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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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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荒園疑骸

第十三章 荒園疑骸

可是就在這片乾枯雜亂的荒草中間,卻極不協調地站著幾個華衣美服之人,全都東張西望地,彷彿在欣賞四周衰敗的風景。
梅長蘇並不多加解釋,只淡淡說了一句:「江湖中人,身不由己,請夏大人見諒。」
「這園子要修得能住人,只怕要一個多月呢。」言豫津笑道:「不過反正蘇兄也不急,景睿也不希望你這麼快搬出來,你看,今天不過出來看看園子,他就一副離情依依的樣子了。」
在兩人敘談的過程中,天邊陰沉的雲腳越壓越低,冬至欲雪,晚來風急。夏冬放下茶杯,站起來走到亭邊眺望遠方。在滿天晦霧烏雲映襯下,她高挑修長的身形愈發顯得柔韌有力,邪魅俊美的面容上毫無表情,彷彿正在沉思,又彷彿只在呼吸吐納,什麼都沒有想。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總是短暫的,僅僅片刻之後,她便深吸一口氣,霍然回身,目光耀如烈焰,直捲梅長蘇而去,口中語氣更是凌厲至極:「你既知這個故事,那麼當可告訴我,既然相愛,他為何不來?」
「夏大人一直對朝廷關於祁王逆案的結論深信不疑,而靖王卻自始至終為祁王力辯,若非皇帝陛下仁慈,又已查實他只是惑於兄弟之情,確與逆案無涉,只怕他早已牽連入罪。不過饒是如此,他依然受了謫貶壓制,十年多的野戰功勳,竟掙不到一個親王的封號,以至於太子和譽王都不把他放在眼裡。你們二人觀點相反,一旦見面,不提此事也罷,如果不小心提起,總難免會有衝突。所以竟是能不見面就不見面的好。」梅長蘇直視著夏冬的眼睛,「蘇某猜得可對?」
「天哪,爛成這樣,大概只有那幾間青磚房子還是好的吧?」言豫津搖頭道:「簡直無一處不需要修的……」
「不好笑麼?」夏冬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重新坐正身體,「縱然你身負麒麟之才,有制衡天下之能,縱然你手掌天下第一大幫,身邊耳目無數,可惜你查得清前塵舊事,枝枝蔓蔓,終究也不能查清人心。」
「是嗎?」梅長蘇似對這句話毫不在意,隨口道:「因為當年那樁婚約麼?郡主一日不另嫁,她就一日是林家的人。而對於夏大人來說,林家人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吧?」
「報案。我看到那井下泥中……有人的骸骨……」
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一齊向活人神秘失蹤之處奔了過來,蕭景睿身手最好,自然是第一個趕到,口中同時大叫著「豫津!豫津!」
另一件眾人意料中的事也沒有發生,被謠傳內定為郡馬的那個人依然在寧國侯府中當著客卿,皇帝賜了他兩幅墨寶,宣他入宮撫琴飲茶一次,但婚訊卻半點風聲也沒有。倒是霓凰郡主在夏冬拜訪後的第二天派人遞了封信給他,也不知這些人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
最後,大家直起已有些痠痛的腰,目光同時投向了一個地方。
「過去的事自然都有它的意義,我只是想不通它們與你何干?」夏冬目光如炬,灼灼地射在梅長蘇的臉上,「難道十二年前的那樁舊案,竟會影響如今太子、譽王相爭的朝局嗎?」
多年懸鏡使生涯中,夏冬不知遇到過多少重案疑雲,所以很快領會到他的意思,見對方無意深談便也移開目光,不再追問……
