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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柳羞赧一笑，亦以一首和歌相和：

「我的確就快死了。事到如今，也沒必要瞞著你了。夫君，實際上我並不是人類，我是個柳樹精魂——靈魂是柳樹的靈魂，心也是柳樹的心。

……在那個時代，武士若未經過主公允許，是不能擅自成婚的。友忠也不例外，更何況他的使命尚未完成。因此他擔心在這種情況下，美貌的青柳會引來危險，那就意味著屆時她將不得不離開自己。所以到了京都後，友忠竭力掩人耳目，隱瞞著青柳的身份。

不一時，老嫗擺上了雖簡單卻可口的飯菜，少女也從屏風後出來，在一旁斟酒侍候。

「尊駕到此，實是我等的榮幸。前村距離此處頗為遙遠，外邊風大雪厚，道路必定十分難行。倘若冒雪夜行，只怕危險至極。您若不嫌敝舍簡陋，沒什麼好招侍您的，不妨留下歇宿一晚，待雪停了再走。您的馬我們也會盡心照料的。」

但紙包不住火，終於有一日，細川家的一名家臣無意中見到了青柳，並發現了她與友忠之間不尋常的關係。於是家臣趕忙向細川政元稟報了這件事。細川政元此時年紀正輕，知好色則慕少艾，一聞青柳貌美，即刻下令將青柳召入府邸中。青柳無力抗拒，被強行帶進了細川官邸。

「貴殿，這是小女青柳，打小就在山裡長大，不懂規矩，禮數不周，讓您見笑了。請原諒她的失禮。」

兩位老人家先是為友忠的誠意所感動，躬身致謝。但過得片刻，老翁似乎心有疑慮，躊躇道：

友忠行禮畢，屏氣凝神，等著風暴降臨。

不知名花綻何處？朝陽熾照放芳華。

於是，趁酒酣耳熱之際，友忠下了決心，請求老夫婦將女兒許配給自己。接著又將自己的姓名、家世、籍貫，以及在能登所擔任的職務，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盤算既定，友忠緊握腰間太刀，靜候謁見。

友忠雖然戀戀不捨，卻也必須上路了。臨行時，他再鼓勇氣，對兩位老人家說：

隔了一會兒，細川政元說道：

老嫗提起酒壺，說道：

「夫君，請原宥我適才粗魯的喊聲——但那疼痛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唉！你我之姻緣，實乃前世宿因所定，我本以為這份美好的感情，會生生世世延續下去，讓我們永遠都在一起。和*圖*書可惜，如今緣分己盡，我們再也不能長相廝守了。你以後要殷勤佛事。我……我就要離開人間了。」

老翁揮淚告別，說道：「友忠大人，不要再行禮了，應該致謝的是我們，而不是你。相信你對我們的女兒會很好，我們可以放心了……」

友忠對老翁的提議暗暗高興，其實，他心裡一直在想著能多瞧瞧那美女，那裡捨得立即離開呢？

（很顯然，作者在此處已經厭倦了他的工作，只急於倉促地將故事那驚人的結尾講出來。我無法彌補他的疏忽，或者修正他的結構錯誤。但是，我必須大膽地加上些解釋性的細節，沒有這些細節，接下來的故事就無法結合在一起……明顯地，友忠壯起膽子把青柳帶到了京都，惹上了麻煩。不過，我們還是無法確定他倆後來住在那裡。）

出乎意料的是，細川政元突然從坐位上站了起來，上前抓住友忠的胳膊，嘴裡口裡喃喃地念道：

友忠自知失態，連忙收斂，向二老舉杯敬酒後，便放開懷吃了起來。但青柳嬌怯的倩影依然揮之不去，她甜美的聲音、清麗的臉龐，都令人迷醉。她雖然是在山裡長大，但她的父母肯定來自上流社會，因為她的氣質修養都像是一個名媛。猛地，友忠靈感一閃，一首和歌躍然於心中，便試探地唱道：

老翁對友忠說道：

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當他啟程時，正是一年裡最寒冷的日子，道路上佈滿冰霜雪凌，他的坐騎雖然駿逸非凡，卻也只能步步緩行。馳了一整天，穿過一個山口，已來到山區。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根本找不到地方過夜。天色又漸漸暗了，友忠人困馬乏，不由得心急起來。

