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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

作者:海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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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血色清白

第六十八章 血色清白

整個大殿頓時又是一番鼓嘈,良久之後方慢慢安靜了下來,但這份安靜中所蘊含的沉默力量,卻比剛才那一片混亂的叫嚷更令皇帝感到壓力沉重。因為這顯然已經不是衝動。不是單純的隨波逐流,冷靜下來的群臣們,依然全部站在進諫的位置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表現出退縮之意。
「記得朕曾經問過你,到底來京城做什麼,你說……是同時被景宣、景桓兩兄弟看中,不得不入京的,對不對?」
蕭景琰雖然未曾料到他會來這樣一手,一時也分辨不出他的眼淚是真是假,不過他如今也歷練過了,雖有些意外,倒也臨變不驚,只說了些常例套話,略略勸止,並沒陪著他來一齣父泣子號的煽情戲碼。而梁帝顯然也只是說說而已,祭禮之後過了很多天,他也沒再提過要下罪己詔的事。
「陛下……陛下!」連喊了十幾聲後,梁帝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震了一下似的,猛地彈坐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瞪著前方,滿頭大汗淋漓。
這三道旨意,已大概確認了翻案的方向,接下來就是各部各司及各地方擬細則執行的事。十月二十那日的祭奠按期舉行,為示尊重,皇帝與太子均著素冠,親自拈香於靈位之前,並焚燒禱文告天。當日天色陰慘,氣氛悲抑,梁帝添了香燭之後,突然當眾落淚,表示要下詔罪己。
如果單單只是群臣的騷動的話,梁帝還有幾分信心可以威壓住他們,但此刻面對蕭景琰的烈烈目光,他開始有些心神慌亂。
梅長蘇仍是微笑著道:「我剛才說過,那個時候一切盡在陛下掌中,我又豈敢說全部的實話?」
梅長蘇依然保持著沉默,在像一鍋沸水般翻騰著的朝堂上,他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一樣。可是只要認真一點觀察,就可以發現他那雙黑湛湛深不見底的眼睛,一直灼灼地盯著御階之上佝僂著身體的蒼老帝皇,彷彿想要穿透那衰敗虛弱的外殼,刺入他強悍狠毒、唯我獨尊的過去……
「什、什麼原因?」
「下次他們再入夢時,陛下也許可以問問,」靜貴妃的聲音依然又輕又柔,仿佛正在閒話家常一般,「不過臣妾相信,即使是夏江這樣卑劣的人,想必也會有那麼一、兩個讓他不敢入夢的人吧……」
靜貴妃提起紫砂壺為茶杯續水,淡淡地道:「是與不是,又當如何?夏江之叛不假,赤焰之冤不假,陛下只要清楚這兩點,是非黑白就已經分明,又何必再多猜疑?」
梁帝覺得胸口作疼,總有口氣吊不起來,四肢發麻。想著剛剛越貴妃說的話,既憤怒,又覺得無奈。事於至此,知道了又怎麼樣呢?他甚至連振作起來應對的體力和精神都沒有……
臥榻之上的梁帝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氣息愈發紊亂。又過了片刻,他開始騷動起來,頭在枕上不停地滾來滾去,額前冷汗涔涔,雙手時不時在空中虛抓兩下,口中呢喃有聲。
梁帝全身一顫,用力揮開了她的手,怒道:「妳還敢來見朕?枉朕待你們母子如此恩寵,你們竟然心懷叵測,處心積慮要翻赤焰的案子!朕真是瞎了眼,竟寵信了你們這樣不忠不孝的東西!」