猶記得初嫁時的她,青春美麗,生氣勃勃,剛掀過蓋頭就不拘俗禮走出新房為丈夫擋酒。明月紅燭下的一雙璧人,一個是赤焰軍中名將,一個是懸鏡門下高徒,堂上師長含笑祝福,軍中兄弟團團慶賀,從此便是花朝月夕,相持相扶。本以為幸福可得長久,又誰知七年恩愛,回首成灰。彷彿古道邊剛遙望過那兩人依依惜別,再相見她已是十二年的未亡人。
「京兆衙門?做什麼?」謝弼沒有聽懂。
上來自然比下去容易許多,眨眼工夫蕭景睿的頭就冒了出來,不出大家所料的一身污泥,兩隻手也是黑黑的。
「怎麼了?」謝弼湊了過來,「明明是蘇兄買園子被人騙了,怎麼看起來你比他還要沮喪?」
然而也正是這樣的靖王景琰,才是昔日赤焰少帥的至交好友,才是今日梅長蘇準備鼎力扶持的未來主君。
「我素來不喜被人貼身侍候,飛流也一直是自己照顧自己。不過灑掃庭院的粗婢男僕倒確要雇幾個,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至於護衛嘛,一來有飛流,二來還有幾個朋友在京城駐留,可以請來客居。」
「蘇某不敢,」梅長蘇攤開雙手一笑,「夏大師坐鎮懸鏡司,鐵面公正,人所俱敬,蘇某何等小子,豈敢擅加質疑?不過是聊著聊著,突然想起靖王,就聊到這裡了。還請夏大人勿怪。」
這個結不解,懸鏡司便永是林氏的死敵。只是舊案早已定勘,懸鏡首尊夏江雖已歸隱,但仍然在世,要想解開這陳年血結,卻又談何容易。
「啊?」蕭景睿與謝弼都知道翠月玨對言豫津而言有多珍貴,齊齊搶上前一步,「你會不會沒帶出來?」
夏冬略略撇了一下嘴角,轉過頭去,似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雖然她不忿靖王蕭景琰多年來一直固執冥頑,但最起碼他對長兄祁王和好友林殊的情意是極為真摯深沉,從未曾因為怕受牽連而力圖劃清界線,這讓夏冬在心中對他保有了一絲敬意,因此對蘇哲冰冷的揣測微生反感,不再搭言。
言豫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展顏一笑,趴在井口大聲朝下喊道:「景睿——難得有向我獻殷勤的機會,你再加把勁兒啊——」
這句話他似是無意說出,但聽在和_圖_書夏冬耳中,卻令她全身一僵,眼睫劇烈顫動了一下。她並不是奇怪梅長蘇知道這件事。因為這樁當年舊案雖然被朝廷刻意淡化,但那畢竟是一樁牽連了成千上萬人的大事,以江左盟第一大幫的實力,只要有心調查,自然不難查出來。真正令她震悚驚訝的是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覺,是自己心中突然湧上來的那股難以抑制的情感的洪流。
梅長蘇絲毫不在意她冷冽的態度,仍是微笑道:「現在的每一分時光,都是從過去延續而來的,不查清楚過去,又怎麼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麼,不應做什麼?無論是再久遠的過去,種下什麼因,終有什麼果。懸鏡使一向行事力圖公正,不也是懷有這個信念麼?」
夏冬神色一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聲問道:「先生此話何意?」
對那人來說,男女相愛的戀情,固然是純美如水,但兄弟之間的情誼,又何嘗不是如同金玉一般。縱然是世上最瀟灑疏闊、不拘世俗之人,終難免會有些執念,不願有半分愧對朋友。
飛流不知什麼時候也到達了現場,眼睛睜得大大地瞧著全身髒兮兮的言豫津,看得他全身不對勁兒,自我感覺更加狼狽。
「你能跟景睿比嗎?他好歹也是半個江湖人!」言豫津立即又轉移了攻擊目標。
「那你還不趕緊上來?」
「拿乾草和木棍做個小火把,你一起帶下去。」
「算了,」梅長蘇微笑著截斷他的話,「錢也付了,還說什麼?就像豫津說的,我們江左盟還沒富到那樣子,可以在京都城內買幾個園子來空放著。」
「……」
夏冬冷哼一聲,道:「我知道關於麒麟才子的說法,也知道你胸懷大志,遲早要擇主而事。但我不明白的是,就算你要參與太子和譽王之爭,也沒必要把過去那麼久的事情也查得如此清楚吧?」
