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物語日本

作者:茂呂美耶
物語日本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怪談物語 阿文的魂魄

怪談物語

阿文的魂魄

這個故事,深深銘刻在當時還年幼的我的腦海中,我覺得非常有趣。不過,事後回想起來,才知道類似這種偵探軼事,對半七來說,只不過是輕而易舉的小事而已,他還有其他更多比阿文的魂魄更扣人心弦的冒險故事。半七,他正是不為人知的江戶時代福爾摩斯。
「這個我也不清楚啊。」半七依然笑著說:「小孩子不可能會自己叫出阿文這個名字的,大概是有人教她的吧。只是,我得特別申明一下,那和尚是個惡棍……就跟延命院的住持一般,迄今為止,我也屢次聽聞過他的惡劣傳聞。所以只要我跟你雙雙出頭,不用我們多講甚麼,那惡棍自己心中有鬼,自然會嚇破膽子。今天這樣給他個恐嚇,我想,他今後應該不會耍甚麼詭計了。我的任務也就到此為止。剩下的,就看少爺怎麼打算,要怎樣婉轉地向小幡大人報告了。在下就先告辭了。」
「既然如此,那就打撈池子看看!」小幡下了命令。阿道描述說,出現在枕邊的幽靈全身濕透,那麼,池底之中或許沉澱著某些秘密也說不定。小幡宅邸內有一片一百坪左右的古池。
兩人來到音羽的「田島屋」。因為叔叔家是「田島屋」的主顧之一,所以「田島屋」的掌櫃跟叔叔很熟稔。半七問掌櫃,元旦以來小幡宅邸租借了些甚麼書。由於「田島屋」沒有詳細記載在帳簿上,掌櫃的有點困惑,無法立即回答出來,不過,他還是盡力追尋記憶,最後道出二、三種讀物與草雙紙的書名。
之後,又叫喚了年輕一輩的侍從們與中堅武士僕役長們,這些人大半都是新來的外鄉人,當然一無所知。再來又查詢了所有的侍婢,但是她們都是首次聽聞這種事,個個只是嚇得膽戰心驚而已。一場審議就這樣完全不得要領地結束了。
說完,叔叔默默地喝著茶,過一會兒,才有點嚴肅地說:
「不管是哪一方都一樣。總之就看住持肯不肯作祈禱。」
「別耽心,我叫了人力車去接她了。」
「我已經說過,這個秘密只有我跟小幡伉儷知道而已。小幡伉儷還活著。小幡在明治維新之後當上官吏,目前已爬到相當高的地位。所以你最好不要到處張揚出這個秘密。」叔叔在講述完畢後,補充了這麼一句話。
因為胞兄氣勢洶洶,阿道無法再撐持下去,哭哭啼啼地賠過罪後,表示願意把一切都說出來。松村聽著胞妹哭訴著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禁暗暗吃了一大驚。
「混蛋!妳仔細想想,沒有理由怎能跟人家談判離婚?再說,對方肯答應嗎?又不是昨天今天剛過門的媳婦,前後算算都有四年了,膝下還有小春這個孩子。妳夫家不但沒有公婆小姑,當家的小幡也是位老實可靠、溫厚穩靜的人物。雖然官位低微,好歹也安安穩穩地在做官,妳到底有甚麼不滿,非得離婚不可?」
岡本綺堂是明治時代新歌舞伎劇的開創者,也是《捕物帳》系列小說始祖。由於生長在武士宅邸,幼年時代便與歌舞伎劇結下不淺的緣分;又因為父親任職於英國大使館,對英文也有很深的造詣。
有一天,阿道帶著小春回到胞兄家,突如其來地懇求說:「我無法繼續在小幡宅邸待下去了,請兄長代我進行離婚的事吧!」胞兄松村聽後大為驚訝,趕忙訊問緣故,可是阿道僅是蒼白著一張臉,不肯說出想離婚的原因。
隔天夜晚,小春又再度大叫:
松村彥太郎因為不知道其中秘密,百思不解,認為這世上真有一些不合道理的怪事,悄悄向兩三位平素關係親密的好友提起而已。我叔父正是其中一人。
果然如小幡所說,最近的帳面上找不出阿文這個名字。叔叔又逐漸追溯到三年、五年、十年前的帳面,還是找不出任何跟「文」字有牽連的名字。
「可以,雖然不知道是甚麼事,聽過再講吧。老闆娘,二樓借用一下,行嗎?」
半七在眾多捕吏之間,是位很有勢力的頭子。不過,他雖然置身在這種行業中,卻極為老實、坦率,很有老江戶的作風,從來就沒有人聽過他依仗職權刁難弱者的風聞。他是位對任何人都很親切的男人。
帳簿當然不是專為小幡家製成的。凡是跟「境屋」有交易的所有武士宅邸,都被記載在一本厚厚的橫裝書上,所以光是要挑選出「小幡」這個姓氏,就煞費勞力。何況帳簿又經過長久年代,筆跡也不統一。有龍飛鳳舞的男人筆跡,也有纖細微力的女人筆跡。更有全是字母,像是小孩寫下的文字。要在這一堆雜亂無章的文字中,細心地辨認出線索,真的會令人看得頭昏眼花。