梁帝突然打了一個寒顫,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身體,剛想叫靜貴妃,又硬生生停住。
靜貴妃未曾料到他會發出這樣的命令,微微一驚,不過柳眉輕挑之後,她又慢慢垂下了雙睫,安坐未語。
「真相。真相原本就是如此。」靜貴妃的目光如同有形一般,直直地刺入梁帝的內心,「陛下是天子之尊,只要您不想承認今天所披露出來的這些事實,當然誰也強迫不了您。可即使是天子,總也有些做不到的事,比如您影響不了天下人良心的定論,改變不了後世的評說,也阻攔不住在夢中向您走來的那些舊人……」
說到後來,越貴妃原來陰鬱的神情變得異常激動,不僅語調又尖又高,嘴角還掛出白沫,令梁帝十分驚恐。也許跟那位東方大人一樣,皇帝陛下也許久沒有見過越貴妃了,他根本沒有想到這位曾經風華絕豔的貴妃娘娘現在的狀況竟然已變成了這樣,當初的精明和敏利已經蕩然無存,只餘下了一m•hetubook.com.com身的偏執與臆想。即使她說的都是真的,她的狂疾也並不假,體認到這一點的梁帝開始猛力摔開她的拉扯,但愈摔她愈抓得緊,指甲幾乎已刺入梁帝的肉中,疼得他高聲大叫:「來人!把她帶下去!快帶下去!」
皇帝寢殿的小炕桌上,上午未完的那盤棋局依然按原樣擺著,一子未動,梁帝踉蹌著進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頓時怒從心頭起,一把掀翻了棋盤,黑白的玉石棋子四處飛濺,有幾粒還砸在他自己的臉上,砸得皮膚隱隱生疼。
「朕……准諸卿所奏……」
不壓住這個兒子,就穩不住當前嘈亂失控的局面。可梁帝左思右想才突然發現,他現在手裡已經沒有什麼有分量的東西,可以轄治得住一位政績赫赫的監國太子了。
「祁王?」梁帝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似的,下脣一陣疾抖,「祁王……你、你果然是祁王的舊人……說、你給朕說……你是祁王府裡的什麼人?」
祁王,景禹……曾是那般親密的父子,卻在一次次無法調和的矛盾中冷了情腸。可是無論怎樣的狠絕,怎樣的厲辣,真的不會痛嗎?不痛的話,為什麼十三年來不容人觸此逆鱗,為什麼連宸妃的靈位都敢在宮中設立,卻不敢跟人多談一句他的皇長子?
老皇虛弱地吐出了這幾個字。蕭景琰的心頭頓時一陣激盪,不過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沒有形諸於外,只是飛快地看了蔡荃一眼。
就這樣,皇帝壽儀的第二天,內廷司正式下旨,命紀王、言闕、葉士禎為主審官,複查赤焰逆案。對於這樁曾經撼動了整個大梁的巨案,當年懷抱疑問和同情的人不在少數,只是由於強權和高壓的威逼,這股情緒被壓抑了十三年之久。隨著夏江的供認和複審的深入,梅嶺慘案的細節一點一滴地被披露出來,朝野民間的悲憤之情也越漲越高,幾乎到了群情沸騰的地步。
梁帝好不容易穩住的情緒一下子又被他打亂,滿臉湧上潮|紅,脣色發紫,嘶聲怒喝道:「你放……放肆……放肆!」
在皇太子明確表態之後,剩下的一些尚在觀望的朝臣們,霎時也如風吹麥浪般紛紛折腰,七嘴八舌地嚷著「附議」二字。連豫王和淮王在畏縮了片刻後,也小小聲地說了些什麼,站進了階下進諫的佇列。滿殿之中,現在竟只餘一位大梁客卿還留在原處,用清冷如冰雪的眼眸注視著這一切。
「沒什麼好看的,走吧。」梅長蘇毫無興趣地投過漠然的兩眼,轉過身去。藺晨正要隨他下樓,突然又停住了腳步,看著遠方的刑臺挑起了雙眉。
上午臨走時從側廊傳來的那些嘶吼不知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閃回到了老皇的腦中,他拍了拍桌子,大聲叫道:「來人!召越貴妃!速速召越貴妃見駕!」