儘管事情已過去十二年多,儘管已可以不在午夜夢回時心顫落淚,但多年的修煉平復,竟未曾帶來絲毫真正的痊癒。那個清雅書生簡簡單單的「林家」二字,就可以猛然勾起心中的滴血痛楚和刻骨仇恨,宛如烏絲間那一縷白髮,永遠那麼鮮明醒目,隨時隨地都無法漠視。
「搬出來住也好,反正又不遠。對我來說,到此處看望蘇兄反倒比去謝府更加方便,」半晌後,言豫津方一聲朗笑打破了沉悶的氣氛,「不過這裡雖然不大,到底是一整所園子,單你和飛流住怎麼成?還該添些婢僕護衛才是。」
「荒園中不知哪裡會有危險,大家出去時還是走在石板路上的好。」蕭景睿叮囑了一句,又回頭看了梅長蘇一眼,「蘇兄,你踩著我們的步伐走。」
夏冬定定地看著他,目光似在審視,又似別無他意,但終究是沒有否認,淡淡道:「靖王殿下是皇子,夏冬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而已。他非要罔顧事實,心中偏向叛逆,陛下都寬大為懷了,夏冬又能拿他怎麼樣?」
「別理他了,」謝弼白了哥哥一眼,「我去找根繩子來,不管誰下去,都要捆牢了才行。」說著轉身要走,卻被梅長蘇攔了下來。
「怎麼了?」言豫津大驚,將半個身子都探了下去,大聲喊著:「景睿!景睿!」
「小心無大過,」梅長蘇笑著替蕭景睿辯護道:「方才草雖然密,但若是豫津小心些,也不一定會失足。這裡被草掩著,高低不平,的確該回到主路上去才是。」
「當然是靖王錯了。」夏冬的視線堅定如鐵,「蘇先生既然刻意調查過這段舊事,當知祁王逆案是由何人所查?」
「停,已經到底了,淤泥果然很厚,」半晌後,井下又傳來蕭景睿的聲音,被長滿青苔的井壁一回音,聽起來都有些變形,「不太好找,我要翻一會兒才行,火把上的草快燃完了,要是你們看見火熄了別著急啊……」
「你去不就行了嗎?」
「你也太小心了,」謝弼嘲笑道:「再荒敗的園子也只是個園子而已,哪有處處是井的?」
手上的一樁大案尚未開審,而京城裡的波瀾洶湧,則更是方興未艾,彷彿要席捲推毀一切般,讓人感覺無力抗拒甚至躲避。
但是梅長蘇心中明白,這世上若有人敢對霓凰郡主不利,第一個站出來的人一定是夏冬。無論她嫁或不嫁,無論她名義上還是不是林家的媳婦,她都是夏冬最親近的朋友。
就因為有一個早已墮入地獄的人還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只能掙扎痛苦,左右煎熬。
「嗯,」言豫津點點頭,「那是家族的傳代之物,祖父臨終前給我的……」
梅長蘇小聲向蕭景睿詢問了翠月玨的大致樣子後,三個人也挽袖躬身,幫著一起查尋起來。飛流掛在一處高高的樹枝上晃來晃去,好奇看著底下這一幕他不能理解的畫面。
言豫津悶不作聲地抓過他一隻手,用自己衣襟的內側粗魯地擦拭著,反而是謝弼問了一句:「找著沒有?」
「其實這裡也不算太糟啦,」梅長蘇笑道:「至少地段很好,大小也合適,好些年沒人住,荒廢成這樣也不奇怪。只不過要請人再好好修葺一下罷了,收拾出來應該很漂亮的,再說飛流也喜歡……你說是不是,景睿?」
蕭景睿想想也有道理,再加上全身又臭又黏的十分不舒服,便不再多說。一行五人分成兩撥,出園後就各走各的路了。
梅長蘇被兩人逗得有些忍俊不禁,謝弼也邊笑邊搖頭,氣氛一時輕鬆了好些。過了大約半盞茶的時間,下面一直窸窸窣窣的,好像沒什麼發現的樣子。
梅長蘇莞爾道:「怎麼,懸鏡使大人連這個都沒查出來?」
「謝弼說得對m•hetubook•com.com,」梅長蘇的眼尾淡淡地掃過荒草中的井口,「我的確該走一趟。」
「幸好我身手不凡,及時抓住了沿口,」言豫津扒拉著頭髮裡的草莖,臉拉得長長的,「真是倒楣死了!」
「所以啦,」梅長蘇笑意微微,「幫好朋友找到他最重要的東西,對景睿來說也很重要啊。」
謝弼心頭微惱,正要還嘴,梅長蘇已插到兩人中間,玩笑道:「這園子再不好,既然買了,我無論如何也得住,要不盟裡的弟兄們該罵我亂花錢了,你們也不忍得看我挨罵吧?」嘴裡說著,心中卻在暗暗思忖謝弼方才所說的殿下,到底是哪個殿下。
