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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車失竊記

作者:林明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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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八點廿一分。
九點十分。
「你終於想通了。」她搖頭微笑的說。我看不出有什麼意思。之後,還寒暄扯談幾句;她雙手抱著她先生的手臂走了,我則返身隨著旋轉門轉進去找WH。
(再過一站就該下車)紅燈。車身由於司機的方向盤一個盤旋大力扭擺後緊挨著另一輛公車停下來。兩車之間小小的隙縫此時鑽進一部摩托車。由於兩輛公車的車頭靠得太近——由車尾看想必擺成一個「八」字吧——兩個司機互相交換香菸和檳榔。鄰車靠窗坐的女人拿了梳子梳理被風吹亂的頭髮:等車子再開動仍是一頭亂髮又何必這樣費事。那女人察覺有人看著她而撇開臉且做了個好似鄙夷不屑的表情——我不明白那表情表示了什麼……
我就是老闆。
左鄰的人家又扭開卡拉OK。小孩「喂喂」的聲音之後便開始高聲朗誦:兒童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要賺大錢買高樓大廈開豪華轎車。我和弟弟天天上學去。爸爸媽媽天天工作很辛苦所以我長大一定要賺很多錢好好孝順父母。接著大聲歌唱:哥哥爸爸真偉大名譽照我家……只要我長大只要我長大。(長大後做什麼?你真以為那麼容易就能賺大錢什麼的?)我沒注意到那唱歌的小孩是否有哥哥;這一家人長得到底是圓亦扁我也不清楚,因為從來沒照過面,只是幾乎每個晚上都可以聽到大人們高談闊論著誰人又賺進多少錢;誰人在什麼地方又買了一幢樓房;誰人在外面養了女人家庭弄得風雨不停……諸如此類的話題。
車子經過市場。擺夜市的攤檯乾乾枯枯等著黃昏到來時,再度復活的喧嘩熱鬧。路上大多是買菜買肉的婦人:手上提的;用小推車推著的,也有從平價中心提著大袋的衛生紙走出來……人在移動。公車是一停一衝的往前繼續行駛。我聽到有婦人大聲罵著司機:要死啦!駛什麼死人車,爭墓坑不是……有人枯索的站在路旁或雙臂交盤或垂放;左視右觀仰看俯視,各個人的面孔和所穿的衣服是一般的灰黯顏色……路旁的清潔工掃著永遠掃不完的垃圾:那裝扮令人想起從前於澎湖島上所看到的農婦為避免風砂而將全身包裹得只露兩隻對抗生活的眸子……(住院回來,房東太太勸我應該多做運動別整天呆坐在屋子裡。你瞧,從前的農作人,耕作得連生病的時間都沒有哩。房東太太說。她繼續說運動對身體有益——話是沒錯,可是說從前的農作人——其實與現在又有多大的差別:只要生活的重擔依然壓荷肩上,沒有時間生病?她那裡明白:他們是拖著病痛和幾幾乎要垮倒的身子上工耕田——可是,我仍然接受房東太太的建議開始偶爾到附近的公園廟宇運動……想想,只是在頂樓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腳趾頭碰傷就差點被索去這條本屬多餘的性命。所幸那時候在一家工廠打工有勞保——當然啦要是就這樣自我消滅了也不會牽累幾個朋友的。時也?命也?整整熬著十八個小時的高燒才拖著顫顫危危的身子求診:醫生皺著眉頭扯起我的褲管搖搖頭說要是拖延到那條紅線再升上幾寸恐怕也要無能為力了。醫生說丹毒。Erysipelas。我想著那十八個小時是如何熬煉於St.Anthony's fire……
大概昨晚沒睡好的關係經這樣運動之後兩隻腳竟有些發軟;左耳嗡嗡嘰嘰鳴著;右邊的太陽穴有些疼;雙眼茫茫濛濛,澀澀——真想倒回榻榻米補個什麼回籠覺。我明白這種每個早上如同慣例發作的疼痛當然我也曉得過了什麼時間就會恢復正常……這大約和長時間的睡眠失調而形成的慣性反應(有時半個時辰有時甚至延續整個上午)……走進客廳往椅子一坐就好像受著磁力的吸抓整個人垮拉拉的癱著——豁然於腦際閃現幾個夢境的鱗片(I do not know how dreams arise (but)I know that if we meditate on a dream sufficiently long and thoroughly─if we take it about with us and turn it over and over─something almost always comes of it.——Carl Jung
右鄰的人家突地把電唱機擴大聲音。不一會,左鄰的卡拉OK也不示弱的聲嘶力竭大叫起來。我將將忘記的頭疼頓時又復發作;心𢖷火熱一包鳥氣強要噴射出去(幹你老母落你祖公你倆家要鬥法也由在你們天寬地闊誰人要罵要幹要鬥到孤毛絕種沒有人會攔著阻著但是千萬拜託請可憐可憐我們這些既沒電唱機也沒卡拉OK的人家好嗎?你們逞夠了面子受苦受難受害的可是不相干的第三者哪)——打開窗戶,雙手抓起剛泡好的咖啡和撿回壓紙用的石頭,準備給他們的窗戶一次重重的反擊——此時,迎面吹拂過來一陣涼風,硬是把這股忿怒的惱火冷卻了。頹然沮喪坐下。杯子和石頭放回——機械般的由地板拿起抹布將潑濺在桌上的咖啡擦去——機械般的……拿了紅色筆和紙條:圈劃人事欄且將上面的地址電話抄寫下來……(當你好言相勸他們卻當你是弄狗相咬;你還能說什麼?當你再也無法忍受而抓起杯子和石頭要砸碎他們的玻璃窗時他們指控你蓄意破壞謀殺等等;你還能怎樣表示你的抗議?當你……除了趕緊找到工作拚命賺錢然後遷移離開)……我無奈的一手緊緊抓住血脈賁張的人具(?)一手猛猛捶敲桌面——看哪!老天瞧瞧你創造出來的是什麼東西的世界!
