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殺
初試
葉翔伸出一手，手指輕輕向內屈動著，口裡輕輕地說：「別磨蹭，拿來。」
就在這氣氛險惡、劍拔弩張的一刻，黃泥道上突然響起一陣牲口嘶鳴，接著，轆轆之聲也傳入耳鼓，一輛雙轡大車正如風馳電掣般向客車前駛過來。
葉翔鼓足的一股勁兒驀地鬆懈下來，他所等待的「對手」是一個男人；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而不是兩個年紀輕輕的大姑娘。
「藍妹！」穿紅的說：「我還一肚子火哩！誰來幫我消火呀！」
小流子掀簾進來，在葉翔對面坐下，冷冷地看著他。
看上去那麼秀氣的姑娘，說起話來竟是如此邪蕩惹火，連葉翔這種浪子型的人物都不免皺起了眉頭。
店小二迎了上去，神色有些不自在地問道：「三位是要住店麼？」
葉翔一伸手，手指頭險些伸到她的口腔中去了。
他站起，旋又坐下，深深吸一口氣，他混亂的心情立刻又平靜下來。他畢竟是個身經百戰、數歷生死大劫的老手。說也奇怪，那匹一直顯得不安的馬兒此刻又突然安靜下來，優閑地甩動著牠那油亮的尾巴。
小流子站了起來，沒說什麼，只是抬手在葉翔的肩頭上拍了一拍，那一拍似乎包涵了關懷和祝福。
店小二忙不迭地迎上去，含笑問道：「二位姑娘是要打尖？還是宿……」
１
「你說什麼跟什麼呀？」小流子翻起了白眼。「二十兩金葉子請你這種高手，還要另外找人充你的下手，人家錢多得發慌嗎？」
葉翔對小流子說，他還要趕路，其實也是防了一手。他根本就不想趕到那兒去，他只是牽著他那匹現在已經是通體全黑的愛馬來到了十八曲找他的心上人小艷紅。今夜，小艷紅的香閨不僅是他的溫柔鄉，也是他的避難所。
「閉上妳的嘴！把我的話聽清楚——」葉翔把腦袋瓜兒往前一伸，一字一字用力地說：「我幹活兒從來不用下手，也不許娘兒們在場礙手礙腳。光棍不擋財路，我絕不會讓妳們空跑這一趟。教店小二給妳們一間房，躺到炕上去養養神，要是閑得慌，就不妨捉對兒消磨消磨，事後去拿妳們應該拿的錢，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妳們倆的面，聽明白了嗎？」
店小二嘴裡唸唸有辭，屈指算著，葉翔手裡抓了一把銅子兒玩得嘩啦嘩啦響。在一剎那間，他手掌心裡的一大把銅子兒全扔了出去。
葉翔臉上一陣紅、一陣火辣，他真想左右開弓，劈頭給她們一記結棍的耳括子。倒是真有那麼一回事，小艷紅逗弄他，教他叫親娘，他也真叫了，這是怎麼傳揚出去的？
「他才不啞哩！」穿紅的又接上了腔：「黑龍集十八和_圖_書曲半開門裡的小艷紅逗得他發急的時候，他跪在地上叫小艷紅親娘祖奶奶哩！」
那穿紅的姑娘老氣橫秋地端起葉翔面前的酒杯，把半杯殘酒喝了下去，輕聲問道：「來多久啦？」
紅珠輕聲說：「葉老大！趕緊分派咱們姊妹倆的活兒，綿羊已經到了。」
車把式赤著上身，從肚臍一直到咽喉處全生著濃濃的毫毛，幾乎和他頦下的鬍髭連結起來了。他的馭車技術極高，那兩匹拉車的大麥騾正在揚鬃飛蹄，使勁狂奔，在他一聲吆喝之下，八蹄頓時煞住去勢，大車端正地停在客棧門前的廣場上。
葉翔的手心留汗冒得更兇了，但他並沒有動。如果命中注定他要死在這兩個妞兒的手上，那是神仙也救不了他的。
「這是什麼話？說不定屍首這會兒還挺在金雞客棧的店堂裡哩！」
「金雞客棧」距離虎威鎮還有一里路，單戶獨幢，它的市招大概是取「金雞獨立」的意思。店東慧眼獨具，把客棧放在這裡，一些喜歡清靜的行旅客商全都被他攔了下來。
葉翔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他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和批評；他甚至不在乎一些閨閣千金、歡場嬌娥向他翻白眼。但他卻非常在乎那匹愛馬的情緒。
「噯！葉大哥！你怎麼不開口呀？你莫非是個啞巴？」穿藍的吃吃嬌笑著。
