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九章
他端起杯茶輕抿了幾口道：「若曦，知道妳和十三哥好，可我們也是從小玩大的！妳豈能厚此薄顧？再說，很多事情只是立場問題，沒有對錯！」
他盯了我一眼，一甩袖，轉身就走，快出門時，忽地停步，回身道：「不管妳對四哥是真有情還是假有情，都就此打住，妳是聰明人，無謂為難自己！」說完快步而去。
康熙今日心情好似不錯，我、李德全、王喜伺候著在御花園內散步。康熙走了一圈，坐於石凳上休息，神色祥和地目注著前方。恰是金秋，滿樹黃透的樹葉在陽光下彷似透明，片片都透著嫵媚。
我截道：「那就不要說了！」
「篤篤」幾聲敲門聲，我靜靜看向院門，卻沒有任何心思理會。過了半晌，又是幾聲「篤篤」聲後，門被推開，十四阿哥看著正坐於桂花樹下品茶的我，微蹙了下眉頭說：「人在，為何不答話？」
他笑笑轉身想走，腳步卻又頓住，臉色頗為躊躇。過了半晌才道：「有些話，論理我本不該多言，但……」
我心中悲傷，並非為自己，求康熙時已經做好受罰的準備，只是心痛綠蕪和十三阿哥。我「砰砰」地不停磕著頭，求道：「皇上仁義為君！求皇上成全綠蕪的癡心！奴婢甘願受任何責罰！」
他誠懇地說：「若曦！這事本身與我們沒有利益衝突，如果能成人之美，何樂不為？難道我在妳心中就真的如此冷血？辦不了，是因為皇阿瑪已有聖旨，現在看管十三哥的人都是三哥選出後，皇阿瑪親自點頭准了的。再要添加人，也肯定要皇阿瑪同意。可如今如果和十三哥扯上聯繫，免不了被皇阿瑪懷疑散佈謠言之事非十三哥一人之意。連四哥都忙著和十三哥撇清關係，何況我們呢？如今沒有任何人敢為十三哥說話的。」
我淡淡問：「今日你是來說教的嗎？我沒有心情聽！」
「姐姐！究竟怎麼了？」我無力地睜眼，玉檀正蹲在我對面。我搖搖頭，示意她離去。她帶著哭音道：「姐姐昨日一夜未歸，今早我才聽說在御花園罰跪。姐姐，究竟怎麼了？」
康熙眼光投注在地上的金黃落葉上，嘴角帶著絲笑說：「是啊！她會唱的歌可多呢！就是草原上最會歌唱的夜鶯也比不過她！」說著，定定出起神來。
字請若曦姑娘臺鑒：和-圖-書
我忙放了茶盅，接過信，匆匆撕開。十四靜了一會冷聲道：「聽聞綠蕪在四哥府前也跪過，卻自始至終無人理會！她無奈之下才找的我！真是……」
我向他行禮。
我抬頭瞥了他一眼，他冷笑一聲，未再說話。
我又道：「有一個叫林四娘的女子，原本是秦淮歌妓，後又成了衡王朱常庶的寵妃……」
我收回目光，又端了杯茶一飲而盡。他走到桌旁坐下，「妳真就打算從此除了請安問好，再不和我們說話了？能喝杯茶嗎？」我看著桌上的茶具不禁苦笑起來，「茶具都是你送的，能不讓你喝嗎？」
我深吸口氣，將綠蕪和十三多年相交之事娓娓道來。把我個人對綠蕪的感覺也細細告訴了康熙。康熙臉色澹然，難辨喜怒。
從日頭當空跪到夕陽斜斜，從斜斜夕陽跪到沉沉黑夜。先時還能感覺到膝蓋痠麻疼痛，卻比不上心中悲痛，後來漸漸麻木，更是覺得一切都無所謂！淚已落乾，只餘滿心淒涼。
黑漆漆的御花園內，寧靜得只聞風輕撫過樹葉的聲音。絲絲寒意從腿上傳來，我摸了摸膝蓋，試著移動了一下，一陣疼痛，痠麻難動，索性作罷。半仰頭看向天空，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藍絲絨上顆顆水鑽，閃滅間如女子淚眼，綠蕪怕是正在暗自垂淚。孤寂一人的十三阿哥此時是否也只能抬頭邀繁星為伴？笛聲幽咽無人相知！
