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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意？」

「萬事不能強求，」靜貴妃望著兒子微微顫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遠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這世間，只怕也不是當年的小殊了……」

靖王眸色深深，略嘆息一聲，道：「衛崢被救出來後就由蘇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訴我安置在何處，說還是不知道的好……其實孩兒現在真的很想見見衛崢，想聽他說一說當年的情形，赤焰軍是怎麼被殲滅的，小殊又是怎麼死的，他死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麼話，留什麼遺願……」

「宗主還是在床上吩咐，屬下代筆好了。」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帶妳帶誰？」

梅長蘇抬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請恕蘇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衛崢在何處，一定會忍不住悄悄過去見他的，萬一有所不慎，豈不前功盡棄？」

「聽說衛崢是在南谷，只怕他當時不在小殊身邊……」

「哪裡會拖到三月，過幾天就好了。」

梅長蘇哭笑不得，幸好這時飛流飄了過來，一指床頭的椅子，道：「你，坐這裡！」

自從新兒被皇帝杖殺之後，芷蘿宮中已絕無外宮眼線，靜貴妃馭下也甚是張弛有道，謹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這裡談話時，還是非常安心。

靖王心中明白梅長蘇在猶豫什麼，主動站了起來，道：「穆青好心來探病，沒有避而不見的道理，還是我和大統領先走一步吧，明日再來看望。」

「能好到哪兒去？聽蒙摯說受了點兒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會安撫的，以免天下物議朝廷沒有惜才之心。」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閃動。靜貴妃對蘇哲的興趣之濃厚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純粹拿好奇心來解釋是解釋不通的，何況以靜貴妃這恬淡的性子，她別的什麼都有，還真就沒有多少好奇心。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說笑。既然是穆王府願意庇佑衛崢，那我確實不必擔心。先生好好養病吧。我先走了。」

不過察覺到這一點的禁軍大統領，卻好像絲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梅長蘇的視線轉向窗外，聽著院子裡的持續不斷的打鬥之聲，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遙如隔世的少年時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鬱鬱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盡了興，你把回信交給他專騎寄回就是，不必再進來見我。」

「他主動提起的嗎？」

「你可別瞞我們，夏冬說她親眼看見……」

梅長蘇明白他的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語。沈追見靖王站在一邊看著，竟沒有順勢上前發表兩句重才攬才的宣言，頓時皇帝不急太監急，忙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聰慧之人，眼光當然也應有獨到之處，如今誰能重振朝局頹勢，誰能為江山百姓謀利，想必先生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梅長蘇不由皺了皺眉。穆青雖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輕冒失，讓他看到靖王和蒙摯在這裡不好，但是若以病重為由將這位小王爺打發回去，又怕他給姐姐寫信胡說八道，白白惹霓凰和聶鐸憂心，所以思慮再三，竟有些左右為難。

「你不想見靖王吧？」蒙摯了然地點頭，「那不開密道這頭的門就行了啊。」

在沒來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裡對這位專門挑在京城養病的麒麟才子還是有一點反感和牴觸的，可真正一見面，才驚覺他竟是真的有病。而等靖王打開話題，幾個人越聊越深入後，偏見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不過飛流也有攔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摯。

蒙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剛湧到脣邊又被他咽了回去。所謂當局者迷，聰慧剔透的梅長蘇此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剛才的說法完全不像一個謀士，至少，不像一個以建功立業、博得名利為目標的常規謀士。

梅長蘇看了看擺在几案上的那柄綠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

蒙摯一拍大腿，「正是！靖王當時回頭看著沈追和蔡荃，說多與飽學之士交談，確有進益，不僅是我，朝臣們也不該故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處。陛下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傻孩子，還是沒明白朕讓你去請教梅長蘇什麼，把他們兩個也叫上，不就是純粹對談學問了嗎？算了，由著你吧。』」

將兒子帶進暖閣，靜貴妃遞上一塊奶黃糕，第一句話就問：「那位蘇先生沒事吧？」

「母親放心，孩兒明天會再過去，好歹也要見一見人。這次確實多虧了有蘇先生，雖然他是不贊同去救衛崢，但因為孩兒堅持，他還是竭盡心力策劃謀算，連自己都進了懸鏡司受苦……」