K叔叔因為信得過半七,便將整件事交給半七去辦了。半七也打下保票。不過,半七又說,他只能暗地進行調查,表面上是叔叔接下搜索任務的,所以要求叔叔從翌日開始跟半七一起進行調查活動,這樣事後才能向小幡當家的報告調查結果。叔叔反正是個閒人,當然欣喜答應。其實叔叔也想知道,在這個行業之中被公認是能手的半七,到底是怎樣調查事件的。於是叔叔跟半七約好第二天見面。當天,叔叔與半七分手後,跑到深川某地參加俳句連歌吟詠大會。
「來了。」說畢後,松村依然接不下第二句話。
「這在你們聽來,可能會譏誚說是迷信或是愚蠢,可是當時的人,尤其是女人,大家都很篤信宗教的。」叔叔說到這兒,特地加註,向我說明。
兩人約定之後,叔叔便告辭了。此時是三月底某個晴朗日子,小幡宅邸內那株重瓣櫻花樹枝頭上,青翠的嫩葉已經相當顯眼了。
「那時我正好是二十歲,年號是元治元年(一八六四年)……就是京都發生蛤御門戰爭那年。」叔叔先來個開場白。
連平日很喜歡說話的叔叔,也閉口不言這個問題,就這樣,我失去了可以查詢下去的線索。那以後,我的腦子每天忙著吸收在學校硬被灌入的物理與數學等,於是阿文這個女人的名字,便逐漸像一抹煙霧一樣,自我的記憶中消逝了。大概又過了兩年,我記得那時是十一月底。有一天學校快放學時,上空淅瀝下起刺骨的冬雨,黃昏時,雨勢已經相當猛烈。那天,K嬸嬸應鄰居之邀,傍午就出門到新富座湊熱鬧去了。
阿道很後悔自己hetubook.com.com輕率的舉動,早早地將那部草雙紙送回租書舖。小春卻是連續三晚都在呼叫著阿文的名字。後悔與擔憂,令阿道夜夜輾轉反側。可是另一方面,阿道又懼怕這正是師父口中所謂的,那個命中注定的災難前兆。就這樣,最後連阿道眼中也終於出現了阿文的幻影。
「這樣說來,很可能是看到這本書中的插畫,受驚過甚,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自上一代老爺以來,在下就從未聽過這類傳聞。也從未聽家父提起過。」五左衛門立即否定有這類事實。
調查的線索就此斷了。
住持手指捻著佛珠,有點不安地問道。
「縱令身為武士,也不能笑瞇瞇地觀望自己的媳婦受苦吧!」
當了廿四年記者之後,才退出新聞界成為專業作家。生前著作了一百九十六篇戲曲,更留下不少怪談、奇異小說。一九一六年開始寫作《半七捕物帳》,將近二十年,總計寫出六十八篇《半七捕物帳》系列短篇小說。日本推理界推崇他是「日本推理小說始祖」。
叔叔歸途時順道繞到本鄉某位朋友家,恰好那位朋友的舞蹈師傅在柳橋某地舉辦門生舞蹈披露宴,叔叔的朋友為了情面不得不參加,便邀請叔叔一起赴宴。叔叔只好也包了紅包跟去。在眾多花枝招展的姑娘與孩童之間,叔叔跟其他人嬉戲到萬家燈火時,才陶然地回家。因此,這天叔叔無法立刻趕到小幡宅邸報告探索的結果。
沒有人知曉「阿文那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叔父本身好像也有點後悔違背了他向來的主張,竟將這件不可思議的事實公開在小輩們面前,所以他在說溜了嘴之後,就堅決不再透露出任何有關阿文的秘密。我也曾經問過我父親,可是我父親也是緘口如瓶。只是,從叔父的口吻中,我大致猜得出K叔叔似乎潛伏在這宗案件的幕後,因此在某一天,我那幼小的好奇心終於催促我飛奔到K叔叔家去了。當年我才十二歲。K叔叔不是我的親叔叔。他是我父親於明治時代之前就有來往的朋友,所以從小我就習慣稱呼他為叔叔。
松村將胞妹留在宅邸內,帶領著一個負責打點草屐的僕役,動身前往西江戶川端。
無論夫君如何厲聲逼供,阿道只是哭泣著辯解自己絕對沒有做出對不起夫家的事。不過,自己的行為的確是過於輕率了些。對於這點,自己已經深知錯誤。接著,阿道在夫君與叔叔面前,供認出一切秘密。
「能不能借看一下?」
「唔……應該算是相當標致吧。今年二十一歲。」
叔叔有點納悶,卻仍頑固地依次翻閱著舊帳簿。三十年前的一場火災,將「境屋」的舊帳簿都燒毀了,所以現存的是三十年以來的帳簿。即使將店內所有的帳簿都查遍了,也只能追溯到三十年前為止。叔叔幹勁十足地決定查到盡頭,便耐著性子在已經泛成黑褐色的帳面上,一行一行循著褪色的毛筆字尋找線索。
「這世上真的有解不開的謎。例如阿文那件事……」
「那個幽靈,看上去很像是在武士宅邸奉公的侍婢,而且全身濕淋淋的是不是?換句話說,就跟〈皿宅邸〉中那個阿菊類似吧?」