現在決定?他又從頭到腳溜我一眼——我想還是等到十點半以後再說——
「什麼時候回來的?」
七點廿九分。
「你好……」(我是怎麼啦。S身旁站著的男士好像一直在微笑;右手也一直搭攀於S的肩胛上;可我就是沒看見他!等到你好的聲音和伸出的手他才擠進我的視線。標準的所謂雅痞穿著的打扮。書上這麼寫的。我臉上一陣燥熱一陣罪疚的感覺。)
S的話帶著笑聲恍若翎矢般射過來。我自然聽出那勁道有著要重創我幾下的意思;可惜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我的防護氣功已經練就隨意而發再不是昔日阿蒙矣。鏗鏗鎯鎯,那幾句話在我身前三寸翎折矢斷掉落地上!而我無意間看到她笑開的嘴裡鑲著金片的臼齒竟興起幾秒鐘的亢奮把本來要說是朋友請我來的話隨著口水咕嚕吞了回去。
噯唷!林先生哪,你什麼時候買了這麼一輛漂亮的腳踏車啊,一定花不少錢的喔?還是名牌的呢。GGG……瞧我,廿六個英文字母都還給老師了。我們家的小莉前些日子還笑話我,說我這個媽媽只識得ABC,你說丟不丟臉?是說,我連中文也沒認得幾字呢。現在的孩子啊,嘴巴叫著爸爸媽媽,那裡真把你當爸爸媽媽了;還不是好像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有啦,當他們開口要錢要什麼東西的時候啦……(每次看到房東太太就不由得想起可憐的拉斯科納夫。我比他幸運許多:腳踏車是朋友送的,還三五時候幫助我幾百的付一付典當物的利息;我比他多幾樣東西可以押當。而且房東太太做人也不錯……此外,我的臉皮較厚一些,似乎永遠浮現不出羞紅。)
報紙如鸚鵡的說核電廠的絕對安全性就有如擁著女人而眠……(我們實在不需要嘲笑或辱罵那些人說話時好像全然不經大腦或者說這些人是在表演脫口秀自以為幽默或者為了他們的權益而昧著良心而油腔滑調或是——譬如布袋戲搬演的對白:死,死道友;貧道腳底抹「綠」油「卡」精哩——不說有外國的前車之鑑便是以泱泱蕩蕩五千年文化古國滋潤下的頭腦難道理不出:有生必有死才是絕對的真理;所有是人「生」的人人製造出來的事事物物有什麼前例可以這樣說:絕對安全有如擁著女人而眠?說這種話的應該看看報紙上的社會新聞:婦人某於其男人熟睡之際以利刃去其勢——反之亦有所聞)……咬了一口飯糰竟無法嚥下去。離開座位去沖泡一杯也是G送來的咖啡——怎麼今天早上的胃口會這樣變壞了?也許等飯糰涼了胃口會轉好的吧。
老闆,你現在可以決定嗎?(拜託啦就錄用我啦)
(又有一天早上聽得一位清潔婦這樣說:「垃圾人」一大堆垃圾那掃得完?前些日子這裡還發起什麼愛山活動,請爬山的撿拾垃圾。那天光是由山上撿下來的垃圾用垃圾車不知載了幾趟才載完的。可是,你看:昨天一個星期假日到處又都是垃圾。真是不明白這些人吃什麼長大的,若說是吃米長大的嘛誰相信啊:穿著是人模人樣還值不得我家養的那條狗要大小便也有固定的地方……)
(這樣坐著沉湎於空思幻想或提著沾過血與淚汗與水火與雪……如和*圖*書今已逐漸霉蝕的記憶的臭布綴片也許容易打發時間可時間卻是不需要你的打發排遣哪)
這就是人生:吃喝拉睡;等死。難怪人的住處是廚房連接廁所接連臥室。這是今天早上第三次走入廁所(人口越來越多——真不明白何以這樣把性房事當作醜陋汙穢的民族卻是這般使盡本能造人——住的空間愈來愈狹小真是擔心有那麼一天人的吃喝拉睡要似那囚犯一般)——現在是進來沖身刮臉。人事欄圈劃了三處待會出去面試。
八點冊五分。
大的家具你不用擔心。我們還有大卡車。
八點十七分。
是的。(也是廢話)
「找工作。賺錢。」
「為什麼在我們的肉體如此相互融合完全容納坦坦然然時我們的心卻仍然停留於猜忌和折磨?便是那麼一張結婚證書真能擔保雙方面的感情永遠不渝?在這個幾乎處處都需要證件的社會與從前比較起來,文明進步多少?只有靡頹冷漠及不知何去何從——我們何必湊熱鬧也蹚這一渾水?難道我們自己就沒辦法以自己的方式:單單以口頭允諾的互信而不需要任何文字形式的約束嗎?……」幾次想對G說我們結婚吧——彷彿對世事想通了一般:「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可是繼而又自尋煩惱的想著:一加一等於二(生→=死)又為什麼不能這樣演練(生活)一+一=二(〇.五+〇.五─〇.五+〇.一─〇.三+〇.七─〇.四+……)所以又把那句「我們結婚吧」的話和著口水吞回去……(眼淚如承接一夜的露水噙住她們的眼眶而在晶瑩滾動之間我讀著的便是落失的訊息)
窗戶全關起來只是稍稍減輕音響的摧殘之苦罷了,繼而想到要出去面試應徵工作,神經無端緊張起來。去它的卡拉OK與電唱機的大對決。小腹間翻騰著一陣一陣的熱浪:前浪湧上濺起銀灰色的滿天星然後——掀捲潛落——後浪又呼呼吼吼的奔湧而來……真是手足無措啊顫顫抖的手拉了幾次褲鍊才拉上來。襪子穿得一正一反——再蹲下重新穿過。手帕塞入後褲袋——即使上衣也穿反了——心臟莫名的砰砰亂跳——我覺得頭髮彷彿向上豎立……(每個正常的男人都需要一個正常的女人)有些時候還真是怪JA不該這麼說: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她為什麼不去逛街買東西或與左鄰右舍搭嘴皮子或是旅行拜訪親友以打發單調乏味的歲月卻偏偏逢人便強調有家當的單身漢得要有個妻子——為什麼她不這麼說:每個正常的男人都需要一個正常的女人?同樣的每個正常的女人也都需要一個正常的男人。突然好想G。我真希望她就在身旁。我好想抱她。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當她送給我那輛腳踏車的時候就感覺到不可能再有機會擁抱她吻她撫摸她嗅聞她……我永遠不會明白:為什麼男與女就一定得結婚一定得有那一張隨手輕輕一扯便可以撕破撕得稀爛的結婚證書?(女人再也不需要依恃男人而生活——確切的說是女人付出更多更大的心血和男人共同創造了生活!所謂長期飯票已經是骨董的月經帶)……倘若連自己都沒有信心也對他人欠缺信心又如何期盼得到法律條文明定的保護?我看過許多人於婚前是怎樣的如膠似漆!好像郵票貼在信封上面——等到辦過結婚手續之後——浸泡在水裡的郵票只要輕輕一撩它就離開信封甚至不待撩撥它早已離開信封飄浮或沉落於水面或水中……而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男人與女人永遠不會休止的戰爭?於我的體驗和觀察所得到的小小的心得:所謂人際關係或感情這件事——且不管它是什麼關係怎樣的感情——可說是由我們小孩子的時候常常喜歡拿著自以為稀珍奇寶的東西:譬如他人所沒有的點心糖果之類炫耀於同伴或同學面前而藉以支使他人為自己做些什麼。事情的進行是㈠有人受你的支使(支配使用)便沾沾自喜㈡有人先是借看或希望分嚐一口或……於是在拉扯閃躲之際你的點心糖果掉落地上破碎汙損了——你必然大哭大叫且一面發狠將掉落地上的東西踩碎踢開……而延續拓展到成年的時候轉變為人與人的互相利用互相傷害。
「可是你說你愛我的……」
口袋裝入三枚可以碰得鏗鏗響的十元鎳幣下樓買兩份報紙和一個飯糰。走到陽台,看見腳踏車的把手上有幾處鏽斑——以後逢著下雨應該將腳踏車推到屋子裡——順手抓起破毛巾擦拭一番……腳踏車是G送的。那天她把腳踏車送來時我正好到「醉人」住的地方喝酒(回來時在樓下的信箱看到她留下的紙條:買了一輛腳踏車送過來而你不在只好把腳踏車寄放在巷口的小飲食店。我看著字條心中有些懊惱。她有一個多月沒到這裡了我真的好想抱她……)。「醉人」是我中學時候的同學。離開學校後就一直沒再連絡。再碰見他的時候是有一天我把囤積許多時日的報紙雜誌準備賣給收破銅爛鐵的人結果……照他酒後偶爾提及的,他原來開著一家工廠有妻有子女的生活倒也相當順適——後來碰上石油危機又連續被倒了幾筆帳款;雖然欲以工廠的機器向銀行貸款卻因為沒有人情關係不得其門路終至拖垮關門妻離子散……幾次自殺沒死(我不清楚他幾次自殺的方式。沒死,大概是神明與他開著玩笑的吧:想死的卻死不了不想死的人拚命想盡辦法要苟活延喘卻偏偏那麼容易就嚥下最後一口氣。我相信他有自殺的勇氣——因為人是怕死的何況自殺——而既然神明與他這樣開玩笑,他就採用目前的方式與神明抗議。抗議!而且把名字改為「醉人」——便是這種勇氣也令我佩服的:多麼坦然與無悔啊。雖然有時候他多喝了幾口酒不免指著牆上的裸女照自嘲又無奈的說:人生有什麼意義?幹!活著拚著命還不是為了上面的嘴孔和下面的那個孔!)……現在每天騎著拼裝機器三輪車大街小巷溜轉收買舊貨破爛……我和他就這樣在秤過報紙雜誌之後他拿我瞧了一眼問我是不是什麼人。我聽到他叫出我從前在學校的外號著實吃了一驚而努力的要由他的臉上尋出記憶——他幫了我的忙說出自己的名字而覺得好生慚愧……(可是他終究死了不是嗎?是嗎?投繯自殺不是嗎?到底神明還是經不住多次的玩笑:神明是何等神聖豈能容你玩笑半回;不過神明因為是人升格上去的免不了還是滯存頑謔的習性——倘若不偶爾也頑謔一下那麼長久抑壓著恐怕神明也要病態起來——上帝也瘋狂不是嗎?)