「陛下想問的,還是只有這個嗎?」梅長蘇語調平穩,口齒之間卻似咬著一塊寒冰,「宸妃、祁王、林帥、晉陽長公主……還有林殊……死去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陛下的親人?可是當有人替他們鳴冤時,陛下所想的卻是什麼呢?是估量太子如今的實力,是在猜疑朝臣們的動機和立場,是在盤查一個謀士的身分!從長公主在大殿上簡簡單單說了那幾條到現在,幾個時辰都已經過去了,可陛下您居然連謝玉手書的全文都沒有想過要看一眼嗎?難道對於陛下來說,當年的真相居然就是如此的無關緊要嗎?您的皇長子,您的親生骨血是如何一步步被置於死地的,您就真的那麼不放在心上嗎?」
但是梁帝並沒有感覺到這位客卿的目光,他正抖動著花白的鬚髮,顫巍巍的起身想逃離這間令他呼吸不暢的大殿。太子和朝臣們依然在他離去時恭敬地跪拜,但至尊天子心中的感覺已經與以前俯視群臣時截然不同了,這種不同是骨子裡的,被感覺得愈深刻,愈是沒有言語可以形容。
「去……召那個蘇哲來見朕!」
梁帝開始聽時,還氣得面色雪白,但聽到最後幾句,突然之間心如刀割,滿身的氣勢一下子盡失,歪倒在軟榻的靠背上,用枯瘦的雙手蓋住了臉,頷下滲出水跡。
「陛下,要召太醫嗎?」高湛在旁低問道。
梁帝皺和-圖-書著眉,半天後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太子指的是已被廢位的蕭景宣,臉色頓時沉了沉。
「陛下仍是陛下,」梅長蘇靜靜地道,「天下人仍然企盼著陛下的聖明公道。」
「不錯,朕查證過,你說的確是實話,朕那時也不在乎他們兩兄弟誰多一個謀士,」梁帝瞇起眼睛,辭氣越來越冷,「可是朕沒想到,你不僅僅是個謀士那麼簡單,而且……你也沒有說全部的實話。」
高湛趕緊應了一聲,爬起來,俯身到床前,輕輕搖動著梁帝的手臂。
「那麼現在呢?朕現在垂暮宮中,連個茶杯都端不穩,你是不是可以說實話了?」
「第四次吧。」梅長蘇略一思忖,答道。
「稟陛下,夏江已經歸案,臣昨天呈給陛下的節略已經稟告過了,陛下莫非忘了?」
梁帝知道,事情既然已經發展到這個程度,那麼無論再僵持多久,結果永遠只有一個。
「這個場合不議朝事,」梁帝的口氣有些綿軟地拒絕,「……主審人選改日再定。」
梁帝皺了皺眉,不過並未藉此發難,而是冷冷地看了他半晌,問道:「蘇哲,我們這是第幾次見面了?」
藺晨微微點頭,還沒說好,午時二刻的梆聲已響起。兩個臂粗腰圓的劊子手上臺,舒活身體作著行刑前的準備。
梁帝的眸中,突然閃過一抹幽冷的寒光,整個身體慢慢繃緊,揚聲道:「來人!」
梁帝慢慢鬆開蓋在臉上的手,定定地看向靜貴妃:「妳敢保證嗎?」
皇帝依然是皇帝,旨令也依然被執行得很快。未及一刻,越貴妃便被引至殿中。她如今風采已失,看起來完全是個憔悴的老婦,只是一雙輪廓優美的眼睛中,時不時還會閃出幽冷的寒光。一見到梁帝。她立即撲了過去,第一句話就是反覆地說:「陛下,臣妾要密報……密報……」
「住口!住口!你給朕住口!」梁帝似被逼急,突然暴怒起來,竟好似忘了自己的身分一般,大聲辯道,「你知道什麼?林燮他擁兵自重是事實!朕派去的人一概旁置,卻重用祁王的人,每每出征在外,總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豈能姑息?還有祁王……他在朝籠絡人心,在府裡召集士族清談狂論,總妄圖要改變朕之成規,到後來,連大臣們奏本都言必稱祁王之意,朕如何容得?他既是臣,又是子,卻在朝堂之上,屢屢頂撞於朕,動不動就是『天下、天下』,你說,這天下到底是朕的天下,還是他蕭景禹的天下?」
「有什麼不一樣?」
「告退。」簡單的兩個字後,梅長蘇向靜貴妃略施一禮,轉身出了寢殿。梁帝只覺得全身虛軟,腦子裡一陣陣的發空,也根本無力再去管他,仍是倒在榻上,花白的頭髮一片散亂。