梅長蘇將目光從夏冬的身上移開,似是不忍見到她猝然間顯露出的脆弱一面。身為懸鏡使的夏冬,自然是強者中的強者,可是剝開她傲人的身分與堅強的面具,她仍然是那場慘劇所遺留下來的千千萬萬悲憤孤孀中的一個。
「那是,」謝弼一本正經地點頭同意,「他很擅長抓住什麼東西吊在半空,以前在樹人院裡經常看見他這麼吊著……」
言豫津擰著眉頭重新在井口坐下,按捺著性子又等了一會兒,方才聽到下面再次出聲:「拉我上來吧!」
斑駁的白壁,破損的粉簷,時不時出現一處缺口的女兒牆,牆面上爬滿了毫無章法瘋長的紫藤、爬山虎和野薔薇的枯莖。四顧所及,唯有滿目衰草,半枯荷塘,隨處可見頹倒的假山山石和結遍蛛絲的長廊。只有那順著坡地起伏築起的外牆,仍然牢固地圈著這所已久不見人氣的小小莊園。
蕭景琰十二年的堅持和隱忍,無論面對再多的不公與薄待,他也不願軟下背脊,主動為了當初的立場向父皇屈膝請罪。他是在軍中素有威望的大將軍,只要略加表示,太子和譽王都會十分願意收納他成為羽翼;他是戰功累累靖邊有功的成年皇子,只要俯身低頭軟言懺悔,皇帝也必不至於硬著心腸多年冷淡,有功不賞。然而這一切看似容易的舉動他一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接受一道道的詔命,奔波於各個戰場之間,偶有閒暇,大部分時間也只在自己的王府與城外軍營兩處盤桓,遠離皇權中心,甘於不被朝野重視,只為了心中一點孤憤,恨恨難平。
「極好……」回音壁再次悠悠響起,飛流的身影像是在配合他一般,刷地從前面一閃而過,消失在東倒西歪如迷陣般的假山群中,看來正玩在興頭上。
「怎麼,蘇某的話很好笑麼?」
「飛流已經去找了,他動作比較快……」剛解釋了一句,少年的身影就已快速掠了過來,手上果然拿著一卷粗實的麻繩。
蕭景睿搶先伸手抓了過來,將其中的一頭拴在自己腰上,言豫津知道自己一到了暗處就跟個瞎子一樣看不見,也沒有客氣,只是伸手幫他檢查繩結是否打得牢靠,口中輕聲說了一句:「要小心。」
「不會不會,像我這樣的高手,哪有這麼容易傷著?」言豫津呵呵一笑,做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揮了揮手。
「我也不是自己找的,」答話的青衫人面帶苦笑,「我只是託了一家商行,說要在城裡買所園子,那家老闆就薦了這裡,說是極好……」
女懸鏡使沉吟了一下,「是,我承認他們當時推波助瀾,加速了祁王的滅亡,但若不是祁王自己心懷狼子野心,圖謀大逆,若不是赤焰軍助紂為虐,行事卑污,又何至於有後面罪有應得的結果?」
梅長蘇微笑道:「郡主有夏大人這樣的好朋友,真是難得。」
「找到就好了,兩隻臭鬼,快回去洗個澡吧!」謝弼鬆了口氣,一人背後拍了一掌。
「蘇先生,」片刻靜默後,夏冬抑制住了自己激動的心情,冷冷問道:「你到京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梅長蘇的脣角不為人所察知地暗暗抿緊了一下,轉過頭來,仍是一派清風般雅素的神色,笑道:「這個誰都知道吧,就是本代懸鏡使首尊,令師夏江夏大師啊。」
當初遣派他前去相助霓凰時,並未曾預料到這個結局,但如今面對這樣兩顆澄如冰雪的真心,自己又豈能胸懷迂腐之念,成為其間的阻礙?林殊本已命運多舛,只為少年時無關情愛的婚約,就已帶累霓凰多年,如今奄奄病體,苟存性命,前途多艱,更是再無半分餘力牽扯兒女之情……
當年笑傲群雄的赤焰前鋒大將聶鋒,因主帥惡意驅派入死地,全軍被圍,屍骨不全。這個結論是所有聶部遺屬們心頭的一根刺,更是夏冬仇恨的來源。執手送別的英俊檀郎,歸來竟是零碎殘軀,半幅血袍。縱然師門威名赫赫,縱然懸鏡使身分眾人敬畏,也難抵她年年清明墳前孑然孤立,四顧茫然,對鏡不見雙立身影,憑肩再無畫眉之人。如此撕心之痛,切骨之仇,卻叫她如何不怨,如何不恨?