生活→工作→賺錢→生活(丟開什麼傳宗接代吧)→死。這就是人生最基本的一圈——我實在不明白「找工作賺錢」和「想通了」能扯上什麼關係;就像上過大飯店又如何表示與沒上過大飯店的人有什麼不同而值得沾沾自喜的?
醒過來坐在榻榻米上發一陣的呆楞,然後揉揉被眼屎黏住的眼角,接著揉搓按摩一回臉皮子和鼻子。臉皮子每回醒過來總是覺得鬆鬆垮垮好像麵皮垂掛著;鼻子不通是因為屋子通風設備不好,加上一個白天和半個晚上所吸的菸,一骨碌成了二手菸反吸回自己的鼻子裡頭(我真是害怕會不會得鼻竇癌啊?!聽說鼻血流個不停的。血,我從前是不怕的,後來於成功嶺受訓做實彈射擊,由另個靶場跳彈過來,正巧跳入坐在我前面的那位同學脖子裡;但聽得一聲悶悶的「嗯」,上半身往旁一傾,鮮紅的血好像水龍頭被拔掉,往上噴湧。當時,我根本不經考慮就抱起他向靶場外跑出去,而且大聲號叫……我經過好久的日子,才能再開口說話,而那位同學……願主保佑垂憐。)……找菸抽的時候發覺昨晚擱在菸灰缸上的菸有半截掉在塑膠地板上;又烙印一處疤痕,恍若毛蟲被鑲嵌著。已經提醒自己許多次,臨睡之前一定不要抽菸——抽菸也得捻熄之後才能放心躺睡下去。水火無情。水火無情。上一回還把被子燒了個大洞,所幸被煙嗆醒過來,否則……哎!醒過來一定要抽菸已成了習慣——什麼肺癌、口腔癌、鼻咽癌……(聖母瑪莉亞保佑唐大俠。華山論劍。影子。)
(有一天早上聽得服侍神明的一位婦人說從前的人到廟裡燒香拜神真是虔心誠意:輕聲細語腳步不敢踩踏三兩重靜息息的即使求神保佑解厄的心內話恍若可以聽得見。那時候才真是敬神畏神哪:今兒的人,講起來天就要黑一邊——看著每一個人總是有扮有樣的燒香合什跪拜神明,卻是還未轉身已經是一頭一面的猥瑣——唱歌跳舞——廟不成廟,單單山腳這幾條街路神壇就有十來間——聽人講和_圖_書,真賺錢!
八點四十分。
對於金錢的意義,我喜歡而且同意晉朝王褒的「錢之為用,有乾坤之象。親之如兄,字曰孔方。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入紫闥;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讎非錢不解;令聞非錢不發……」總歸最常於胸臆間打浪翻攪的一句話:有錢真好!有錢真好?倘若有了錢之後可以有個妻子有孩子有自己的房子裡面有現代化的廚具電器用品出入有車子……(是小小基本的慾望哪)但是,所聽到看到的卻只知道「今天」好好狠狠撈它一筆「今天」好好狠狠享受一番——至於「明天」——明天管它娘,不由又聯想到那句應該印成厚厚一本Dictionary of Quotation裡面唯一的一行:「……到那時候我們都死了。」……我發覺嘴角被刀片刮破汩出暗紅的血。兩隻手頹然擱在白瓷洗盆上(我沒理會嘴角的流血——血總是會自行凝止的)。我發現今天的鏡子裡我竟然也有幾分俊俏——啊哈!幸好是早上不是正午或午夜十二點否則那鏡子可要長出水仙花了……(據說在以上的兩個時刻你只要站在鏡子前專注精神雙眼凝視聽著鐘聲敲到第十二響你很可能會給鏡子顯現的影像嚇死嚇瘋——你可以看到你的前生或是你的將來據說……)俗語謂洗頭修面嫷(美)三日總是有事實根據的吧!亦是只因為心中想到「有錢真好」即使鏡子也諂媚阿諛起來?我把鏡子移開——鏡子後面有兩層空架。我想到X光和骷髏頭:Mementori─Remember that you must die.
