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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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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

第十二章 俠骨柔腸

聽到此處,夏冬不禁悚然動容:「有這種事,未聞廷報啊?」
一切都結束得那麼突然,前一瞬間還是人影翻飛,掌風四起,下一個剎那兩人已極速分開,隔著一丈遠的距離對視。
「既然蘇先生有此餘暇,夏冬自當洗耳恭聽。」
「錯了?」
梅長蘇的面上浮起一層苦笑,舉起手中茶杯又飲了一口,方緩緩道:「夏大人……蘇某也不妨直言,您實在是錯了。」
「哦,」梅長蘇微笑,「願聞其詳。」
「我與霓凰郡主相識多年,她的性情脾氣也算知道幾分。若無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們面前再紅的紅人,她也不會對你這般禮遇。」夏冬說到這裡,眸中突閃寒意,「但對於郡主的諸般優待,先生的回應卻令人失望,可以說是從未曾投桃報李,令我著實不解。穆府中也有人與我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先生未免過於倨傲,不夠殷勤。」
念及此處,心裡的疙瘩不由平順了好些,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敞亮,蘇兄含著柔柔笑意的眼睛,也還和以前一樣親切溫和。望向梅長蘇剛剛指的那株古柏,蕭景睿重新包起那樹根小鷹,身形一展,掠了過去,仰頭叫道:「飛流!下來看這是什麼?」
梅長蘇即沒承認,也不否認,仍是道:「自那之後又過了一年,藩府中仍未查出那年輕人一絲消息。郡主雖默默無言,但府中眾人都覺此人涼薄,十分的不諒解。此時適逢郡主幼弟成年,入京襲爵,朝廷有意公開為郡主擇婿,事先徵求她的意見。大家都以為依郡主高傲的性情,不大會接受這種公開挑選的方式,沒想到她只略加了幾個附加條件之後,竟然應允了。」
迅忽之間,已交手數招,夏冬朗笑一聲,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拼中,氣息延續最是重要,她在飛流幾乎令人窒息的攻勢中還要強行讚嘆出聲,固然是心性高傲,卻也有挑釁之意,引逗對方逞強開口,便可以本門最擅長的綿針心法尋隙攻擊。
蕭景睿被這樣一說,倒費了躊躇。見梅長蘇慢慢坐回到他的長椅上,拾起方才起身時滑落的長裘圍好,一副意態悠閒的樣子,看來確是不會管了,可自己怎麼也做不到像他這樣不在意,只好咳了一聲,追到打鬥正酣的兩人身邊去,高聲叫道:「夏冬姐,妳先停手好嗎?」
下一個瞬間,飛流的雙足已經落地,翻掌擊來,蕭景睿腳步一錯,堪堪避過,同時扭腰躍起,連翻幾下,循向另一個方向。要說習武這件事,招式要靠人傳授,內功和熟練度要靠自己的修練,但說到身法嘛,能被一個高手中的高手追在後面,那絕對是可以激發潛能,取得不一樣的功效。
梅長蘇向她微微點了點頭,側過臉,將目光從他唯一的聽眾臉上移開,投向了晦暗昏黃的天際,不疾不徐地道:「話說某國某朝,有一藩王,手握雄兵駐守邊境,一向深得皇寵,信任備至。有一年這位藩王攜女進京,小郡主被留在宮中,認識了很多皇室宗親族中的孩子。其中有一位是朝中大元帥的獨子,年長她兩歲,最是活潑淘氣,驕縱張揚,兩人經常在一起嬉鬧。太后見他們兩小無猜,便做主為他們訂下了親事。雖然藩府和元帥府並沒有什麼深交,但畢竟門當戶對,兩家都沒有異議。誰知訂親後只過了一年,大元帥便捲入了一場逆案之中,父子俱亡。雖然藩王遠戌邊陲,與該案無涉,但終究難免因這兒女姻親之故,受了牽累。皇帝對他有了疑慮之心,兵糧諸事,都不像以前一樣得心應手,磨損了兩年,麾下戰力自然受了影響,此時鄰國突興強兵犯境,致使一戰不勝,二戰殞身,留下孤女弱兒,無主兵將,盡皆哀哀無依。其時援兵未到,情勢危急,年方十七歲的小郡主重孝上陣,替父領兵,一番浴血苦戰,竟被她穩住了城防。夏大人,妳說這小郡主,是不是一位當世的奇女子?」
比起蕭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飾的驚訝表情,當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鎮定淡然得多。她先運氣沖散了腕間的積淤,又捋了捋略顯零亂的長髮,抿著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魯莽了,請蘇先生一見。」