隔著漫天風雨，我們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我卻能感覺到他傷痛驚怒的視線，兩人默默凝視著對方。昏暗天色中，墨黑的傘，深灰長袍，在一片陰暗中只有臉色觸目驚心的蒼白。
十四阿哥接過信後，看了眼我封得嚴嚴實實的信口，譏笑道：「妳這是怕我看嗎？」我淡淡說：「做給綠蕪看的，女子間的閨房話，不想綠蕪不好意思！」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猛地把我抱進懷裡，緊緊的，大力的，壓得我肋骨硬生生地痛，可疼痛處卻泛著暖意，但又是絲絲淒涼絕望。我頭抵著他肩膀，淚水混雜著雨水從臉龐滑落，涔入他的衣服。
他淡淡道：「綠蕪已經求過我了，我說皇阿瑪已經說過『沒有聖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訪』，更何況她這樣的要求。讓她絕了念頭。她卻仍然不死心，又求我給妳帶信，她不說我也猜得到內容。和*圖*書本不想替她送這封信，可又實在可憐她一番心思！想著以妳和十三哥的交情，也許妳的話她能聽進去！妳好生勸勸她吧！否則我真怕十三哥還沒什麼！她倒先香消玉殞了！」他靜默了一會，嘆道：「綠蕪如今憔悴不堪，縱是我有鐵石心腸，看到她也軟了幾分！」
八阿哥依舊舉止翩翩，笑如暖玉。我漠然請安，他微笑客氣地說：「起吧！」
她咬唇站起，默立了一會，轉身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常思妾雖出身低賤，少讀聖賢，亦曉『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雖不能救爺脫拔苦海，唯願同爺苦難與共，若能於爺監禁處，做一粗使丫頭灑掃庭院，照拂起居，日夜侍讀。此願能償，綠蕪此生何求？
我冷「哼」了一聲，沒有說話。本就是你們做的，你們當然更是忌諱。其實一切都明白，只是總抱著一線希望。
我閉著雙眼跪著，周圍一切似乎都遠去，從始至終只有我一人。
我出了會子神，轉身進屋，寫道：「奈何人微力薄，不見得有用，但必當盡力！靜候消息！」想了想，又加道：「照顧好自己身體！否則一切休提，又何來照顧十三爺之說？」寫完後，仔細封好信封。
康熙起身怒道：「她的癡心還是妳的癡心？責罰？我看就是朕往日太憐惜妳了！」
看完後，默默發呆。
我磕頭起身後，靜了一下，緩緩道：「西晉時，有一個叫綠珠的女子，是當時富豪石崇的家妓……」
拿著綠蕪的信，又一字字讀了一遍，想起和十三阿哥間的相交相知，微微笑著拿定了最後的主意。
拿著綠蕪的信，看一回，想一回，在院子裡不停踱步。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成與不成只能如此。想著康熙當日的震怒，心下也是懼怕，可想著十三阿哥，想著他縱馬馳騁的快意，和今日孤零零一人，再想想綠蕪的深情和才情，至少她可以陪十三彈琴、寫字、畫畫、吟詩消磨度過漫長歲月。於她而言是這是最大的幸福。於十三而言，是寂寞苦清日子裡的一點溫暖。這也是我唯一能為十三做的了！
我帶著個恍惚的笑想，一切都變了，連以前看似平靜祥和的日子都一去不返。
康熙笑道：「這個朕知道，換一個！」
一直柔和的風忽然轉大，樹枝被風吹得喀嚓喀嚓作響。大風颳落樹上的黃葉，攪和圖書起地上的落葉，在漫天舞動著的秋葉中，轟轟雷聲由遠及近，漫天烏雲黑沉沉壓下來，天色迅速轉暗。我連苦嘆的力氣也無，只是木然僵跪著。
康熙淡淡道：「這個朕也知道！」