「人呢？」
這紅藍二珠卻沒有去注意來人，她們的四道眼光一瞬也不瞬地盯在葉翔的臉上，此刻，她們已在葉翔的臉上找到了答案。
「有有有！」店小二一連聲地答應著。「請跟我來！」
葉翔沒有接腔，他也沒法子接腔，他懷疑她們一定是找錯人了。
「拿什麼來？」小流子冷著臉反問。
「當時紅藍二珠趕到了現場，她們說……」
銅子兒不是扔向一個方向，像天女散花般飛灑出去，那中年男人和他的兩個隨從的臉上都挨上了。銅子兒經過礪磨，邊緣部位薄得像利刃，葉翔的出手又相當有勁道，這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以雙手摀住了臉。
現在，當葉翔發現他的愛馬情緒不寧時，他的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起來。
「您說笑！」店小二識趣地退去。他發現葉翔非但不是在說笑，而且還有點緊張。
影子？葉翔差點要跳起來。對方為什麼會找個替身作幌子？是從那一個關鍵處洩密的呢？殺手最忌諱的情況竟然發生了，砸了名號，白忙了一場，接下來還要應付對方永無止盡的報復。
葉翔真不愧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殺手，手心裡的銅子兒一飛撒出去，人也到了那中年男子的身後，他的右手已多了一把犀利的匕首，又準又狠地刺進了那中年男子的背心窩。
「坐著！」葉翔的聲音很低，卻相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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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個黑影子逐漸放大，也有了色彩，一紅一藍。兩匹馬都是棗色，看牠們的腱膘，就知道是純蒙古種的良駒，騎者卻是兩個年輕姑娘，都是十八九、二十靠邊的年紀，她們在客棧前下了馬。
那是一匹五歲的雌馬，通體烏亮油黑，四隻蹄子卻潔白如雪；牠有個奇妙的名兒——雪裡站。這匹雪裡站在兩歲發|情的時候鬧脾氣把葉翔從馬背上掀下來，差一點把他踩死，當時葉翔差一點氣得殺了牠。但是後來這匹雪裡站憑著牠的直覺卻又好幾次救了葉翔的性命。
「別逗，剩下的十八兩金葉子呀！」
店小二倒不覺意外，因為這位小爺說過他在等朋友，只是沒想到他等的是這麼漂亮的姑娘，而且還是兩個。
一個紅姊、一個藍妹——葉翔心頭猛地一怔，這豈不是江湖道上教人又愛又怕的「紅藍二珠」？葉翔沒見識過，可聽聞過，是女中豪傑，是床笫高手，也是一等一的殺手。莫非是對方請來的護身？消息是如何走漏的？小流子辦事一向牢靠，這回是怎麼了？
葉翔晌午時分就到了，當那些打尖的客人都離去之後他還留在這裡，半斤燒刀子淺飲慢酌地一直磨蹭到現在，壺裡的酒約莫還有七兩。店小二問他可要投宿，他說等到了朋友再作決定。他等的不是朋友，是個對手；在黃昏來臨、夜幕尚未落下大地之前，這個清靜的客棧前將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事後當人們在討論他的時候，他已經騎著他的愛馬穿越虎威鎮到黑龍集領他的賞金去了。
３
「小艷紅！」他輕喚了一聲。
葉翔先看到了一對脹鼓鼓的奶幫子，隱隱約約地藏在紅肚兜裡，那可不是小艷紅，而是紅珠。
那邊還有人關上了房門，取火燃燈。
藍珠則站在燈前，四道目光一齊盯在葉翔的臉上，在金雞客棧時，這四道目光是火熱而挑逗的，此刻這四道目光卻是冰冷無情的。
「妳們這兩個小雌貨！」葉翔真是怒火高張，一開口就是辛辣沖人。「是那路瘟神把妳們請來的？」
車廂內先下來兩個健壯漢子，同一式樣的皂色短靠，鹿皮開氅背心，手裡各拿著一把厚重的短刀，刀未出鞘，已使人感覺到森森殺氣。接著，下來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人，四方臉、寬肩粗腰、www.hetubook.com.com步履沉穩，顯示他是個會家子，而且功力深厚。