是啊。他停止掃地,兩隻眼睛很快的由我的頭一溜就溜到腳——你是來應徵司機?(廢話嘛)
鬧鐘定時於六點整。我常常在鬧鐘響叫之前醒來順手按下開關;這樣已經成了習慣。鬧鐘買回來時就這樣定上的(為什麼定於六點而不是稍前或稍後已經記不得了)——或者說是懶得調整吧。我幾乎很少準時醒過來。意思是:提前醒來把開關按下,遲後一兩個鐘頭起床。提前醒來的原因是:住的地方這裡有許多養鴿人家於六點之前就放著沖天炮——不知什麼作用——猜想可能用來驚嚇鴿子的吧,讓牠們飛得高一些,飛得快一些(賽鴿獎金數十數百萬元/飛鴿傳白粉)還是另有什麼作用,也是可能有的。因為早就習慣這樣的炮轟,頂多也是轉換一兩次身子——當然是在轉換睡姿時按下鬧鐘的開關——偶爾卻被往來的操幹聲吵醒。開始受到這種「款待」時,於心中實在也曾暗罵過幾回,但我這個人是隨遇而安的;此外,我也認為——相信——附近派出所的警察先生們,同樣受著這樣的炮轟,不免要加予干涉取締的(即使選舉期間都禁止燃放炮竹,那麼……)那麼,大家都忍得,又何獨我這個人特別而忍不得?每回經過那樣的往來操幹,同時對方也祭起大炮竹對抗沖天炮,竟然也有幾天的寧靜……因此,我也有過奇思妙想:買些大炮竹回來對抗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還有過年過節,附近幾座廟宇的唸經放送。本來唸經誦佛是給他們廟宇中的神偶消受的,卻偏偏把附近的居民全當了泥偶木頭人,就大大的不該和失敬。想歸想,而事情往往和我把鬧鐘定時於六點整因前述的緣故提前醒來,然後……去它的。或編個理由(這是編造理由坐享其成編造理由自得其樂的時代)——譬如:昨晚睡遲了再多睡一會吧。難怪我的朋友個個都說我越來越有福相(心寬體胖是真的。說我福相,不過是拐彎抹角詛咒人罷了)。
想死的念頭和方式於腦片子上已經不知盤旋過多少次卻從沒想到同看瓊花死——萬一沒被瓊花看死,那麼我必然是個有福分的人嘍?又萬一沒死而活著仍然是這般困蹇墮苦,那麼與這樣美得令人想笑的傳說印證豈不太殺風景和荒謬?坦白的說我可不是什麼悲觀厭世者。我只是常想每個人都應該給自己設定「大限」——活到幾歲為限——而在大限之前使盡自己的能力本事去做該做的事然後灑灑脫脫的死去一定是最快樂而無悔的吧。只是人世間的種種原來就十分難有順利如意而想著在大限之前完全的發揮展現自己的本領無奈事與願違卻不肯自行了斷便淪落為藉著各種理由做無限的往後延長——或者說:等待。然後這「等待」便在老來將死之際惹得許多懺悔;許多汙漬;許多笑話;許多……因為依照一般的說法:老來就會糊塗而有了所謂晚節不保的悲哀。據說那個三十幾歲死去的詩人他的頭顱經後人的化驗竟有著七八十歲的頹敗矣——這才真正是做人應有的本色。因為以年輕有力的心志和軀體應該可以力拒老矣頹敗後的髒穢的吧……而突然有著心意要看它瓊花花開花謝以判死生福蹇,謂我太殺風景和荒謬可也;說我是無聊悶得發慌所挑起的奇思幻想也行得——重要的是:若真的由此而死也挺有意思滿舒適的呢。趁早死了免得拖衰許多人。倘若不死倒也不必學那從前的人自以為「異相」——譬如後梁朱友敬之自恃重瞳當為天子卻作亂伏誅哀哉——便可以闖紅燈闖平交道;或者動輒爬上高樓吆喝幾聲然後跳下……至少,我堅信明天早上一定還會醒來——而看花呢還是不看,卻不是今天的事了。
那……(總不能跪下來哀求吧)我等一下再來。
八點卅三分。
對於人生的意義,WH總是喜歡引用他的「蟑螂如是觀」:As a cockroach sees it,that part of the brain used by a human being is about the size of a cylindrical core made by sticking a hollow straw into the brain,while the remainder is merely rotten flesh,and the sole purpose of the useful part of the human brain is to perpetualize continuation of generation of survival.
一個穿著入時的婦人大聲對她的兒子叫著:你再不好好的坐著我就把你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樣的恐嚇教育好似一代傳一代。我記起有一回乘客有八分滿的樣子也是一對母子佔坐兩個座位。小孩不能安靜的要跪坐起來看看車窗外移動的景色——幾乎所有的小孩是如此,母親卻一再拉扯小孩要他坐下來並且順手重力拍打小孩的手臂屁股口裡當然也不停的叫罵著。乘客當然都是一幅死寂沒有表情的面孔……)我想起房東太太的兒子偷了他母親的錢被逮著自是難免一頓打罵。他哭訴著因為「午間進行」(午睡時間不管你是否要休息小睡都得趴在教室的課桌上)講話被老師「捉」著按規定處罰五元(當作班費)而且還要抓下一個「替死鬼」……(我不由得想起小學時說台灣話的同學總要被掛上一塊牌子直到你抓到另一個替死鬼才把那塊如同牛鬼蛇神的牌子移交過去因此常有結口角怨而互毆相打的事情發生。大約現在的學生都能說國語了便又有其他換湯不換藥的管理方法吧)……一代傳一代嗎?不是說自己不喜歡的事就不要讓它發生在別人的身上的嗎?上過學堂的人一定都讀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我就是弄不明白,就好像我們所謂的國粹戲劇一樣再怎麼搬演還是那麼幾齣——是教育出了問題還是如同專家或官員所說的:「中國人」哪就是要「嚴管」「重罰」……是不是「中國人」同那猶太人一樣受著上帝的詛咒——所不同的是「中國人」要「嚴管」「重罰」「重典」……哎,我實在應該騎G送的那輛腳踏車既可以節省車資又不須這樣在公車上閒坐著腦子不免要混淆一番胡思亂想一番——騎腳踏車顧著閃躲左衝右撞的大小汽車已經手忙腳亂如何有空檔讓腦片子作怪……突然,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竟聽到由背後傳來的聲音:(女聲)不要嘛!人家不要嘛……(男聲)我摸一下就好。(女聲)不要啦……(我不知道那個男的要摸的是什麼但那女人的聲音卻使得我好不容易才壓抑住的亢奮於這瞬間失控於耳朵的「非禮」而於眼前閃現了幾幕與G纏綿的鏡頭……)不要嘛!人家不要啦,我甚至很清晰的聽見自己嚥下口水的聲音就好像一記閃雷嗡嗡嗡個不停……
公車靠站停。有人上車下車。有人走到我後面坐。公車又顛顛復鏗鏗的衝出去。一陣風由車窗擠進來我頓時覺得全身涼爽無比舒暢;藉著看騎樓下有一位老漢含笑合什頻頻頷首膜拜而溜一眼方才於背後那樣騷擾我的男人與女人:年紀大約二十上下吧;此時女的靠偎在男人的臂膀,真是幸福快樂的一對哪m.hetubook•com•com
我可不可以先跟老闆談一談?
下巴弄濕抹了肥皂然後搓摩起泡。拿了刮鬍刀對著鏡子皺蹙幾下眉頭:我不明白G是怎麼看上我的!這副德性該怎麼用文字形容呢?只怕使用形容過的文字也要變得猥猥瑣瑣——是不是因為所謂暫時性的缺陷美?就如從前幾個喜歡也愛過我的等在這暫時性的缺陷美逐漸於時間靜流中剝蝕之後G可能一定也要同她們一樣遠走高飛的吧?——遠走高飛?突地我胸口一緊……譬如上個月WH請我到來來喝咖啡聊談時在旋轉門口遇見返台度假的S——由於是那麼突然的碰面她只好很有風度的打了招呼;她是幾個喜歡我愛過我的對我有著恨悻的一個。
現在幾點了?
