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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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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天牢末路

第三十六章 天牢末路

門開了,先進來的是兩個熟臉孔,牢頭阿偉和阿牛,他們粗粗壯壯地朝兩邊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這個令老黃頭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當然就是梅長蘇。
「他是當時赤焰軍前鋒大將,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機會可以拿到他所寫的書文草稿,從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給李重心看,讓他可以寫出一封天衣無縫,連夏冬也分不出的信來……」
「呃……」譽王自知失言,忙改口道:「我是說,不知陛下在想什麼,謝玉的案子板上釘釘,再議親議貴,寧多不株連,死罪終究難免,有什麼好猶豫的?」
「謝侯爺,別來無恙?」梅長蘇冷冷地打了一個招呼。
「陛下猶豫了?」梅長蘇仍是波瀾不驚,「前幾日不是還好嗎?」
「這件事我好像知道,原來這信是假的。」梅長蘇冷笑一聲,「所以……你千里奔襲去救聶鋒,最後因為去晚了,只能帶回他屍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謝玉垂下頭,全身的汗乾了又濕,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讓我怎麼做?」
「對了,」梅長蘇沒有接話,轉而問了其他的,「前日我請殿下讓卓鼎風列出歷年諸事的清單,不知列好沒有?」
比起寒字號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熱鬧,時不時就會有哭泣的、呆滯的、狂喊亂叫的、木然的……總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鐵鏈鎖著拉過去。
「放心,我不會讓你出面去指證夏江什麼,我更無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來,」梅長蘇喉間發出輕柔的笑聲,「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順承聖意,只不過……他用了些連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來達到目的罷了。我猜得可對?」
「你……你……」謝玉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全身劇烈顫抖著,雙目噴火,欲待要撲向梅長蘇,旁邊又有一個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飛流,只能喘息著怒道:「蘇哲,我與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夏江。」梅長蘇不以為意,仍是淡淡吐出這個名字,「夏江比你聰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會重蹈敗在我手下的覆轍,一直這麼輸下去。」
「殿下請用茶,」梅長蘇將一個青瓷小蓋碗遞到譽王面前,靜靜問道:「殿下剛才說什麼?」
謝玉並沒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樣抬起頭來,但梅長蘇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毒刺一樣扎進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虛,更何況他其實一點都不笨。
「你錯了。」梅長蘇語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沒有半點委屈。不過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說著玩的。」
「也許是我胡說,」梅長蘇語調輕鬆地道:「我也只是賭一賭,猜一猜罷了。不過譽王已經去問夏江了,問他為什麼要指使你殺一個無足輕重的書生,當然夏江一定會矢口否認,但他否認之後,難免心裡會想,譽王是怎麼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殺的,想來想去,除非是謝侯爺你說的……」
老黃頭趕緊溜回自己守備範圍內的院門後,呼一口氣,坐下來,繼續擰眉猜測來者會是何人。這個是他的樂趣,被怎麼驚嚇都不會放棄,也從不在乎他所猜測的結果根本沒辦法去驗證對與不對。
謝玉終於抬起了頭,迎住了梅長蘇的視線,面上仍保有著自己的堅持:「你說得不錯,夏江的確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後殺我滅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現在只能賭這最後一局,不信他,難道信你不成?」
「當時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心照不宣。因為不想讓他的徒兒們察覺到異樣,他沒有動用懸鏡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殺了李重心全家。」謝玉的話調平板無波,似乎對此事並無愧意,「整件事情就是這樣。與現在的黨爭毫無關係,你滿意了嗎?」
「夏江有何利可圖?莫非他也是為太子……」
謝玉閉上眼睛,似在腦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擔心自己說出李重心的秘密後,譽王會拿它興什麼風波。因為這個秘密背後所牽扯的那件事,譽王自己也是利益領受者之一,只不過當年他還不夠成熟,沒有更深入地參與罷了,論起推波助瀾、落井下石這類的事,皇后和他都沒少幹。只要梅長蘇回去跟他一說,他心裡便會立即明白過來,絕對不會自討苦吃地拿這個跟夏江為難。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讓整件事情被散佈出去,或者某些他隱瞞了的細節被皇帝知道而已。
「信中寫了什麼?」
