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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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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

第一章

「不說實話,不給找主。」胖子繼續撥弄算盤珠。
「上路吧!」
「今天沒有火車。」
他試了試小夥計剛才送來的茶很燙,順手打開小布包,把餃子取出來,準備用茶送下肚。
菜送來了,酒燙過也送來了,王本元要拴柱子陪一盅,拴柱子從來沒喝過酒,直搖頭。
王本元沒有離開賬房,到東屋裡去。二度喊了小夥計來,說茶葉是末子沏的沒有味,另換一壺。茶來了,又指責桌子上有灰,沾髒了他的衣服。小夥計忙擦桌子,桌子擦亮,王本元指著格子窗。
「洋車!」王本元大聲喊,聲音比剛才洪亮多了。
「——」這一說拴柱子真有點想起家中的母親,想起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就拿這頓豐盛的飯菜,就沒有在家吃糠嚥菜來得稱心安適。
從王家大窪到城裡只有二十七八里,驢跑得快,拴柱子在後面緊趕慢趕,總有點跟不上。棉襖內的小褂子被汗水濕透了,他記著娘的話,沒有把棉襖脫下來,只是解開了大襟上幾個扣子。
小毛驢一直是用小跑,王本元似乎忘記了驢背後還有一個靠兩條腿趕的小子,連歇也沒歇。到了城內,太陽的位置掛在東南天際,依著拴柱子在田裡幹活的經驗,離晌午還有一大截子時間。
「別打牠。」王本元阻止,並指指拴柱子放在一旁的行李:「把它綑在驢背上。」
拴柱子回到通舖躺下去,又想起娘,但睏意很濃,很快就走入夢鄉。第二天大早,王本元來喊他去車站,王本元不住的打著呵欠,看樣子一夜沒睡。
「誰家的?」
「哼,我討厭水煙袋的臭味。」
「那您就該買成麥田。」
「二大爺,沒錯,」小夥計長壽仍是一副帶有稚氣的笑臉,像背流水賬似的背下去:「滷驢肉,小炒,攤黃菜各一盤,二鍋頭半斤,豬肉水餃一百,二大爺,沒錯,嘻嘻。」
王本元邊說邊把腳一抬騎上小毛驢,兩隻腳觸著地面,微微彎曲把驢肚皮一夾,小毛驢跑起來,還挺快的。
胖子繼續吸水煙,沒有理會。小夥計弄清楚了,尷尬的笑了笑,並沒有支起窗子,向門口倒退著。
「起身晚了點,」拴柱子只有這麼說,男子漢不能表示,為了陪著媽媽哭耽誤了起程時間。
「你這是啥意思?」王本元聲調提高了:「我王老二會賴皮。」
拴柱子有些奇怪,王本元說走就走,也沒有人送他,也不回家說一聲。「也許他經常出遠門,家裡成了習慣。www.hetubook.com.com」拴柱子想。
「地買好啦?」
「上個月梢大爺還來信問呢。」胖子兩腮的肉垂下來。
「收到啦。」
小毛驢也真欺侮人,看著拴柱子比王本元高大年輕,居然乖乖的站在那裡不動。當拴柱子抽緊肚帶的時候,小毛驢回過頭,動著紫黑色的嘴唇拱拴柱子的脊背,表示親熱。
「今天晌午,給我來一盤滷驢肉,一盤小炒,一盤攤黃菜,半斤二鍋頭,四十個豬肉水餃。」說到這裡他回頭問拴柱子。「你吃啥!」
王本元一點也不上火,挽了挽棉袍的白袖口,把亮堂堂的瓜皮帽向後腦勺一推,露出黃油油沒有半條縐紋的額角,額角上掛了汗珠。
「結果,這筆錢您沒買?」
「二表叔。」拴柱子恭恭敬敬的喊。
王本元騎在驢背上,一會兒抽煙,一會兒吐痰,一會兒唱小調。那些小調葷了點,拴柱子覺得在他那個歲數,不應該沒遮沒攔。