看著他了然一切的目光,言豫津不由垂下了視線,低聲道:「景睿……本是最愛乾淨的人……」
「那房子的門窗怕也要換,縱然沒朽,也實在過於髒汙了。」謝弼也道:「蘇兄是什麼人,怎麼能住這樣簡陋的園子?聽說東城有個不錯的……」
「不會這麼巧吧?」謝弼有些惴惴不安地道:「要掉進這井裡面可不太好找,就算已經沒水,只怕也有很厚一層淤泥……」
蕭景睿卻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掉下去的人是你,如果是蘇兄,他一定什麼都抓不住,直接到底……」
「沒什麼你鬼叫嚇人啊?」言豫津忍不住罵了一句,轉頭對謝弼道:「咱們拉他上來!」
因為在戰場上結下的情誼,是世上最不容易變質的情誼。
和*圖*書冬覺得此時的自己,竟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聶鋒的臂彎。
這句話雖然說得簡單,但語中深意自存。在場的都不是笨人,想到他將來遲早是某一宮的重要幕僚,自然知道哪裡不方便,一時間不由得全體默然無言。
「我……我派了飛流來看過,他也說極好……」
「別擔心,火焰一直燃得很穩,應該沒事的。」
「我自己下去吧,」言豫津明白他的好意,回了一個微笑,「反正我的衣服已經弄髒了,何必再把你拖下水……」
「可是新傷初癒,行動之間總有關礙。方才我家飛流無禮,還請見諒。」
只不過情之一字,歷來無計迴避,表面上一如既往的談笑不羈,掩蓋不住他內心的黯然神傷,就如同當時在迎鳳樓中,郡主看著自己這個江左盟宗主,許多話湧到脣邊,欲問難問時的痛苦一樣,那是再怎樣平靜堅強的面具也無法掩飾的內心情感。
言豫津想起護送他入京那四個高手還沒有走,心中頓時明白,便不再多說什麼,低頭撣了撣未能拍淨的衣襟,他的手便突然僵住。
聽得此言,夏冬眸色突轉冰寒,冷冷道:「她現在還不是我的朋友,等她出嫁之後,我才肯承認這朋友二字。」
言豫津心中憂急,不願多說,回身跨過那架被扯倒在地的後門,重新進入到荒園之中,沿路撥草翻石,仔細尋找。
「聽說夏大人在京郊外曾經遇襲?」梅長蘇笑著提起另一個話題,「景睿那日回來身上帶傷,侯府裡上上下下都嚇了好大一跳,長公主命人請醫敷藥,可算是鬧得雞犬不寧……不知大人的傷好些沒有?」
「男孩子受點傷算什麼?長公主也太嬌慣孩子了。」夏冬毫不在意地道:「我的傷不重,早就好了,有勞先生過問。」
「謝弼,」蕭景睿有些厭煩的道:「這些事蘇兄自己會打算的,你說那麼多做什麼?」
從頭到尾都沒怎麼說話的年輕人嗯了一聲,算做回應。
「笨蛋!」言豫津咬牙罵了一句,「臭死了,洗澡去。」
既然相愛,為何不來?為何不來?
「去死!」底下傳來笑罵聲,「等我出來再抹你一身泥!」
蕭景睿皺了皺眉,用手肘頂了二弟一下,轉身笑著拍拍言豫津的肩膀,用輕鬆的口氣道:「一口枯井而已,有什麼打緊的,我這就下去,一定給你找出來!」
夏冬聽了這番話後,一時並沒有急著反應,而是細細琢磨了半晌,方皺著眉道:「男子漢大丈夫當乾脆一些,愛就是愛,不愛就不愛,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務,纏得他來不成金陵一趟?」
「雪廬是客院,又不會干擾到主屋,有什麼好叨擾的。」蕭景睿悶悶地道。
蕭景睿將另一隻黑黑的手舉起來,十指蜷著,握成一個拳頭,再慢慢攤開,掌心上躺著一小塊裹滿黑泥的月牙形硬物。
因為職位特性,懸鏡使的行動一向低調隱秘,夏冬回京之後也並無張揚。但對於有心人而言,卻也不難探知她的行動。不過對於明裡暗裡的諸多雙眼睛,夏冬並沒有刻意神秘,皇宮、寧國侯府、穆氏的京宅,她在公開出入了這三個地方之後,便深居簡出,一直待在懸鏡司的府衙之內。
唯今之計,只能徐緩圖之。
謝弼忙道:「東城的園子不需要錢,殿下說……」
「二弟,」蕭景睿轉過頭,神色有些凝重地道:「我們回去洗澡,但要麻煩你去京兆尹衙門跑一趟了。」
梅長蘇淡淡一笑,「我知道侯爺和長公主不會計較,但總有些不方便……」
「不用了,我晚上看東西也清清楚楚的,他們都說我像個貓頭鷹呢。」
梅長蘇也過來幫著他整理周身,溫言問道:「人傷著沒有?」
翠月玨既然是能鑲在腰帶上之物,體積就不會大到哪裡去,故而蕭景睿下去了很久,只聽見他不停地叫著向下放向下放,似乎還一無所獲的樣子。
「為何不來?」梅長蘇慘然一笑,面色如雪,慢慢閉上了眼睛,自言自語道:「這話你可以問我……可是我……我卻怎能問他?」
