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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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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

第一章

「——」拴柱子仍接不上腔,祇有聽的份兒。
一袋煙的時間過去,一頓飯的功夫過去了,戲院的鑼鼓聲息了,傳來散戲時人們的腳步聲,談話聲,還有叫「洋車」的聲音。
「到長春別忘了來看我。」
「我表叔下過三四趟關東,弄得清楚。」
車伕飛快的跑起來,跑了很久,才進了一座古舊的城門,城牆不高,城門也不雄偉,路是石板舖成。年代久了,被鐵車輪在石板上磨成一條溝,人力車走在上面,又蹦又跳。
拴柱子開始焦慮,怕到錦州誤了事,兩人下不了車。但又不敢對王本元說明他聽不懂,他恨自己太笨了,這點事都弄不好。他也怨站員們不該拖著長腔喊,那種腔調就像戲台上的三花臉,怪裡怪氣的誰也弄不清他唱了些什麼。
「——」拴柱子搖頭:「我表叔知道。」
老頭兒又告訴拴柱子,他到關東時,也是十六七歲,兩肩槓著一張嘴。現在有幾家買賣,他微笑著叮囑拴柱子:
「人心隔肚皮,你摸得清楚啊。哼。說不定樣子越忠厚老實,內心更奸詐呢!」
「表叔,」拴柱子緊張的問:「是不是病了?」
拴柱子開始耽心,怕王本元把他丟棄了,一個人在這個無親無靠離家數千里的古城。身上沒有分文,明天的店錢、飯錢,有家也回不去。形成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想著想著淚水滾出來。
「表叔,你也給俺娘打封信吧。」
「有錢人?」拴柱子想:「照算命的瞎子所說,萬一有一天發了財,那個時節學會了吸煙,一定也弄這麼支煙袋。」
「松花江。」拴柱子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這個地名。
右鄰房間換了個粗大的嗓門喊著:
「——」王本元沒有接,坐下來,嚥了一口口水,聲音虛弱的說:「有雞蛋沒有?」
「表叔,那裡不舒服啊?」
老年人拖了個長腔,表示明白了。他雖然穿得整齊,卻用旱煙袋,拴柱子瞅了一眼,翠綠玉石煙嘴、風磨銅煙鍋、鹿皮煙荷包。和家鄉王大戶用的煙袋差不多,可見對方是個有錢和-圖-書人。
「先來兩盌肉絲麵。」
「四、五——六……」
拴柱子睡不著,不是為了現大洋全被王本元拿走,他覺得這幾天吃的、用的,全是表叔開銷。從錦州到松花江還遠,是應當把錢拿出來,由長輩安排。
「遠著呢,」王本元又爬到炕上:「別嚕囌啦,早些睏吧。」
火車停了,月臺上的小販高聲叫賣「燒雞」。王本元張開眼,拉起窗子,向賣燒雞的招招手:
「——」拴柱子點頭,其實他沒有任何打算,不過莊稼漢跑遍天下,也離不了那塊土。
「是到了。」
車廂內的熱水汀越來越熱,窗外的氣候可越來越冷,窗子上結了一層冷霧。每到站的時候,拴柱子都用手擦亮向外張望,他看見站台上的樹木,葉兒一片也沒有了,乾枯的枝兒不帶半點兒生氣。
「中!」拴柱子坐起來,扯開密縫的大粗線,把光洋一塊一塊取出來:「你用吧,不要還。」