他離去片刻後,黑間的門無聲地被推開,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腳步都有些微不穩。
「沒錯,」梅長蘇坦然道:「記得當時第一次見謝侯爺,您還是豐神如玉,姿容瀟灑,朝廷柱石的威儀,簡直令人不敢仰視。」
一行人順著幽冥道前行,顯然是要進牢房裡去探監。老黃頭正皺著花白的眉毛猜測來者的身分,那個青年突然停住,視線一下子掃了過來,嚇得老黃頭一個趔趄,以為對方發現了自己在這裡窺測。
「這倒是,夏江對父皇是忠到骨子裡去了,所以我才想不通他為什麼會這個時候跳出來。」
「我剛剛已經說過,」梅長蘇毫不介意,仍是靜靜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個流放犯,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有何區別?我對付你,不過是因為你手握的權勢對譽王殿下有所妨害,現在你根本已是一敗塗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無關緊要。」
接下來的幾天,梅長蘇似乎已調整好了情緒上的微www.hetubook.com.com瀾,可以一邊逗弄飛流,一邊聽童路詳報京城各方的動向。他不再去想那個消失在家族命運漩渦中的女子,儘管那個女子幼時也曾經搖搖擺擺在他腿邊抓過他的衣角,但那些記憶都太久遠了,久遠得不像是他自己的,而對於成年後的謝綺,他的印象是淺淡的,僅僅是他某些計畫的背景而已。
「你要見謝玉?這人豺狼之心,如今保命要緊,只怕非是言辭可以說動的吧?」
「據我聽到的傳奇故事,是謝大將軍你為救同僚,長途奔波,到了聶鋒所在的絕魂谷,卻有探報說谷內已無友軍生者,只有敵國蠻兵快要衝殺出來,所以你當機立斷,伐木放火封了谷口,這才阻住蠻兵之勢,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線。這故事實在是令聞者肅然起敬啊。」梅長蘇譏刺道:「今日想來,你封的其實是聶鋒的退路,讓這位本來不在死地的前鋒大將,因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終的慘局。我推測得可對?」
梅長蘇刻意停頓了一下,看著謝玉脖子上跳動著的青筋,用平板無波卻又極具蠱惑力的聲調繼續道:「我來告訴你聰明人會怎麼對付你吧。其實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簡單。首先,他到這裡來看望你這位落難侯爺,告訴你他不會袖手旁觀,跟你做一個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為你保命。這個交易當然不是假的。他會非常認真地想方設法,讓你活著走出這個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諾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會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後你會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許你覺得自己熬得過那場苦,但實際上你根本沒有機會去吃這份苦。因為這個時候你的案子已經結了,不會再有人來審問你,不會有人認真聽你說話,你嘴裡咬著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沒有機會吐露。從京城到流放地這長長一段路,任何一個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門關。而到了那個時候,你的死僅僅只是一個流放犯的死,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意,就算事後有人關心有人在意又怎麼樣,你已經死了,在根本來不及用你所守的機密威脅任何人的情況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乾乾淨淨地帶到另一個世界。而夏江……他這個聰明人卻會好好地活著,從此之後再也不用擔心什麼了,這樣多好,是不是?」
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從謝玉額上滾了下來,滴在他髒汙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暈成黑黑的一團。
梅長蘇欠身行了一禮,又道:「朝中其他人的情形,殿下也該繼續小心探聽。不知最近有沒有什麼新的動向?」
「謝侯爺,趁著還有機會,趕緊改賭我吧。我沒什麼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讓你活著,」梅長蘇在他前方蹲下,輕聲道:「好歹,這邊還有一線生機呢。」
譽王臉色陰沉,顯然這句話正中他的心思。其實謝玉現在威權已無,死與不死區別不大,但既然如此聲勢赫赫地開了張,若是慘澹收場,只怕自己陣營中人心不穩,以為皇帝的恩寵有減。
梅長蘇抿緊了脣部的線條,慢而清晰地道:「因為夏江有想讓你死的理由,而我卻不是。」
他一語方出,譽王已經跳了起來,右拳一下子砸在左掌中,辭氣狠洌:「沒錯!先生果然是神思敏捷,夏江和謝玉之間能有什麼情分?一定是夏江有把柄握在謝玉手中,他保他性命,他就緘口不言,這是交易!這絕對就是他們在天牢見面時達成的交易!」
「哦。」青年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繼續向前走去。在他們後面,突然有一個人影飄過,如同鬼魅般,一會兒在前一會在後,青年喊了一聲什麼,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來,仔細一看,卻又是個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樣。安大老爺和兩個牢頭都是一臉好奇又不方便問的樣子,一行人就這樣穿過了長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柵門內。
被安大老爺稱為蘇先生的是個儒衫青年,相貌瞧著還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來並不像是個大人物的樣子。但對於提刑大老爺的恭敬客氣,這青年好像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邁得不緊不慢。
可是,如果自己開口說了,這個江左梅郎會不會真的履行他的承諾呢?