梅長蘇眨眨眼睛，也跟著問：「什麼毒？」

「不……也沒什麼……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幽幽長嘆一聲，「但其實他不必如此費心的……」

「好了，朕知道妳現在害怕，」梁帝又放軟口氣安撫道：「也難怪妳懸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為，有什麼就說什麼，明知朕不喜他為赤焰舊案辯護，他還是照hｔtps://ｗｗw•ｈｅtｕbook.ｃom.ｃｏm說不誤，這一點，倒比那些心思叵測之徒更讓朕心安。不過這次懸鏡司如此膽大妄為，朕確實沒有想到，一時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護佑，讓紀王弟撞見了夏冬，否則夏江把蘇哲這個病秧子弄進去嚴審，說不定還真給他造出什麼實證來呢！」

梅長蘇微微一怔，遲疑了片刻，低聲道：「雖說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終究並未完結，這種時候還是謹慎些的好。衛崢現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擔心。」

靖王嚇一大跳，「什麼毒？」

梅長蘇搖了搖頭。

「哦，」梅長蘇不在意地搖了搖頭，「我沒中毒。」

梅長蘇搖搖頭，「聶鐸是認得我的新筆跡的，讓人代筆，他們更要胡思亂想了。」

聽到此處，梅長蘇的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到底為靖王做了這麼多事，他不虧負是應該的。你也不願意讓他涼薄到完全置你於不顧吧？」

「你別起身，」靖王趕緊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如果說京城裡有什麼東西傳遞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復印開朝的那一天，大多數的朝臣們都已多多少少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全體繃緊了神經等待著什麼發生，可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竟是波瀾不驚的，未曾下達一件具體詔令，只是按禮制舉行了一些必要的儀式，連皇帝的臉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可是等大家過了一天又一天，以為消息不準確或者又有什麼變數發生時，該來的突然又全都來了。

「聽陛下都這麼說，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見。」靜貴妃隨口笑道。

蔡荃性情更為爽快，既然已經認同梅長蘇的才學，有些話便說得分外直接，「蘇先生有國士之才，我深為敬服。只是才德須要相配，方合聖人之道。當今之世，天下思治，還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誤入歧途才好。」

「安撫什麼？」靜貴妃也不禁一笑，「小戶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兩三下巴掌，何況他是皇子？經一事長一智，於他也是進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無方了。」

梅長蘇撐起身子目送，片刻後聽到密室門輕響，這才是真的走了。

「好啊，好啊！」蒙摯歡喜地拍著桌子，「這才是靖王嘛！這才不枉你為了他耗盡心血嘛！」

靜貴妃輕輕倒吸了一口冷氣，道：「那這位蘇先生豈不是平白遭受無妄之災？他還好吧？」

「景琰，」靜貴妃俯下身子，拭去兒子眼角的淚，柔聲道：「只要你沒忘記他，他就還活著，活在你心裡……」

靜貴妃眼波微轉，最後慢慢垂下眼睫，低聲道：「是，臣妾遵旨。」

正月二十三，內廷諭旨以忤上失德為由，將譽王蕭景桓由七珠親王降為雙珠，退府幽閉三個月，譽王府長史、聽參等諸官因勸導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喔？靖王還說了些什麼？」

在視線的盡頭，梅長蘇的眉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並無一絲一毫其他的表情變化，聲音甚是穩定，「殿下說笑吧，雖是在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靜貴妃娘娘見我做什麼？」

靖王見到來接他的人竟是蒙摯時略略有些驚訝，「蒙卿怎麼會在這裡？我今天入宮時還看見你在當值啊？」

「請穆小王爺進來。」

靜貴妃捧起一碗綠波小釀，盈盈走到軟榻之前。榻上人剛剛浴完足，按摩過頭部，現在正周身舒爽地蓋著柔軟的狐皮暖被，閉目享受有一點點藥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梅長蘇的臉，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見你。」

「那我給先生念念！」穆青兩眼頓時一亮。

「有殿下在，夏冬不會有大事的，蘇先生不用懸心。」蒙摯比靖王更瞭解梅長蘇心中的歉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梅長蘇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頷首道：「說得也是。人的期盼愈多，就愈是矛盾。景琰有這份心意，自然要領。不過現在風浪未定，我還是得找個機會勸說他不要急躁，像是如何安置我這種小事情，能緩就緩吧。」