床上睡著的人兒突地一翻身，迎上來的不是一雙玉臂，也不是半點朱唇，卻是一把冷冰冰的匕首。
那穿著藍色褂褲的姑娘卻是纖瘦型的，白色的束帶將她的小蠻腰紮得細細窄窄，她有一張秀氣而又標緻的臉蛋，尤其是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任何人一旦掉下去都會滅頂的。
２
「小流子！」葉翔倒不是個只關心自己不關心別人的人。「你有地方躲一躲嗎？」
葉翔在這裡已經是熟門熟路了，他摸到小艷紅的房門口，輕輕一推門，門就開了，房裡卻是烏漆麻黑的。
「小葉！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檔子事，憑我小流子也跟那兩個赫赫有名的女煞星搭不上線，——小葉！你也知道情況的嚴重性，對方要追根究底展開報復那是必然的。這一邊為了防備你吐露祕密而惹來殺身之禍，也必定會想盡了法子殺你滅口。我恐怕也是死定了，你可得趕緊想辦法，你那條命比我值錢。」
兩個壯漢先進了店堂，在座的就只有他們三個人。然而那兩個壯漢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就將目光移向隨後跟進的主子。
穿藍的發了楞，穿紅的挑起了眉，看樣子，對手沒到，他們三個倒會先來一場搏殺了。
下手？黑道上聞名的女煞星紅藍二珠竟然來充當他的下手？葉翔心裡頭又在暗暗敲鼓了。他一向是獨來獨往的，從沒要過下手。小流子這個狗雜種是怎麼回事？他不僅破壞了規矩，竟然還在事先隱瞞了他？
「好啦！你嘴上抹了多少蜜呀！我還沒吃晚飯，燙一壺酒，弄幾個菜，再燙一大碗削麵，送到小艷紅屋裡來。」
「能躲個三天五日也就夠了，小流子！咱們患難見交情，我不會不顧你的，千萬別露面，靜等我的消息，若有緊急情況或者重要的消息可以找小艷紅傳話。」
事情是在半個月前敲定的。
葉翔走到床前，撩起了羅帳，口裡叫了一聲心肝寶貝，伸手一拍心上人的肩頭。
羅帳低垂，帳子裡的人翻了一個身，八成是小艷紅本來望著房門口盼著盼著，如今郎來了，她反倒拿蹻一翻身把面孔轉到床裡去了。
一進門，那滿臉假笑的鴇兒就迎了上來：「哎呀！我的小少爺，您可把咱們小艷紅想壞啦！」
「小流子！是誰找來紅藍二珠充作我的下手？」
「小葉！你買賣辦成了嗎？」
葉翔坐在「飛燕茶樓」的一間雅廂裡，外面大座上正是高朋滿座，說書先生的三國志正說到趙子龍長坂坡前保阿斗的高潮處。葉翔卻在優閑地閉目養神，這場搏殺果真變成了「屠」殺，毫無精采可言，這二十和_圖_書兩金葉子賺得太輕鬆了。
葉翔一抬腿，踢在那中年男人的腰眼上，匕首拔了出來，當那中年男人的身子向前仆倒時，他也順勢後彈，退出了店堂，所有的過程都在一剎那間，當那店小二嘴巴張開，一聲驚呼還沒出口之前，葉翔已飛身躍上了他的愛馬。
然而，葉翔卻楞住了，他的手心又開始冒汗。
「你倒是提醒了我，小流子，幫個忙，用黑墨把那畜牲的四隻白蹄子塗黑，趕快去，弄好了教茶房告訴我一聲，我還要趕路。」
他的話在舌尖上凝住，因為那兩個妞兒根本就沒有理會他，直接地走到葉翔跟前，一左一右在葉翔身邊坐了下來。
「咱們姊妹該如何稱呼你？」穿藍的又開了口，沒見葉翔有任何回應，她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咱們就叫你一聲葉大哥好了！你出道早，年紀又比我們大，叫一聲大哥也是應該的。」
穿紅的又接下去說：「咱們姊妹可是頭一次給人家當下手，倒不是想跟你葉大哥比比名頭，這樣一來，倒把那頭待宰的綿羊兒身分抬高了。是個什麼樣兒的狠角色，還用得著咱們三個天字號的人物去侍候他？」
突然，在二里外坳口那邊冒出來兩個黑影子。在這一瞬間葉翔心頭起了猶豫；是立刻騎上他的雪裡站揚鞭飛遁，還是振作精神等待這生死立見的一搏呢？