前面那人身形修長,黑衣黑裙,烏髮間兩絡銀絲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慘白得如同一張紙一樣,僅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頭,便將她硌得幾欲跌倒,幸好被後面那人一把扶住。
近來幾次見駕,梁帝雖然態度依舊溫和,但言談之間,冷漠了許多,以譽王的敏感,自然察覺出了其中的區別,只是暫時想不出根源為何罷了。
「謝玉的口供呢?」
「算了,這些都是前塵往事,查之無益。」梅長蘇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來呢?」
安銳一抬手,示意屬下打開牢門。整個牢室大約有六尺見方,幽暗昏黃。只有頂上斜斜小窗戶裡透進了一縷慘澹的陽光,光線中有無數飄浮的灰塵顆粒,令人看了之後,倍加感覺此處的塞悶與髒汙。
梅長蘇像是記不清楚似的,重新拿紙單找了找,「哦,殿下說的是這個李重心吧?貞平二十三年殺的,離現在差不多十二、三年了,還真是一樁舊案呢。也許是私人恩怨吧。」
謝玉看著這個閒淡的年輕人,心中五味雜陳。其實自從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後,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種各樣的手段都試過,一舉一動也倍加小心。可最終的結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絕境,落到了和*圖*書這間濕冷囚室之中。如果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時運不濟,才會湊巧被揭發出來的倒也罷了,如果竟是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製出來的,那麼靜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驚慄,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李重心……的確只是個教書先生,但他卻有一項奇異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過的字,毫無破綻,無人可以辨出真偽。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寫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聶鋒的筆跡……」
「是,他一口咬定,確是利用過卓鼎風的力量,包括刺殺過沈追他也認了。其他要緊的,他卻哭訴冤枉,反控說卓鼎風為了報私仇,故意栽在他身上的。」
「問得好,」梅長蘇緩緩點著頭,「我對你的命確實一點兒都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兩個人出了黑間並無一語交談,即使是剛才那個攙扶,也僅僅拉了一把後立即收回,無聲無息。他們也是沿著剛才梅長蘇所走的石梯,緩緩走到了一層,唯一不同的是在門外等候著領他們出去的人並不是提刑安銳,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書的蔡荃。
「先生不必操心,本王……明白……」
在這樣的局勢下,謝綺的葬禮相應的遲延了。做過幾場小而低調的法事後,她的靈柩停在京西上古寺一間清幽的淨房中,點著長明燈,等待她的夫婿來接她遷入卓家祖墳。蕭景睿的傷勢尚未痊癒,便掙扎著來給妹妹扶棺。蒞陽長公主已請旨出家,隱居於上古寺為女兒守香。連日來的輪番打擊,縱然是久經人生風雨的蒞陽也有些承受不住,病勢漸生。而由於不得靜養,蕭景睿的傷情也未見好轉。因此反而是謝弼不得不咬牙打疊起精神來,重新開始處理一些事務,照顧病中的母親和養傷的哥哥。
梅長蘇冷嘲道:「原來謝侯爺竟還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難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風所控樁樁件件,無一不實,你厚顏抵賴,不過是為了保命而已。可惜鐵證如山,黃泉路近,你這一番徒勞掙扎,何嘗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過保全了夏江而已。」
「謝侯爺,」梅長蘇緊逼而來的聲音如同從地獄中傳來的一般幽冷殘酷,每一個字都扎在謝玉的心頭,「你現在最好抬起頭來,看著我,咱們兩個人也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