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過一天工夫,越妃被黜降,太子被罰閉門思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朝野。由於中書省宣佈此事件時用語過於模糊,只有「違逆聖意,侍上不恭」八個字,反而惹得流言紛紛,各種稀奇古怪的猜測接連出爐,充分體現出了人的想像力真是可以無限擴展。
「郡主哪有可能被震住?」梅長蘇和*圖*書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不過我說郡主是因為我江左盟宗主的身分,所以才對我格外禮遇,這卻不是假的。」
由於梅長蘇經常會莫名其妙知道一些別人沒想到他會知道的事情,所以蕭景睿倒也沒驚奇他為何會連靖王府的紅砂都認得,只是抬起腳來看了看,道:「我本想晚上慢慢告訴你的,庭生看起來很好。靖王府後面好大一個院子,原本就收留著一些陣亡將士的遺孤,庭生就住在那裡,有單獨的房間,有習文練武的師傅,吃好睡好,沒有人欺負他,你不用掛念。」
飛流立即一仰首,指著梅長蘇的方向對夏冬道:「過去!」
梅長蘇以目光示意她稍安,仍是保持著原先的語速:「郡主的麾下,善野戰,善攻防,確是威猛之師,但卻有一個至弱之處,那便是水戰。」
蕭景睿此時已趕回到梅長蘇身邊,看那兩人對打激烈,不由有些著忙,叫道:「蘇兄快叫飛流住手,那個人是……」
蕭景睿怔怔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半晌說不出話來。如果此時在他的前方有一面鏡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臉上看到兩個字——震驚!
夏冬一哂:「目的倒確實是這個目的,但卻並非聽了傳言。」
「正在為難關頭,營中來了一個年輕人,自薦最擅水戰,請求入營供職。郡主慧眼識人,破格錄用。那人果然未有半字吹噓,確是個水軍奇才。經過半月籌謀,他親上戰陣,一舉破敵。戰後奏報朝廷捷訊,郡主本想報他首功,請旨嘉獎,但此人不知為了何故,卻堅持不讓郡主將他的姓名上報請賞。」
不過對所有已比拼到這一步的候選者們而言,當然沒有就此輕易放棄的道理,說不定郡主只是女兒家矜持,不願外露呢,恐怕也只有到了最後面對面交手時,才能確實知道她到底心意如何。所以對於這場文試,看熱鬧的人雖然少了,但真正參加進去的人,除了蕭景睿這種湊數的,態度大半還是極其認真。
「飛流以前不出門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長蘇嘆口氣道:「要是能想辦法請琅琊閣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飛流是個孩子啊……」
過水溫了紫砂茶具,梅長蘇以木勺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底部,將沸水緩緩注入至九分滿,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時,雙手奉與客人。夏冬也雙手接過,慢嗅茶香,輕輕啜飲了一口,略一停舌,咽下後齒喉回甘,微微合目細品,半晌無語,倒像真的只是來應邀喝茶一般。
「蘇兄……」
不過總有那麼一些人不滿足於只看清楚他的容貌,想方設法要繞過謝弼的攔阻,來個近距離的接觸。可是梅長蘇既然有一個能與蒙摯對拼的護衛,那當然不是擺著來玩的,把那些侵入到警戒範圍內的人捉到扔出去,是這幾天飛流很喜歡玩的一項遊戲,只是盡量不真的傷人罷了。
這樣的流言傳出來之後,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風浪。就算大多數的人的參選目的並不只是為了郡馬之位,但被人拖著陪玩仍然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一時間全京城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新晉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門禁森嚴的寧國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脫了一層皮。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貴族子弟不斷登門拜訪,要來瞧一瞧這個蘇哲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模樣。