距十三阿哥被囚禁已經七天，四阿哥謝絕一切朝事，稱「未能及時發現、勸誡十三弟行為，讓皇阿瑪憂心傷神！告罪閉門在家唸經思過！」
我一愣，看向他，他道：「綠蕪給妳的信！」
說完未讓我起身，轉身提步而去，李德全趕忙跟上，王喜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匆匆也隨了上去。我靜靜跪在地上，眼淚潸然而落。沒有用的！十三，你獨自一人如何度過漫漫十年？綠蕪，妳對十三阿哥情根深種，他的每一點苦都刺在妳心上，妳何以自處？
他忽地猛一揚手扔掉傘，一步步走過來，靜靜立在我身旁。我凝注著被風捲動著身不由己打著圈的傘，在地上搖擺不定。時間一點點過去，雨勢未變，狂風捲著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抽打著天地萬物。身子雖已冷透，心裡卻漸漸泛起暖意。這漫天風雨，有一個人陪我挨著！受著！痛著！
十四阿哥問：「妳若要回信，就趕緊寫了，我一順帶出去給她，也趁早絕了她的癡心！」
一道閃電狂厲地在頭頂裂開，我一驚，頓然回過神來，忙抬頭欲推開他。在閃電的剎那明亮間，壓入眼簾的是持傘並肩立於雨幕中八阿哥和十四阿哥。我一時腦中茫然，只是定定看著他們。
我靜靜站了很久，拿起早已涼透的茶，一口飲下。原來不管再好的茶，涼後都是苦澀難言！
我木然跪著，沒有理會。
李德全躬身笑回：「正是，奴才還記得姑姑站在黃透的銀杏樹下笑著唱歌呢！」
他輕嘆口氣，從懷裡掏出封信給我，我眼光未動，依舊端著茶杯慢慢而飲，他道：「綠蕪為了見我，在我府邸側門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得小廝為她通傳。」
此時的康熙心應該是柔軟的，他回憶起了年幼時的爛漫時光和記憶中的溫柔少女、婉轉歌聲。我定了定心神，上前跪倒，磕頭道：「奴婢講個故事給皇上解悶可好？」
腿上的寒意漸漸遍佈全身，腹中饑餓，冷風一吹越發寒意侵骨，我瑟瑟縮成一團，盼望著快點天亮，黎明前最是寒冷，分外難熬。
和*圖*書我跪倒在地上，磕頭道：「皇上，如今就有一個願意為報相護之恩，願意以身赴難的奇女子！」
我道：「回去！萬歲爺如今正在氣頭上，知道妳來看我，說不定會遷怒於妳！」
我扯了扯他的袍襬，他蹲下看著我，陰沉晦暗的眼睛，冰冷一如此時的老天，手勢卻極其溫柔，幫我把黏在臉上的濕髮撥好理順，我凝視著他道：「回去！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輕搧著蒲扇，水已經滾了好一會，才猛然反應過來，忙扔了扇子，沖泡了一壺「大紅袍」，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腦中浮現十三阿哥微瞇雙眼品茶而讚的表情，從今後，誰為你煮茶，誰聽你吹笛，誰能讓你微展眉頭？
我磕頭求道：「求皇上成全！讓綠蕪做個使喚丫頭，為十三爺灑掃庭院！」
他回身靜靜等我說話，我道：「吩咐一下守門的人，見到綠蕪客氣有禮些！」
我問：「妳如何知道信的內容？」
康熙靜靜盯了我半晌，冷聲道：「妳如今真是倚仗著朕的寵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情都敢做！」
待得第一線陽光打在燦黃的樹葉上時，整個園子剎那光彩煥發，隨之而起的還有「唧唧啾啾」鳥鳴之聲，此起彼落，歡騰不絕。我聽著這最天然的音樂，微瞇雙眼凝視著陽光下金燦燦的樹葉，腦中卻忍不住地想著油煎雞蛋，嘴角不禁逸出絲苦笑，唉！真是殺風景，焚琴煮鶴不過如此！可肚子真是餓！風雅情調真的都是吃飽穿暖後幹的事情。