「你覺得沒什麼嗎，」蒙摯瞧出他的意思，湊近了一點，「可是他們的對談還沒完呢！」

「晏大夫，人家都說生氣傷肝，怎麼我看您一直都這麼怒氣沖沖的，身體卻還如此之好，是怎麼回事？」梅長蘇笑著問道。

「臣妾性子慢，倒不覺得委屈。」靜貴妃柔柔笑道：「減的只是一點供奉，難道臣妾還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應，臣妾心裡是妥貼的。再說幽閉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禮，竟是更清閒自在了。」

禁軍大統領跟小護衛從前廳一直打到臥房外，讓從頭到尾跟在旁邊的黎綱和甄平急得滿頭是汗，可是一回頭卻不由氣結，只見他們那個昨天還病得暈沉沉的宗主此刻卻擁著被子，笑呵呵地瞧著都快打到床前的這場精采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梅長蘇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實在敏銳，也許過不了多久，蘇某就會是無用之人了和-圖-書。」

靖王笑一笑，眼珠輕輕轉動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時候應該就可以大安了吧？」

「這是自然。」靖王也點頭道：「夏冬是聶鋒遺孀，此次又算是聽從師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寬的理由，我和母妃拼力求情，應該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刑罰。」

「妳不用慌，朕只想提點你們一下，」梁帝溫言道：「朕知道你們一向委屈慣了，沒朝這上頭想，但現在想想也不遲。景琰不在朝廷上結黨，持心公正，這一點朕很喜歡，但他自己府裡頭，還是得有個人……這次他差點兒掉進人家陷阱裡，還不就是因為缺個人替他琢磨事情嗎？」

「信？」

「也只有妳這麼想得開，」梁帝將她手裡的碗拿開，緊緊握住她的手掌，「妳不擔心景琰嗎？」

晏大夫繞過屋子中間的這一團亂局，氣呼呼地捧著一碗藥來到床邊，梅長蘇趕緊爬起來，二話不說就把藥喝個乾乾淨淨，老大夫又板著臉把空碗接過去。

「他駁回了麼？」梅長蘇也露出訝異之色。

梅長蘇低下頭，抿了抿嘴角，道：「蘇某是局外人，自然無法體會真切。但急也不急在這一時，衛崢的傷尚未痊癒，殿下也要集中精力應對復印開朝後必然有的朝局動盪，現在還是讓心思靜一靜的好。一旦蘇某覺得可以讓你們兩位深談之時，殿下就是不催我也會安排的。」

「寫封回信。」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面前談論你呢。」蒙摯坐在梅長蘇臥房外的小書廳裡，很認真地道：「雖說現在形勢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該避避嫌才對啊？」

梅長蘇抿住嘴角的笑意，順手將信掖在枕下，道：「我現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有陛下聖明，臣妾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靜貴妃雖然仍是微笑，但說到後來，聲音卻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靖王與蒙摯對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餘，也不由一陣陣害怕。

「確是這個道理，」蒙摯也贊同道：「接著靖王順著這個話題就談起了你，說只因收了你擊敗百里奇的三個稚子當親兵，這才有了些來往，結果這次連累你無辜遭難，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這柄如意，命我送來安撫你。」

「既然父皇已經恩准，孩兒請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頓後，蕭景琰躬下身子，恭肅地領命。

「妳要見他還不容易，叫景琰帶他進來拜見妳就是了。」

「是陛下先說的。陛下問他，聽說梅長蘇其實是譽王的謀士，你知道嗎？」蒙摯一句一句重複著原話，「靖王答道，譽王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蘇先生應無此意。我曾與他深談過，此人經世學問深不可測，令人佩服。若只以謀士待之，只怕難得其用。」

「屆時我會隨駕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帶蘇先生來跟我見上一面。」靜貴妃淡淡一笑，「總聽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這般人物我豈可不見？」

「妳啊，就是太安順了些。不過說得也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這樣吧，三月春獵，叫景琰把他也帶到圍場來，出宮外巡時沒那麼多關礙，妳那時再見罷。」