知道他的人當然明白他一向是這個樣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裡,這個舉動簡直是無禮至極,蕭景睿趕緊搶步上前道:「夏冬姐勿怪,飛流一向如此簡言,並無不敬之意。」
「什麼?」飛流果然被逗得有些慍怒,再次問道。
當然,這樣一場盛會也不會全無受益者。有些人原本就沒有打算最終折得高嶺之花,能經此平臺,或揚了名,露了臉,或博得了被人賞識出頭的機會,都算是大有收穫,而其間最沒費什麼力氣,但又獲利最多的人,顯然便是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蘇哲了。
「今天來的人應該差不多了,這裡太冷,蘇兄還是回雪廬去吧。」蕭景睿看梅長蘇再次攏了攏狐裘的領子,不由勸道。
「下來看啊,下來看就知道了。」因為已經混熟,蕭景睿也開始像個哥哥一樣地逗弄起這看似冷酷,其實純真如稚子的可愛少年。
看到梅長蘇站起身形,那條人影也不再靜立,轉身步下蜂腰小橋,進入挑簷塗丹的連廊,每走近一步,映在江左盟宗主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在梅長蘇安靜的凝視中,女懸鏡使的腳步邁過連廊回欄,突然一個輕盈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轉身,髮尾飄蕩,長長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抬手錯身,如一抹流雲般飛掠而起,灑下一片掌影,而切碎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飛流靜悄悄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的凌空一擊。
梅長蘇的聲音隔著矮矮灌叢悠悠傳來:「飛流,請那位姐姐過來。」
可是梅長蘇卻搖了搖頭,口氣篤定地道:「讓他們打吧,我不會管的。」
有人說有一個皇帝新寵的宮嬪,被貴妃無故杖殺了;有人說貴妃多言多語干涉太子處理朝務,因此惹惱了聖顏;也有人說貴妃在內院行巫蠱之事,被捉了個正著;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為貴妃新養小犬未經調|教,竟然咬了皇帝的龍爪……
「叨擾了。」夏冬安然答道。
與在西郊城外時不同,夏冬此刻穿著女裝,雖然仍是勁衣窄袖長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繡與腰間的流蘇已成功的調和了一些她邪魅神秘的中性氣質,顯出幾分俏麗與嫵媚來。只有那一頭又長又順的髮絲仍以絲帶簡束,未戴任何釵環,烏雲之間一縷蒼白依然非常顯目。
夏冬的視線停留在梅長蘇素淡的容顏上,良久後方才緩緩收回到下垂的羽睫中。今天來寧國侯府前,她曾經想像過這位蘇哲是什麼樣的人,可真正見到了以後,才發現他遠比傳言和想像中更加深沉。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蕭景睿看著他的眼睛,笑了起來。其實仔細想來,從相識的那天起,梅長蘇待人處事的態度就沒怎麼大變過,既然人家沒變,那自己的不滿就是單方面的強求,焉能把責任歸到人家的身上去?言豫津說得對,自己將蘇兄當成是世上最知心的良師益友,那是因為蘇兄本身就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蕭景睿還沒有實力能在蘇兄心裡佔據同樣重要的位置,那是自己的問題,埋怨人家涼薄,實在是大不公平。
她不說話,梅長蘇也不開言,淺笑著捧杯陪飲。熱茶蒸暈之下,他原本過於蒼白的面頰有了一絲朱潤,看起來倒也算得上氣質閒淡,清雅風度。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輕聲嘆息道:「我有一言坦誠相告,先生勿怪。」
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脣角。不知從何而起的壓迫感慢慢侵襲了過來,他直覺般地抬起頭,目光準確地投向了連廊東邊的蜂腰小橋。
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先是有個少年護衛武功高絕,因此頗得蒙大統領賞識交好,接著又調|教幼童以奇幻手法擊敗武試第一人,展示出了他本人的超強實力,後來主持郡主文試時滿腹錦韜秀略,耀目的才華頗得聖上讚譽,聽說還曾以白衣之身蒙御書房私召,對談了近兩個時辰,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但其後的豐厚賞賜和客卿尊稱,無一不表明了這是個正當紅的新人,絕對不可小瞧,甚至已有號稱消息靈通人士斷言,這蘇哲百分百是早就內定好的郡馬人選,其他所有人都是陪他來玩的。