梅長蘇慢慢伸出一隻手,做了個示意譽王靜一靜的手勢,脣邊勾起一絲微笑,「殿下先不必激動。我剛才說過,這一切都只是推測而已,若是以推測為事實制定對策,只怕會有所偏差。請殿下先安排我去見謝玉吧,縱然問不出什麼,探探口風總是可以的。」
在案情如此明瞭的情況下,被囚半個多月仍沒有處置的旨意下來,謝玉很清楚這都是因為夏江正在確實履行著他的承諾,為救他性命想方設法活動遊說。而這種行為必然會觸怒譽王,使這位皇子也展開相應的回擊。梅長蘇出現在這間囚室之中,想來就是為了釜底抽薪,從自己這裡找到對付夏江的突破點。
「陛下聖心難測,猜忌多疑,當年瞞了他的那些手段,現在夏江還想繼續瞞著,不過如此而已。」梅長蘇淡淡道:「說到底,這些與我現在所謀之事並無多少關聯,我無意自找麻煩。但譽王殿下卻未免要擔心夏江保你會不會是為了太子,擔心他會不會破了懸鏡司歷年來的常例參與到黨爭中來,所以我也只好過來問問。謝侯爺,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講給我聽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確認此事與當下的黨爭無關,我便不會拿它做文章。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懸鏡司可不是那麼好動的,畢竟常奉密旨,一不小心,萬一觸到了陛下的痛處,那可怎麼好?」
「他這是癡心妄想,」譽王被戳到痛處,冷哼一聲,「本王要是這次還治不死他,簡直就是枉費了先生你為我謀劃的一番苦心。」
大概已經聽到外面的對話,謝玉從牆角堆積的稻草堆裡站了起來,拖著腳鐐挪動了一下,瞇著眼睛看向來訪者。
寒字號院外的空地另一邊,是一條被稱為「幽冥道」的長廊,長廊的彼端通向岩磚砌就的大片內牢房,犯事的官員全部都被囚禁在那裡。
「你好生歇著吧。夏江不會知道我今天來見過你,譽王殿下對當年舊事也無興趣。我會履行承諾,不讓你死於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長蘇淡淡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便不再多看謝玉一眼,轉身出了牢房。飛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編結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後面。
只這兩句對話,之後便再無客套。一行人從後門隱秘處出了天牢,夏冬頭也不回地快步奔離,自始至終未動一下嘴脣。在她身後,靖王默默地凝望著她孤單遠去的背影,雙眸之中卻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
天牢的獄房都是單間,灌漿而築,結實異常。與所有的監牢一樣,這裡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氣流通不暢,飄著一股陰冷發霉的味道。梅長蘇進入內牢走廊時略停住腳步,抬手扶了扶額頭,好像有些不習慣裡面暗淡的光線。飛流走過來,挨在他身旁,很乖順的樣子。
梅長蘇歪著頭看了看他,臉上突然浮起了一絲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樣子,卻無端讓人心頭發寒:「真是抱歉,這條生路我已經給侯爺堵死了。」
這裡是天牢最為特殊的一個部分,向來只關押重罪的皇族。雖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實際上人人都知道皇和_圖_書族是多麼高高在上的存在,誰敢隨意定他們的罪?在老黃頭模糊的記憶中,只記得十幾年前,這裡曾經關押過一個世上最尊貴的皇子。在那之後,寒字號一直就這麼空著,每天灑掃一次,乾淨而又冷清。
春獵之後的第五天,仍未有處置謝玉的消息傳出。梅長蘇也不著急,拿著鐵剪悠閒地在院中修整花木。到了下午時分,黎綱來報譽王來訪,他尚未及回房換下翻弄花木時弄髒的外衣,譽王就已怒氣沖沖大步而來。兩人一起走進房間,還未等下人們完全退出,譽王就忍不住冒出一句「陛下真是瘋了!」
「不,」梅長蘇斷然搖頭,「夏江對陛下的忠誠,絕對不容人有絲毫的懷疑。對於他來說,做任何事都是為了陛下著想,這一點恐怕連殿下也不會否認吧?」
謝玉目光微動,脣邊浮起了一絲冷笑。
「我今天帶來了,」譽王從靴內摸出一張紙來遞給梅長蘇,「這個謝玉真是膽大妄為,本王這些年沒被他害死,還真是運氣。」
「是一封求救信,寫著『主帥有謀逆之心,吾察,為滅口,驅吾入死地,望救。』」