「是左中丞東方大人說的…………」越貴妃急切說著,有些語無倫次,「他侄女兒進宮……跟臣妾說……東方大人是忠於太子的,忠於太子就是忠於陛下……」
「這是實話。」梅長蘇微微一笑,「那個時候,一切盡在陛下掌中,我豈敢不說實話?」
靜貴妃晶亮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並無他言,但高湛臉上緊繃的線條已經明顯鬆弛了一些,再次深深躬腰施禮後,他又順原路回到了寢殿之中。
「說,」梁帝捏著她的下巴,將她整張臉抬高,「妳要密報什麼?是今天蒞陽在武英殿的突然發難嗎?」
「問他對當年鑄下如此慘案是否有絲毫的悔意啊?」
「陛下是不想聽,還是不敢聽呢?」梅長蘇脣邊凝出冷笑,直視著這位至尊天子,「據說祁王當年臨死時,可是命令宣旨官將陛下您處死他的詔書接連念了三遍來聽呢,聽完後他也只說了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便眼也不眨地將毒酒飲下……陛下,您可知道他這句話是何意思?」
因為他瞭解這個兒子對於祁王和林氏的感情,當初在絕對劣勢的情況下,他尚且會不計得失大力爭辯,現在確鑿的證據已經出現,蕭景琰當然不肯善罷甘休。
「長蘇,追捕夏江一直是你最在意的事情,可為什麼他被抓到之後,你卻連一句話也沒去問過他?」藺晨遙遙地看著刑臺上的囚徒,問道。
「也許是無聊……可和*圖*書聽說那天你跟皇帝卻說了很多話?」
「就算我們處心積慮吧,」靜貴妃安然道:「可是有一點陛下必須清楚,赤焰一案之所以會被推翻洗雪,除了我們積心積慮以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加重要的原因。」
皇帝不是忘了,是他根本沒看,所以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臉色變得發青。
十月初四,皇太子率三名主審官入宮面君,從早晨一直停留至黃昏方出。兩日後,內廷司便連傳三道旨意,其一,宣佈昭雪祁王、林燮及此案所牽連的文武官員共計三十一人的大逆罪名,並將冤情邸傳各地;其二是下令遷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入皇陵。並重建林氏宗祠,兩人皆按位恢復例祭供饗。此案倖存者復爵復位,加以賞賜。冤死者由禮部合議給予其家人加倍優厚的撫恤,並定於十月二十在太儀皇家寺院設靈壇道場,由皇帝率百官親臨致祭,以安亡魂;其三,此案首犯夏江、謝玉及從犯若干人,判大逆罪,處以凌遲之刑。謝玉已死,戮屍不祥,停究,其九族除蒞陽長公主首告有功恩免三子外,均株連。
夏江被處刑的那天,藺晨陪著梅長蘇遠遠站在高樓上看了看。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懸鏡首尊,末路時竟得不到一滴眼淚。夏春、夏秋已判流刑在外,夏冬雖帶著棺木在刑場等待收殮骸骨,卻並沒有進場拜祭的打算。夏江披散著頭髮被綁在刑臺上,連個來送別的人也沒有,倒是負責監刑的言侯走到近前,不知跟他說了幾句什麼。
「柳大人之言甚是,」沈追立即道:「臣舉薦紀王爺。」
「妳在宮裡,景琰的事妳怎麼知道?」
梅長蘇慢慢垂下眼睫,遮住了自己已封凍的雙眸。他知道面前這個已完全被擊垮的老皇不會再阻礙翻案,但不知為什麼,此時的他卻感覺不到任何的輕鬆,反而是那般的鬱憤,鬱憤到不想再多看梁帝一眼。
