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松花江畔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一

第一章

李大娘想到有錢緊跟著便念及自己的窮苦,丈夫早死,只剩下七分地,還散在河東河西分成兩三塊,談起來比巴掌大不了許多,在好年月,收成下來,加點野菜地瓜,還有傻小子拴柱子去為別人幫幫短工,弄點糧食,勉勉強強湊合一年。可是從大前年起,接二連三的天災,彷彿天老爺心裡不舒坦,忘記了還有許多兩肩扛著一張嘴的人,一年忙到頭仍舊餓肚皮。
繼大水災與蝗災之後,接著是大旱,整個冬天沒落幾場像樣的雪,天氣卻夠冷的。田裡的麥苗少了一床大棉被,凍得像丟在亂葬崗死孩子頭頂上那幾根黃毛。
當拴柱子跪在他爹墳上,李大娘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要不是上了歲數,她會把著墳頭,邊哭邊訴說這些年所遭遇的不幸。
十七歲的拴柱子,今生今世只有一次十七歲,長遠的日子拉扯下去,恐怕要三四年以後才復元。那時拴柱子二十多了,二十多的孩子,沒娶親,真會被人笑掉了大牙。李大娘自己問自己,萬一是這樣,怎麼對得起拴柱子死去的爹。
鄰家的雞叫第三遍了,李大娘感到真是越老心事越多。孩子還安安穩穩睡在西屋裡,沒起程,自己卻把幾十年陳穀爛芝麻都抖擻出來。「唉!」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拙笨的拴柱子,居然會彈揚琴,會唱「呂洞賓獻牡丹」,就憑那架破揚琴,就憑那副又能尖又能細,又能低沉男女對口唱的嗓子,不必去沿門喊:
轎內的關老爺,棗紅色的臉上,微縐臥蠶眉,新製的綠色滾龍金袍,五綹長鬚飄遂。他老人家,一手按在膝蓋上,一手執春秋,拉著老花眼架式,望著那本木板大書,似乎不是坐在轎子裡來為老民們辦大事,而是悠閒的在府邸用功。
「X你娘,號,號,就知道號喪……」
河床那條直細流沒有了,兩旁的沙積得更厚,原先流水河中心,裂成了一片片,一塊塊像是黃灰的瓦片。孩子們把裂了的淤泥揭起來,刻成了小馬小鳥,在往常,孩子們不知憂愁,大人會伸手一巴掌;或一煙袋鍋。現在沒有人打他們,那發黃發亮的大肚子,那渾身都是骨頭的小身軀,那發了腫的臉……使人不忍心再動手打。
餃子包好了,數了數有七八十個。手腳真夠笨的,當初幾百個餃子,頓把飯功夫就包好了,現在卻一忙就是四更天。
李大娘沒有忘記,那夜她同拴柱兒沒有睡,一直等到雞叫第三遍,聽到遠處傳來沙沙聲,打在塗了桐油紙早已破損的窗戶上。拴柱兒高興的從炕上跳起來,直著嗓門嚷:
「大娘,這是命裡定的,是福是禍躲不過,那個時節,你有孝順能幹的媳婦,還有丫環伺候妳呢!可別忘了賞我陳鐵嘴一盌飯吃。」
「孩子他爹啊,拴柱子要去闖關東了。看過了日子,後天黃道吉日就要起程,他是你的孩子,你就多多保佑他吧……」
李大娘是看清楚了,這次荒欠就像生了一場傷寒病,人被折騰去了半條命,只剩下黑皮瓜瘦一副骨頭架子,頭髮全都光了,要恢復得要一串很長的日子。
祈雨的人累得筋疲力竭,看不到一絲雨意,他們並不灰心,認為今晚關老夫子會辦這件事,他太忙。忙著讀春秋,忙著辦更重要的事。總之,今晚不下,明天會下,明天不落雨,後天總有希望,後天……不會拖得太www.hetubook.com.com長,神總不會餓死一方人。
哭聲擾亂了男人的心,哭聲等於火上加油,男人從地頭上爬起來,一跺腳:
長期的壓抑,他們不再有表示。拴柱兒終於記起身邊還站著又老又病的母親。他將她扶著回屋,李大娘如同煮爛了的麵條,軟塌塌的掛在兒子的臂彎裡。