他釋然一笑，揣好信起身要去。
賤妾綠蕪，浙江烏程人氏。本係閨閣幼質，生於良家，長於淑室；每學聖賢，常伴馨香。祖上亦曾高樓連苑，金玉為堂；綠柳拂檻，紅渠生池。然人生無常，命由乃衍；一朝風雨，大廈忽傾！淪落煙坊，實羞門楣；飄零風塵，本非妾意。與十三爺結識，尚在幼時，品酒論詩，琴笛相來。本文墨之交，實綠蕪之幸！蒙爺不棄，多年呵護，妾一介苦命，方保周全。妾本風煙，與爺泥雲有別，雖潔身自好，然明珠投暗，白璧蒙塵，自當明志，何敢存一絲他想。然日前得信，驚悉十三爺忤怒天顏，帝發雷霆，將其禁於養蜂道，妾如雷轟頂，夜不能寐！思前忖後，淚浸衾枕。恨微身不能替之受難，十三爺金玉之軀，何能捱霜草之寒？
無邊無際的雨，陰沉的天色難辨時辰，身子只ｈeｔuｂｏok.coｍ.ｃｏm是發抖，時間彷彿靜止，似乎這雨就這樣要下到地老天荒。
我叫道：「十四阿哥！」
他道：「放心吧！已經吩咐過了！見不見在我，但不許他們怠慢！」
康熙點頭道：「不錯！都是節烈女子，勝過世間很多男兒百倍！」
幾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著撕裂黑雲密佈的天空，陣陣雷聲中，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打落下來。不大會，又是一個霹靂，震耳欲聾。一霎間雨點連成線，嘩的一聲，大雨就像塌了天似的鋪天蓋地傾斜而下。剎那間全身濕透，暴雨砸在身上，起先還點點都是疼痛，後來慢慢麻木，狂風吹過身子，激起一陣陣寒意。陰暗的天地間，似乎除了風雨就只剩下我，只有我一人面對著天地的狂暴肆虐，承受著它的雷霆之怒。緊閉雙眼，微躬身子，任由萬千雨點砸落，我所能憑借的不過是自己的背脊。
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我佝僂著背，胳膊抵著雙腿，手捧著頭，只覺得自己凍無可凍，身子僵硬，連發抖都不會了。忽然感覺有視線盯著自己，迷糊暈沉中咬了咬牙，緩緩抬頭看去，不遠處，四阿哥手打黑面竹傘，直直立於雨中。自從十三阿哥被監禁後，這是我們第一次相見。
妾與姑娘，雖一面之緣，但常聞爺讚姑娘『有林下之風』，妾為十三爺事，求告無門。知姑娘為巾幗丈夫，女中孟嘗。必能念妾一片真心，施加援手。姑娘身近天眷，頗得聖寵。然此事難為，奈何妾走投無路，只抱萬一希望，泣求姑娘！
她蹲著不動，我斥道：「還不走？這才哪到哪，我的話妳就不聽了？」
王喜匆匆跑來，看著我嘆道：「好姐姐，妳怎麼這麼糊塗？十三爺的事情現在誰敢沾上，妳怎麼就……？」
太陽漸大，我頭開始昏沉沉，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跪的。緊閉雙眼，腦中一片虛空，再無餘力胡思亂想。
我問：「你們真的沒有法子嗎？」
我靜了一下，問：「皇上，這些女子雖然不幸淪落風塵，可卻俠肝義膽，為報知遇之恩，不惜以命相酬！她們是否也算可敬可佩？」
康熙笑看著我說：「講吧！好聽有賞！不好聽就罰！」
他嘆道：「我師傅說了，他瞅著機會會替姐姐求情的。姐姐就先忍一忍吧！」說完，長嘆口氣，匆匆跑走。
康熙側頭對李德全笑說：「蘇麻喇姑最是愛秋季，說是『比春天都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