對於蒞陽公主剛剛披露的真相,梁帝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他也震撼,他也驚詫,但是涼薄的天性和帝皇的本能很快占了上風,他開始想到一旦重翻此案後對自己聲名及威權的影響,他開始驚悚地發現蕭景琰的實力已成長到了他的掌控之外。被自己一手扶植起來的皇太子此刻毫不妥協的態度,和朝臣們對於他的追隨,讓梁帝感到震動和難以接受,所以他咬著牙,游目殿內,想要找到一些支撐的力量。
靜貴妃伸出一隻幽涼的手,輕輕在梁帝眉前揉動著,低聲道:「陛下,若論忠孝,林帥不可謂不忠,祁王也不可謂不孝。景琰素來以他們為楷模,他們當年沒有做的事情,景琰也絕不會做,請陛下無須擔憂。」
「陛下既已恩准重審赤焰一案,這主審的人選也請一併聖裁了吧?」刑部尚書恭恭敬敬地躬身道。
「老奴在……」高湛忙應聲道。
梅長蘇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名荊釵布裙的老婦人,領著個青年人走上刑台,在夏江面前擺上酒飯,點了香燭,默默看了他一陣,便起身離去,整個過程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梅長蘇深深地直視著老皇渾濁的雙眼,字字清晰地道:「對祁王來說,不一樣。」
靜貴妃依常例隨同梁帝起身,但她剛剛伸出想要攙扶的雙手,梁帝就一把推開了她,只靠在高湛的肩上,獨自一人孤零零地登上了龍輦。對於這種拒絕,靜貴妃並不在意,她的脣邊勾起了一絲淡然的笑意,安之若素地另乘步輦返回內宮。
「把陛下喚醒吧,又在做噩夢了。」靜貴妃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殿中,溫和地發出了指令。
「謝玉這份手書我看過了,寫得很詳細,林帥如何被殺,祁王如何玉碎,樁樁件件並無遺漏,我抄了一份在這裡,陛下要不要看看?」梅長蘇仰著頭,雪玉般的面容寒如堅冰,「或者……我念給陛下聽聽吧?」
梁帝全身顫抖,抬起一隻手想蓋在眼皮上,卻突然覺得手臂似有千斤之重,只舉到一半,便驀地落下,將御案砸得沉悶一響。
「臣妾要密報靖王……靖王他圖謀不軌……」
「陛下……靖王謀逆啊,臣妾首功……請復立太子……」越貴妃一邊叫著一邊被內侍們慌慌張張拖了出去,梁帝只覺得手足冰涼,眼前明一陣暗一陣的,不https://m•hetubook•com.com由歪到在軟靠之上,閉目急喘。高湛慌忙端來安神的茶湯,給梁帝拍胸撫背地灌了下去。
「稟娘娘,是左中丞東方峙……」靠近了靜貴妃身後,他只低聲說了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說完之後,便蜷起身子,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結果。
「是不是朕翻了赤焰的案子,就算是聖明公道了?」梁帝的神態中出現了一絲狠意,「景琰現在掌控著整個朝廷,朕現在無奈他何。你說說看,他為什麼不肯等朕死了再翻這個案子?」
「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梅長蘇凜然道:「如無百姓,何來天子;如無社稷,何來君主?將士在前方浴血沙場,你卻遠在京城下詔,稍有拂違之處,便是陰忌猜疑,無情屠刀!只怕在陛下心中,只有皇權巍巍,何曾有過天下?祁王一心為國料理朝政,勤德賢能之名,是樁樁實績堆出來的,與陛下但有不同政見,都是當朝當面直言,並無半絲背後苟且。可這份光明忠直,陛下卻只看得見『頂撞』二字……祁王當年飲下毒酒時,心中是何等的心灰意冷,何等的痛徹心扉,陛下只怕難以體會。但就算了為了當年父子情義,為了祁王寧死不反的一份心,請陛下真心實意查證一下他的清白,以此告慰他悲苦十三年的在天之靈,就真的那麼難,真的做不到嗎?」
「據手書所供,主謀不外乎謝玉與夏江二人,現在一個死一個在逃,人犯都不在,能重審什麼?」想了半天,梁帝終於找到一個藉口語調虛弱地反駁著,但是話音剛落,蔡荃那比一般男子略高的聲線便撕碎了他最後的掙扎。