「你愛我……」
晨間運動結束。
九點廿五分。
愈走近目的地時愈是感覺忐忑不安(大約也是一種腼腆的反應吧)。那家具店木門半啟;門前有個半百年歲的男人正輕輕掃著地——
我一直不懂得曇花與瓊花是否名異花同,還是……去它的。我們有著太多太多的事事物物需要辨別弄清楚的可我們何嘗在意?打從眼睛睜開,腦片子就不停的叮叮噹噹吹吹打打弄得盡是棉絮蓬草飜飛。
我看你這一屋子的書,頭就發疼。這些書你都看過了?真令人佩服。我從前也挺愛看書的,只要抓著時間就拿書看,可是現在哪,光是想到看書整個腦袋就發疼發重——還是看電視的好,不必傷腦筋。看書是好,可你林先生這樣整天把自己關在房子裡,會把身子弄壞的呀。上一回你不是說要找個工作的嗎?怎麼樣?有沒有著落?(有沒有著落?找工作那有這麼簡單。像我這樣的年紀多出人家一把又沒一技之長——幾次想再去開計程車可又聽許多人這麼說:要嘛自己有部車;湊個幾萬塊找個人擔保——分期付款——說得容易哪——到那兒湊錢去?俗語說得好:生吃都還不夠那有剩餘的曝乾——租車來開,說穿了只是幫車行老闆賺錢而自己所得的不過是三餐的溫飽,倘若車子發生事故可得白白做活好長一段日子——報紙上的人事欄每天總是圈圈劃劃,履歷卡一張接一張;面試也有過多少回……哎!總歸一句話:命乖運蹇……)
走入浴室,放下藍不藍的塑膠座墊,拿一張衛生紙將墊子揩拭一下,再拿一張撕成兩半置於墊子上,然後拉下褲子坐落:習慣性的動作。舒舒服服喘吐一口氣,稍稍挺下腰,順便——也是習慣——把手折繞到背後由蓄水箱上抓一本書(已經記不得打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這種習慣也忘了為什麼。猜想:大約是因為受到驚嚇的刺|激之後才有的習慣吧?譬如有人把屎尿拉灑到墊子上……)——Hermit:I wonder what the world is doing now?(梭羅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些時候我會突然費一點腦汁去想這個時候全世界有多少人正在做|愛——做|愛這兩個字有時不若敦倫打炮相幹來得直接痛快)Why men worry themselves so?He that not eat need not work(是哪:幹嘛瞎操心?!核能廠的安全如何那時你我都已經死了死了當然就不再能享受大魚大肉醇酒美女那時自然也不必倒會做人頭票當經濟犯簽大家樂六合彩擠號子間……那時我們也不必為我們的下一代操心有沒有留給他們清澄的河水魚游鳥飛有沒有蒼鬱的山林什麼的……一死百了嘛)。
「幾天了。這是我先生。」
老闆你說家具——是不是桌椅啦櫃子啦……用發財車可以載嗎?
地址和電話抄好塞進口袋。拉上門做一回深呼吸——趕快走吧早到的鳥兒有蟲吃。
(公園到處是衛生紙果皮香菸盒子報紙空罐頭……婦人們隨著幾里外的人都要嫌吵的什麼音樂扭跳韻律操;有操演太極拳慢跑遛狗─拉狗出來屙屎放屎─溜鳥……廟宇前圍坐著婦人男人與卡拉OK─又是卡拉OK─一同吼唱。哎!唱歌的人真是不知聽歌的人的難過啊,甚至打情罵俏說著一些大約只適合房間裡的話題。眾神無語卻只見鬚髮僨張面凝炭苦。
七點五十一分。
車廂前頭釘著「請勿在車廂內吸菸」:司機在抽菸乘客在吸菸。我嚥了幾回口水:菸蟲在喉口在心頭亂鑽亂蠕真是想燒一根菸把菸蟲燻暈——終究還是忍住。公共場所確是有必要劃分吸菸區與禁菸區。對著過敏的人吸菸實在太殘忍要不得。我是個菸癮很大的人但也有幾回因宿醉於公車於餐廳聞著菸味而作嘔的經驗。假使有人因為抽菸的問題大作文章謂空氣汙染謂二手菸如何如何我卻有些瞧不起:難道他們從來沒聞沒受著大街小巷汽機車排煙的苦楚嗎?難道他們對滿街的塵砂濃煙可以默忍——還是面對這些公害便成了侏儒……(侏儒?巨人?其實兩者同屬一個——或者這麼說吧當他們用雙腳走路時那面具看起來就是笑鐵面當然也可以是哭鐵面而當他們用雙手行走時同一面具看起來卻又像是哭鐵面又像是笑鐵面……)於是太多事情看著聽著想著都變成真假難辨是非不清(洋菸開放進口青少年吸菸率大幅升高拒抽二手菸——從前抽菸的人口也很多啊)……坐在我前面隔兩排座位的男士——由後面看去穿著倒也體面整潔的——突然怪叫一聲隨著撇頭向車窗外吐出一口痰。車往前疾駛。我看到那口痰不偏不倚的落在挨著車旁的摩托車騎士的臉上(他應該戴著安全帽的哎——)但聽得一聲操你媽又看到那騎士揮手往臉上一抹——失去平衡差一點衝撞上迎面擠過來的公車然後一定將又是一陣嘴皮子幹來操去的——倘若悲哀一些,恐怕就要演出肢體語言了。
哎!天氣這麼熱著,也沒一個電風扇,怎麼受得了?待會我叫小莉把我們家那個不用的電風扇給你帶上來。哎,你也不要客氣啦,說什麼不好意思——反正擱著也是擱著嘛——或者你自己來拿好了……(誰說我的臉皮厚?我自己說的或是不願當我的面說出來而在心裡罵著的人說的?自從積欠兩個月的房租之後每回要下樓去時,總得反覆折騰自己多次才輕腳躡步踩著「卡爾桑德堡的霧」滑過房東太太的門口然後耳裡心中鼓譟啼不住的猿聲衝出樓下的大門,喘著大口氣迎接幾個時辰的浪蕩飄泊……)
七點廿五分。
「我不會和你結婚的。」
現在幾點?
「可是你不和我結婚……」
(也是前幾天聽得房東太太大罵學校的老師。原來她的女兒頭髮稍長了些被老師用剪子剪去一邊回來哭得傷心極了而她的兒子也是因為頭髮較長被老師用推剪在腦後勺推了一道蒼白慘藍的髮溝:都是老套:剪褲管沒收長襪子花襪子……還是老套。)……突地,三兩聲的哈哈大笑把我的頭扳轉過去:那哈哈大笑的老人就在我眼前——我看到他的身體猛顫幾下便往後栽倒……(一場激烈的近距離集中火力的戰鬥之後幾個士兵端握衝鋒槍巡視確定七凌八亂的屍體中可還有生存者——驀地由地面迸出幾聲「碰碰」:著彈的身體慢慢的一顫一晃儼若風中的芒葦雙手搐搐抖抖往外一張然後蹌蹌頹頹塌塌倒落地;雪白的芒絮飄飛……)幾個老人咕咕噥嚷唦唦叫著趕快抬他到醫院趕快去打電話叫救護車——抓肩胛。捏鼻梁——他摸著清一色:五隻黑卒。這時候倒下去的老人已經被搬放在一張藤椅上——終於還是有人叫出:醫院就在附近還等什麼鳥救護車,大家合力搬抬著就走啦。我趨步向前幫忙。一路上盡是聽到誰人也是抓著「清一色」「絕張」或是飲著酒或是於女人的肚皮上……(啊老人)然後再也不彈不動了。
時間比較長一點啦可是工作很輕鬆。
「我當然需要。需要並不表示愛。」
每次聽到又賺了多少錢心中不免要歆羨一番。有錢真好,講話的聲音左右鄰舍上下都可以聽得到。我也曾經幾次試著打聽詳問也曾翻閱細讀什麼賺錢大全的書籍,可我就是弄不懂這些他們說起來是那麼簡單的賺錢方法——什麼方法呢?我也說不上來——這大概就是我賺不了錢發不了財的原因吧:偷雞還得蝕把米,羞澀的阮囊如何賺錢?