阿道自從聽過住持的話後,一道陰影便一直纏在她心中。阿道是想說,即使是有甚麼災禍降臨到自己身上,也可以認為是命中注定的。可是若是讓心愛的女兒也遭受連累,她這個做母親的怎能受得了呢?阿道述說事情的模樣令人看著非常心痛。對阿道來講,夫君當然是心愛的人,不過,女兒的存在更甚於夫君。甚至比自己的性命更為重要。阿道深信,想要救女兒,並同時保住自己的安全,只能遠離心有不捨的夫君宅邸。
阿道逐漸怨恨起夫君那冷淡的態度。繼而又想,這種痛苦再持續下去的話,總有一天,她一定會被那來路不明的幽靈折磨得致死也說不定。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帶著女兒早日逃離出這座宅邸以外,可能是別無他法了。阿道已經走投無路,無法保持鎮靜的心情回顧夫君與自己的事了。
「好像是的。」
小幡答說記憶中沒有這個名字。親戚之中也沒有。侍婢們因為時常更換,無法逐一記住名字,不過最近的確沒有包雇過名叫阿文的侍婢。叔叔更進一步地追問下去,得知小幡宅邸內始終都雇用著兩位侍婢。一位通常是自領地內農村上京來奉公的姑娘,另一位則是自江戶的侍婢介紹所隨意包雇的。介紹所是音羽一家歷代出入小幡宅邸的「境屋」。
兩人在池畔分手。
「小幡宅邸的寺院是哪兒?」
這種身不由己的處境,往往驅使他們只能走向放縱懶惰的高等遊民之路。實際上,他們也大半都是浪蕩公子。為了排遣無聊的日常生活,他們更是一群不時摩拳擦掌、唯恐天下不亂之徒。K叔叔也是生來就注定無法走運的次男,正是探求這種事情真相的合適人選。所以叔叔當然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接著住持說正好是午餐時刻,命人端出精心烹調的素食。膳盤上還附有酒壺。住持滴酒不沾,叔叔與半七卻是大吃特喝地飽食了一頓。告辭時,住持悄悄地遞給半七一個紙包,說道:「這只是點小意思,您兩位就坐轎子回去吧。」可是半七將紙包頂了回去。
答應下來後,叔叔左思右想。如果要像《今昔物語》中的〈金太郎〉傳說那般,在阿道枕邊全副盔甲、煞有介事地值宿的話,未免太落伍了。那麼,首先該辦的,應該是先查明阿文的身世來歷,再追求出阿文與小幡宅邸之間有些甚麼關連吧。於是叔叔問小幡:
也正是在茶話閒談之際,我聽了許多有關他的往事舊話。我那本筆記本,幾乎都被他的偵探物語填滿了。今後,我打算在這眾多的偵探物語中,陸續寫下我最感興趣的故事,不問時代前後。
阿道立即被叫喚到夫君面前。小幡將《新編薄墨草紙》擱在阿道眼前,並嚴詞質問:「妳在夢中所見到的幽靈,原形是不是這個?」阿道大驚失色,一言不發。
西江戶川端宅邸內,主人小幡伊織正好在家,松村立即被請進榻榻米和房。時令問候大致結束之後,松村還是無法抓住適當的機會,開口提出自己來訪的目的。本來是抱著遭對方嗤笑也無所謂的決心來的,可是一旦真跟對方相對而坐時,竟怎麼和*圖*書也無法提出幽靈的事。不久,小幡先開口問道:
「元旦那天,我到淨圓寺參拜神佛時,跟師父在另一個房間談話,那時,師父仔細地端詳著我的臉,頻頻歎著大氣,最後低聲自言自語地說道:『唉,真是運氣不好呀!』那天,我沒放在心上,就這樣告辭回來了。二月時,我再度去拜廟,師父又同樣仔細端詳著我的臉,說了同樣的話,這回也是頻頻歎氣,所以我有點不安,便問師父說:『這到底怎麼說呢?』師父同情地告誡說:『夫人的面相,實在不好。如果繼續待在夫君家,早晚會招致生死攸關的災禍。最好是儘快向夫君辭別,不然的話,恐怕連令千金也難逃厄運。』聽完師父的話之後,我真是毛骨悚然。我自己會遭受甚麼災難,倒是無所謂,可是最起碼也得讓女兒擺脫這個災難,所以我又問師父說:『有沒有方法能夠消災?』師父說:『遺憾的是妳們母女是一體的,若是夫人自己不先擺脫災難,令千金也終歸性命難保。』我聽到這一番話時……我的心……請諒察我當時的感受……」說完,阿道放聲大哭。
那時,有個俸祿三百石的旗本,名叫松村彥太郎,就住在這個番町的某座宅邸內。松村是個學問淵博的武士,尤其在西洋科學方面有很深的造詣,主管跟外國有關的官事,勢力相當大。他有個胞妹叫阿道,四年前嫁到小石川西江戶川端一家旗本宅邸內,旗本名叫小幡伊織,夫妻倆膝下有個名叫小春的三歲女兒。
左思右想,胞兄總認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難怪小幡會不當一回事。松村本來也想當下就斥喝胞妹:「瞎扯!」可是想到胞妹都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再受到胞兄斥喝,母子就這樣被趕回去的話,實在也是太可憐了。尤其是胞妹雖然這樣申訴,但是這宗事件的幕後,或許還隱藏著某些錯綜複雜的內情也說不定。總而言之,還是先和小幡會面一次,弄清事情之後再講。胞兄下了如此決定。