三橋集附近的人每逢祈雨,都是請關老夫子。第一、他是本鄉本土的神,在心靈上彷彿有著很濃厚的感情。第二、到黃河沿百把里,是一段太長的路程。第三、天下的神,彼此都有交情,是專為老民服務,誰都具有呼風喚雨的法術。
她相信拴柱子戇厚,一定能得到關東的親友們的歡心和幫助。在那裡還有他表舅,會照應他。不能再拿不定主意了,拴柱兒也該有福氣,將來變成擁有百餘畝土地的大財主。
雞纔叫頭遍,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李大娘便摸索著從炕上爬起來。
天還沒有亮,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來了,紳士們穿著長袍馬褂,年輕人和小孩子們都用柳條兒,編成圈圈戴在頭上。
李大娘對丈夫滿意極了,兩人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從來沒頂過嘴、紅過臉,都是忍忍讓讓的,一天不見,就覺得家裡倒了大半間屋子,沒遮沒攔,坐立不安。
井挖成了,加上轆轤,打上黃黃帶了泥漿的水,水流在壟溝裡,立刻沒有影兒,田地乾得像浮土,少量的水一點用處也沒有。
「舅舅只能拿出這麼多,窮家富路,我也是沒有法子,你就湊合著用吧。」
今後日子是更加難過,兒子在身邊,心中有啥悶事兒可以跟他提,說到大半夜,孩子躺在被窩裡,發出鼾聲,總算有個人聽啊,可是……
李大娘覺得當初捨不得丈夫,使丈夫庸庸碌碌一輩子完了,這次可不能再耽擱兒子。
她悄悄的穿好衣服,輕輕的下地,上了歲數的人,一離開被窩,嗓子眼便癢絲絲的,一大塊粘痰阻在那裡,非要咳嗽一大陣子不可。她強忍著,怕驚醒睡在西屋的兒子。
一個孩子拉把大,並不容易。對他存在著一個指望,指望他能無病無災,指望他能成家立業。
莊稼人幾十代都住在一個地方,七拉八扯總湊上一點親戚。東算西算王本元是拴柱子的表叔。李大娘又拐動著一雙小腳帶著兒子去王大窪找王本元。
祈雨的人以更虔誠的心情,將關老夫子護送回三橋集的大廟,然後紛紛回家,吃充滿了青草氣與豆腥味兒的大餅子。夜來一個個豎起耳朵,注意聽是否在深更半夜傳來雨聲。
「要是老天爺下了雨,咱們還出來幹啥!」
開春了,沒有雪水溶化滲下去,春雨又貴似油,除了清明節那天,飄來幾片烏雲,滴了幾點雨滴,整個大旱起來。往常很少在開春不久便掏井,現在總不能看著麥苗兒無氣無力的不向上竄,而等它乾枯,只有脫去了小棉襖,捲起了叉褲腿,在田頭上挖井。
莊稼漢天生認命,天生敬天,雖然肚皮餓得癟癟的,渾身沒有勁兒;經過老年人一出面商量,決定祈雨。
在這種心情之下,她決定要兒子去關東,拴柱子當時沒說啥,悶沉沉的四五天,才張嘴:
這次李大娘真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十幾年她沒有笑過了,笑得仍舊像孩子他爹在日,那麼爽利,那麼歡愉。
盤纏送來了,www•hetubook.com•com三十塊白花花的現大洋。舅舅對拴柱子說:
上了年紀的李大娘,眼色不好,加上燈不夠亮,看任何物件,都影影綽綽。這盞燈對她唯一的用處,是知道菜板菜刀在那裡,不會一腳踢翻瓦盌或小凳子,弄得唏哩嘩啦。
鄉紳們領導磕頭,河兩岸烏壓壓跪了一大片,大家磕的是響頭,用力把腦門向地上碰,沾滿了浮土。中午的太陽,有股暖勁,汗水和著浮土,變成泥漿,每人臉上都有那麼一團,有些兒滑稽,但是誰也笑不出來。
天空抹著一片烏,幾顆星星釘在上面,一彎慘月快要淡沒,那是風,夾著浮土,夾著沙……