按下沖水栓,連忙打開浴室的門——我不曉得,是否還有其他的動植物會比人類所製造排泄的垃圾糞便更醜陋更惡臭?梭羅藉隱士的嘴巴說不吃東西就不需要工作,當然有些道理的,不過,我以為工作還是需要的;吃還是需要的,卻千萬不好因了吃而大量製造垃圾糞便,然後雙腳一蹬,讓我們的下一代在糞便垃圾的烏煙瘴氣中,把我們的屍身幹搞得翻轉過來。阿彌陀佛——刷牙洗臉。對鏡子做做鬼臉——阿門。
當然做過。(謊言。老天原諒)
點一支菸,坐下;吐一口濃煙。書桌上凌亂擺著:袖珍型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收音機;鬧鐘——紅色的秒針要命的繞著圓圈轉;玻璃杯、瓷瓶、小菸灰缸——裡面放著無用卻有用的鎳幣;竹製的筆筒插著紅藍黑綠的原子筆、剪刀和水果刀;小丑的瓷偶;膠水;大菸灰缸——旁邊儘是彈落的菸灰……這樣每天看著倒也把它們看成有條不紊——因為不是「聞一多先生的書桌」,所以都如寒蟬啞口無言。拿出日記本寫著:「會夢見C實在不可思議。從前想過她卻不曾夢見她;十幾年來幾乎忘了她卻偏偏……」——擲筆。看菸灰萎落桌上鼓一口氣將之吹飛散去。空咖啡瓶子裡的蟑螂即使觸鬚不掀不搖——風已靜,雪已融?瓶蓋的封條抄錄自周夢蝶的一節詩:這是什麼生活?/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風雪!/我囚凍著/髣髴地獄門下一把廢鎖/空中嘯的是鳥,海上飛的是魚/我在那裡?/既非鷹隼,甚至也不是鮫人/我是蟑螂,祭養自己以自己底血肉。
我不怕吃苦(真的嗎?)——可是像這種酒櫃,一個人搬得動嗎?
等一下再來?我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蕩掉這「等一下」的時間。這裡不是城中區隨處有可以歇腳喝杯咖啡的地方當然我也不是「隨時」就可以進去café喝杯咖啡的。感謝老天我還沒有這個「好習慣」……或者給幼稚園撥電話(徵司機電洽)?萬一幼稚園的人要我過去「詳談」呢?……前面不遠處有一座廟宇,走過去再說吧……(祈神保佑這一回可要得到工作的機會才好。兩個月的房租。左鄰右舍每天你來我往的噪音大戰——工作有著落有了錢對朋友而言不啻是一則好消息;我也可以不須再讀他們臉上的憐憫和一部分的無可奈何而讀得自己的心裡酸澀極了;也不須迴避房東太太。有了錢便可以——且住啊且住!大白天哪做夢不是時候……對了,為什麼不答應房東太太從今天起就當她的小孩的家庭教師)……合什的雙掌慢慢垂放下來:香爐的檀香灰煙嬝嬝;每炷香燃著多少的祈福庇佑?稱呼不出名號的眾神無語;每張臉是一段香火歲月香煙燻得或濃黑或灰黯;表情總是因聽著太多太多的人間悽苦而輕聲嘆息之後的淒然與無奈……原來祈求的話已湧到喉口卻不知怎地隨著口水嚥了回去。我弄不清自己是什麼宗教派系。我總是習慣的逢著廟宇便會佇足下來合什膜拜:我是某某人向您問好諸如此類的話;也曾經在情緒溼漉沉重之時走到教堂靜坐——這大約是受著從前看了許多洋電影的影響吧……突然,我覺得自己的眼睛一亮見著眾神中有一尊脫落右髭:這樣的社會便是神祇也自顧不暇哪。褐紅的神案飛落一層厚厚的塵埃……我轉身走向入口右側搭蓋的棚子:那裡有許多老年人分開坐成幾簇演練著楚漢交戰三國紛爭——馬不鳴嘯兵卒含枚;車行炮飛無聲無息;象相仕士永遠是那種酸腐奴才樣的台步而將帥卻在被菸燻得黃濁歲月皺枯的食指推移之下實在不比一隻顫顫顛顛口吐濁沫的癩皮狗好一些……老人們臉上的表情是暴風雨過後的平靜與安穆——暴風雨留下的是雪髮黑壽斑;或濯濯也;頰頹額紋婉曲——煙霧不停的由口鼻中噴出,才偶然教人感覺炮硝飛塵瀰漫的戰場。只是這樣的一場遊戲結束時當然有輸敗勝贏:敗北者也只是含笑隨口吐出「幹」字勝利者亦微微笑著說承讓承讓——在旁觀戰的人也不一定全心全意投入:一兩人聊談著自家的事便將那戰局拋開……除了我剛走過來時惹得幾隻眼睛打量了一下然後我的存在就可有可無。我在一個空位子坐下來……
下車後我連忙在口袋抓出寫著地址和電話的紙條然後再確定有沒有暈頭轉向:東西南北前後左右。現在幾點了——我本想問那位福福泰泰的婦人,可是看她一張塗紅抹白頸脖掛著兩圈金鍊子便只好止住念頭。第一可別讓人家當我是金光黨;第二聯想到一則笑話:有人於路旁詢問一婦人「台北車站怎麼走」、「現在幾點了」——那婦人便輕輕伸出手:台北車站由這裡去(金戒指數個);時間還未到(手腕上的金鐲子和「落雷剋死」金錶);我沒騙你(手掌放到胸脯:金項鍊);騙你我會死(說出死字時就像猿猴掀起上唇露出幾顆金牙)……有時候想著都會笑的笑話現在卻笑不出來。不是我多疑而是當一個人蹇阨到這種地步恐怕他人於遠遠處已經嗅著;又聽說當一個人窮到這種地步自己臉上的疲困都可能引起他人的戒惕——只好請住一位年輕人問了街路何在此時何時。那年輕人的臉上有些腼腆的說:哎呀,對不起!我的手錶已經停了幾天了……(我真的好想笑好想放聲大笑)
(從前看大戲總是聽得惡婆婆虐待媳婦時破口大罵破格賤婢帶刀剪鐵掃帚——中國人悲哀荒謬的教育就是從來不會設想把自己身心所受過的苦難力避重演於後一代相反的卻是變本加利的施虐以為報復;於是用「熬成婆」的變態言行一代承轉一代。倘若遇著能免去重演已是大幸事,實在別奢談侈想有新的好的健康的新局面出現——「人生不如意事十常有八九」是幾乎每個人都可琅琅上口的——便是這樣,幾千年偉大的文明產品:哲學家阿Q的後代於焉亙綿不絕當與日月地球同壽。
旋轉門不停的旋轉;人進入出。
起身走入浴室擰把毛巾擦臉拭背。對著鏡子做個無奈的苦瓜臉。希望今天能於報紙上的人事欄多劃幾個圈圈。
這個……工作很單純啦,就是運送家具。上班時間是上午十點半到晚上十點。月薪一萬二。當然,工作若是賣力我們會多給一些的。