叔叔先這樣嚇唬過我之後,才用平穩的語調講起阿文那宗案件。
小幡家於五日便收拾起雛偶人。雖然事到如今再說甚麼也沒有用了,不過阿道還是感到即將跟雛偶人分離,實在有點依依不捨。那天,下午時分,阿道正在閱讀著從租書舖租來的草雙紙時,小春也爬到阿道膝上來,熱心地眺望著書中的插畫。阿道當時讀的草雙紙正是那部《新編薄墨草紙》,故事內容是毒辣主人斬死侍婢阿文,並將屍體沉入池邊開滿燕子花的古池中,之後阿文的魂魄出現在夫人面前,向夫人申訴生前的遺恨。插畫畫得相當淒厲恐怖。年幼的小春好像也嚇壞了,指著插畫戰戰兢兢地問說:「這是,甚麼?」
小幡再度徵求K叔叔的意見。K叔叔左思右想,才想出請叔叔家菩提寺的住持過來做法事,表面上裝作是為來路不明的阿文魂魄祈冥褔。小春也經過醫師治療,不再於半夜受驚哭泣。那以後,出入小幡宅邸的人們之間,煞有介事地流傳著,因為法事效驗,阿文的魂魄從此以後便不再出現的風聲。
「阿道今天有去拜訪貴府嗎?」
「總之,先調查一下詳情吧。」小幡回說。小幡的意見是,如果這座宅邸會出現幽靈……就是所謂的凶宅的話,按照常理來說,到今日為止,應該也有其他人經歷過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才對。可是,他自己明明是在這座宅邸出生長大的,也在這座宅邸度過二十八年的時日,別說是自己從未撞見過,也從未聽過任何人提過這類事。不但是自己幼小時就過世的祖父母,八年前過世的父親,六年前撒手塵寰的母親,他都從未聽過他們閒談起這類話題。但是四年前從他家嫁過來的阿道,為甚麼竟會撞見這種現象,這是第一個疑問。即使是因為某種緣故,讓阿道能看見幽靈,可是為甚麼在她嫁過來四年之後,才發生這種問題,這也是令人想不通的疑問。只是,兩人再怎樣討論,也得不出結果,只好決定先招集宅邸內所有的大大小小,刨根問底地探討真相一番。
半七默默無言地抽著煙。
阿道並不是存心想嚇唬小春,只是隨口說出這樣的話來,沒想到母親無心的一番話似乎刺|激到小春的小小心靈,小春竟像是中了驚風一般,臉色刷白地緊緊摟住母親的膝蓋。
岡本綺堂(1872~1939)
「嬸嬸怎麼回來啊?」
過了一陣子,叔叔有點厭倦了。心裏開始萌生真不該只為了湊熱鬧,而接下這宗事件的悔意。
「那就麻煩你了。不過,請千萬要保密。」
「唔,我想想看。」半七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說:「少爺,幽靈真的出現了嗎?」
「你還是那麼忙嗎?」叔叔問道。
依照阿道所描述的,幽靈似乎是在武士家奉公的侍婢,因此叔叔先將路途遙遠的領地農村擱在一邊,決定先從近旁的「境屋」下手查詢。因為他認為,這個名叫阿文的侍婢,有可能是小幡無從記起的好幾代以前的當家,曾經包雇過也說不定。
「妳不說就不能解決問題。趕快詳細說出理由來!女人家一旦嫁到別人家,不能輕率說想離婚就離婚,也不能隨便被丈夫休妻。妳這樣冷不防要我代妳進行離婚,我怎麼知道妳要離婚的理由。等我仔細聽過理由之後,判斷出可以支持妳離婚的話,我才能去跟人家談判。所以,快說出來!」
「你認為怎樣?有沒有辦法追究出那個幽靈的真正身分?只要知道幽靈的真正身分,我們可以為她做法事祈冥福,這樣就能解決問題了……」
因為夜晚無法安穩入睡,阿道只好改為在白天補睡。夜夜來訪的阿文,白天果然不會來侵擾。阿道總算鬆了一口氣,但是身為武士家的媳婦,怎可以像妓|女一樣,徹夜不睡而在白天就寢呢?這種不正常的生活狀態,若是長久持續下去,不但會給夫君添麻煩,自己也極其不方便。因此,若不想辦法將那個幽靈永久轟走,小幡一家是不可能確保和平生活的。只是這種事情若是洩露出去,又會影響到家門的體面與聲譽,所以松村當然嚴守著秘密。小幡也命令家臣們絕對不能張揚出去。可是人口封不住,人嘴堵不住,大概有人說溜了嘴,於是每個出入於小幡宅邸的人,耳邊都會聽到有人在低聲細語:
醒來時,睡在身邊的小春似乎也做了相同的惡夢,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口中一直喊著:「阿文來了!阿文來了和_圖_書!」看樣子,那個全身濕透的女孩,也出現在幼小女兒的夢中,嚇壞女兒了。小春在夢中喊著的「阿文」這個名字,大概正是那個侍婢的名字。