「二爺,今天不暖和呢?」
「算了。」王本元低聲說。
「我們到車站前,去喝豆腐腦。」
「二大爺,」小夥計眼睛向胖子一溜:「您這就太客氣了,誰不知道你和俺掌櫃的交情夠,不過嘛,小本生意總是水幫魚,魚幫水。二大爺為人,那個不曉得,出手大方,嘻嘻,爽利,乾脆。」
「不吃糟蹋了。」
王本元又喝了半盅酒,巴答巴答嘴,一雙眼更加紅了,黃黃的臉也有紅意,只有眼圈四周卻是一團黑。他已看出拴柱子有心事:
「不管,我不要,」胖子摘下牆上的賬簿,拉過算盤子來,噼哩啪啦又算起賬來。
「嘻,」小夥計有個愛縮脖子的毛病:「撒過毒藥,不會有一隻臭蟲。」
「別門縫裡看人,我自家的。」
「笑話!」王本元臉拉得很長,順手把櫃臺上的香煙拿回來。
「好小子,」王本元把剛才從櫃臺取回的那支香煙丟過去,小夥計接著,嘻嘻一笑,拱拱手,表示欠學。
「不會,不會,」胖子頭也沒抬:「你二爺絕對不會。」他順手摸起水煙袋,卻不用王本元送給他的香煙。
「要你捆上你就捆上。」王本元說得很堅決,但聲調表情不帶一點火氣。
「——」小夥計用鼻子嗅了嗅:「沒有啊,既沒有死老鼠,又沒有溺壺,再說這個大寒天,不會有啥味道。」
「不必,二表叔請客。」王本元的嗓門更加大了些:「再加六十個水餃,湊一百。」然後一瞪眼:「聽清和_圖_書楚了沒有?」
這時剃了光頭的小夥計長壽進來,並沏了一壺茶,為王本元、拴柱子倒了一杯。王本元喝了一口,潤潤嗓子,大聲吩咐小夥計:
拴柱子只好把行李打開,攤平搭在驢背上,再度用繩子捆好。
提到錢,拴柱子內心開始嘭嘭跳,他想二表叔故意同掌櫃瞎扯,將來會不會掌櫃的惹不起二表叔,而向他要錢。因此更不敢舉筷子了。
拴柱子把行李捆好,提到東屋,發現王本元的也弄好了,只有一個小包袱,行李褥套都不見了。王本元把小包袱一提。
「撐起來。」
「用錢買的不吃更冤呢。」
拴柱子並不喜歡小毛驢這股溫功,照樣對著嘴巴一韁繩,打得小毛驢一跳,拴柱子卻一用勁,把韁繩扯住了。
小夥計沒有搭腔,溜出去了。
「長壽,」王本元與小夥計很熟:「把驢上的舖蓋卸下來。」
「是,二爺。」小夥計應著。
「剛出來就想家?」
「大概沒有一隻,多得可以把人抬走。」
王本元下了小毛驢,將韁繩一丟,拴柱子正要去接。另一個小夥計卻跑過來,手腳很靈巧,先拴柱子接住韁繩並向著對方微微一笑,搖晃著剃得活像個大青蘿蔔的腦袋,把小毛驢拴在又低又小的槽上。
驢的肚子奇大,四條腿卻細得像麻桿,站在那裡一點也不安靜,不住的捲嘴唇,噢噢吭吭的叫。
王本元剛把褥套搭上,牠後腿一踢便掀下來。王本元拾起再搭在驢背上,小毛驢故意把身子向磚牆上擦,褥套又弄在地上。
胖子長長的嘆了口氣,回到櫃臺裡面,拴柱子看王本元一點也沒有走的意思,只有硬著頭皮過去問:
「上次大爺從關東託我帶轉的錢,二爺您收到了吧?」
「我懂,我懂,」小夥計一縮脖子:「先祝二爺今晚利市大發。」走了兩步,又轉回頭:「二爺,您的舖蓋送到東屋裡去了,這位大哥的送到通舖上擺好了。」
胖子在撥弄算盤,王本元走過去,居然遞上一支香煙,胖子接過去,沒有立即點燃,王本元透著和氣的問:
王本元頭也沒抬,把褥套搭在小毛驢身上。那條小毛驢又矮又醜,離地不過三尺高。毛是青灰色,肚皮則白中透黃,乾巴巴的捲曲著,一點也不光潤。
「他已經有了七八十畝了,交給他親娘舅經管。」王本元有點不高興的樣兒。
悅來客棧有個大車門,進了車門是比曬麥場還大的院子,停了不少大車。西邊是一拉溜馬棚和和圖書長長的石槽,有馬、有騾子、也有驢。已經過了餵牲口時間,牲口們閒著沒事兒,有的叫、有的咬旁邊牲口的脖子,有的後腳亂踢。鬧得實在不像話,一個小夥子,從車上抽出鞭子,用力一抖打了個脆響,還真有用,牲口們安靜了。