「霓凰郡主待蘇某確實非常禮遇,不過這之中緣由,卻並非如各位想像的那樣。」梅長蘇放下茶杯,舒展著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為懸鏡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對蘇某的來龍去脈查了個一清二楚吧?」
越是與此事毫無干係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後悄悄議論,猜想得十分起勁,偏偏是那些牽涉在內或大約知道些風聲的人噤若寒蟬,人前人後都不發一言一語。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為當時就在武英殿中目睹了梅長蘇的安排,大約猜到了事情與霓凰郡主有關,但具體的過程如何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這兩個都是知趣的聰明人,並沒有隨後追問。
在這一群心思各異的人裡,最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就屬北燕使團了。擁有一個武功超絕的百里奇,本是他們的驕傲和自豪,百里奇也確實是所有候選人中唯一一個有希望能擊敗霓凰郡主的人。可沒想到水滿則溢,橫空殺出來一個病怏怏的蘇哲,不知使了什麼邪門妖術,讓這位硬功高手輸得莫名其妙。本來輸就輸罷了,丟個臉而已,調整好心情大局仍然沒有改變,可百里奇不知怎麼回事,戰敗的第二天就從驛館裡消失了,北燕大使請託了九門提督全城查找,也沒翻出半塊影子來,反而白讓大梁的官兵們看了笑話。求親的事情沒有辦好,帶來的人還丟了一個,恐怕這位倒楣的正使回國之後,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
「哦?」夏冬一怔,「血戰功勞他都不要,這倒奇了。」
m.hetubook.com•com冬觸動情腸,心中哀淒,不禁嘆了一口氣,容色寞寞道:「女子癡情,總是勝過男子。想來她雖然外表看來無恙,但其實心中,終究還是盼著那年輕人趁這個機會前來應選吧……」
「那次危局,便是由於鄰國有位高人,制訂了極為狠辣的水攻之策所致。先以突襲之計,強力奪得河道渡口,以巨艦為營,小艦為刃,河道為路,一應供給,竟全從水上輸送,浩浩水軍竟沿河直衝腹地而去。雖是兵行險著,竟有了奇效。郡主若全力攻打渡口,敵方水軍便乘虛上岸為亂,若在水面上攻擊敵軍,又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彼時麾下諸多將才,竟無有破敵之法。身為一軍主帥,郡主那時的憂煎之心,可想而知。」說到這裡,他咳嗽了幾聲,停下來喝茶。
「後來怎樣了?」夏冬正聽得出神,見他停頓,忍不住出言追問。
「不下來嗎?那我拿走了……」蕭景睿將拿包的手背在身後,作勢就要離開。
「咦?」蕭景睿奇道:「你上午才拜託我去看望他的,怎麼知道我這麼快已經去過了?」
「夏大人不必客氣,」梅長蘇以敬稱呼之,語調謙和,「有什麼話,但講不妨。」
「你鞋底的赭紅砂,是靖王府練武場所特有的,你若沒去,從何處沾來?」
原本看起來毫無異樣的柏樹枝葉間果然露出了一張俊秀的臉,飛流睜大了眼睛向下看。
梅長蘇慢慢搖了搖頭,輕柔一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景睿,庭生那孩子還好麼?」
無論在前期的武試階段,還是那十名人選脫穎而出之後,她都沒有通過任何途徑去瞭解過這些年輕人的品行、性情和優缺點之類的資料,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家主動跟她說,她都充耳不聞,反而是雲南穆府的其他人精神十足,該瞭解的,不該瞭解的,全都去查了個底兒朝天。
雖然早就知道飛流武功極高,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少年的身手遠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個人是夏冬啊,是出師已有十幾年的當朝懸鏡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數的高手啊!而這個飛流,這個心智如同孩童般,時常還會看見他戀戀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夠擊敗她!