最後她認為還是先把餃子煮好,讓拴柱兒多睏一會兒,雖然那是張破床破被子,總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窩,再窮再苦,家是個安樂窩。想到兒子在天不亮之後,便要離開「安樂窩」,到遙遠冰天雪地的關東,孤零零去闖,李大娘又用衣袖堵起嘴巴怕哭聲傳到兒子耳朵裡。
闖關東只要本分老實,肯節儉肯賣力,少則兩三年,多則七八年,都會弄出個局面。然後把一家老小接了去,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等上了歲數,再落葉歸根,在家鄉置些田產搬回來。
老民們就尊敬他這副肅穆之中帶有悠閒的味兒,神總是神,把天大的事,也看得稀鬆平常。想當年,曾經過五關斬六將,現在只要他有心,著周倉或關平到雨神那裡跑一趟,雨神不好意思不賣這份人情。
先是婆婆去世,第二年公公也生病死了。莊稼人那有餘錢,一切動用都在田產上。公公臨死時,曾再三叮囑兒子和媳婦。
公公是個明白人,婆婆死了,已賣去一畝多。現在不能再賣了,再賣日子便無法過下去。長輩是有這份慈心,做兒子的卻不能為了自己,不盡孝道,使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的爹,穿了「柳木大褂子」入土。
一面嚷,一面向外跑,李大娘也跟著爬下炕,又是興奮,又是唸佛。
蝗神很有主見。不過是頓把飯的功夫,起駕走了。一片田野的莊稼,只剩梗兒,別說豆莢穀穗,連葉兒也不剩半片,如同大火燒過的屋樑,灰不堵的豎在那裡,莊稼漢坐在地頭,兩腿發直如同中了瘋。娘們忍不住,扯起褂子下襬,掩著臉兒哭起來,露出又黃又癟的肚皮,哭聲乾巴嘶啞,她們哭天老爺,哭今後的日子難過,哭孩子沒飯吃和衣服穿,莊稼就是他們全部財富,現在等於一把天火,燒得全部精光,除了埋怨,除了哭號,一時還真拿不出個法兒。
「我死了弄個柳木棺材,抬出去埋了就成了,千萬別賣地亂用錢。」
祈雨的行列開始,前面是三匹報馬,騎在馬上的小夥子著了馬童似的琵琶扣黑衣,脖子上插了黃色令旗,馬兒帶著大串鈴和紅纓,跑起嘩啦啦作響,引得各莊上人等,在莊頭上擺香案迎神。
拴柱子沒出過遠門,不知夠不夠,其實不夠也無處弄錢,總不能把那七分地賣掉,讓老娘挨餓。
男人們氣勢洶洶的走了,他知道這份壞運道不是來自妻子。妻子就像磨這裡的驢,不停不歇的拉著沉重的磨石轉。可是這口氣兒沒處出,罵過了妻子,回到家中,躺在炕上,兩眼瞅著屋頂直嘆氣,一躺就是大半天,長輩們在這個節骨眼,絕不罵他們是「敗家子」「懶骨頭」。要在平時,連陰https://m•hetubook.com.com雨,黃霉天,也不能在炕上挺著。無法下田幹活時,得去鋤草或打草繩。
餡子總算妥當了,再合麵,餃子皮按理應當全用麥子麵,現在則是加了三平盌高粱麵,根據三四十年圍著鍋台轉的經驗,包起餃子來,麵的勁道不夠,很容易破裂,也不好吃,可是娘倆吃了快一年豆子摻野菜的肚子,費了所有心思所有力氣才包成這一頓餃子,為遠行的兒子應個景。
祈雨的人,不知是誰立下規矩,除了大旱三年,不順行百把里去黃河沿,為什麼?沒有人說明,龍王爺在黃河裡,龍王爺還會把身子縮成泥鰍,鑽進祈雨者所捧的那個紫檯盤中,木盤內蓋了黃綾,據說那條小龍在黃綾中沒有水不會乾死,據說黃綾中確實有啥存在。但是捧盤的有道之士,不能讓任何人看見,肉眼凡胎望一眼,龍王會不高興,說不定,還要旱上幾年,說不定故意再開龍門,流上幾縣。
逃荒開始了,多少人把房子用泥坯堵起來,推著二把手車子,車子上帶了行李、鍋盌、瓢杓、半大孩子,丈夫在後面推,妻子在前面拉,奔向四方。女人們都包了包頭布,拋頭露面,再也不計較,用洋胰子洗臉或搽點雪花膏,灑點明星花露水。