「見過一次。把我的人都攆了出去,探聽不出他們談了些什麼。」
老黃頭時常會伸長了脖子觀望,兒子來接班時他便發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爺啊……」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沒有變過。
「聶鋒是誰?」梅長蘇有意問了一句。
「原來朝廷柱石就是這樣打下了根基。」梅長蘇點點頭,隱在袖中的雙手緊緊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靜。謝玉所講的,當然只是當年隱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過多,反無益處,這短短的一段對話,已可以達到今日來此的目的,而之後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穩穩走下去。
「鐵證如山,天泉山莊不是還有些謝玉親筆的信函嗎,卓青遙那裡也還留著謝玉所畫的戶部沈追府第的平面圖,他以不法手段,謀刺朝廷大員之罪,只怕不是誰動動舌頭就能翻過來的吧?」
「這是賭局,」梅長蘇彷彿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輕飄飄地道:「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麼讓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諾,你別無選擇。」
因為隨後進來的那個人實在不得了,居然是這整個天牢的一號老大,提刑司安銳安大人。這位大老爺今天沒穿官服,一身藏青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導的姿勢,道:「請,蘇先生這邊請。」
「那要看怎麼說了。」梅長蘇將手中紙單慢慢摺起,「殿下,你也說過謝玉與夏江私交並不深,所以依我看來,他這次拼力衛護謝玉,想來不是為情,而是為利。」
至於謝玉的下場,自有旁人操心。其實有時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種結局。
謝玉轉過頭去,堅持不理會。
一品軍侯轉瞬之間倒下,無論如何也算近年來的一樁大案。但令某些不知內情的人驚訝的是,無論是發起此案的譽王一方,還是拼命力保的太子一方,全都沒有要求會審,這一程序,原本應該是很必要的。
「一個教書先生跟寧國侯有私人恩怨?先生在說笑話吧?」
果然不出所料,這麼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為夏江,這位江左梅郎大約也不會尊屈來到這骯髒之所吧。
「十三年前,你派人殺了一位沒沒無名的教書先生李重心,這個人是替夏江殺的吧?」
「利用你又怎麼了?」梅長蘇瞟了他一眼,「謝侯爺如此處境,還能有點可以被利用的地方,應該高興才對。要真是一無用處了,絕路也就到了。」
梅長蘇瞟他一眼,很識趣的沒有追問,只淡淡道:「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朝臣們嘛,現在還不都是唯殿下你馬首是瞻?只是如今好容易把太子的氣勢壓了一頭下去,殿下切不可後續乏力啊。」
「何怨……何仇……」梅長蘇喃喃重複一遍,放聲大笑,「謝侯爺,你我為名為利,各保其主。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嘗不是不擇手段,今日問我這樣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謝玉面色發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漸粗。
謝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謝侯爺,」梅長蘇走近一步,微微傾過身子,「我知道……你一見到我就忍不住會想,自己到底是怎麼敗在我手下的,對不對?而且你直到現在,恐怕還是沒有能夠想出合理的原因來,對不對?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錯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麼一波接一波地這樣發展著,突然有一天就將你打入深淵,從貴極人臣,到囚牢待死,對不對?」
謝玉的嘴脣抿成一條直線,依然不接他的話。
謝玉狐疑地看著他:「既然我現在只剩一條你不感興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讓我自生自滅就好,還費這麼多精神到這暗牢之中來幹什麼?」