「先生確實是極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現在尚看你不透。不過……無論先生到底是哪種人,想來也逃不過兩者之一。」
夏冬坦然點頭道:「沒錯。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輕,還讓我稍稍吃了一驚呢。」
此時飛流又已行蹤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樹上玩耍。蕭景睿是個最體貼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來自然有因,所以不願有礙其中,說了聲外廂約了朋友,便告辭離開。故而在這敞亭之上,現在只有二人。
梅長蘇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來,是聽了什麼傳言,以為蘇某是郡主選定的未來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懸鏡使歷代相傳的武功果然霸道,」梅長蘇微微一笑,語調悠然,「縱使出了差錯,也能退而不敗。若非琅琊閣早得皇家密令,懸鏡使概不准上榜排名,只怕那十大高手間,任何時候也少不了他們的位置。」
梅長蘇已起身迎客,含笑請夏冬在小桌旁的錦墩上坐下,向氤氳白氣間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開,寧飲一杯?」
小橋上靜靜地立著一條修長的人影,因為隔得太遠,面目並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認真地看著自己。
「喏,你的小朋友送來的……」蕭景睿舉高了手,晃了晃。
夏冬皺眉道:「世上並不都是像先生這樣的聰明人,能再講得清楚些麼?」
「庭生這孩子倒也是重恩情的人,還特意向我打聽你的身體狀況,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到你身邊受教。對了,他還交付了一件禮物託我帶來……」蕭景睿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打開來一看,是個用樹根雕成的小鷹,雖雕法粗糙,但十分拙樸有趣。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閃過一抹不解:「江左盟雖是天下第一大幫,有些來頭,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那到底不過是江湖門派。郡主乃清貴之身,統率的是十萬鐵騎,你這個身分震得住她?」
「可是霓凰明明……」
「什麼?」
梅長蘇眸中隱露贊同之色。靖王果然聰明,沒有給庭生任何優待,很低調地讓他隱身於眾人之間,暗中調|教,確是上上之策。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還算寧靜,只是臉色略見蒼白,有些輕不可聞的喘息。飛流依然是平時見慣的樣www.hetubook•com.com子,冷漠陰寒,眼睛中毫無感情波動,硬硬地指著夏冬的足下道:「站這裡!可以!」
梅長蘇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半低著頭,仍是不緊不慢地講著他的故事,只是語調漸漸低沉:「半年後的一天,那年輕人突然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封簡函給郡主,上面寫著『盟內見召,奉命返程』的話。郡主氣惱他這般絕決而去,撕了書函,令人不許追趕。但她的弟弟卻不甘心,派了高手一路追查,誰知那人的行蹤進入塗州後,便如同泥牛入海般,消失得乾乾淨淨,再無半點追蹤的線索。」
蕭景睿站在他的前面,眉心擰成一團。認識這個人越久,越覺得看不清他。若說他對朋友不好,他又明明是溫和貼心、善解人意的;若說他對朋友很好,自己又總是覺得一腔熱辣辣的友情虛擲,如同有一層隔膜般,根本沒有到達他的心上。那日控制不住小小發了一下脾氣,後來見他時自己還覺得小心眼了些,反省了許久,誰知再見面時,沒想到他竟真的如言豫津所說的一樣,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悅,頗讓人心頭不是滋味。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後細細一觀察,便知飛流的異常,當下也不生氣,邁步進了連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飛流早已得了吩咐,不會傷人,你擔心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懸鏡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讓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飛流住手,他會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對方突然使起了性子,豈不對飛流有害?」
夏冬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即抓住了要點:「塗州已屬江左範圍,整整十四州,除了江左盟之外,何時還有第二個幫派?」