「是老四家的。」王本元把算盤子從胖子手中移開。
「大爺信上不是說得清清楚楚,要你給他買十幾畝果園。」胖子不笑了,一雙眼睛雖不笑也張不大。
肚子一飽,心情平靜了些,他在院子裡轉了又轉,想去餵驢,看槽中早已上了草,便順著長槽端詳每匹馬,騾和驢子。其中有頭棗紅大騾子,毛色光潤,前胸寬闊,顯得高大健壯,他想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發了財,一定養它十幾頭騾馬。
王本元直奔院子北面的正房,青磚,紙窗當中鑲了小小的玻璃,大概有七八間。
「咦!」王本元似乎記起來了,淡淡的說:「老大這人太糊塗,咱們這裡那裡有種果園的。」
胖子也在王本元的對面坐下了,吹著紙楣子,點起水煙袋呼嚕呼嚕吃著。
「老二,把這個帶走吧。」
「留在這裡,我託北鄉人牽給老四。」
「這是規矩。」拴柱子看清楚是昨晚那個披羊皮襖的中年瘦子。
「男人就像男人樣子,別婆婆媽媽,闖關東的也不是你一個,他們都不會不張嘴,只想家不吃東西。」
「喲嗨二大爺,這是那陣子風。」
「我要是騙你,不得好下場,」王本元伸出又瘦又黃的巴掌,拍著對方的肩頭:「麻煩你,價錢你做主,你要是自己留著,我特別克己。」
拴柱子沒有搭過火車,也沒見過真正的火車。年畫上,西洋畫上的火車,他也沒有太留意。他的想法,這一生一世,也不會坐這種怪物,不能的事情懶得瞎操心。誰知道這次非坐火車不可,看看天色,應當直奔車站,誰知王本元卻把他帶到悅來客棧。
「別忘了我還欠你二十多塊現大洋,還有今天說不定還有明天不走,人和牲口要在店裡又吃又喝。」王本元提醒對方。
「我明天上火車,總不能帶著一條驢。」
兩人離開東屋,院子裡還有點黑,人們在好夢中,經過馬棚的時候,一個漢子從馬棚中鑽出來,手中提了小毛驢的籠頭和韁繩。
「還有臭蟲吧。」王本元不懷好意的斜睨了胖子一眼。
小夥計又把熱氣騰騰的兩大盤餃子送來,他實在是個愛講話的孩子:
他再度把褥套放上去,又被小毛驢掀下https://m.hetubook•com.com來,要是換了別人,早用韁繩抽小毛驢的嘴。在所有牲口當中驢子最賤最奸滑,有時不先抽上一頓,便渾身毛病。
胖子沒答腔,鎖好錢櫃,掛記賬簿走出去了,可能是到另一個屋裡吃飯,胖子一走,拴柱子心情好了一點,不過仍有點不放心,蠕動著嘴唇,想開口不敢開口。
「我就去關東,一切當面和老大說清楚。」王本元拍拍落在棉袍上面的煙灰。
「問問有沒有人要買小毛驢。」
雪白的餃子,透出粉紅的肉丸,實在誘人,拴柱子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但他忘記不了付錢問題。
王本元鬆了韁繩,取下夾在耳朵上的香煙,擦著火柴點燃,慢吞吞的說:
「算了。」王本元將韁繩往地下一丟,聲音比剛才更低。
「唉!」
拴柱子不敢問,為什麼要耽擱時間,只是傻兮兮的隨著王本元身後,也一拉風門子,走進去。
王本元說到這裡,把餃子盤子送到拴柱子面前,示意他快些吃,拴柱子只有拿起筷子吃起來,他一面吃一面想:「也許二表叔身上有錢,故意逗胖掌櫃。」
「我揹得動。」拴柱子咧開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
這時拴柱子走過來,抓住韁繩。
王本元喝的酒不多,麵只吃了半碗的樣兒,便有個披了小羊皮襖的中年瘦子喊他。王本元將筷子一丟走了。
「吃!」王本元再催促拴柱子。