「不錯嘛,到這種地方來……」
△與VY由大樓的旋轉門走出來時——在這之前好像瀏覽參觀大樓內的裝潢及各個販賣部門——我發現另個旋轉門轉進去的一個女人的背影十分熟稔。我告訴VY我認識那個女人。他「哦」的聲音還盪在半信半疑我已經轉身穿入旋轉門快步追上那女人的身後叫著她的名字。她停下腳步轉過頭:果然是C。她的表情恍若用著力要擠出記憶。我說我是誰呀。她說我知道我只是不敢相信(所以前面說她的表情好像用著力要擠出記憶應該改成驚訝或驚喜)然後互相說著真高興見到你或是什麼的(已經記不得還說了什麼)……△兩個人邊走邊談穿過幾道人牆——眼前的景物一變已經身在F部舊時的辦公大樓裡:她說先把手上的公事包拿回辦公室然後陪我到外面喝杯咖啡。(我記起許多年前M說過C在法國讀書因此我也推測她大約於某個部門服務。十幾廿年沒和C見面了改變的只是身材的成熟。C是我這輩子寫第一封所謂情書的收信人——幫另個同學寫的我是於介紹人底下署名的人。為什麼還要有介紹人就已經記不得了而在當時我卻是十分喜歡她的)……她由樓梯輕快的走下來。我感覺到整個胸膛所充填的興奮和欣懌。握住她的手。我竟無視於周圍穿梭的人而輕輕的環抱著她然後在她的右頰親了一下……△當我們攜手由另一道門走出去時外面下著雨。奇怪的是我的手上竟然有著雨傘……走在傘下立於雨中。△我發覺和C竟走在福岡城河畔——而且景致隨著我們踅進另一條街道而改變:萊茵河畔的公園內。可能是法國南方已忘了地名的鄉間小路(我和F曾經在此逗留一個星期)。花東公路(那時候的M真是如花似玉啊而多年後於羅馬巧遇時卻是乾癟瘦黑)……雨不停的落在不同的國度。△最後在一家不知說著那國話的鄉間小酒館坐下來:兩個人好像說了很多話。一定的。特別是一些從前男女同學之間的趣事……(可是要在這時間內擠出來恐怕不是這顆幾乎每個早晨都要受著疼痛熬烤的頭顱所能辦到的。記得上星期才對VY提過為什麼最近老是夢見幾個死去的同學或朋友——病死或自殺的─諸神保佑他們——VY說:他們是來向你邀伙作伴的。到廟裡燒燒香吧。燒香?這就難怪何以目前的社會百業蕭條也可說百業隆盛而以廟宇的香火最為鼎盛。誰宣佈〔上帝已死〕?不說教育的成果或諷刺但觀這種心態令人惶恐不安——喔是嗎?〔人類已死繼上帝之後〕誰說的?)△走出那家小酒館C說她先要回辦公室同時約好再見面的地方然後她走了。我一個人走在濕濕漉漉的鄉間小徑:兩旁是一畝一畝的菜畦花黃葉淺綠;幾個婦人彎著腰拔除雜草。當我稍走開一段距離時聽得其中一個婦人說:他應該和那女人結婚向她求婚嘛……(我可以料準倘若把這樣的夢告訴VY他一定又要奚落我想結婚想得昏頭了。前天WH在電話中說要介紹個女人給我。我問為什麼。他說:你真的需要有女人刺|激刺|激否則就要枯萎。不是花樹的枯萎是生命的乾枯蔫萎。WH說過了四十歲還沒結婚心理多少會有些病態。CJ說他不懂得夢是怎麼發生的我也不懂得而人們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對我而言是離譜了。多少年過去了我根本就不曾想過C。)△前面是墓園。怎麼可能?……從來我就不喜歡看到出殯的行列或墳墓。當時心裡微微有著要避開的想法和圖書可是腳步仍然悠閒閒的往前踱去——我想,大約於夢中的人多半是欠缺自我控制的能力吧?譬如為什麼不繞道而行為什麼不掉頭轉回?……蘭花。櫻花。山茶花。大理花雞冠花鬱金香孤挺花……真是花團錦簇不知有季節輪替。我的腳步已然放輕只是踩在白細的砂礫路面上還是聽得㗭㗭嗦嗦的聲音。突然見著路旁豎立著大理石墓碑上面刻有:請千萬放輕腳步這裡睡著的是個神經衰弱的人。我覺得臉上一陣燥熱背脊亦於這瞬間爬著許多螞蟻……看著大小不一的墓碑上刻著生於何年何月何日歿於幾年幾月幾日不由想起台灣俗語:棺材裝的是死人不一定是老人……又走不久,前面有一座小小的饅頭形狀的墳墓:墓碑前正燃著三炷黑檀香;香煙嬝嬝——一旁又擺置三瓶熱氣騰騰的陳年紹興酒。墓碑已經長著厚厚一層苔青。斜靠碑石的檀香盒子黑底金字:印度神香……(為什麼要用印度神香?多少惹人遐思;「香」字換成「油」呢?)這裡睡著的又是怎麼個人物怎會有嬝嬝香煙酒氣飄飄?整個墓園視野無阻根本不見其他人影。怪哉。我好奇的彎腰伸手撥開碑石上的青苔;一撥一撩就全部滑落——嘩!墓碑上竟然刻著我的名字。同名同姓的吧?歿於一九七五年。月日沒有——生年月日也沒有——(曾經對幾個好友提過倘若萬一不幸我——便將屍骸燒成灰然後搭車在花東縱谷沿途撒那麼一把又倘若萬一不幸死於國外便只好任著異鄉人們處置了)我覺得陳年紹興這樣擱著十分暴殄而我實在也有想喝幾口酒的意思所以就抓起暖暖的酒瓶每瓶喝了一大口然後靠在墓碑睡著了……(在榻榻米醒來於渾渾噩噩之中想到與C約好見面的於是又倒回去竟然與C在約定的地方見面了……)
「你只是需要我……」
這輛公車真是敗破不堪:顛晃;車窗車殼咔咔咔的呻|吟嘷啼,讓人恍若置身於地震的驚怖。這樣奔駛著拿不準什麼時候車窗飜飛車殼裂迸:而倒楣不幸的又是那些人?車子裡的幾個座位沒了坐墊。椅背塗寫著「人吃人」(這寫字的人想來一定遭遇到怎樣的不幸方才這般浩嘆忿怒)徵馬子電話XX;徵杏子電話xx(總是令人不得不聯想到所有張貼標語的地方:貼著「禁止大小便」處一定尿騷糞臭;「禁止傾倒垃圾違者送警究辦」處一定蒼蠅垃圾汙水瀰漫;公共廁所的「請保持清潔」處的許多怪形異狀的文字圖案——髒臭就不必提了……那麼車廂裡和這些地方又有什麼兩樣?)而每回欲下車時看到出入口上釘著的告示懸賞牌自然也聯想到司機的抓住方向盤猛踩油門左旋右盤憤怒的撳按喇叭——恍若那車子開得慢些便要阻擋了他的財路!