但是難得棋逢對手的夏冬好勝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腳下猛退一步,雙袖勁風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師門絕學「江自流」,掄圓雙臂如畫太極般劃過一圈,掌影彷彿立即隨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強勁氣旋直捲飛流而去。少年寒冷漠然的面容上此時終於有了一絲表情,不過這絲表情無論怎麼解讀都不是慌亂。他飄忽的身體面對翻湧而來的勁風不僅沒有絲毫試圖穩定腳根的落勢,反而更加輕悠,整個人如同一片飄離樹梢的枯葉一般,竟能隨渦流翻捲起不可思議的姿態,雙掌如鬼魅般自脅下翻出,直插入那片無色無形的掌影之中,準確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這種溫吞水般讓人無奈的情況也出現在了其他方面,他對郡主的態度居然也是一樣。明明是事事在心,件件插手,以至於攪到現在成為了全京城的注目焦點,但認真論起來,他好像又真的沒有半分其他想法,期盼郡主能擇得佳婿的願望似乎也不是虛情假意。
「哦?」
夏冬是比較瞭解雲南騎軍,不由自主點了點頭,顯然十分同意。
「你或是琴韻茶香的風雅才子,或是城府萬鈞的謀策之士,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適合霓凰郡主的類型。」
可惜的是,飛流並不是普通的對手。他自幼所學,以隱忍堅密為上,專擊敵人疏忽薄弱之處,夏冬乍一出聲,氣息節奏便有輕微變化,如同面對刀鋒的金絲網突然出現了裂縫一般,被飛流一衝而破,瞬間便將她壓回了連廊以東。至於夏冬語氣中的挑戰意味,這孩子是半點也沒有領會到。
梅長蘇就著蕭景睿的手看了一眼,面露笑容,道:「難為他有心。飛流就在那邊古柏上,你自己去給他吧。」
梅長蘇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閣了。不過懸鏡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務,在朝中也是隱形存在,不上榜是對的。」
夏冬聽到此處,細細一想,心頭不由大怒。既然各有好感,那麼此次郡主公開對外擇婿,對那人而言就當是一個得償心願的大好機會,而顯然此人並未出現,只怕已有負心之嫌。她一向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人,何況事關郡主,焉能不怒?立即振衣而起,面容緊繃地問道:「此人是誰?現在何處?」
「郡主絕世風采,氣度凌雲。蘇某不聾不瞎,豈無景慕之心?只不過……一來病軀虛弱,年壽難永,之所以至今沒有娶妻,就是不願帶累人家女兒,何況郡主?二來麼,就算蘇某有意,郡主只怕也無心。正如夏大人適才所說的,蘇某不管是那種類型,都不適合郡主。這一點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豈會不知?她心裡裝得下的人,必當是個義烈漢子,豪氣男兒,可與她一起同上沙場,並肩禦敵,又怎會像蘇某這般萎靡懶散,無半分英氣?」
「懸鏡使概不准上榜?」蕭景睿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大是驚訝,「怪不得m.hetubook.com.com,我還一直以為是因為他們行事隱密,所以沒有被琅琊閣得到任何戰績資料呢。」
梅長蘇看著自己在清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目光悠悠,漫聲道:「我這個身分,郡主也知道。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蘇某,不為別的,就是因為這個。」
「這可不容易,此次飛流在京城連戰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說到一半,蕭景睿突然叫了一聲,反應了過來,「既然蘇兄知道她是誰,那快叫飛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來了……」
「可是飛流如此武功,怎麼也沒有上榜呢?」
梅長蘇慢慢坐起身,自袖內拈出幾塊香餅,丟入旁邊紫鼎裡焚熏,又拿出懷中一直偎抱著的暖爐,揭開爐蓋,用小火鉗夾了幾塊紅炭進去換了,重新緊緊抱住,在長椅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方笑著道:「雖天色陰沉,但圍爐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為一件樂事。夏大人若無要緊的急事,可願在這敞亭之上,聽蘇某講一個故事?」
「一看就知道吧,」梅長蘇不禁一笑,「他若真想送我禮物,也不會選這樣的。飛流教了那些孩子兩天的步法,庭生非常喜歡他,我曾經見過他們坐在一起雕這些小玩意兒。」
梅長蘇遠遠看著兩人的追逐,看著蕭景睿最終技輸一籌,被飛流捉住搶走了小包,看著飛流拎起那隻小鷹,閃身在樹影間縱躍,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寧靜之感,面上慢慢浮起了微笑。
「咦?」蕭景睿再次奇道:「你怎麼知道這禮物是送給飛流的?」
「今天最後一個人也被郡主擊敗出局了麼?」梅長蘇收緊肩上的皮裘,長長吐一口氣,「這樣熱鬧的一場盛會最終沒有結果,實在讓人遺憾。」
梅長蘇垂首不答,眸中一片蒼涼。故事到此,只算發展到一半,只是不知道那未來的結局,將會向何方而去?