「蘇先生是國士,怎麼會對一向遠離朝局的靖王突然感起興趣來了?」
「景睿,找不著就上來吧,也不一定是掉在這裡面的……」言豫津喊道。
言、謝二人嚇了一跳,忙一起蹲下來幫著拔草,很快簡易火把就已紮好,梅長蘇從飛流的身上摸出一副小巧的火石,點燃了火把,蕭景睿擎在手中,慢慢從井口吊了下去。謝弼和言豫津緊緊拉住繩子,一點點地向下放,梅長蘇則俯身在井口,隨時注意火焰的明亮度。
那口荒草間坍塌的枯井。
「如果不是抬頭可以看見崇音塔的塔尖,我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說話的這人是在冬天裡也很耍帥地拿著把扇子的國舅府大公子,「沒想到金陵城區裡還有這麼荒涼的地方,蘇兄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言豫津用餘光瞟了好友一眼,沒有像以前慣常的那樣跟謝弼一起逗弄他,而是慢慢用扇子敲打著自己另一隻手的掌心,閒閒踱步四處走動,好像是想把這園子再看清楚些,可只走了十來步,突然「啊」的一聲,人就不見了。
話音剛落,他就接收到來自弟弟和好友的四道鄙視目光,正有些摸不著頭腦,梅長蘇在旁輕聲道:「景睿,現在是冬天,蛇是要冬眠的……」
「去京兆衙門報案啊!」
這一趟荒園返程要比來時多花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凡是印象中踏足過的地方統統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垃圾翻出了一堆,卻沒有半點翠玉的影子。
可是令朝野意外的是,預想中將隨著夏冬回京而引發的「侵地案」風hetubook•com.com暴並沒有立即炸響,然而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更是令人難熬,慶國公柏業早已告病在家,而且據太醫透露,他這可不是在裝病。
梅長蘇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何寶物,但看眾人神情,也知非同一般,忙道:「一定是脫落了。我們趕緊沿著你今天出來走過的地方找一遍,只怕還能找著。」
「是口枯井啊,看著陰森森的……」謝弼小心翼翼地扒開漫過井口的荒草向下張望,「井臺全都塌了,難怪你沒注意到……」
飛流的身影在旁邊樹枝間閃了一閃,出現在梅長蘇的身邊,雖然面無表情,但眼中的神氣,分明是很歡喜客人終於要走了。夏冬回眸看著他俊秀單純的臉,突然腳下一滯,一股疲憊之感湧上心頭。
「枯井藏屍……」謝弼的臉色微微發白,「聽著都怪嚇人的,你膽子真大,還能在下面多待那麼久……換我早就爬出來了……」
梅長蘇一面欠身重新為她添續熱茶,一面道:「看來夏大人認為,一定是靖王錯了?」
言豫津雙手抱胸,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文秀的男子。託商行買園子,只派了個孩子來看一眼就付款,這便是麒麟才子的作派?果然與眾不同……
「翠月玨是鑲在這腰帶上的,腰帶還在腰上,怎麼會沒把它帶出來?去找你們前我還摸過它……」言豫津說著說著,臉色已有些發白。
「怎麼了?」梅長蘇立即察覺有異,忙問道。
「不過是井中的淤泥而已,又不是洗不掉,」梅長蘇笑道:「他都不介意,你介意什麼?那個翠月玨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夏冬飲畢杯中餘茶,放回桌上,站起身道:「今日叨擾了。先生所託,必盡力而為。日後你想做什麼,也都是你自己的事。不過夏冬還是要先行警告一句,先生縱有通天手腕,也請莫觸法網,莫逆聖意。否則懸鏡司堂上明鏡,堂下利劍,只怕容不得先生。」
「是,我是最沒用的官場中人!」謝弼自嘲了回了一句,聳聳肩,「走吧蘇兄。」
「我當時看見另一邊枯葉上,好像有一點綠光。翠月玨這麼小,要是我先出來讓人起屍,它一定不知會被翻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想再找找,幸好真的是它。」
夏冬冷哼一聲,但終究還是道:「此事既然與郡主相關,你又如此坦誠相告,我替你跑這一趟腿也不妨。不過你也轉告那個小子,來日見了他,我夏冬這關不是那麼好過的。」
