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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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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

第一章

在人擠人當中,王本元和拴柱子由門口,被送進車廂裡面。莊稼漢坐車,都把行李堆在面前,或抱在懷裡,不放心擱在行李架上。王本元找了個空隙,踏上椅子背爬到行李架,舒舒服服躺下來。
人們沒有理會他罵人,可能根本沒有聽見。這時王本元將身子移了移,指指車廂的背面,男人懂了,頂著孩子扯著老婆費了很大的勁才下車。
車伕的腳步漸漸慢下來,他看清橫在面前一座尖頂大樓房,式樣奇怪極了,不像廟,也不像碉樓。在這座怪樓房前面擠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原來城裡人,大清早都集在此地比嗓門。
「先生,用過晚飯了嗎?」
拴柱子想:如果在鄉間這個時辰,不是去拾野肥,便是到墓田裡掃柏葉,高大的深幽的柏樹林,一進去便聽到各種鳥叫,地上一片被冷風吹下來的栗色柏樹子,還有微黃的柏葉,一會兒便掃一大堆,裝在筐子裡揹回家,夜來燒火炕,如同無煙煤,直到大天亮還有火,柏樹子柏樹葉對鄉下人是一寶。
少婦也看見半盌豆腐腦了,蒼白的臉上一抹羞紅,頭低下去,二顆淚珠滴在破了的繡花鞋面,拴柱子忙扭轉頭,回到攤子上。
過去有人說過,住在城裡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昨天他已見過城裡人了,深更半夜,還圍在一起賭錢,早上爬不起來。還有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看不慣。覺得沒有莊稼漢愁眉苦臉,來得真實。
「沒有洋船。」
高大的城牆,彷彿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寬闊的馬路兩旁,青牆砌成的樓房呈現著灰色,一排排的洋槐,只剩下枯枝兒,在晨風中搖擺,塗了柏油的電信桿,上面的電燈還沒有熄,露出一團昏黃的亮光,除了洋車伕按著車把上的喇叭,發出的「哇m.hetubook.com.com!哇!」的聲音之外,整個縣城沒有一點生氣。
「擠,擠,擠個屌啊……」
他不忍心再喝下去,一個只有五六歲大的孩子,臉兒白得像塊粉紙,沒有半點血色,移動著腳步,慢慢的蹭過來。眼睛中充滿哀淒和貪婪,那種複雜神情,不屬於五六歲的孩子。他本能的向前湊,至於得一個什麼結果,又表示出懷疑。
「別怕,火車不會跑到月臺上。」
「有票的請出來!」
少婦扭過頭去不看孩子,肩頭聳動,可能哭了。她不顧一切把孩子拖到牆腳,用棉襖大襟擦孩子的眼淚,然後把孩子摟在懷裡。她的頭伏在孩子的肩上,把整個臉埋起來哭出聲音。
車子停住,拴柱子才發覺那些吵鬧哭啼的都是來自鄉間的莊稼漢、逃荒者,一個個都著了灰棉絮露在外面的破襖。好多小孩子,還穿了夾褲,鞋子活像粘魚嘴,黑乾瘦小的腳趾頭露在外面,不住的抖著、跳著、哭著來抵制寒風。
「擠了三天,好不容易擠上車啊……」
又是一站,火車疲憊的嘆了一口氣停下來,丟了孩子的夫妻兩口,把一個四歲多的男孩頂在頭上向外擠。可是車廂外又是一大堆難民,在巡警的棍子毆打下,向內衝阻住去路。