一位看上去大約是四十二、三的瘠瘦男人,面帶笑容地在店頭坐下來。他身上穿著條紋花樣的和服,披著同樣是條紋花樣的外褂,上上下下看來都像是位正經規矩的庶民商人。在他那細長的臉上,特別引人注目的是淺黑的膚色、高挺的鼻子,以及那雙宛若藝人般饒有表情的眼眸。他正是神田的半七,是個捕吏,妹妹是在神田明神附近教授三弦的師傅。因為K叔叔時常到師傅那兒去串門子,理所當然便跟師傅的兄長半七有著親密交情了。
事到如今,K叔叔仍舊非常佩服半七那敏銳眼力,竟能夠從草雙紙中找出阿文的魂魄。淨圓寺住持為何向阿道預言出那種不祥的命運,半七當時並未詳細說明,不過,半年後,住持因為犯了女戒,被取締寺院神社的寺社衙門逮捕了,當時阿道再度驚嚇萬分。原來她正立在危險的斷崖之上,所幸被半七挽救回來。
事件發生在七天前,那天晚上,阿道正收拾好女兒過三歲女兒節時擺飾的雛偶人。入睡後,阿道枕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臉色蒼白的年輕女孩。女孩彷彿淋過一身水似的,頭髮與身上的衣裳都濕透了。她的舉止很像是曾經在武士家奉公過的侍婢,端端正正地匍匐在榻榻米上行禮。女孩沒有開口說任何一句話,也沒有任何會威嚇人的舉動。只是默默無言地蹲坐在阿道枕邊。這樣反而更有一股無以言喻的淒壯色相。阿道嚇得毛骨悚然,情不自禁抓起被褥埋住頭,這時才自夢中醒來。
「小幡的媳婦長得很標致嗎?」
小幡家的菩提寺淨圓寺,是座規模相當大的寺廟。跨進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院子金黃色的棣棠。兩人與住持會了面。
半七領頭登上狹窄的二樓。二樓只有一間六蓆大的房間,昏暗的房內一隅,擱置著一個衣箱。叔叔跟在半七身後也上了樓,繼而詳細地描述了小幡宅邸內所發生的怪事。
「光是妳的片面之詞,我還是無法理解這件事。總之,我先去拜訪小幡,聽聽對方的打算。反正這件事就交給我來辦吧!」
抵達小幡宅邸途中,松村暗自思量著。胞妹是婦孺之類,固然不足掛齒,但是自己是堂堂大丈夫,而且又是佩帶大刀小刃的身分。武士與武士之間談判事情,怎能一本正經地述說幽靈?松村彥太郎實在很不甘願被對方看穿這回訪問的目的,弄得不好,對方可能還會暗自偷笑,偌大年紀了瞎扯些甚麼牛鬼蛇神。他千方百計地想思索出一個巧妙的交涉開場白,可是問題本來就極為單純明快,根本容不得他拐彎抹角旁敲側擊。
對於我的提問,K叔叔也是不給我一個完整的答案。
「那麼,她可能跟您提過了吧。女人家真是愚蠢,說甚麼最近會鬧鬼,哈!哈!哈!」小幡笑道。
「難道是從領地農村上京來的?」
前一天,K叔叔就跟我說過:「明天我得看家,晚上過來玩吧。」所以那天用過晚飯後,我便立即跑到K叔叔家。K叔叔家離我家不遠,直徑大約是四百多公尺,住所在番町,當時那個地區仍殘留有不少江戶時代遺物的武士門第宅邸,即便在晴天,也是有陰森森的感覺,整個地區看上去昏昏暗暗的。尤其是在下雨天的黃昏,更是顯得冷清。K叔叔也是住在某大名諸侯宅邸的大門內,房子可能是往昔家臣之長或是手下身分的住居。總之就是一棟單門獨戶的房子,小小院子四周有粗竹圍籬。
「阿文來了!」
「有甚麼眉目嗎?」
「看!來了!」
第二天,家臣雇用了眾多壯丁,開始淘起古池中的池水。小幡與松村也在現場監督工程,但是水池中除了鯽魚和鯉魚之外,淘不出任何收穫。從池底的水泥中,甚至尋不出一根女人的頭髮。也撈摸不出可以追溯女人遺恨的梳子與簪子之類的隨身用品。小幡又發下命令,要眾人淘井。深不可測的井中,只浮出一尾紅泥鰍,令眾人驚奇地喧喧揚揚而已,也是徒勞無功。
「少爺,您借回去看看。這本書很有趣。」半七用他那饒有表情的眼神,有所示意地說道。
小幡跟叔叔平素就交情親密,所以坦白地說出一切秘密。並且徵求叔叔的意見,問叔叔有沒有辦法探求出幽靈的真相。那個時代,無論是旗本或是家臣,只要是生為江戶武士家的次男、三男,一般說來都是無所事事的閒人。長男當然注定得繼承家門,次男與三男,除非其有特殊才幹,可以受到將軍召見的優待,重新被賜予官位,要不就是入贅或是過繼給其他旗本家門,否則,通常是無法在武士社會中出人頭地的。他們大多寄居在兄長宅邸內,而且堂堂一個佩帶大刀小刃的男子漢,卻過著整天無所事事的日子。若是僅從單方面來看的話,他們的生活似乎非常逍遙自在;可是若從另一方面來看的話,他們的境遇可以說是相當悲慘。