「他認了一些,另一些不認。」
「那是寒字號房,」安銳謹慎地答著,「蘇先生應該知道,就是關押皇族的地方。」
「說到這個,我前幾天倒還剛剛體會過,一個人對你忠心,並不代表他就不會欺瞞你,有時候他也會瞞著你做一些事情,自己心裡認定是為了你好的。」
「先生的意思,夏江對父皇也有所欺瞞?」
「蘇先生請小心腳下,」走到轉彎處,安銳提醒了一句,「謝玉的監房,還在下面一層。」
所以謝玉的案子,確確實實留由梁帝一人乾綱獨斷,並沒有讓任何一名外臣公開插手。
「嗯,」梅長蘇點點頭,「看來謝玉只求保命了。這倒也對,只要保住性命,流刑什麼的他和圖書都能忍,只要將來太子可以順利登基,他還愁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嗎?」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個人,在邁過那道脫了漆的銅木大柵門之前,誰不是赫赫揚揚,體面尊貴,而對於這些剛剛離開人間富貴場,陡然跌落雲端淪為階下囚的人而言,明明並不比其他牢獄更陰酷的天牢,無異於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謝玉似乎已經被徹底壓垮,整個身體無力地前傾,靠兩隻手撐在地上勉強坐著。在足足沉默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張開了乾裂的嘴脣。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簾,端起手邊的薄胎白瓷茶碗,遞到脣邊,安然地小啜了一口。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根本沒有。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怎麼虛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沒有了可以算計的空間。
謝玉的視線快速顫動了一下,卻沒有接話。
謝玉心頭一震,強笑道:「你胡說什麼?」
「蘇先生請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銳低聲說畢,帶著兩個牢頭退了出去。梅長蘇在門外略站片刻,緩步走進牢門。
「我知道你沒說,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長蘇笑意微微,攤了攤手,「看侯爺你的反應,我居然猜對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經出賣過夏江一次了,縱然他還相信你不是有意洩露的,但起碼也證明了你的嘴並不像死人那樣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點一點地挖。當然為了保住更深層次的秘密,他仍然會救你,不過救了之後,為了能夠一勞永逸,不留後患,他就只好當一個我所說的聰明人……夏侯爺,你賭夏江是一定會輸的,因為你的籌碼就只剩下他對你的信任,而現在這點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原來蘇先生今天來,只是為了落井下石,諷刺我幾句。這個格調……可不夠高啊。」謝玉目光沉沉地看著他,「我今蒙冤落難,是命數不濟,先生追打至此,不覺得是副小人嘴臉嗎?」
「不錯,本王魯莽了。」譽王也覺失態,忙穩了穩表情,「去天牢容易安排,先生儘管放心。我也會讓他們將謝玉鎖好,以免他無禮傷了先生。」
「麻煩蔡大人了。」
老黃頭哆嗦了一下,趕緊又朝牆邊貼了貼。
剛嚼到第五顆的時候,幽冥道靠外一側的柵門嘩啦啦響起來,一聽就知道有人在開鎖。老黃頭知道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處,忙朝旁邊的陰影處站了站。
「為什麼不能信我?」梅長蘇微微一笑。
謝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將來出了天牢,他也絕不會反口再出賣夏江,因為那樣做沒有任何好處。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為他打點,甚至可以在日後成為他東山再起的契機,他一定會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這位懸鏡掌司肯相信他……
「靖王殿下不必客氣。」