也許在掃柏葉的時候會遇到用籠子來捉鳥的幾位玩伴,大家無憂無慮的說些屬於年輕人的傻話,忘記了那逼人的歲月,忘記了家中老輩那副被饑寒逼得扭曲的面孔。
「這年頭,出門在外,還是自顧自要緊。逃荒的窮人太多了,救也救不了。」
現在離家已五十多里了,馬上到火車站上車,離家更遠,離家越遠,思鄉情緒越深。如果能有兩餐粘粥喝,真不願離開老娘,離開自己所習慣的生活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式。
車廂內的人讓路,可是沒有空隙,男人乾著急,擠不出來。他的老婆卻喊著孩子的乳名,搶天呼地的號啕大哭。婆娘一哭,他更著急,粗黑的臉上,混和著汗水和淚水,拿出摜麥子口袋的力氣,用肩膀向外頂。
這列車上的乘客就這樣,擠著,嚷著到了終站,下車的時候,拴柱子問:
「嗚、嗚……」女人又哭了。
王本元很在行的洗臉,拴柱子卻沒有這個習慣。等王本元洗過臉,夥計恭恭敬敬站在旁邊問:
女人站在車下,軟塌塌的說:
火車到濟南,已是深夜。車站上,甚至車站外的石級上,都是攤開被窩,在睡覺的難民。另外,便是各客棧接旅客的夥計,穿了繡著「悅棧」「中華棧」「高昇棧」「福客棧」「濟南旅館」……字樣的號衣,有的高舉寫了名稱的燈籠在拉客。
王本元的話剛說完,傳來驚天動地「哇」的一聲,從剪票口、從柵欄擠出、爬越的人們,活像黃河決堤,奔向火車,火車還沒停穩,便抓著扶手往上擠,有的跳起來,不管死活從窗口向內爬。
拴柱子站了起來,略一遲疑,把盌送過去,放在地上,用手拉拉小孩子的衣袖,孩子轉過頭。拴柱子指指地上的盌,孩子沒有把盌捧起來,望著自己的母親:
剪票員表情木然,並順手把柵口門關起來,有幾個年紀輕的男人試著用力向外推,巡警走過去,啥話不說,掄著棍子沒頭沒臉的打退了。
依著拴柱子的想法,還是留在火車站,也和別的難民一樣,睏一晚,可是王本元接過「高昇棧」夥計的名片,夥計興高采烈的一招手,兩部人力車過來。夥計伸手拿拴柱子的行李,拴柱子抱得緊緊的,情願自己抱上車。
「濟南www.hetubook.com.com府。」
「表,表叔,你你用……」拴柱子不知怎麼會結巴起來。
王本元似乎對擠車很有經驗,他拉著拴柱子轉到車廂的另一面,仍費了很大的勁才擠上去。
「在那裡上大洋船?」
「幹啥?」王本元笑著問。
酒菜來了,王本元津津有味慢慢的吃起來,拴柱子雖然肚子餓,卻吃不下去。他又記起老娘,恐怕老娘一輩子沒有一次用過一塊現大洋,拿銅錢買東西的時候,還數了又數,怕給錯了。
「快收起來。」王本元把錢向他面前一推,毫不在意的樣兒。
「先生,行行好,讓俺出去!」
王本元帶了拴柱兒擠過去,從剪票口走到月臺上,候車的不過廿多個人。這時車站內,人聲更加嘈雜!
遠處傳來火車汽笛聲,車站內,柵欄外蠢動起來。從小房子中,又出來四五位巡警,分別看守著剪票口和柵欄。
「借光,借光,我的孩子沒有上來……」
車伕停下來,高昇棧門口,兩盞雪亮的大燈,分掛在門兩旁,寫著深紅大字,高昇客棧,進門影壁牆上黑底金字掛牌「安寓客商」。這次王本元要了一個有兩張床舖的房間。夥計推開門,藍色碎花壁紙,當中八仙桌,荷葉罩吊燈。夥計拿了茶壺去沏茶,接著送來洗臉水。
「快來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收好。」王本元叮囑他:「小心被別人拿走了。」
這時一列黑黑的怪物,嗚、嗚的鳴著汽笛,敲著鐘,順著鐵軌駛來,那氣勢,嚇得拴柱子直向後退。王本元拉住他:
「娘,我肚子餓,娘……餓……」
「給我來三樣小菜,半斤酒,高樁子饃饃……」
火車又鼓起餘力開動,每站都是下車的人少,上車的人多。好在車廂是鐵的,人被擠得兩腳離地,都不會把車廂擠個www.hetubook.com.com大洞。