叔叔嚇了一跳。他不是被畫中的幽靈所嚇住,而是自己想像中的阿文形象,竟然跟畫中的一模一樣,這巧合令他大吃一驚。叔叔接過書本一看,標題是《新編薄墨草紙》,作者是「為永瓢長」。
親眼目睹著母子倆那種活生生的證據,松村與小幡不禁面面相覷。不過,話說回來,為甚麼年幼的小春,叫得出他們眼中看不到的闖入者名字呢?這是第一個疑問。小幡連嚇帶哄地質問著小春,可是小春才三歲,口齒不清,話都說不好了,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結果,只能判斷是小春那小小魂魄,被那個渾身濕透了的女鬼附體了,女鬼再藉由小春道出自己的名字。想到此,手持武士刀的兩位男人,也情不自禁毛髮悚然起來。
住持默默無言地聽著。
在聽過叔叔講的這個故事之後,又過了十年,正好是甲午戰爭結束那時,我才開始與半七有頻繁來往。此時,K叔叔已經過世了。當時半七說他有七十三歲,不過外觀看來精力充沛,是位朝氣蓬勃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爺爺。他讓養子開一家洋貨舖,自己則隱居安閒度日,每天無所事事。我是在某個機會與這位半七老人成了至交,之後有空時就時常拜訪他在赤坂的隱居處。老人日子過得相當講究,每次都會請我吃喝些美味餅乾與上等熱茶。
「世上真有這等事嗎?」
住持大約四十歲左右,膚色白皙,刮過鬍子的雙頰,有著墨綠的痕跡。因為聽聞來客之一是武士,另外一位是捕吏,所以住持不敢慢待客人。
https://m.hetubook.com.com這是叫阿文的女鬼。如果妳不聽話,可怕的阿文女鬼會從池中浮上來。」
「雨下得相當大了。」
「當家的不讀,不過夫人跟侍婢們好像喜歡。這附近一家田島屋,正是出入小幡宅邸的租書舖。」
在抵達寺廟途中,半七與叔叔就已經商議好了,因此叔叔先開口,告訴住持說,小幡宅邸最近發生了怪事。又說,夫人枕邊會出現女鬼。最後問住持說,若是想讓那個女鬼逃散而去,應該做些甚麼掐訣唸咒?
「那是無關緊要的事。你要是再提起這種無聊的鬼怪事,小心又要挨你父親和叔父罵。」
岡本綺堂雖然是明治時代的人,卻是生長在江戶時代與明治新時代折衷的環境,因此,當他讀到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原著時,便萌生以江戶時代為背景的推理小說創作意慾。日本有不少推理作家喜歡嘗試寫《捕物帳》形式的小說,《半七捕物帳》就是其中之一。至於現實生活中是否真有「半七老人」這個人物?答案是:有。岡本綺堂曾經寫過兩篇介紹「半七老人」的短文。第四回大眾文學研究獎得獎作《半七捕物帳江戶巡遊記》(今井金吾著),更是將《半七捕物帳》中的背景與地理,做了綿密的調查與研究,得出「毫無差錯」的結論。換句話說,只要讀透《半七捕物帳》這一套書,您便能對江戶時代背景與庶民生活習俗,有更進一步的瞭解。
兩位嚴陣以待的武士立即抽出刀身,迅速地打開隔扁拉門。門窗緊閉著的房間內,澱積著不冷不暖的春宵空氣;陰暗的紙罩油燈,不眨一眼地注視著母子們枕邊。房內甚至感覺不出有任何自房外流進來的微風。阿道正緊緊摟著女兒,把臉埋在枕頭裏。
「少爺,這樣好了。」半七繼續笑著:「這是武士身分宅邸內的家醜,應該不是我這種身分的人能夠干預的,不過,您乾脆將這件事整個交給我包辦,我保證在兩、三天之內,把問題全部解決。當然這件事只有您跟我知道,我不會向他人洩露的。」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總之在那座宅邸內,我是一天再也待不下去了。請兄長體諒我的處境。」
這回輪到松村出主意,硬逼阿道帶著小春回到夫君宅邸,讓母子倆睡在平日就寢的房間。松村與小幡則躲藏在隔壁房間等著深夜來臨。
「我們修行還短淺,無法立即向您兩位保證一定會靈驗,不過,我們會盡力專心祈禱佛爺保祐。」
「那倒不盡然,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我們再到下谷去看看吧。」
「小幡宅邸鬧鬼了。聽說是個女鬼。」
「先從租書舖開始吧。」
「那就麻煩住持了。」
掌櫃的在櫃台中找了一會兒,取出二冊上下卷的草雙紙。半七接過來,翻閱下卷,翻看了七、八頁之後,攤開著書頁悄悄遞給叔叔看。那一頁上的描畫,是有個看似武士家夫人,端坐在和房內,房外廊子邊上,佇立著一個垂頭喪氣、低著頭的年輕侍婢。那個侍婢正是幽靈。庭前有座開著燕子花的池子,那個侍婢好像剛從池底浮出來一般,頭髮與衣裳都濕漉漉的。幽靈的五官與姿態,畫得非常恐怖,足以讓婦孺之輩懼怕得半夜做惡夢。