「她親眼看見的只是夏江拿烏金丸給我，我掉了顆藥丸在地上，然後夏江把地上的藥丸塞給我吃了而已，」梅長蘇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沒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烏金丸這種東西還會著道，那我也太傻了點。」

「還是妳這裡舒服，」張開嘴吞下一口送到脣邊的小釀，梁帝伸了個懶腰，睜開眼，「這幾天，委屈妳了。」

「這倒不是，」蒙摯用手揉了揉兩頰的肌肉，放鬆了一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你猜是誰？」

他既然說了可以讓景琰進來，靖王也沒有客氣，第三天就進來了。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這兩天是留宿芷蘿宮的，明白那個所謂的幽閉早就名存實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討沒趣，悶在正陽宮沒有去管。

蒙摯見靖王的面色有些鬱鬱，正打算插幾句話來改改氣氛，黎綱的聲音突然在屋外響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爺前來探病。」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到此處當是賓主盡歡，沈追和蔡荃十分滿意地告辭而出，剛一出門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議，要他務必捉住梅長蘇這個良才。這個結果本就是蕭景琰想要的，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很爽快就應允了。

梅長蘇悄悄一笑，這才揚聲道：「飛流，請大叔過來！」

梅長蘇不願意見靖王，確實是因為回到蘇宅後，病勢轉沉，他擔心自己神思昏昏時會不知不覺說些什麼囈語，所以每到這種時候，都會讓飛流阻客。

「他也答得太膽大了，」蒙摯慨嘆道：「他說，蘇先生若是祁王舊人，我怎麼會不認識？你聽聽，真讓我捏了把汗，不過結果還好。雖然他如此坦認自己與祁王之間的親密關係，陛下竟然也沒有惱，反而大笑著說。夏江大約確實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來越沒有水準。梅長蘇跟祁王，怎麼可能扯得上關係。」

「你別裝了，我送夏冬進天牢的時候她說的，就是夏江逼你和圖書服的烏金丸之毒啊！」

「哇，可、可以嗎？」

蒙摯笑著伸手揉了揉飛流的額髮，少年板著臉居然容忍了，倒讓旁觀的黎綱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長蘇笑道：「蒙大哥，看來飛流已經沒有那麼討厭你了喔，可喜可賀。」

「那麼請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獵，陛下讓我帶先生一起去呢！」

「就是，妳也聽過他的名字？」

靖王突然站了起來，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臺默然靜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裡，我想他活在這世間……」

靜貴妃輕輕撫著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輕人了，在宮中這些年，已見多了寵辱興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別無他想，只是……」

飛流很不情願地停下了手，對蒙摯把頭一歪：「過去！」

不過令許多早已疲倦於黨爭的朝臣們感到慶幸的是，已接近東宮寶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長足進步以外，性情方面竟沒什麼大的改變，仍是過去那樣剛正、強硬、不知變通。對於似乎是他對手的譽王及其黨羽，靖王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傲到不屑理會的地步。但他愈是這樣，越讓人感到輕鬆。因為無須多加揣測，只需要看看他對中書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的禮敬和賞識，便能拿得穩這位親王喜歡什麼類型的大臣。朝中的風氣因此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改變。

「沒事，讓他們再打一會兒，」梅長蘇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飛流沒有分寸也無所謂，反正他也傷不著蒙大哥。」

梅長蘇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了幾步，臉上神情變幻不定。蒙摯心中不安，忙問道：「靖王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嗎？」

梅長蘇淡淡一笑，「殿下請坐。蘇某本無大礙，不過偷空歇兩天罷了。」

「倒也不是，當時陛下剛看了夏江的摺子。上面說你是祁王舊人，於是陛下就問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麼回答？」

「是遵旨，不是謝恩嗎？」梁帝伸手將她攬進懷裡，「妳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寵妳，誰能把妳怎麼樣？」

梁帝聽著大是順耳，一整天到現在方有些舒懷，不由躺平了身子，讓靜貴妃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墜入了夢鄉。

靜貴妃不禁有些著急：「若是病了，你更該去探望才對。」

「兒臣昨天過去，沒見著人。」靖王皺著兩道濃眉，「他以前病重時，兒臣都見不著人。」

「說到底，妳還是擔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靠近一點，「朕告訴妳吧，景琰沒事，現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會補償他的。」

