是藥效的關係,我沉沉睡去,醒來時外面天色全黑。病房的燈也沒開,只微微亮著一盞橘紅色的室內小燈。
我慢慢閉上眼睛,然後說:
「就算在,也不能怎麼樣了。」
這時,電話又響了。我拿起話筒,「喂,我是阿形。」沒有立即反應。冷風吹過我心中,我的心臟劇烈跳動。
想到對方可能是從很遠的地方打來的瞬間,猛然直覺,不會是葵打來的電話吧?渾身打個震顫。因為電話是唐突掛掉的,我重按一次播放鍵。錄音帶倒轉。我把耳朵更貼近話筒。「咻」的聲音不是單純的線路雜音,好像是那邊隱隱的雨聲。東京晴空一片。按照氣象預報,今天全日本應該都是晴天。
感覺有點陶醉在自己的話裡,暗自後悔地咋舌。
崇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冷哼一聲。
「啊,什麼?」
「為什麼現在又要多管閒事?」
我叫住想走的芽實。我正要起來,白天動粗的後遺疼痛跑過胸口。芽實開門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走廊的光射進來,她像個剪影。難道對我來說,她一直是個剪影嗎?不可能。但是否定那個想法的話語終究沒說出我的喉嚨。我無法判斷她究竟是什麼樣的表情。
把信投入郵筒瞬間,我重重嘆口氣,蹲在地上,在淚水風乾前無法移動一步。一無所知的責任太大。我靠著紅色郵筒,憾恨無法追回的歲月。我過著什麼樣的人生啊!
「嗯,m•hetubook.com•com終究是保不住的。」崇輕輕搖頭,繼續說:「不過,她這麼做還有更大的理由。」
父親笑著說,一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的臉因為長年說謊的關係,已經完全僵硬,是件雕刻的敗作。他的視線移向芽實,上下打量她,像嗅味道似的吸吸鼻子。
「妳過去從沒說過這些。」
芽實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
這是佛羅倫斯大教堂吧!半圓形的塔頂正是布魯內勒斯基的屋頂。爺爺看得見,這窗外的佛羅倫斯街景——
「死胎?」
我困於回答。沉默中,芽實的聲音漸漸情緒化起來。
「嗯。」
「很好啊!」姑姑的聲音恢復平素的冷靜,「爺爺今天出院,說話有些不方便,但日常生活沒什麼妨礙了,醫生說回家也沒關係。」
「葵!」
「你現在還忘不了葵吧!」
我想,不找工作不行了。只有工作才能從這一切獲得解放。只有靠投入工作忘掉這一切。我不能讓好不容易學到的修復技術在這裡腐朽。
我嘀咕:「血緣嗎?」
我嘀咕著,爺爺瞥我一眼。嘴角還是沒有動的意思,但眼角微微帶笑。一定是老師的影像鮮明地烙印在爺爺的記憶裡。
「心想你這麼久沒打電話聯絡,誰知道一打來是問米蘭的天氣。」
「怎麼會是?」
瑛珠說著,我僵立不動。
「你們有了孩子?」
「對不起,打錯電話了。」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接下來的瞬間,我撲向父親。之後的事情我已不記得。女人的驚叫聲圍在四周,芽實和姑姑拚命按住我。父親向姑姑大吼:讓這傢伙的腦袋冷靜一下!
我靜待他說下去,以被告等候判決的表情……
我訝異自己說出來的話,滿心悽楚。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在了。人的自私殺死了小孩。如同我親手殺的一樣。
芽實一口氣說到這裡,淚水積在眼中沉默不語。我移開視線。
「芽實知道我到現在還有個忘不了的人後,離開這裡了。」
我困於回答。
「是嗎?那太好了。」
「為什麼?你突然打電話來,就只為問米蘭的天氣?你就這樣掛掉電話,我不就更混亂嗎?芽實怎麼了?」
我該找回那繫絆嗎?我穿上鞋子。
「啊,那只是短暫的時間。孩子已經不在了,流產了。」
我想去拜訪爺爺介紹的修復所,想在爺爺身心安穩的時候讓他看到我的未來,想讓他看到我好好工作的樣子。不,這想法太幼稚了。我必須為自己工作,不是為誰工作。我再次這麼告訴自己後,起身換衣服。
「下雨哦!」
下午,爺爺打開姑姑準備的寫生簿開始素描。嘴唇像貝殼緊閉的爺爺,筆尖卻很饒舌。我和芽實看著畫,爺爺緊握的鉛筆芯尖在雪白畫紙上流暢移動,漸漸勾出一個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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