最可憐的還是紳士們,都跪在大石橋上,頭磕下去發出咚咚的聲音,還有雪白的鬍鬚上也沾了泥垢。
這就是頭兩年的災星,李大娘想著想著,一大顆黃豆粒般的淚珠巴答一聲滴在麵板上。李大娘用沾了麵粉的手揉揉魚紋縱橫的老眼。還沒有擦乾,另一大串淚珠又滴下來。
擀麵杖在麵板上發出響聲,李大娘覺得那多像恐懼年年災荒來臨,那顆咚咚響要跳出胸腔的心啊。真應了一句俗話,「越怕越給個老虎摟著」。
兒子出遠門,可真艱難。先要找瞎子算卦,瞎子翻怔著白果眼,用手指算來算去,拖著長腔唱起來,唱出拴柱子驛馬星動了,到東北方大吉大利。並表示,按照命理,李大娘有享不完的老福。
拴柱子只要在晚間,十字路口、井台、大期前,把揚琴放在膝蓋上敲打起來,自然就聚攏不少人。唱一段不用收錢,會有人把煎餅、地瓜、花生送了來,他們弄了幾袋子,肚子填飽了,仍記掛著北邊的家。
「娘,娘,下雨了,下雨了啊!」
這話有點語病,但拴柱子卻懂得娘的意思,要尊敬表叔,可別學他那些零碎兒。
多少人都說拴柱子差個心眼,李大娘卻不相信。她覺得兒子是厚道,不愛多講話,心裡並不糊塗。她不喜歡精得同猴子般的男人,覺得拴柱子,沒有那點不對頭。
總是老了,用年輕女人的哭法,別人聽了會笑。守著高大的兒子,也無法哭出聲來,她祇有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顫著嘶啞的嗓門說:
有些人就在這時去闖關東。拴柱子有這個意思,但捨不得老娘。他曾用小推車,把老娘推到南邊大山區。過去看不起住在山上的人,說那裡窮山惡水的人,山中沒有好出產,但地瓜、雜糧卻夠用的。
「我哪?天生是苦命。」
就這樣又賣去了一畝多,只剩下七分田。在歲月艱難的時候,李大爺多少次曾起意去闖關東,都為夫妻間情感好離不開。
李大爺起過去關東的念頭,但一輩子沒有去關東。尤其他在卅多歲,才添了拴柱子,更加不想離開家,一直到他和_圖_書四十六歲,受了寒再加上辛勞過度去世。
她把菜刀菜板找到,輕輕的弄餃子餡,紅蘿蔔、白蘿蔔,還有一棵大白菜。切好了,再放鹽,用白中透黃的籠布包起來,一雙乾乾巴巴的手用力擠,擠去白白的菜汁,才放在瓦盆裡調拌。昨夜曾在隔壁借了五錢油,半盌麥子麵。五錢油倒下去,還嗅不到一點香味,李大娘皺了皺灰灰的眉毛,思索了一陣子,端起油燈,又向菜盆中滴了幾滴。
誰知老嗓子活像塞滿了濕草的灶火,一陣陣濃煙不管是尋到灶門還是煙囪,找個空隙便向外冒。她實在忍不住了,忙用袖子套在嘴巴上,一連串沒歇沒完的咳嗽,直咳得兩個風窩發脹,臉上發燙,又瘦又小的身子,彎得頭腳相連,如同五月集場上的大對蝦。
一年之中,種不下莊稼,熬過今年,還有明年呢?李大娘的想法,在另一條路上去闖一闖,她試了七八次,十來次都張不開嘴。不說出來,不是辦法,不能眼看著一手養大活生生的小子給餓死,孩子爹死得早,本來身板兒不夠好,又加上經年吃不好,天天操勞,變成了又瘦又長,十六七歲,腰便有點彎,背便有點駝,現在面色烏黑之中。還加粗糙,像風吹日曬的驢屎蛋子。
「你要聽表叔的話,可別跟他學……」
兩人到了院子裡,像兩條木樁插在那裡,沒有一句話,沒有任何表情。
山上常下雨,雨水足得很,每逢下雨,李大娘和拴柱子便想回家,想種點晚莊稼,度過寒冬。他們在起行時,總有人從北邊來,帶出口信:
孩子單獨出門,李大娘不放心。東打聽,西打聽,王家大窪的王本元要去關東。
她拍拍身上的麵粉,然後將放置了餃子的麵板移到鍋台邊。遲疑了一陣子,是先喊醒拴柱子再燒火,還是把餃子下好了,再找孩子起來?