梅長蘇只略略瞟了一眼她的表情,又接著道:「急危雖解,但局勢猶然未穩。郡主一戰立威,藩府鐵騎,盡皆俯首。朝廷找不出比她更合適的人選,便許她暫領藩鎮軍政之權。之後便是十年的漫長歲月,多少次兵危險境她獨自支撐,眾人只看到她統領雄兵的赫赫威勢,誰又能體味她心中的艱苦與壓力。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兩年前,她還遇到過一次幾乎已無力挽回的危局。」
次日的所謂文試未曾因這個事件而取消或推遲,但無論是對參選者而言,還是對主辦方而言,這場聲勢浩大的選婿大會至此已完全變成了一塊雞肋。大家都對霓凰郡主撲朔迷離的心思捉摸不透。如果說她從一開始就無意用這種方式選婿,她本來可以不答應皇帝舉行這場選拔的;但如果說她確確實實動了女兒情長,希望能在這濟濟青年英傑中擇優下嫁的話,她的態度又未免顯得過於冷淡了些。
夏冬眸色幽深,輕嘆無語。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時自己隨援軍南下時,於城牆之上見到的那個身披素甲,面色堅毅的少女。縱然年長她有十歲,縱然多年懸鏡生涯遍閱世情,但在那次共經艱險之後,自己對於這個不屈弱女的感覺,竟只有敬重二字。若不是心頭刀割般的血仇之痛阻在其間,懸鏡使夏冬與霓凰郡主兩位英氣女子之間的友情,應該半點也不會遜色於那些生死相交的義烈男兒。
等了一天的訪客終於上門,梅長蘇緩緩站了起來,雪白的狐裘圍脖從他肩上滑落,寒風吹過領外裸|露的肌膚,雖然沒有帶著那曾經熟悉的塞外風沙,卻也凜冽得如刀鋒一般。
此時花徑另一邊傳來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樣子。蕭景睿朝那邊看了一眼,搖頭嘆息。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梅長蘇常居的雪廬,而是距離寧國府中庭甚近的一處敞亭,四面連廊,以花木蔭隔,有數條小徑從旁邊通過,其實不過是主道邊上一處駐足小景,並非適宜久坐之地。由於近幾天以各種理由來要求會面的人實在太多,就算拒絕了也會不停地找新藉口再來,為了不把麻煩越積越多,梅長蘇乾脆找了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來坐著,擁裘圍爐,閒閒翻看書籍。誰想來看他的,便由謝弼領著在旁邊看上一眼,滿足了好奇心就快走,倒以此打發了不少來客。
「也許此人無心官場吧。」梅長蘇淡淡答了一句,又道:「其後半年,這個年輕人一直留在郡主營中,為她重新打造操練水軍,以補往前之漏。此人性情爽闊,丰姿偉儀,又極是風趣,兩人年貌相當,相處時日一久,自然不免各有好感,只是時機屢屢不當,總是未得彼此表白,讓人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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