被蕭景睿抓著手腕從地下重新拔|出|來後,國舅公子華貴的漂亮衣袍上已沾滿了黑黑的塵土和枯黃的草屑,蕭景睿用手幫他前後撲打著,撲出漫天的粉塵。
夏冬怔怔地看了他一陣,突然仰天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年長的人說話分量就是不一樣,眾人聽從他的建議,一起回到了主路上,漫步走完剛才沒有走到的地方,可再怎麼逛,也不過到處都是一樣的荒涼。園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後角門,兩扇門板居然是關著的,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鎖鎖著。除了飛流,沒有人想要重新穿園走回去,於是走在最前面的謝弼便伸手拉門,誰知一拉之下,整面門板齊齊脫落。
莊園的正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弧形花圃的輪廓,只不過圃中早已沒有花朵,只餘下蔓蔓野草,焦黃一片地向四處延伸。
「耶,居然真的掉在這裡了,」謝弼從袖中摸出手帕,將翠月玨擦拭乾淨,遞給言豫津,後者默默地看了一眼,伸手接了回去,放進懷裡。
謝弼挑了挑眉,「大哥,這園子現在可是被蘇兄買下了,出面報案當然他才是最合適的吧?」
「啊?」大家都吃了一驚,言豫津失聲道:「你剛才叫那一聲,就是因為發現了屍骨?」
提起飛流,夏冬眸中掠過一抹武者的熱芒,道:「令護衛果然名不虛傳,我今日落敗,倒也心服口服。不過請他也不要鬆懈,我懸鏡門中向來敗而不餒,夏冬日後勤加修習,還要來再行討教的。」
所以今日備茶待客,等來了夏冬,終究是要了此心事。
面對她質詢的目光,梅長蘇卻絲毫沒有再多加解釋的意思,青衫微揚,移步在前引路送客,口中輕飄飄說著「請大人慢走」,已是真正的套言閒語。
「去,」蕭景睿半真半假地給了他一拳,「衣服算什麼?下面黑,我晚上的視力比你好,再說你大少爺不是最怕蛇嗎?這草深濕泥之地,最多的就是蛇了……」
「什麼不見了?」
梅長蘇眼珠輕轉了一下,道:「在夏大人面前,明人不說暗話。像靖王這樣武功高,能領兵,又對嫡位沒有威脅的皇子,無論誰能把他拉到旗下,都會是一個強助吧?」
梅長蘇面不改色,但牙根已暗暗咬緊,半晌後方吐出一口氣,道:「我想……這就是你和靖王殿下一直避不見面的原因吧?」
梅長蘇噗哧一笑,搖頭道:「不是給你照明用的,這井看起來不淺,而且井口被野草遮蓋,氣流一定不暢,下面必是汙氣渾濁,如果你下去後火把不能繼續燃燒,人就不可以久待,否則很容易窒息的。」
「先不慌,」蕭景睿急忙出言阻止,「還有地方沒有翻過,馬上就好……」
蕭景睿奇怪地瞪他一眼,「你叫蘇兄去哪裡?」
「夏大人,」梅長蘇再次睜開雙眸時,眼睛裡已只有寧和與溫情。他柔柔地凝望著夏冬,聲音平穩而又安詳,「蘇某與郡主交情不深,有些話不好當面言講,故而今日借茶留客,將這故事講給大人聽,就是想請大人替蘇某轉言:雖然郡主一直猶豫不決,沒有直接向我詢問,但我知道她心裡的疑惑是什麼。那人確在我江左盟中,以前https://m.hetubook.com.com我不太明瞭郡主的心意,生怕其間有什麼誤會,對他不願多加追問。但自從與郡主相識之後,該看清楚的事情我已然看得清楚。因此請郡主放心,那人的心意絕不會比郡主略薄半分,只是目前還有些事務纏身,暫時不能入京。郡主如果信得過蘇某,還請再多給他一些時間為謝。」
「嗯。」
閉門思過的太子表現極為良好,雖然因為真實原因被掩蓋的緣故,他不便公開向郡主道歉,但太子東宮的人出門遇到穆王府的人都會側身禮讓,姿態放得之低令人咋舌,反而讓一團火氣的穆家人挑不起刺兒來,雙方的關係也由此未能公開惡化。越貴妃被降級之後更是苦情戲做足,迅速的衰老與憔悴令皇帝心中漸生憐惜,怒氣已不如當初之盛。
「嗯。」蕭景睿口中答應著,回頭看見梅長蘇蹲在地上拔枯草,不由奇怪地問道:「蘇兄,你在幹什麼?」
「我的翠月玨……」
「夏大人良言,自當謹記。」梅長蘇起身相送,笑意晏晏,「大人如此殷殷囑咐,蘇某敢不投桃報李?所以在下也有一句警言相送:忠未必忠,奸未必奸,想來既是朝中顯貴,又可通達江湖,毫無痕跡地驅策死士殺手者,能有幾人?」
「不見了……」
「極好……」謝弼像是回音壁般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呆呆地將視線定在不遠處半塌的花臺上。
