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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住了。」

拴柱子不願母親在寒風中一直送下去。他覺得隨在身後的不是年邁的母親，而是用細細的絲線墜了一個大鉛塊，另一頭便扯在自己心上，走一步便扯得心絞疼，疼得幾乎要哭出來。

拴柱子看看娘已經停住了，高大的寨門，空曠的水塘，只有她又瘦又小的身軀，彎著腰立在那裡，不住的擦眼睛。拴柱兒不禁又跪下來，磕了三個頭，然後揹起行李，準備大步向前走去。

「再吃嘛。」

「我不要。」拴柱子的眼睛已經發澀，扭轉身子，發了牛性子。

「嗯。」

拴柱子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先著了涼，不在意，越拖越厲害，病死了。

拴柱子知道已到走的時候，抬起頭，看了自己的房屋一眼，泥坯牆，外面塗的石灰多已剝落，正中貼了一副年畫，是關公與張飛「古城會」，他記得小的時候，父親曾經在這裡說古給他聽，「小黑驢告狀」，「施大人私訪」，每說到結束時，總離不了一句：

「好好，我陪你再吃幾個。」

一切都已妥當，可以走了。拴柱子不提「走」字，李大娘更不敢張口，兩人呆呆的坐在那裡，望著冷風搖著燈焰，眼看著快要吹熄了，風一停，火又旺起來。

還有每當中午陽光帶有溫和勁兒，娘都帶了老花眼鏡把針線筐子夾在膝蓋當中，扯著大的麻線，拉鞋底，日子再窮，過年的時候，也得給孩子弄雙新鞋穿。現在過年的新鞋ｈｔｔps://m.ｈｅｔuｂooｋ.cｏｍ•ｃｏm，已經穿在腳上，那是李大娘幾日幾夜趕出來的。拴柱子記得右鄰三大嬸，她的兒子也是去了關東，七八年沒回來。每年都做一隻新鞋，擺在兒子的床前，盼望孩子在大年三十夜，能回到家。

「——」拴柱子夾著一隻餃子。遲遲的卻不張嘴：「娘，妳也吃。」

行李擺在床上，拴柱子穿得整整齊齊，卅塊現大洋，李大娘早已在昨晚用針線給他縫在貼身小褂口袋內廿塊，紮腰帶內七塊，外面棉襖口袋只有三元，備做買車票和吃飯。

窗外吹著冬夜的寒風，掃得院中的落葉嘩嘩作響，冷風從窗櫺擠進來，李大娘和李拴柱覺得從內心中發出寒意。

新起鍋的餃子，熱氣騰騰的散發著一股香味。

「不算冷，我受得了。」

李大娘的淚水又像陰雨般落著，如果孩子不比她高，早已抱在懷中大哭一場。現在她又再三叮嚀……

「拴柱子，」李大娘的話還沒有說完：「大熱天，出了汗，千萬別睡在胡同口和過道裡，那叫『溜簷風』，你爹就是得這種病，發高燒去世的。」

拴柱子回轉頭，勸老娘快些回去，並扶著她將要倒下去的身體。到了寨門外，李大娘定了定神說：

李大娘把布包塞過去，這次拴柱子接過去了。他最怕娘說這句話，他知道娘是個苦命人，不應當惹她傷心。可是他又覺得娘不該生氣：「妳只道兒子要和-圖-書吃飽，要吃好，也不想想自己身子多差，一陣風就可以吹倒。」

「回去吧，娘，回去吧！」

李大娘用手推，拴柱子翻了個身又睡了。

「我就站在這裡看你走。」

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燈，提起了行李，腳步沉重的走向堂屋，李大娘早已準備了香火，她先淨手燃上香，向灶王爺跪拜著。

等把布襪子穿好，紮地腿，穿鞋子的時候，李大娘指指床頭上的鞋子：

「娘，回去吧。」

當時他不太理解，現在他相信沒有念過書的父親，說這話的意思，要心存忠厚，不要起害人之心。做官的如此，當小民也應如此。

李大娘拜完了，讓兒子跪拜。拴柱子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然後又向父親的神主磕了四個頭。

李大娘一看，盌中還有不少餃子，一把拉住他：

「乘熱快吃吧。」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辰不到。」

燈火把兩個人的影子，映在牆壁上，一在東牆，一在西牆，細細長長的，令人有種孤寂的感覺。

拴柱子站下來，李大娘也站下來，又用嘶啞的嗓子說：「要當心啊。」

她走到西屋，吱啦一聲，推開破舊的單扇門，點上了油燈。看見拴柱兒還睡得很香甜，十七歲還流口水，方方的棉布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誰知拴柱子把筷子一放，黑瘦臉拉得長長的說：「妳不吃，我也不吃！」

灶王爺是木板彩色印製，上面刻了府第，灶王爺，https://m.hetubook.com.com灶王奶奶，都是四四方方一張臉。所不同的，灶王奶奶戴了鳳冠，灶王爺有美麗的鬍鬚。兩旁則刻了八仙，下角還有善財童子和聚寶盆。