梅長蘇忙謙謝道：「不敢勞動殿下天天過來，有事我們還是在密室裡見面商議的好。」

蒙摯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綱和甄平也隨即退了出去。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蒙摯看了飛流一眼，笑著又把臉轉了回來，顯然在等待主人的決定。

雖然在所有的詔令中，沒有直接牽涉到靖王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蕭景琰現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分最高的一個，當他在某些場合攙著愈發年邁佝僂的梁帝走過侍立的朝臣佇列時，未來的格局似乎已經異常清晰了。

蒙摯笑著行禮道：「才過來的。那日在懸鏡司放出蘇先生時見他情況不太好，故而懸心，今天得空，過來探望探望，不想這麼巧竟遇到殿下。」

「你還鬧，到底病得怎麼樣？」蒙摯大踏步來到床前，俯低身子細細看來，「怎麼飛流不讓人進來？嚇我這一跳……」

「前兩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當時叮囑飛流時昏沉沉的也沒說得太清楚，其實不是想攔你的。」梅長蘇抬手指了指床頭的座椅，「蒙大哥坐。」

「戶部尚書沈追和刑部尚書蔡荃，他們是來稟報私炮坊結案之事的。」

「是，」梅長蘇不禁莞爾，「蘇某來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該看的已經看清楚了，請兩位大人放心。」

靖王現在正是心神傷痛的時候，沒有留意母親這句話，他望著窗外繞園而過的潺潺清流，和枝葉蕭疏的梧桐樹幹，心裡想的是未來更長遠的路，和誓為摯友昭雪這個越來越堅定的目標。

「蘇先生，」靖王將身子稍稍前傾，鎖定梅長蘇的視線，語氣甚是凝重地問道：「現在差不多已塵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見見衛崢了吧？」

靖王轉頭看向窗外，輕輕嘆息一聲，「我希望早些知道當年情形的這種急切，先生到底還是不能體會……」

大約兩天後，靖王果然帶著沈追和蔡荃前來拜會。梅長蘇的身體已基本恢復，裹著厚厚的白裘，在爐火四圍暖意融融的前廳接待貴客。結果就是沒到一刻鐘，客人們全都熱得脫去了大衣裳。

「陛下於是笑著說：『梅長蘇確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讓你多跟他親近親近，又怕你排斥他曾為譽王效力，既然你對他也有禮敬之心，這次又有這個機緣，那也該去他府裡探看探看。此人學問盡足，洞悉時事也甚是明達，你遠離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讓你快些進益。』」蒙摯說到這裡，濃眉一揚，「對陛下的這些吩咐，靖王本來只需要應承著就是，可他接下來的應答，實和-圖-書在讓我大是意外。」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細看著梅長蘇蒼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負疚，嘆道：「若不是為我善後脫罪，先生也不必親身前往懸鏡司犯險。夏江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們說罷了。」

靜貴妃低下頭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愛重我們母子之心，臣妾明白。這些話臣妾也會轉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聽不進去，臣妾也拿他沒辦法……」

「你還好意思問！為了你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氣短兩個月！」晏大夫哼了一聲，吹鬍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景琰，陛下昨天說，三月春獵之時，讓你請蘇先生同行。」

靜貴妃的臉上湧起異常複雜的表情，有些話已到脣邊，卻又咽了回去。她是個心思柔婉體貼之人，在沒有見到梅長蘇之前，也許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靖王「嗯」了一聲，沒有再多問，順著密道走了出去，轉過小幃簾，便進入梅長蘇的臥房。主人從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著招呼道：「請恕蘇某未能親迎，有勞殿下移步了。」

「在何處？」

黎綱不敢違命，扶著他走到書案邊，忙忙地磨墨展紙。信的內容無須多想，也就是把那兩人嚴辭訓斥了一遍，只是落筆時擔心筆力虛弱讓他們擔心，所以梅長蘇寫得甚是費力，一封信寫完，額前已滲出汗來。黎綱先將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書案前細心將回信封好，送到枕邊，低聲問道：「宗主，請穆小王爺進來嗎？」