有了盤纏,李大娘第二件事,便是祭祖、上坆,一是為了這幾年,拴柱子無法回來,向祖先和死去的爹燒錢化紙,磕頭盡孝。二是祈求祖宗有靈,保佑孩子平安。
王本元很爽快的答應,他前前後後去闖關東七八次,他不是逃荒,而是在關東他有個很富有的堂兄,每逢賭光沒有錢用,或在家出了事待不住了,他都去關東住一陣子。
那夜他們沒有哭,那夜他們沒有嘆氣。
娘兩個在坆頭上哭了很久才回家。那晚兩人都沒吃東西,內心像塞了一把亂草。
莊稼漢在充滿信心當中,將關老夫子抬到大沙河九孔大石橋上,橋上又設了香案,先燃放了一大串鞭炮。
不知從那一輩兒開始,出遠門一定得吃餐餃子,也許莊稼漢一生勤儉,一年到頭不離五穀雜糧,到了大年夜才吃頓把素餃子,全家老少看作是人間最大享受,其實有錢人又算得了什麼。
他們一面磕,一面懇求,凡是人世間能說的好話都說盡了,凡是能許的大誓大願也說盡了,除了一個月的酬神大戲,還要重修廟宇,再塑金身。
現在李大娘在回憶中,又是嘆氣又是流淚,就是從那夜開始,整整四個月沒下雨,是莊稼漢和田地最需要雨的季節。四個月沒下雨。
報馬過去是馬隊,馬隊之後是龍鳳旗隊,接著是槍隊,紅纓槍,一排十幾里,一個個露出漆黑的胸膛,接著是抬了關老爺木雕像的八抬大轎,轎四周隨了紳士們以文雅的步子,虔誠的心情,隨護左右。
「大娘㗒!大和*圖*書爺㗒,可憐可憐北鄉的鄉民(左口右背),可憐可憐我的老娘(左口右背)!」
想到拴柱子死去的父親,李大娘更加難過。李大爺十五、她十八成了親,自嫁到李家,不算太富有,可是公公婆婆都是善良人,對待媳婦,疼愛的如同女兒,本來是和和樂樂一個家,當時有兩畝九分地,地是九百六的大畝,算是夠吃夠用了。誰知道不幸的事跟著來。
天空有兩三片薄得像蟬翼似的雲兒飄蕩,當然沒有雷聲,看不見雨的影兒,老年人一面磕頭,一面又吩咐年輕的娃兒們,脫得赤條條下了河,把頭上的柳條圈摘下來,沾著河水亂灑,暗示關老爺,雨是這種下法兒。如果關老爺不願同雨神打交道,可以去找南海大士,祂具有柳枝兒和神瓶,灑幾灑,下陣雨太容易了。一切不多求,只夠麥子不乾死,莊稼能穩下去就成了。
在這個連年荒欠年頭成家立業是多末的難。拴柱子十七歲了,有些人在十四五歲便結了婚。李大娘想來想去,從來沒有媒人或親戚,為拴柱子提過親。這不是鄉下人眼眶子淺,誰也不願把女孩子送給太苦的人家。
小五十的人,多少災荒都淌過來了,李大娘從當閨女開始,沒遇到這兩三年的慘況,先是黃河中的老龍王發了怒,決了個大口子,淹沒了田中的莊稼和村舍。有人說過,黃河的淤泥能肥田,也能惹禍。好事兒不靈驗,壞事兒卻靈得很,就在第二年秋收的時節,一大片黃土色的雲從遠處飄來,發出呼呼的風聲,沒有半袋煙的功夫,遮去了大太陽。人們嚇得兩腿沒有力氣,幾乎癱瘓在地頭上,兩腿再不聽指使,嗓子眼裡直冒煙,淚水向外滾,也得拿了破面盆、破鑼在田裡敲打。有的設了香案,祈求蝗神,率領祂的神兵,再下去幾十里用餐,不是人的心術不好,實在今後的日子過不去。
大沙河在莊稼漢的心目中,除了黃河,這是天下第二條大河,寬有半里,平時一大片沙灘,當中河床留著不到兩三尺寬的清流,把腳伸下去,水沒不到膝蓋,現在淺得更可憐,水流窄得不到半尺,像流又不像流,只是濕濕的一長條。
她沒有錢,內心一高興,送給瞎子半袋子地瓜乾。瞎子的神算,給了她無比的信心。然後她回娘家找弟弟,張羅拴柱子去關東的盤纏。
好容易嗓子眼覺得舒服些,她聽聽西屋沒有一點動靜。「真是差個心眼的傻小子」,她有些安慰也有些淒涼在內心中罵著,然後用手摸著鍋台,慢慢找到了火柴,點起豆油燈。
年輕人去闖關東,都不帶妻子,原因是到東北去,先投奔親友,再慢慢找工作墾荒。在吃和住都依賴別人的時候,帶著家小太說不過去。
拴柱子他舅舅一口答應,孩子去闖是好事,依照「救急不救窮」的習慣,親戚間再困難,也得出這份錢。
「去就去!」
李大娘雖這麼說,那張乾癟的老臉卻擠滿了笑意。
王本元的為人,周圍誰都清楚。李大娘基於有伴總比沒有強,她這幾天叮囑兒子。
祈雨真是個大排場,所有附近村子都聊起來,像過去紅槍會下了「串帖」,在三橋集關王爺廟前集齊。
生鐵製成的油燈盌子,底下是黃泥巴燈座,年代日久,油煙相燻,黑黑的,已看不出那是塊木頭、生鐵還是泥巴,燈盌子油不多,細得不能再細的燈芯,現出一星兒昏黃色的光暈。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