「今天要先到哪裏去呢?」
我到他家時,K叔叔已經從官廳下班,不但吃過晚飯,更到澡堂洗過澡了。叔叔在煤油燈前跟我天南地北地聊了一個鐘頭。耳邊時時傳來八角金盤大葉子拂過滑門的沙沙聲,與滴嗒拍打在葉子上的雨聲,在在令人聯想起戶外的黑暗夜色。掛在柱子上的時鐘敲了七響時,叔叔頓住話題,傾耳聽著戶外的雨聲。
「這種事,我不想讓大舅子松村知道。可是,當著大舅子面前,以及宅邸內家臣們面前,總是要有個像樣的了結,你認為應該怎麼辦才好?」
「愚蠢的女人!」小幡聽後,斥責著哭倒在自己面前的妻子。可是,叔叔也不得不承認,在阿道那膚淺的詭計之下,的確淘淘流著一道為人之母愛子心切的愛之源暗流。結果,經過叔叔一番說情之後,阿道才總算得到夫君的寬恕。
半七領先跨出腳步。兩人登上安藤坡道,從本鄉來到下谷池邊。這天是個無風的日子,暮春的天空,宛如被那磨過的碧玉一般,晴和曜眼。
叔叔將二冊草雙紙揣在懷裏,步出「田島屋」。
松村無可奈何地跟著笑著。可是,光是大笑也不能解決問題,於是便趁機坦率說出阿文的事。說完後,如釋重負地抹去額上的汗珠。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小幡也笑不出來了。他困惑地皺著眉頭,沉默了些許。如果只是幽靈之類的事,倒是可以斥喝阿道幾句,罵她愚蠢或是膽小,然後不當一回事,可是問題卻搞到這麼麻煩,連胞兄都親自駕臨來談判離婚的話,小幡也就不得不認真正視這宗幽靈事件了。
我真的是個膽小鬼。只是越害怕越想看,越害怕越想聽,所以總是縮著小小身子認真地聽著別人講鬼怪故事。尤其是萬萬也沒想到叔叔會自己提出多年來一直骾在我心頭的阿文事件,於是情不自禁睜大了雙眼。我故意聳起肩膀,橫眉豎眼地仰望著叔叔,表示在這種明亮的煤油燈下,不論是甚麼怪談,我都不怕。那種故作勇敢的孩子氣態度,在叔叔眼中看來,似乎很可笑。他只是不作聲地抿嘴笑著。
阿道彷彿回想起來仍會寒毛凜凜似的,描述事情的緣由時,不時害怕地屏住氣,全身打著哆嗦。她那惴惴不安的眼神,看不出有絲毫歪曲事實的神色,胞兄聽後,也只能苦思冥想起來。
「其他還有沒有借出《薄墨草紙》這本草雙紙?」
無論是斥喝或是教誨,阿道都沒有反應,松村只能苦苦思索著。雖然也認為應該不至於是那類事,可是世間畢竟也有這種事例。事情是這樣的,小幡宅邸內有年輕武士。左鄰右舍宅邸內也有不少身分是次男、三男的放蕩浪子。阿道年紀還輕,難道是她做出甚麼不規矩的行為,陷入不得不自己先提出離婚的困境?想到這點,胞兄松村的審問便益加嚴峻起來。如果妳堅持不肯說出理由,我自有我的辦法。我現在就帶妳回到小幡宅邸,在妳夫君面前讓妳說出一切。走!一起走!松村一副欲抓住胞妹髮髻押赴她動身的模樣。
「我曾經讀過那二冊書。昨天聽您在描述阿文的幽靈時,突然就想起來了。」走出大街後,半七說道。
「忙。今天也是為了公事繞到這兒來的。」
阿道戰戰兢兢地度過一夜。生長在武士家,又嫁到和-圖-書武士家的她,羞愧向人提起夢中的幽靈女鬼,所以也不便向夫君告語這件事。可是,那個全身濕透了的女孩,於第二夜、第三夜,又在阿道枕邊露出她那張蒼白的臉。小春也每晚叫喊著「阿文來了!阿文來了!」懦弱的阿道雖然忍無可忍,卻依然鼓不起勇氣向夫君坦白一切。
「沒問題。」
雖然人們在暗地裏添油加醋地傳播著謠言,但是在武士社會中,沒人會正面公開討論這件事。這時,出現了一位非常好事的人士。這位人士正是住在小幡宅邸附近的K叔叔,K叔叔也是旗本武士家的次男。當他聽聞到風聲時,馬上趕到小幡宅邸探問事情的真偽。
第二天,叔叔拜訪了小幡,與主人伊織會面。叔叔瞞住半七的事,一副自己單獨調查出來的神色,誇耀地報告著草雙紙與和尚的來龍去脈。小幡聽著聽著,臉色逐漸發青。
一隻鳶停駐在消防瞭望樓上,像是酣睡著。一位看似遠行的年輕武士,驅趕著微微出汗的馬匹,疾馳而過;頭上的草笠形鋼盔帽檐,爍爍閃耀著初夏一般的陽光。
「我知道你有公事在身,不過你能不能抽空聽聽我的話……」叔叔說完,環視了四周。半七爽快地點點頭。
「喂,今晚講那個你以前問過的阿文的事給你聽好吧?這種晚上最適合講鬼怪故事。可是你是個膽小鬼……」
「小幡宅邸內有人閱讀草雙紙嗎?」半七冷不防提出出人意表的疑問。
不過,僅有一次,叔父這樣說著:
「這……」叔叔答不出來:「唔……我只聽說是會出現……可是我也沒親眼看到。」
「有。我記得是二月左右借出的。」