王本元要拴柱兒好好的看著自己的行李,別亂跑,他去打票,站裡面人雖擠,賣票窗口人並不多,他很快的把票買好,遞給拴柱兒一張,拴柱兒習慣的把票夾在毡帽疊縫兒。
「先生,我在站上餓了四天了……」
開始剪票了,剪票口有剪票員,還有三四個巡警,拿了棒子堵在那裡,剪票員大聲嚷著:
拴柱子一進城,便成了真正的傻瓜,一雙眼東張西望,內心有些兒茫然,也有點兒害怕。
王本元喝完了豆腐腦,也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切,他沒有表示什麼,付過了錢,帶拴柱子走進車站。車站裡面的人很多,比外面還要擠,有的攤開破被子睡在那裡。
王本元付過人力車錢,便把拴柱子帶到一個賣豆腐的小攤上。要了兩大盌鹹的。拴柱子兩手捧著盌,也不用調羹,張開大嘴便喝起來。捧盌的兩手感到溫暖,豆腐腦下肚渾身都有著熱呼勁兒,也不怕燙一口氣便喝了半盌。等換氣的時候,才抬了抬頭,卻看見十幾個小孩圍在他身邊,一雙雙眼睛,盯著他手中的盌,舌尖兒不住的伸出來,黏著流出來的青灰色鼻涕。
拴柱子對他有些厭煩,他想這大概是城裡人的看法。不知道荒欠年頭,有一天也會帶到城裡來。
「先生……」
孩子不情願走,瘦小的臀部想蹲在地上,少婦卻用力拖,孩子開始撒賴,哭了:
這回子王本元說要起早,他不大放心。但是一想本元表叔,從離家鄉以後吃飯、住店,買車票,都是用他自己的錢。也曾經三度,把身上的三塊現大洋掏出來,他都沒有接,他是個可信任的長輩。
「這是啥站?」
拴柱子從沒有聽說過起早可以到關東,從他懂事起,便聽人家說,去關東必須坐火車到青島,或坐汽車去煙台上大洋船。
有的人和_圖_書上了車,發現妻子、兄弟沒有擠上去,便把身子攀得高高的嚷著:
「起早是一樣,跟著我走,沒錯。」
拴柱子看看在月臺的柵欄外面,集了更多的人。同時也有巡警守在那裡。難民同巡警對望,除了眼睛轉動,沒有任何表情。
「不坐洋船,怎麼去關東。」
拴柱子兩眼望著他,喉頭開始發澀發緊。他嚐過飢餓的滋味。十六七歲在飢餓時,便受不了。他想五六歲的小孩一定更加難受。他正要把盌遞過去,突然一個衣服雖破爛,頭髮卻梳得很整齊的少婦走過來,一把拉住孩子的手。
兩人剛擠上車,火車便開始蠕動。忽然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從車廂向外擠:
賣豆腐腦的中年人,正用一塊發烏的抹布,擦拭沒有洗淨的飯盌,他慢聲細氣的說:
火車無情的加快,過了揚旗,車外的黃色原野被無邊無際的摔在後面。男人擠在車廂門口,活像洩了氣的口袋,軟癱在那裡。
王本元在叫菜的時候,拴柱子不由自主的把手伸進口袋,摸著那幾塊現大洋,摸著摸著手心滲出汗來。他不知道王本元帶了多少錢,一路上毫不算計,大吃大喝。這樣下去,總有用光的時候,再說只知跟著人家白吃白喝,這麼大的個子,也不成體統,他摸索了半天,還是一咬牙,又把三塊現大洋,放在桌子上。
「閉上妳那張臭嘴……」
人力車伕飛跑起來,眼看著在下坡時,要撞到前面的車輛,車把一錯,有驚無險的過去了。高昇棧在濟南商埠,馬路寬闊,兩旁樓房高聳入雲,招牌的霓虹燈,川流不息的汽車,比起縣城熱鬧多了。
站員們,巡警們亂扯,亂拉,亂打。人們像瘋了一樣,一點也不起作用。
「娘!」
男人更急了,怕再過幾個站遠了,趕回去找不到自己的小孩,用粗粗嗓門罵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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