「信你?蘇先生開什麼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賜,信你還不如自殺更快一點。」
這樣厲害的一個人,悔不該當初讓太子輕易放棄了他……
「殿下,」梅長蘇的語聲打斷了譽王的沉思,「您在天牢還是有些力量的吧?能否讓我進去見一見謝玉呢?」
「這倒不妨,飛流會跟著我……」梅長蘇頓了頓,問道:「可以一起去嗎?」
由於譽王親自出面安排,安銳哪裡敢怠慢。儘管對方只是個無官無職的白衣書生,他依然小心地親自出面陪同,並不敢自恃身分有所輕視。
「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梅長蘇彷彿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個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如今這樣的處境吧?單從現在的情勢來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確沒有任何出賣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總是千變萬化的,他與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個死人,那樣才更乾淨俐落,更像一個懸鏡掌司行事的風格吧?」
「只是推測罷了。」梅長蘇揚了揚手中長長的名單,「推測嘛,自然是什麼可能性都要想一想的,比如我就在想……這份名單中,會不會有些人……是謝玉為了夏江而殺的呢?」
「其實你用不著這麼費力地想,今天我來,就是準備明明白白告訴你的。謝侯爺,你之所以會輸的原因……」梅長蘇的目光像冰棱一樣在囚者的臉上刮著,慢慢吐出幾個字,「就是因為你笨。」
梅長蘇在室內踱了幾步,像是在觀賞這簡陋的房間一般,轉著頭看了一圈兒,最後停在謝玉面前,慢慢蹲下來,直視著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比你聰明?」
謝玉明知不該被他引逗著詢問,但還是忍不住脫口問了一句:「你什麼意思?」
「可以可以,」譽王忙一迭聲地應著,「倒是我忘了,有飛流護衛在,還擔心什麼謝玉。」
謝玉閉口不語。
不過……真的只是「以為」嗎?
「多的我也給不了你,不過請譽王放手,讓夏江救你出牢,然後保你安穩到流放地,活著當你的流刑犯罷了。」
聽著這些冷酷刺心的話語,謝玉繃緊了臉,兩頰因牙根太用力而發痠發痛,不過仍然不發一語。
謝玉神情木然地頓了頓,慢慢點頭。
被這諸多煩怒攪得心神不寧的梁帝還是照原來的安排去了槿榭圍場春獵,盤桓了兩日方回宮,一回來就重賞了靖王良馬二十匹、金珠十顆,玉如意一柄,蒙摯也得了珠貝賞賜若干。空手而歸的太子和譽王心裡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但一個自恃儲君身分,另一個想到素日自己得的恩賞遠勝於此,要顯示友愛大度,所以面上都沒表露什麼,反而備下禮物,去祝賀靖王大顯勇威,給大梁掙了面子。有些官員跟風,自然也隨著m.hetubook.com.com紛紛登門送禮。靖王只收了幾位皇子的禮單,說是「兄弟之饋,卻之不友」,並且依制回禮,而其他朝臣所送之禮則一一婉拒,只清茶一杯,稍見便辭,不願多談。消息傳到梁帝耳中,令他甚是滿意。
「怎麼?才半月未見,謝侯爺就不認得蘇某了?」梅長蘇又刺了他一句。
「那恐怕要讓蘇先生失望了。」謝玉咬緊牙關,「我還是要賭夏江,賭他相信我絕不會出賣他,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沒錯。有些連本王都想不通他殺了要做什麼,比如那個……那什麼教書先生……真是奇怪死了。」
「你不知道,夏江回來了。這老東西,我素日竟沒看出來他跟謝玉有這交情,懸鏡司明明應該置身事外的,他竟為了謝玉破了大例,主動求見聖駕,不知嘰嘰咕咕翻動了些什麼舌頭,陛下今天口風就變了,召我去細細詢問當天的情形,好像有些懷疑謝玉是被人陷害的。」
他提起這個,譽王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皺。秦般若最近不知怎麼搞的,諸事不順,原本安插在許多大臣府第為妾的眼線紛紛出事,要麼是收集情報時失手被發現,要麼出了私情案件被逐被抓,要麼莫名失寵被遣到別院,甚至還有悄悄私奔遁逃了的,短短一段時間竟折了七、八條重要眼線,令這位大才女焦頭爛額,忙於處理後續的爛攤子,好久沒有提供什麼有用的情報了。
謝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講給你聽了,我有什麼好處?」