「看來要在京城多停留一陣子了,總在府上叨擾,我也不安穩。」梅長蘇凝望過來的目光很是柔和,但說出的話卻又異常客氣。
江左盟宗主平靜而又深沉的目光掃過昏暗欲雪的天際,看著那一片烏沉沉厚實暮雲中細細的一條亮線。為了靖王,要拉攏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雲南穆府已勿須再多費心,而下一個,就是懸鏡使夏冬。
梅長蘇微笑不語,渾似毫不擔心。飛流因心智所限,反而心無旁鷙,玩的時候也練功,練功對他來說就是玩,加之武學資質上佳,一般人就算再多一倍勤懇,也難追上他的速度。
言豫津咬牙看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像看著一隻白眼狼一樣,恨恨地道:「什麼叫幸好掉下去的是我?你個沒良心的……」
可是梅長蘇的胸口卻因為她的反應而柔柔的一暖。雖然他剛才說那番話的目的,只不過是為了誤導這位懸鏡使,讓她以為自己日後與靖王的所有交往都是為了拉攏和算計,從而不會多加關注,可看到立場明明是在祁王與林氏對立面的夏冬,對於靖王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都不忍口出惡言,心中自然還是免不了一陣感動。
夏冬心頭一震,霍然回過頭來,卻見對方容色清淡,神情安寧,就彷彿剛才所說的,只是一句家常絮語而已。
也許只有霓凰郡主稍稍體會到了一點夏冬的心境,被迫快速成熟起來的那個少女,本是世上最高傲與強勢的女子,卻在最初與夏冬相處的那段時間內諸般忍讓她的挑釁與刁難,即使是在兩人並肩禦敵,已結成深厚友情之後,仍然默默地承受了她「你一日不嫁,就一日不是我的朋友」這樣冰冷的宣言。
蕭景睿抿著嘴角,並沒有反駁言豫津的話,沉默了好一陣子,才慢慢地問道:「蘇兄真的……非要搬出來住嗎?」
提起夏江的名字,夏冬眸中立露恭肅之意,語氣更是前所未有地篤定:「家師自出道以來,輔佐陛下,受皇命查案無數,迄今無一差錯。蘇先生若是再敢語帶質疑,夏冬必視為對家師不敬。」
「哦?」梅長蘇微微一哂道:「夏大人竟如此肯定?殊不知情勢在變,人心自然也會變,靖王多年鬱鬱不得志,若有好的機會,只怕也不會平白放過吧?」
夏冬冷笑一聲,道:「果然是謀士之言,只論形勢利弊,不論人心。我別的不敢說,只敢在此斷言,無論你將來輔佐的主君是太子還是譽王,你都永遠沒有辦法將靖王收至他們中任何一人的旗下。」
「他說極好你就信了?也不看看地方就付錢了?江左盟已經富成這樣子了?」言豫津用三階式的問法,明顯地表示著自己不以為然的觀點。
「可是……」言豫津咬了咬下脣,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正想再說,感覺到肩上一重,有隻手壓了上來,回頭一看,撞上梅長蘇微含笑意的眼睛。
「這裡……」一個悶悶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拉我一把……」
「不盡然吧?靖王被陛下壓制,母妃在宮中又無特殊恩寵,他縱不想再添尊華,為了日後打算,也該趁著現在有用武之地時早下決斷。若是就這樣袖手一旁,等將來塵埃落定,只怕就再無出頭之日了。」
「只要有牽連,就或多或少會帶來影響。莫非夏大人認為他們與當年的事毫不相關麼?」梅長蘇淡淡反問。
「對對,」蕭景睿附和著,撫拍好友背心勸撫,「今天找不著也不打緊,重賞懸尋,一定找得回來。」
「再一會兒……」蕭景睿的聲音甕甕地傳來,可是餘音未落,繩子突然一陣搖晃,同時便聽到他在下面「啊」地一聲驚呼。
井下停頓了一下方有回應:「沒什麼……」
就在這樣凝滯沉悶的局勢下,已成為京都名人的蘇哲卻悠悠然地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邀請幾個年輕朋友跟他一起出了門。
梅長蘇輕聲勸道:「別著急,有事景睿會說的。既然下去了,至少要找個清楚。」
幸而她是夏冬,懸鏡使的職責和堅韌的心志支撐她抗過了那次打擊,同門兄弟面前也未曾輕露悲傷;不幸她是夏冬,一團混亂中人人都因為她的堅強而疏忽放心,只到某一天突然發現她鬢添白髮、眸色如冰時,才陡然驚覺她心中的積憤與哀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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