拴柱子趕到王家大窪,太陽已升起高過棗樹林,王本元在大青磚蓋的小角門外面,備小毛驢。
「二表叔,啥時候去火車站打票?」
「去你的。」王本元高興了,用手一推小夥計:「要伙房早些預備,吃了我要養精神。」
吃過飯下午,王本元真睡起來,撇下拴柱子一個人,開始想家,想到家中的苦況,想到娘疼他,想到娘送他的情景,忍不住爬到通舖上,把被子蒙起頭,偷偷的哭了一場。
「怎麼,」王本元一雙混濁帶有紅絲的眼睛望著拴柱子,並縐起稀疏的眉毛:「還對表叔客氣啊,吃,胃口好,敞著坎兒吃,不夠再叫。掌櫃的知道咱是有錢人,也知道咱不在乎……」
「哪……哪……」胖子一雙眼驚得力求強大點:「哪怎麼成啊?」
「嗯。」王本元從長袍口袋掏出「大前門」香煙。
王本元卻大搖大擺沒有理會,到一張方桌旁坐下,那個愛笑的胖子,跟過來,奉上白銅水煙袋。王本元一擺手,表示不要,又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自顧自的吸起來,拴柱子有些好笑,為hetubook.com.com啥二表叔總愛把一支煙做兩次吃,愛夾在耳朵上。
拴柱子只好坐在方桌旁,手有些抖,用筷子夾了一條肉絲放在嘴裡,又香又嫩,他有再夾一筷子的慾望,卻把筷子放下了。他又記起老娘的叮囑,男人在外面吃飯要有吃相,不要把筷子當成連環槍。
「——」胖子又笑了,沒說什麼,那笑容中有著太多的問號。
王本元與拴柱子兩人合力推開大車門,在街上走了一段,街燈沒有熄,有幾部人力車停在牆腳下。
「你總信不過人,」王本元有點不高興了:「這條驢我已給老四算了錢,要不然,他那種小氣鬼,會對我放心,不跟著來牽回去。」
「吃菜!」王本元用筷子一指。
「我叫的餃子夠你吃的。」王本元將小布包向桌邊一推。
「我……」拴柱子臉紅了:「我帶了餃子,來盌熱湯就成了。」
「嘻嘻,餃子就酒,沒醉沒飽,二爺,您老人家乘熱呼呼吃吧。」
「啥地。」王本元向拴柱子示意,要他坐著,別傻站在那裡。
住在鄉下久了都有早睡的習慣,又在院子中轉了幾圈,消化消化積食,便有些睏意。回房中時,經過另一間小屋發現裡面黑壓壓的全是人,他向內一望,發現在推牌九,二表叔正坐莊,房邊坐了那個瘦子,不知二表叔是贏還是輸,一臉油汗,一臉肅穆的神情。
「有錢的時候,你就還賬。沒有錢,大家是本鄉本土人,儘管吃喝。」胖子聲音顯得非常平靜。
王本元習慣的把手一搖,拴柱子聽到傳來「嗚!嗚!」叫聲,接著又傳來「轟隆,轟隆,」聲音,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火車來了。
「告訴你掌櫃,一切欠著。」
現在只剩下拴柱子一個人,突然他的胃口好起來,把所有菜吃光,把王本元剩下的半碗麵也吃完,只是沒有敢動那半壺酒。
「二爺,我去給您端吃的。」
「你借人家的牲口,怎麼可以賣?」
「有啥不行,你轉手,我收到了,你沒有麻煩。」
進了房門,便是櫃臺兼賬桌,櫃臺上有烏木算盤,硯臺筆架,牆上掛了幾本流水賬簿。不知是掌櫃還是賬房坐在那裡,看見王本元堆下滿臉笑,把眼睛都笑得成了一條縫:
「我以為你不下來了呢?」
「要你撐,你就撐,我最討厭一股臭氣。」
「二表叔,我來整弄。」
王本元一直睡到掌燈時分才起身,著小夥計來喊拴柱子吃飯。這餐擺在東屋裡,其中一張大木床,一張八仙桌,桌上又是酒,又是菜,只是餃子變成家常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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