「不過，既然您對小女有意，只要您能寬恕她的無禮粗疏，我們十分樂意讓她服侍您。她能有個好歸宿，都緣於您的恩典啊！」

信寫好發出的次日黃昏，友忠被喚到了細川政元府邸，他暗自思量著，感到自己可能被出賣了。如果那封佶落到細川手裡，後果不堪設想。他一定會命我剖腹的！——友忠想：

「幸運兒，這是天賜良緣啊！」

在一片喜氣洋洋的祝福中，友忠和青柳舉行了隆重的婚禮。細川政元和各位大臣們，紛紛拿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貴重的禮物，饋贈給這對新人。

友忠傷心至極，遂剃髮為僧，成了一個雲遊四方的苦行僧。他浪跡飄泊，每到一地，必入寺禱告，為青柳的亡魂祈福。

「啊，別胡說了！」友忠驚愕地安慰道：「親愛的，只是些小毛病，你躺下歇會兒，很快就會沒事的。」

於是當晚，友忠就宿於青柳房中，一夕歡好，如膠似漆，極盡纏綿之美事。

凜冽的寒風越刮越急，暴風雪馬上就要來了。就在進退維谷之際，友忠意外地發現，不遠處的小山頂上竟然有間茅草屋，屋旁三株柳樹低垂絲絛，隨風輕拂。友忠急忙策馬奔了過去，用力敲打緊閉的木門。「吱咯」一聲，門開了，一位老嫗探出臉來，上下打量著這個英俊的陌生人，說道：

兩位老人見友忠這番模樣，致歉道：

「佳惠盛澤，銘感於心。青柳此際已是吾妻，情深意重，若要分離，實是難捨。望二老成全，讓青柳與我一道上路。前途雖遙，但我矢志不渝，定然不讓令嬡受委屈。這裡區區薄禮，聊表孝心，望請二老收下。」

不久，細川政元在正殿傳見友忠。友忠一進入殿堂，就看政元端坐於上，被一群狩鶴帽、寬袍長袖的家臣所簇擁。那些家臣們個個沉默不語，如雕像般一動不動。

日本文明年間（一四六九～一四八六），能登國守護畠山義統的屬下有位年輕武士，名喚友忠。友忠雖然生於越前國，但自小就進入能登守護的藩邸做了貼身內侍。在主公的監督教導下，他勤勉向上，精修武藝，逐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武士和主公的得力助手，深受主公畠山義統的賞識。再加上友忠生性隨和，俊朗英偉，風度與修養俱佳，因此極受朋友們欽佩推https://m.hetubook.com.com愛。

說著，友忠從包裹中取出一錠黃金，放在二老面前。老翁連連擺手，委婉地謝絕了贈禮，言道：

友忠慌忙回禮，坦言能遇到二老的女兒，實是三生有幸。他說著話，目光一直注視著青柳，把青柳羞得粉面緋紅，垂首忸怩。

「友忠大人，您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承蒙不棄，願娶小女為妻。可是婚配之事，都講究門當戶對。我等皆是山野草民，小女又荊釵拙笨，實在是高攀不上大人！

「哦，年輕人，這麼糟糕的天氣還趕路啊？不嫌棄的話，進來歇歇吧！」

經過一番考慮後，友忠決定給青柳寫一封信，當然，這是極其危險的，因為信件可能落入細川政元手中。情書一旦暴露，那將是，不可饒恕的罪行。不過，友忠已經下定決心，即使兇險萬分也顧不得了。他在信紙上寫下了一首中國的唐詩，冀此傳遞心聲。此詩雖然只有二十八個字，但已包含了他對青柳有的痛苦思念與深摯感情。這首詩，是崔郊的《贈婢》，詩云：

友忠將馬牽進屋後的柴房裡，而後邁步跨進正屋。他看到一位老翁和一個少女，正把木柴丟進火盆中取暖。老翁和少女見有武士進來，趕忙謙恭地請友忠到火盆邊暖暖身子。老翁還拿出熱酒，請友忠共飲，順便問起途中的事。那個少女隱身於屏風後，儘管穿的是粗布陋裳，頭髮也很隨意地披散在肩頭，但友忠仔細一看，還是被她驚人的美貌所深深吸引。他心裡直納悶，怎麼如此美麗的女孩，竟會住在這樣一個荒涼幽寂之地！

一日，途經越前國，便順道去亡妻雙親的居住地拜訪。他來到當年那座山附近，只見此地荒涼敗落，並無任何人家，以前那間茅草屋也找不到了。不過，空地上倒有三株被砍倒的柳樹——兩株老樹和一株小樹——每株的樹幹上都有被利器劈斬的痕跡。

她穿著一件洗得很乾淨、簡樸的手紡布衣，長髮柔滑，飄逸撩人；微微淺笑間，露出編貝般玉齒。直把友忠瞧得神魂顛倒，只覺一生所見之女子，絕無一個能比這少女m.hetubook.com.com更為美麗。她的一舉一動，都令人心動不已。