「的確是笑話,」梅長蘇淡淡將話題揭過,「殿下也不用急,夏江雖受皇上信任,但殿下在皇上面前的聖寵難道會遜色於他不成?這次謝玉如果逃得殘生,且不說他是否有死灰復燃的機會,怕的只是殿下在百官眼中的威勢會有所減損,倒是不能讓步的事情。」
謝玉霍然轉身:「蘇哲,你還真敢說。現在夏江是我最後一絲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來對付他,你沒瘋嗎?」
「那邊……好像不太一樣……」青年指著老黃頭的方向問道。
「我倒不是說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過是比我笨罷了。」梅長蘇悠悠一笑,「就是因為我比你聰明,所以你會怎麼反應,怎麼動作,計畫什麼,謀策什麼,我都看得破。而反過來,我在想什麼,我會怎麼做,我到底如何籌謀,你卻是半點也看不透。這麼一來,你怎麼可能不輸,怎麼可能不敗?而且連輸了敗了之後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麼輸的,這不是笨……又是什麼呢?」
在枯燥無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戲,也不失於一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所以能不想,就盡量不再去想。
「也就是說,他承認為了太子做過一些不法情事,但像是殺害內監那樣涉及皇家天威的大案,他統統不認?」
「我沒說!」
謝玉忍住胸口翻騰的怒氣,哼了一聲道:「當然認得。蘇先生剛到京城時,不就是以客人的身分,住在我家裡的嗎?」
梅長蘇接過紙單,似乎很隨便地瀏覽了一遍,順口問道:「有些人,只怕卓鼎風也不知道謝玉為什麼要殺吧?」
當然也有人從幽冥道的那一頭走出來。如果走出來的人依然披枷帶鎖,面容枯槁,老黃頭就會在心裡拜拜,念叨一聲「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來的人輕鬆自由,旁邊還有護送的差役,老黃頭就會打個揖彎個腰,什麼話也不說。
在松山書院攻讀的謝緒此時已驚聞家中巨變,但因蒞陽長公主親筆寫信令他不得歸京,他的老師墨山先生也受梅長蘇之託將他留住,所以沒有能夠回來。
謝玉跌坐在稻草叢中,面色慘白,心中一陣絕望。面前的梅長蘇,就如同一隻正在戲耍老鼠的貓一樣,不過輕輕一撥弄爪子,便讓人無絲毫招架之力。
「話是這麼說,我終究心裡梗著不舒服。夏江這人是有手段的,陛下又信任他,聽說他回來之後,因為夏冬那夜幫了我們,對她大加斥罵,現在還軟禁著不許走動。看他這陣勢,竟是不計後果,鐵了心要保謝玉。他們素日也並無親密來往,怎麼關係鐵成這樣?」
老黃頭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兒子小黃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兩個輪番換班,守衛的是天牢中被稱為寒字號的一個獨立區域。雖然每天要照例巡視,日晚兩班不能離人,但其實他們真正的工作也只是灑掃庭院而已。因為寒字號牢房裡根本沒有囚犯,一個也沒有。
這一天老黃頭照常掃淨了寒字號的院子,鎖好門,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著,時不時還從袖子裡的油袋中摸一顆花生米來嚼嚼。
所以謝玉做了充分的準備,把自己縮入鐵殼之中,隨便怎麼觸動,都堅持咬緊牙根不作反應。
「你不想我死?」謝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層的石梯時,梅長蘇有意無意地向謝玉隔壁的黑間裡瞟了一眼,但腳步卻沒有絲毫停滯,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梅長蘇扶著飛流的手臂,邁下十幾級粗石砌成的臺階,到了底層,朝裡走過兩三間,來到比較靠內的一間牢房外。
天牢這個地方,並不是世上最陰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卻絕對是世上讓人感覺落差最大的地方。
譽王面上掠過一抹煞氣,手掌在袖子暗暗攥成拳頭,說話時的齒縫間,也似有陰風蕩過。
梅長蘇目光閃動了一下,淡淡問道:「他進天牢去見過謝玉沒有?」
譽王動作確是不慢,第三天謝玉下獄,滿朝震動,太子方的人飛快地動用所有的力量,一面打聽內情,一面輪番求情相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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