真是橫衝直闖——碰到我你活該倒楣——據悉司機的薪資是採底薪加獎金:跑的次數愈多薪資自然也多領一些……「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倘若以後有人發生興趣做起研究一定將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列為集大成且登峰造極——是什麼時代哪這裡懸重賞那裡頒發領取獎金:人不再是人不知什麼是敬業什麼是樂業什麼是責任……(鈴聲乍響柵欄啟開群狗喘呼呼喘得險險乎要把舌頭吐出去一般追著那永遠追不著的掛在電動桿上的獵物)我們領取爭取當有的薪資與福利至少我們還保持了人的尊嚴……我們應該拒絕不當的獎金因為那是侮辱(殺頭的生意沒人做:票價該漲就漲除了兒童和老殘者優待外取消所有的優待。有平坦的路有合理的待遇然後讓每個司機都能在冷暖氣的車子裡平心靜氣安安穩穩的把持方向盤讓乘客們能夠在乾淨舒適的車廂裡利用時間看一些除了賺錢之外還有值得追尋探知的書籍刊物吧——即使打睏也不須害怕被彈起撞破車頂不須害怕緊急煞車時撞倒前面的座位……)
遲後一兩個小時起床,通常是被麻雀吵醒的;要不就是隔鄰的夫妻吵架或打罵小孩或炒菜洗鍋……吵醒的。這大約也是住在這種公寓的好處吧?甚至,隔鄰樓上樓下做著什麼勾當,也清晰的落在耳膜上:嗚嗚嗯嗯,嗡嗡嗡個不停。
瓷盆放著水。用塑膠杓子搖了幾杓水往肩胸淋落後抹著肥皂——手掌碰在身體恍若行走於坎坷的路子上;雖然是這樣的身體卻常常想著要是能夠在浴室裡裝一面大鏡子著著實實清清楚楚把自己看個仔細倒也是不算壞的主意呢。我不知道這樣的建議房東太太是否接受而首先碰到的問題可能是:當我把裝鏡子的用意提出時恐怕她立即要我搬走甚至可能告到派出所說我妨害風化什麼的。雖然如此,建議還是擱在肚子裡而腦袋卻無法掙脫報紙上的廣告:你為你的男性尊嚴煩惱嗎?你為你的……因而時常於洗澡時為那則笑話感到沮喪不已進而頹然垂淚……(某男子裸身立於鏡前神氣的說再加三寸我就是國王了。未料其夫人於一旁正拿著綉花針挑綉聞言不慌不忙不驚不喜的回道:是啊!要是少了三寸你就變成皇后了。)……是哪!有錢真好。只要有錢豈不見大街小巷的招牌報紙上大小篇幅的廣告:美女如雲招待親切休息二五〇元起處女再生精割包皮(所謂精割就是在那話兒上頭割得嶙嶙峋峋崢嶸頭角說是有助於房事的樂趣)……或在那玩意兒兩旁裝填不鏽鋼珠子或注射使之膨脹或開刀改造——什麼Long Play的油精折扣優待——書報攤排列著半剝殼的鮮蝦姿態萬千卻千篇一律——宴席才開始便咬耳傳播著後半場的牛肉市場資訊——家庭的勃谿只是因仿傚錄影帶的鳳凰于飛所引起的小小笑話……是哪有錢真好!誰管你是用什麼手段方法掙賺的錢:搶劫詐欺販賣人口假酒假藥……殘山死水——什麼古城老厝,拆!像這樣的東西我們大陸滿地都是……當然……當然!這都是少數人喪盡天良玩權弄利花天酒地散佈謠言混淆視聽——多麼可憐無有獨立判斷力的大眾報紙說的電視說的——反正那時候我們都死了,不是嗎?當然當然:太陽底下那什麼羅馬帝國埃及帝國波斯巴比倫印度都被滅亡了唯我泱泱中華屹立五千年……
八點十分。
瓊花快開了。曾經聽說有一個詩人為看瓊花花開,便一直守坐花前等待花開。因為這瓊花在入夜之後才綻放的然後於日出之前萎謝;說是大抵凡夫俗子沒有福分見得的——隋煬帝不是為看瓊花,非但花沒見著連性命和江山都被殺被篡奪的嗎?所以,不知那位詩人有否看見花開,但是於早晨,頭顱僵垂同著那萎謝的花蕊一般——這故事卻是繪形劃影的。
「一直都很好吧?」她問。聲音聽起來有一絲真心關懷的感情。我本來想接著說還好啦托福啦卻也覺得不應該而說出真話:
「我當然愛你但和結婚是兩回子事。」
左鄰右舍對罵一陣之後又開始卡拉OK與電唱機的大對決。
「你要我把愛你愛你的話說得令你煩膩嗎?」
喔——(希望沒露出驚訝的表情)對不起(為什麼對不起)……我沒別的意思——我是想知道工作的情形。(我真的感覺到自己的尷尬)
(前幾天隔鄰的父親責罵整天守著電視卡拉OK而荒廢功課的小孩時卻也聽得蒼老枯危的婦人責罵聲:是啦,你從小就什麼都懂得什麼都不用人家操心生下來就懂得自己上廁所拉屎放|尿……
九點廿分。
到陽台做甩手運動。據說這運動由香港流傳進來,對減肥和心臟病的預防有著很好的功效。我的「心寬體胖」正好可用甩手做做試驗。可是依照文字說明:做甩手運動時心裡一定不可懷有雜思邪念,而我……譬如走到陽台,自然而然和巫山聯想一塊:會不會突然由對面窗子出現半裸——當然全|裸的最好——的女子等等……於是,每回數著甩手的次數總要重數再數(老天明察我卻是半次也沒見過——君不見電視搬演的男與女於床上仍穿著好似赴宴一般)……而今天早上的腦片子塗不上粉紅色彩,兩隻眼睛死魚似地拿著遠處的相思樹盯著,腦漿滾動咕咕咕的叫嚷:
先生,對不起。請問你們這裡是不是徵用司機?
林先生,你可不要誤會;我不是來向你收房租的,我絕對信得過你的。皇帝有時也會欠庫銀。今天我來是……前幾天過端午,請你下樓來,你那麼客氣的——現在的工作也真是難找,不如這樣:暫時委屈你幫我家的小莉和小弟補習——你的意思:好?還是不好?(可憐的拉斯科納夫究竟我比他幸運許多。就拿當舖老闆來說吧雖然我總也共的只是那麼幾樣東西來來去去的押當,他卻給我高一些的價錢收折扣的利息——當然,拉斯科納夫要是同我一般幸運那麼朵斯基也就寫不成什麼罪與罰了……because we are poor/shall we be vicious?)
我們十點半開始上班。你等一下再來——
就是用發財車載的啊。我們徵的就是小貨車司機嘛─你做過嗎?
八點五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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