「大人，金子對我們來說沒什麼用。現在天氣寒冷，您還要趕那麼遠的路，這金子您留著自用吧。我們老倆口即使要買點什麼，也用不了這許多。倒是小女，已經是您的人了，適才她稟知我倆，願意隨侍大人赴京，只要您不嫌麻煩，那麼一路上就勞您多費心了。這裡窮鄉僻壤的，我們也置辦不出體面的嫁妝，況且我們都老了，小女能終生有託，實在欣慰得很。你們這就去吧！」

元和年間，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生得姿容秀麗，與崔郊互相愛戀，後卻被賣給顯貴于頔。崔郊念念不忘，思慕無已。一次寒食，婢女外出偶與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贈婢》。後來于頔讀到此詩，便讓崔郊把婢女領去，傳為詩壇佳話。

友忠抬眼一望，但見政元一臉慈和，眼眶裡隱見淚光。

說完，細川發出信號，登時，正殿遠處的一道大屏風緩緩拉開。友忠看到，屏風後面擠滿了朝廷大臣和貴婦名媛。青柳穿著美麗的新娘和服，站在他們中間，含情脈脈地等著情郎。

友忠再三懇請二老收下黃金，他們堅持不受。由此可見，這兩位老人並非貪財之人，他們所牽掛的，只是友忠能否真心善待女兒。友忠扶青柳上了馬，真誠地向二老致禮道別，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如此一來，我再也不能照顧青柳了。可是，若真的逼我切腹，我也要先斬下政元的頂上人頭，這才甘心。」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小泉八雲按：故事到了這裡，在日本的原作中，突然奇怪地中斷了，以至於產生了一種古怪的不協調。本來友忠是要去探母的，但故事裡再也沒有提及他的母親。後來青柳的父母、能登的大名，也都被遺忘了。

流年似水，眨眼間，友忠和青柳已經成婚五年了。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一日清晨，青柳正與丈夫聊著家庭瑣事，猛地，她慘呼一聲，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隨即面色蒼白，全身僵硬。片刻後，青柳有氣無力地對友忠說道：

翌日清晨，暴風雪過去了。一輪紅日衝破重雲，從東方昇起。晨光熹微中，青柳忍不住暈生雙頰，以袖遮面。但在情人的眼中看來，她的俏臉恰如朝霞般緋紅動人m.hetubook.com.com。

「這是我們鄉下人自釀的薄酒，您嘗嘗。外頭寒風刺骨，多喝點酒身子骨暖得快。」

曙光隱隱映吾袖，許是情郎遺金輝。

友忠心裡明白，便在殘柳前，立了一塊墓碑，刻上經文，萬分虔誠地為青柳和她的雙親做了多場法事，以超度亡靈。

「不，不是的！」青柳說：

友忠聞訊悲傷不已，一籌莫展。他只是遠國大名的一個使者，身份卑微。而且，此刻就連主公都要庇蔭於更強勢的細川家，自己又怎麼敢跟細川政元爭辯呢？武士階級是等級森嚴的，有著錯綜複雜的關係和禁忌，行差踏錯一步都無疑是愚蠢的，只能給自己帶來致命的厄運。現在他唯有一線希望，就是讓青柳偷偷溜出細川府邸，和自己遠走高飛。

四方尋覓夢中花，今日得聞花幽香。

「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

在友忠的哭泣聲中，青柳扭過了頭，把臉隱藏在袖子下。緊接著，她的身子以奇異的方式開始萎縮，不斷向下縮、向下縮一直到縮到了地板之下。友忠想要拉住她，但青柳的肉體已經消失了，只在榻榻米上留下了空空如也的衣服和頭上的金釵……

「就在此刻，有人正在砍我的樹幹，那是我力量所不能阻止的。我要死了。別哭，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請你快……快為我念佛經吧！快……啊……」

友忠大喜，知道青柳已經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同時也為青柳迅捷唱和的才華，感到驚訝、欣慰。可以肯定的是，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既美麗又聰明的女子更值得自己去爭取的事物了。彷彿有一個細渺的聲音在他耳邊喃喃低語：

友忠二十歲時，接到主公的一道密令：出使京都，覲見幕府管領細川政元。去京都的途中將會經過越前，友忠獲准可以順道回家探望守寡的老母。

「友忠，你和青柳是如此地相愛，我又怎忍心拆散你們呢？所以我決定代替你家主公，做你們的主婚人。賓客已經到齊了，嫁妝也備好了，婚禮現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