葉翔坐在「金雞客棧」的店堂裡，時間是日頭正要偏西的申正時刻。從寬敞的窗口看出去，是筆直的黃泥大道，他所等待的人只要在二里外的坳口一現身，就逃不過他銳利的鷹眼。
有腳步聲接近，葉翔閉著眼也聽得出來那腳步聲是一輕一重的，小流子是個一腿微殘的跛子。
不過，當他發現他的愛馬情緒很不安寧時，他開始懷疑將要發生的這場搏殺很可能演變成「屠殺」，自己更可能成為被屠的一方。
這時，葉翔的馬兒已狂奔出了好幾十丈遠，再一眨眼，連影兒都不見了。
人家把他的姓都撂出來了，這還會弄錯人嗎？
「躲？躲也只能躲個三天五日，能躲過一輩子嗎？」
「小爺！」店小二好心地跑過來問：「是不是餓了？要不要餵牠一頓飽？」
葉翔突地站了起來，揚聲說：「算帳！」
「不用，」葉翔的手心在衣袖上擦著，手心的汗液卻老是擦不乾。「牠在發|浪，想找個伴兒。」
「紅姊！」那穿藍的姑娘輕笑著說：「一定是等得太久，冒火了，妳呀！趕快上點勁兒，給他消消火吧！」
「小葉！我剛才就說過了，我這條命不值錢，你自己可千萬要小心，尤其是你那匹馬，牠比你更有名氣。」
葉翔又閉上了眼睛。
一想到小艷紅，葉翔就渾身發熱。從他十六歲那年開竅以來過關斬將見過多少娘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是一遇上小艷紅之後他就不像往日的他了。在小艷紅的面前，葉翔成了被擺佈、戲弄的木偶；那娘們教他狂，他就狂放得渾身骨頭都散了；那娘們教他靜，他就斯斯文文地像個書生。小艷紅那一身像緞子似的光滑柔軟的肌膚，葉翔一閉上眼就在眼前晃。小流子說得對，有了二十兩金葉子就該把小艷紅娶回家。那樣一個絕色紅顏，放在那種「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地方委實糟蹋了。
「小葉！你是老手了，想不到也會辦出這種荒唐的事來——那不是你的對手，是個『影子』。」
「藍妹！他叫咱們什麼來著？小雌貨？」穿紅的笑得花枝招展地，她那對搶眼的奶幫子也跟著抖動起來。「要是這句話從旁人口裡出來，那人的口還沒閉攏就已經躺下了——葉大哥！這一聲小雌貨從你口裡出來倒是透著幾分親切——行家不問路，用不著盤道，咱們只幹活兒，那頭綿羊什麼時候到？你分派咱們姊妹倆什麼活兒？要是經過一場搏殺之後你還有精神，你可以在咱們姊妹倆當中選上一個，跟你那心愛的小艷紅比比高低，要不然三戰呂布也成……」
「上房兩間，要清靜的！」
馬兒顯得很不安，牠的後蹄不停地掀動，將黃泥地刨了一個淺坑。葉翔將舉到唇邊的酒杯放了下來。
小流子對葉翔仔細描述過這位對手，沒錯，對手到了。
酉末，黑龍集。
「紅姊！」穿藍的投過去警告的目光。「別逗得太過火；葉大哥真的生氣了！」
「等一等！」店堂裡響起一聲嬌呼。
用匕首的人手法精湛，捏拏奇準，不輕不重，不偏不倚地以尖刃點上了他的咽喉。
馬兒愈發不安寧了，牠的後蹄不停地刨著黃泥地，還發出陣陣嘶鳴……不！那已不只是嘶鳴，簡直就是咆哮……葉翔的手心直冒汗，這種情況是很不尋常的。
兩位姑娘也要跟著站起，葉翔扶著桌面的手一抬、一壓，她倆又安安穩穩地坐下了。
這會兒還不到上買賣的時候，店堂裡只有店小二一個人。他正要帶客人去上房，這邊又嚷著算帳，他向來客打了個「請稍待」的手勢，就向葉翔的座位上走過來。
「還問哩！你說今兒要來，等到上燈還不見影兒，一生氣，連飯也不吃，就躲到屋裡去睡覺了，連我也不理。小少爺！你快把咱們小艷紅給迷死啦！」
「好好好！小少爺！你就趕緊進去吧！」
小流子的話不時在他耳邊響起：「小葉！這可是一樁大買賣，幹你們這一行的可難得遇上這種既可以揚名立萬兒，又可以大撈一票的好機會。對手不弱，也很油滑。不過，遇上了你，他可就死定了。黃金二十兩，我的過手錢那邊付，二十兩金葉子你淨得，可以把小艷紅娶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