赤焰一案是橫亙在父子們之間最大的一個心結,這個梁帝早已知道,但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樁案子的背後居然還有那麼多連他也不知道的真相,他更沒想到的是,事隔整整十三年後,這一切竟然又重新浮出了水面,就好像那些亡靈的怨念,堅持著不肯歸於平靜和安息。
老臣、新臣、皇族、後宮……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看不出他所希冀的表情,即使是溫婉柔順的靜貴妃,此刻的眼睛也明亮得令他無法直視。
高湛知道,明確選擇最終立場的時候已經到來。
大約半個時辰後,殿門打開,梅長蘇步態平穩地走了進來,仍是一襲素衫,烏髮玉環,到了梁帝榻前,默默下拜行禮,身形略頓後見皇帝沒有任何回應,他便自己站了起來。
梁帝呆呆權衡了半日,目光又在靜貴妃溫婉的臉上凝注了良久,最後終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喃喃地道:「事已至此……就由你們吧……朕不說什麼了……」
到了九月中,重審的過程已基本結束,但由於此案牽涉面廣,並不是單單只改個判決就可以了事的,所以又延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詳細決定如何更改、補償和撫恤的諸項事宜。
「召……去召……」無論如何,性命最重要,氣愈喘得急,梁帝就愈覺得害怕。好在太醫匆匆趕來仔細診過後,說是氣血浮燥所致的五內不和,尚沒有成什麼大症候,開了一帖藥,匆匆煎來吃了,這才稍稍安寧了些,沐浴入睡。
「靖王一直在召見朝臣,不停的,很多個……東方大人聽到了風聲……可陛下不上朝,他見不到陛下,只能想起臣妾。這麼久只有他還想得起臣妾……只要靖王倒了,太子就能回來了……東方大人是忠臣,太子不會虧待他的,陛下也不會虧待我們的,我們是首告,是頭功。您一定要把靖王碎屍萬段,把太子接回來……宣兒才是太子啊。挫敗靖王的陰謀,臣妾是有大功的,東方大人也是支持宣兒的,請陛下復立太子,復立太子!」
雄踞至尊之位,稱孤道寡數十年,梁帝直到此時才真正品嘗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做不到像當年那樣,強悍粗暴地否決一切異議了。
梅長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繼續道:「陛下若知祁王,當不會懷疑他有大逆謀位之心。祁王若知陛下,也不至於到最後還不肯相信您是真的要殺他……我斗膽問陛下一句,今日您得知祁王與林帥有冤,心中可有愧疚之意?」
梅長蘇冷笑道:「無聊。」
眼看著這位客卿從袖中摸出一疊箋紙,梁帝咬緊牙關,滿頭都是冷汗,和圖書厲聲道:「住口!朕……朕不想聽……」
「臣舉薦言侯!」穆青的嗓門兒依然很大。
面對此伏彼起的舉薦聲,梁帝用力閉了一下發澀的眼睛。其實誰來做主審官已經無所謂了,只要蕭景琰還在,赤焰一案將來的結果便清晰可見,即使是身為九五之尊的自己,現在恐怕也無力阻止。最後,紀王、言侯和大理寺正卿葉士禎成為了支持率最高的主審官候選,梁帝在心頭突然湧起的疲倦感中讓了步,全部照准。當承擔重任的三人跪拜領旨時,一直把持得很穩的蕭景琰突然覺得喉間有些發燙,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了梅長蘇。
「因為那不一樣。」
「我那些話是替祁王說的。」梅長蘇的眸色深沉了幾分,「祁王有才華也有夢想,最大的缺點就是他對自己的父親太缺少防備,他以為政見不同只會導致爭執,卻沒有想過那會導致殺機。雖然我一直覺得以皇帝的狠絕無情,就算事情重新發生一次他也不會改變,但祁王在天之靈,卻一定希望父親能有所悔恨,所以有些話,我必須替他說出來。至於夏江……他這種東西是不是有悔意,誰在乎呢?」