「為甚麼那麼年幼的孩子,會叫出阿文來了這種話呢?我實在不懂。」
「真是勞神了。」松村也贊同小幡的意見。小幡首先叫喚臣下的五左衛門。五左衛門今年四十一歲,是歷代家臣。
「少爺,事情解決了。那個和尚傢伙,好像嚇得渾身發抖。」半七笑道。住持臉色發青,又特地鄭重其事地請他們大吃一頓,在在都是住持在無言中表示降伏的證明。不過,叔叔仍然無法理解一件事。
「阿文來了!」
我叔父是江戶時代末期出生的,所以熟知許多那個時代盛行的凶宅禁房、嫉妒心重的女人活魂、記仇心重的男人鬼魂等,這類悽慘幽昧的傳說。可是,叔父因為受過武士教育,深受「武士者,不得妄信牛鬼蛇神也」的影響,總是儘可能否定有關這類傳說的一切。他那種性子,一直到明治維新以後,依然沒有改變。記得孩提時代,每當我們小輩的漫無邊際地聊起鬼故事時,叔父總是會皺起眉頭,不大願意理睬我們。
K叔叔前往音羽的「境屋」,查閱了侍婢們的登記簿。既然是歷代出入小幡宅邸的商號,應該會將介紹給小幡家的每一位侍婢名字,記載在帳面上才對。
「貴府的親戚或是侍婢之中,有沒有名叫阿文的女子?」
叔叔與半七都目光炯炯地盯視著住持。住持臉色發青,渾身微微打著哆嗦。
「好吧,那就講給你聽,不過,你可不許在聽完後害怕得不敢回家,吵著要睡在這裏。」
兩人閒聊了一陣子,叔叔心中突然浮出一個想法。他心想,這個半七的話,向他洩露秘密應該不會出問題,那不如就將整宗事件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他,看他有沒有甚麼好主意。
「淨圓寺。原來如此。」半七莞然一笑。
「這麼說來,這是小幡大人或是夫人的請求嗎?還是您兩位的主意呢?」
「是下谷的淨圓寺。」
「哎,這不是江戶川的少爺嗎?您在調查些甚麼事呀?」
話雖如此,阿道好幾次都猶豫不決,無法斷然實行計劃。就這樣過了兩個月,女兒小春的女兒節到來了。小幡家當然也擺飾著慶賀女兒節的雛偶人。阿道凝視著擱置在雛壇爾旁、紙罩上隱約晃動著紅桃白桃枝葉影子的夜燈,不禁哀聲歎氣起來。明年,後年,還能這樣順利無事地迎接女兒節嗎?女兒能夠歲歲平安嗎?被命運詛咒的母子,到底會是誰先遭遇災禍呢?阿道胸中充滿恐懼與悲哀。可憐的母親,竟然為了這件心事,今年無法暢飲女兒節喜酒的米麴白甜酒。
家臣五左衛門放心不下,第二天馬上出門到市谷向一位著名的占卜師問卦。占卜師告訴他,回去挖掘宅邸內西方那株山茶花大樹樹根看看。五左衛門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情照辦了,結果也只是徒費工夫,讓那個占卜師失去信用而已。
當叔叔講完這個故事之後,夜晚的大雨也逐漸轉小,院子八角金盤葉的沙沙作響聲,也像是入睡了一般靜止下來。
阿道於是下定決心。打算聽從自己信奉的住持的告誡,離開小幡宅邸。因此便利用天真無邪的幼|女夜夜呼叫阿文名字這樁事,遽然成了怪談小說作者。她正是想拿這個虛偽的怪談當藉口,離開夫君宅邸。
這天夜晚,月色朦朧,溫潤緩和。阿道興奮過度,根本無法安穩入睡。懵然無知的女兒不久便香甜地進入夢鄉,可是,轉瞬間,又像是被細針戳穿眼珠一般,發出尖銳的驚叫聲。接著,低聲呻|吟著:「阿文來了,阿文來了。」
在這種場合,即使不是松村,任誰都只能這樣講,可是,阿道還是頑固地不肯說出理由。今年都已經是二十一歲的武士媳婦,竟然像個不聽話的孩子一般,只是再三重複說那個宅邸她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請兄長幫她進行離婚。好耐性的胞兄最後也被吵得不耐煩,斥喝道:
——岡本綺堂著‧茂呂美耶譯
由於當天晚上很晚才回家,隔天叔叔起床時相當痛苦。不過叔叔還是在約定時間趕到約定場所,與半七會合。
「聽說,淨圓寺的住持是個破戒的墮落和尚。妳一定也受到他的誆騙,做出些甚麼見不得人的事吧!快從實招來!」
當天夜晚,小春便在夢中受驚大叫:
這樣的夜晚持續了四天,阿道被心中的不安與連夜來的失眠,折磨得精疲力盡。她再也無法顧慮到羞恥與遠慮,終於下定決心向夫君坦露一切,可是小幡只是笑笑,根本不當一回事。那個全身濕透了的女孩,在那以後,依然每晚出現在阿道枕邊。而且,無論阿道再怎樣向夫君訴苦,夫君仍是不接納她的申訴。到了最後,小幡竟不高興地告誡說:「身為武士之妻,不能做出與身分不相宜的舉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