淡淡的曙光已抹在窗子上，附近的公雞，一遞一聲的啼著，李大娘只有狠了狠心說：

當轉過身子，他忍不住哭眼抹淚，像個五六歲半夜三更醒來，尋不到母親的孩子。

拴柱子又開始走，李大娘也跟著送，走出了南寨門，寨門外是兩個大水塘，水塘邊上結薄薄的冰，挖過了藕的乾枯荷葉，還漂在冰面上。

灶王爺上面貼了「過門錢」，早已被煙火熏得發烏，灶王是一家之主，李大娘一面拜，一面為兒子祈求。

一連喊了七八聲，拴柱子才張開眼，先是怔了一陣子，才弄清楚為什麼三更半夜，被娘喊起來。

李大娘很慶幸，沒有一隻破的。她用手指按了一下餃子肚，一個小坑立即又脹滿了，活像隻小青蛙，看樣子是熟了。

「吃穿要當心，天冷快加衣服，別逞能。肚子餓了，要吃飽，你正在發身量，吃不好長不壯沒勁兒……」拴柱子點點頭，這些話他閉著眼睛都背得出來，這十幾天，李大娘顛過去倒過來，就是這些話。

上了村前的九孔橋，回過頭，看見李大娘還站在那裡，他大聲喊：

「先去吃餃子，吃完了再捆行李。」

拴柱子看清楚了，自己不走，娘是不會走的。為了怕母親凍著，他扶著母親站了一會www.hetubook.com.com兒，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扭頭，飛快的跑起來，可是膝蓋感到發軟，雙腳像是千萬斤生鐵鑄成的。

拴柱子今天吃得很慢，不像平時狼吞虎嚥，而是兩眼望著餃子盌，慢慢的嚼，似乎是在吃一個粗糠蒸的餅子。沒有多久，他把筷子用力一放，站起來。

拴柱子走在前面，開了大門，巷子裡大街上沒有行人，其實莊稼漢早已起身，揹了糞筐子沿著馬道走十幾里，去拾野肥。

李大娘隨在後面，跟了幾步：

「真貪睏！」李大娘伏在兒子耳邊喊：「拴柱子起來啦！」

拴柱子這時肩起行李，李大娘把小布包遞給他。

「飽了。」拴柱子像一陣風似的，衝出去。

李大娘聽到兒子搭腔，比較放了心。她又擦了擦眼角：

李大娘夾起餃子慢慢吃著，她知道兒子飯量有多麼大，每逢過年，能吃八九十個餃子，還加兩三盌餃子湯，她怕不夠吃，不能讓拴柱子餓肚皮。

「拴柱子，別忘了早點回來。」

「我——我吃過了。」李大娘並補充一句：「餃子淡了點。」

「啥！」拴柱子問。

站在一旁的李大娘，正要開口告訴拴柱子只磕頭不行，得把自己的祈求說出來。誰知拴柱子突然轉身向李大娘磕了三個響頭。

他沒有說什麼，坐起來穿衣。老藍布棉褲，黑棉布襖，已經很舊了，但沒有補綻，這是拴柱子最整齊的一套衣服，為了出門才捨得穿。

「餃子，路上餓了，要點熱湯泡泡吃。」

「和圖書還有，儘管省吃儉用，不義之財，千萬別伸手，賺了錢就買地，常言道得好，莊稼漢的田萬萬年，生意人的錢當日完……」

李大娘送兒子走完長長的巷子，又走完半條大街，已經到了井台邊。

「去拜拜灶王爺和你爹吧。」

「在關東，只顧你自己就行了，別記罣著我。自己不會寫字，常常請人家打封信來，我好放心。」

她又走到西屋，看見拴柱子正把破棉被在床上舖平，李大娘忙將五件單褂，兩件裌襖，一件補綻壓補綻的長袍鋪在被子上，然後捲起來。拴柱子用麻繩綑好。

李大娘何嘗吃得下，她找出一塊比較乾淨的籠布，把餃子包起來。心中想交給孩子帶去吧，雖然是冷的，有總比沒有強。

「你……你要惱我生氣啊。」

所有房舍頂上都有一層白霜，樹枝上也掛了一層白。兩隻小狗在撒歡，互相追逐，翻著滾著，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兒。

他知道自己走後，母親是過的什麼日子。有兒子在身邊，忙著縫縫補補，身板兒再弱，還有股勁兒。兒子走了，在冬天寒夜，無事的時候，真不知道娘怎麼打發。

「——」拴柱子隨在娘身後，到了堂屋，坐在鍋台前的馬扎子上，李大娘遞給他一雙筷子：

「還是回家去，外面風太大。」

李大娘忍不住眼角又滾動著淚水，用手拿起筷子：

「娘，你再送，我不走了。」

李大娘的叮嚀，拴柱兒一個勁的點頭。她仍不放心，又追問一句：

「都記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