「陛下又夢見什麼了?」靜貴妃用一方素帕輕輕給老皇拭著汗,柔聲道:「這次應該不止是宸妃,還有其他人吧?」
「陛下若真的瞭解景琰,就不會向臣妾要求保證了。」靜貴妃的脣角,一直保持著一抹清淡的笑意,只是羽睫低垂,讓人看不清她的眼睛,「景琰所求的,無外乎真相與公道,陛下若能給他,又何必疑心到其他地方?」
「別再說了!」梁帝面色蠟黃,渾身亂顫,兩手捧住額頭,大叫一聲向後便倒,在枕上抽搐似地喘息,卻又不敢閉上眼睛,「為什麼要來找朕,這都是夏江,都是因為夏江和謝玉……」
「得失二字,真是世上最難悟透的了。」藺晨搖頭感慨,說的話好似沒頭沒腦,不知從何而來。但梅長蘇卻了然地點了點頭,目送那老婦人與青年一前一後消失在人群中,面上露出一抹交織著敬意與悵然的複雜神情。
聶鋒、聶鐸、衛崢由於既是人證,又要恢復身分,所以都被蕭景琰帶走了。如何讓這些人在最恰當的時機以最自然的方式出現,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按照梅長蘇以前的習慣,他當然要去操心謀劃,不過這一次藺晨和蕭景琰的做法不謀而合,一個以醫者的身分下了命令,另一個則站在朋友的立場上進行了干涉,所以事情最終是由太子的心腹智囊們謀劃完善的,沒有讓梅長蘇插手,只是每天通報一下具體的進度,盡可能地讓他不受外界激盪的影響,以平靜的心緒來等待最後的結果。
側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雲頂折廊,靜貴妃仍是一派溫婉地立於廊下,衣袂飄飄,風滿襟袖,目光澄澈寧逸,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高湛在距離她十來丈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注視著在無爭中漸漸升向頂點的這位娘娘。看著看著,這位六宮都總管總是低眉順目一團模糊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是暗暗下定決心的表情。
壽儀之後,父子再戰……可如今還能再戰什麼呢?無論棋局的結果如何,當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心志,屈從於太子和朝臣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棄子認輸了。
「我所在意的,只是夏江最後能否伏法,所以抓到就行了,還用得著問什麼?」
不知是藥汁的作用,還是梁帝年邁不經折騰,沒過一刻鐘,他已朦朦睡去。高湛跪在床角守了一陣兒,聽見沒有了聲響,這才輕輕爬起來,朝床上看了幾眼,蜷縮著悄悄後退,一步一步退到側門邊,一閃身,無聲無息地溜了出去。
梁帝轉過臉來盯了她半晌,喃喃道:「夏江也背叛了朕……不過他有些話是真的,比如他說景琰一直念念不忘赤焰舊案,再比如……」他說到此處,眼神突然一凝,一把握住了桌上的茶杯,逼向靜貴妃,「他還說那個蘇哲是祁王舊人,是不是?」
「陛下,茲事體大,不宜拖延。既然今日已經這樣了,又何必改期呢?」中書令柳澄接言道:「老臣剛剛想了想,這主審人選非同小可,須德高望重、忠正無私,且又精明細緻才行。一個人恐怕難當此大任,還是多擇幾名。共同主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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