梅長蘇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獵，怎麼會讓我也去？」

「說到夏冬，她現在情形如何？」

「宗主，您既然醒著，快叫飛流住手啊！」黎綱小聲地說。

「母妃對你一向推崇，已經是屢次對我提起了，請先生切勿推辭。」靖王將灼灼的視線收回，略略點頭為禮，轉身向密道口走去。一直在旁邊呆呆聽著的蒙摯急忙跟在他後面。

蕭景琰抬頭看了母親一眼，放下手裡的點心，「還不知道。」

梅長蘇凝住目光，緩緩搖頭，「我耗盡心血，並不單單只為靖王。我們有共同的目標。他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是我們欠夏冬的，」梅長蘇的眸中也湧起哀惜之色，「只能盡量補救了。夏冬與衛崢不同，靖王殿下和靜貴妃娘娘大可盡全力為她求情，陛下只會覺得你們寬大，不會起疑，即使將來一定會定罪，也希望能夠盡可能地輕判。」

「他們大概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再也沒有什麼能讓我回頭，讓我放棄了。」靖王喃喃道。

「我偏不！」穆青將下巴一揚，「我就坐床上，我喜歡坐床上，蘇先生都沒管，你管？」

正月二十，皇帝詔令封懸鏡司一切職權，司屬所有官員俱停職，同時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著刑部羈押。

「景琰今日之禍，根源還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寵太過，以後……陛下還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蒙摯聽到他這護短的話，有些哭笑不得，不過這人既然有精神開玩笑了，說明身體暫無妨礙，讓他剛才被阻於臥室之外的那一團憂急之心這才平靜下來，開始認真地陪飛流餵起招來。

靜貴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說，無言地揉著梁帝的手腕，只是那雙深如秋水的眼睛裡，還蕩著薄薄的愁色。

飛流頓時臉色一僵，但蘇哥哥吩咐的話又不能不聽，只得一轉身，先到院子裡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後面，過招的聲音隨後便傳了過來。

就這樣從一早談到中午，黎綱安排了酒菜，客人們毫不推辭就坐上了桌，吃完飯繼續聊，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時，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蘇先生身體不好，這樣也太勞累了，他住在這裡又不走，改天再來請教吧。」

「是。」窗外傳來應諾聲。大約一盞茶的工夫後，穆青精神抖擻地大步進房，在距離床頭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就開始說話：「蘇先生，我給你帶信過來了！」

「好了，」梅長蘇趕緊制止住兩個少年的爭執，突又靈機一動，「穆王爺，想不想跟我們飛流過兩招？」

「蘇哲？」靜貴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寧說的……曾以三稚子擊敗北燕高手的那個蘇先生……」

「他還在京城嗎？」

「景琰只要忠心為朝廷辦事就行了，雖然應該禮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籠絡。」靜貴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妳不知道，這個蘇哲真名叫梅長蘇，在天下廣有才名，見識才學都是一流的，聽說京城裡結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來往。夏江大約就是憑著這些來往，想把他說成是景琰的同謀。妳想啊，景琰什麼身分、什麼性子，夏江能去審他麼？能審得出來麼？這位蘇先生可就不一樣了，文人體弱，筋骨也不強，進了懸鏡司，不就由著夏江擺弄嗎？」

「夏江沒定罪之前，她暫時無礙，」蒙摯嘆道：「可憐她孤單多年，現在還要因為師父的冷酷無情而寒心絕望，這箇中苦楚，只怕無人能夠分擔。」

「不知道和_圖_書？」

「沒關係的，」梅長蘇轉頭又對飛流道：「飛流，你陪這個小哥哥交交手，記住，要像跟華妹妹交手時一樣小心喔！」

正月二十七日，晉靜貴妃，賜箋表金印。

「還在。」

「還是算了吧。」靜貴妃搖頭，「他既不是外戚，又沒有朝職爵位，宮規森嚴，何必讓皇后娘娘為難？」

兩個尚書怔怔地抬頭，這才恍然發現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長蘇笑道：「兩位大人青年才俊，蘇某也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近。今天如此暢談實在是愉快，又何必講虛禮呢！」

「這位蘇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麼他也扯進來了？」

梅長蘇從枕下摸出信來拆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兩個人又求又鬧的，想讓聶鐸到京城來，當下搖頭嘆氣，掀開被子下了床。站在門外的黎綱趕緊過來，一面給他披衣服，一面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麼？」

「他也有可能從正門進來好不好？」梅長蘇正說著，飛流突然飄了過來，大聲道：「敲門！」

黎綱應了一聲，扶梅長蘇躺平，視線輕掃間，只見那兩片嘴脣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頭一緊，胸口似被什麼東西扎住了似的發疼，急忙低頭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門邊。

「這個強脾氣的孩子！」梁帝雖罵了一句，結果反而呵呵笑了起來，「好了，不是什麼大事，朕會照看他的。你們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沒見了，這兩天讓景琰進來，妳替朕安撫他一下。」

「靖王的回答，與他們兩人相關嗎？」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良久後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當個辦事兒的王爺？」

梅長蘇慢慢點頭道：「其實靖王這樣答是對的。他與祁王之間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過。不坦認，難道還有什麼遮掩的意義嗎？靖王現在與祁王當年，情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陛下心裡拿得穩，還不至於忌憚什麼，反而愈是瞞他，倒越像心裡有鬼似的。」

蒙摯剛才正好有個問題還沒來得及問，此時順勢便接住了話頭兒道：「蘇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眼看要繞過垂緯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問道：「蘇先生，衛崢是在穆王府嗎？」

靖王霍然回頭，有些訝異：「什麼？」

梅長蘇坐起身來，沉吟了一下，「麻煩蒙大哥去請他進來吧。」

「誰？」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著將她頰邊的散髮捋回耳後，「朕現在也發現了景琰許多好處，以前都沒看到的。不過這孩子強了些，需要人提點。對了，那個蘇先生倒是個有見識的人，讓景琰多去請教請教，聽說景桓一向跑得勤著呢……」

「他不贊同去救衛崢？」靜貴妃剛問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勢而言他是對的，不過最終，你們兩個還是不管不顧地翻過了這道坎兒。有這樣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蕭景琰看著素日沉穩的母親，心中甚是奇怪，不過憑著過去的經驗，他知道問也是白問，靜貴妃的解釋無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謀士，應多加關心」之類的。

靜貴妃容色淡淡，只在脣邊噙了一絲笑，沒有要順勢謝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訝異，忙問道：「怎麼了？」

「三月春獵，陛下要帶臣妾去嗎？」

靜貴妃悚然一驚，難得有些失態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著梁帝。

「是啊，姐姐專騎馳送過來的，封在教訓我的信裡頭。」穆青也不坐椅子，逕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遞過信封，一面好奇地探頭探腦，「快拆開來看看，說了什麼？」

靖王現在倚重的人才其實大多數都是由梅長蘇推薦給他的，所以對於沈追和蔡荃，梅長蘇非常瞭解也非常欣賞，在理念相同的前提下，愈是有小觀點上的不同愈是談得投機，尤其是蔡荃，談到後來，竟談到修訂刑律的具體條款上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只是一個無職白衣。

梁帝眉頭一皺，心性略略發作，斥道：「妳這是什麼話？景琰受的恩賞，都是他自己掙來的，朕並無偏私。再說了，朕既然要寵他，自然會讓他受得起這份寵，妳何必心思這麼沉？」

「沈追和蔡荃這些人，都是靖王將要倚重的棟樑之臣。他帶這些人來見我，不過是準備為我的未來鋪一條路，」梅長蘇慢慢游目看了看四周，語聲低微，「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以後是沒有痕跡的。就好比那條密道，一旦用不著了，就一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即使以後靖王大業得成，我也沒什麼可以拿出來說的功勞，景琰是重情的人。他不想以後虧負我，所以才會如此急切地抓住機會讓他的重臣們來結識我，大概以後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還會想辦法拉更多的人來吧……」

蕭景琰用力抿住發顫的嘴脣，眼皮有些發紅，輕聲道：「母親……我有時候真的很難相信小殊就這樣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還跟我說，要給他帶鴿子蛋那麼大的珍珠回來當彈子玩，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卻連一塊屍骨都沒有了……甚至連林府，我們時常在一起玩鬧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只供憑弔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