「噢!」
「上過學嗎?」老頭兒問他。
火車在站上停了,拴柱子槓著行李,隨在王本元的身後走向扎口,並回頭看了車廂一眼,老頭兒正從窗口向外張望,一點也看不出老頭兒壞在什麼地方。
一站又一站過去,老頭兒也不瞌睡,精神非常的好。拴柱兒看看王本元,早已進入夢鄉。本來黃黃的一張臉現在變成土色,嘴角斜著,長串唾液垂在長袍上。
「這位先生要雞蛋。」
王本元的聲音很虛弱,過了一陣子,抬起頭來,聲調異常低柔的問:
小販過來,王本元買了六隻雞蛋,他分給拴柱子三個,拴柱子才吃到第二個的時候王本元已經把三個下了肚,又閉起眼睛假寐。自從和王本元在一起,沒見他如此疲憊過。王本元曾賭錢熬通宵,第二天早上仍生龍活虎的擠車子,料理一切。拴柱子有些耽心,怕王本元病了。
王本元雙眼睜開了,擦拭著玻璃,在暮色中,窗外的房舍越來越稠密,又遠遠的看見一座古塔:
但,王本元沒有回來。
「這不是啊?」拴柱子記www.hetubook.com.com起老頭在車上所說的。
「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裡,」王本元叮囑拴柱子:「得處處小心,別遇上壞人,把你賣了還不知道。」
王本元用一條又黃又髒的手帕,把光洋包好。站起來穿褲子、襪、鞋子,精神好得多了。
「你怎麼認識這個人?」
拴柱子把額角抵在玻璃窗上,看到關外的風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黃土大平原,鐵路兩旁的樹枝上,掛了幾片黃葉,細小的溝渠中,搖曳著白頭葦叢。一位著了黑色棉褲襖的莊稼漢,挑了擔子沿著小徑向農莊走去,那氣候,那景色與關內並沒有什麼不同。
「山東。」
拴柱子不相信關東像人們所說的那麼冷,冷得凍掉了鼻子,凍掉手指和腳趾。冷得不戴只露出兩隻眼睛來的大皮帽,便無法出門。冷得過了八月十五就下大雪。那些話定是嚇唬沒有去過關外的人。他回過頭來說:
「你怎麼不說話?」
「站員們會喊。」
哭腔使遠離家鄉的拴柱子難以入睡,同時右邊房間傳出骰子在磁盌中清脆的響聲,還有間歇的歡呼和叫嚷。
「表叔,並不冷嘛?」
火車又在站上停下來,一位站員用馬口鐵做成的喇叭套在嘴上,沿著月臺喊。聲音拖得長長的,拴柱子一點也沒聽清楚他喊了些什麼。
信紙信封送到,他便開始寫信,拴柱子不知表叔寫些什麼,寫給誰,但是很羨慕王本元會寫信。等他把信寫好了,拴柱子很不好意思的說:
「小兄弟,嚐嚐我的葉子怎末樣?」
「去松花江墾荒,還是捕魚,伐木頭?」
「去老城。」
這時王本元忽然爬起來,又倒下去,沒有多久又坐起來披上衣服,兩手抱著頭,悶聲不響。
老頭兒並不因為他不多開口而不高興,他繼續談著,說自己是河北省人,在長春經商。如果拴柱子有一天到長春,可以到他櫃上玩。接著他又再三的說明自己住在頭道街,開萬盛號。
拴柱子還是只會點頭,他明白老頭兒的話具有誠意,但不知道在車上分手www.hetubook.com•com後,這輩子能不能再見到面。
坐在拴柱子旁邊的一位著了長袍馬褂,很清秀的老頭兒,對拴柱子笑了笑。拴柱子不好意思,把頭扭過去,感到臉上發燒。
「蓋好被子睏吧,我解個小手就回來。」
「關東遍地是寶,遍地是黃金,可得勤快人去撿,光勤快不行,還得儉省才守得住。」
王本元似乎對蹦蹦戲沒有多大興趣,仍是一副無精打彩的神情:
「——」拴柱子覺得老頭兒,說話的聲調同他不一樣,但是聽得懂。尤其滿臉和氣,使他的情緒平靜了些。他開始感激對方,可是不知說一句什麼話得體,臉兒又彆得像個大紫茄子。
「關東。」
「嗯。」
老頭兒拍拍落在懷前的煙灰,然後對拴柱子說:
「你是那裡人?」老頭兒問他。
「你睏吧,」停了一歇:「你還有多少錢?」
「——」王本元一擺手,躺在炕上閉起眼睛。
這是家小得可憐的客棧,低矮的大門,掛了個烏黑的牌子,店夥發現有客人,很快的迎出來,親切的向裡面讓。
店夥來收盌,王本元要他拿筆硯和信紙信封來。
「你把他喊起來吧,下一站就是錦州了。」
雖然老頭兒笑著問,拴柱兒卻有點不高興,他認為老頭兒盤問得太多。他覺得老頭可以瞧不起自己,不該瞧不起王本元。他挺了挺脊背說:
拴柱子又想起冷的問題,他自恃不怕冷。在家鄉十冬大寒天敢睡木床,穿單薄的「撅臀子」小棉襖,有時幹點出力活兒,還直冒汗。再冷的天氣,也沒生過凍瘡。
進了店門,是一個窄長型的院落,只有一排客房,店夥推開一問,正面便是大炕,炕前一張白色方桌,兩把圈椅。
「沒,」眼睛沒有張開,幾乎是用鼻音說:「到了錦州車站喊我。」
「么、二——三」一個人叫:「啊,你是三點,我就趕你的三點。」
「我有很多山東朋友,」老頭兒很健談:「你們山東人都爽直,夠義氣,夠交情。」
一團團烏黑的濃煙化淡了,接著又一團團濃煙噴出來。鐵輪飛和_圖_書快的磨著鐵軌,以千軍萬馬的衝力向前奔馳。
賣燒雞的把燒雞收起來,用布蓋好,並向另一位小販招招手:
「雞多少錢一隻?」
「是他先和我說話。」
「李。」
「貴姓?」
「這就是關外了。」
「慌啥,還沒到地頭。」
沒有好久,兩大盌熱騰騰的麵送來,王本元從炕上起來接過麵盌,很快的吃個精光,抹抹油膩膩的嘴,手又伸向耳朵,已經沒有煙蒂夾在那裡。接著摸口袋,只找出一個又縐又癟煙盒,丟在地上。
「關東太大了,什麼地方?」
「天氣冷,要不要喝一點?」
「——」拴柱子又是先搖頭:「沒!」
「要去買煙麼?」拴柱子問。
「看模樣他是個好人嘛。」
「算了!」王本元有些不耐煩的樣兒。
自天津開出的火車,奔出山海關。王本元拍拍拴柱子的肩頭,指指玻璃窗外。
「三角的也有四角的也有。」小販拿出一隻最大的:「這隻算您四毛錢。」
「——」拴柱子忙搖搖頭,臉兒又羞紅了。
「松花江長得很,是在江邊那個縣,那個旗,還是什麼屯子。」
睡在旁邊的王本元一個勁的唉聲嘆氣,拴柱子有些心亂,離家四五天,從沒有這末不同的嘈雜聲,使人感到如同懸在半天空裡。
老頭兒吸完一袋煙,重新裝上,擦擦玉石嘴子,遞過來,笑嘻嘻的:
「在前面。」王本元打了個呵欠,眼睛閉起來,鼻孔緩緩的冒著淡淡的煙霧。
「——」拴柱子紅脹著臉兒笑了笑。
火車又開動了,到站又停下來,他緊張的把耳朵貼在玻璃窗上,只見藍色的喇叭,套在站員的嘴上,發出嗚嗚的聲音。
「去松花江怎麼在錦州下車。」
「你們去那裡?」
又是清脆的骰子撞擊磁盌聲,王本元一把抓起包好的光洋掖在懷裡,向外走去,拉開門吹進一股冷風,由被筒口向內灌,拴柱子被嗆得咳嗽起來。接著門被關緊了,王本元在門外喊:
「錦州在那裡?」拴柱子傻里傻氣的問。
左鄰戲院子的胡琴聲拉的非常的緩慢。女主角斷斷續續,真像m•hetubook•com.com肝腸寸斷的在哭;尤其換氣的時候,如同寡婦死了兒子,那麼沒有指望的傷感。
「拴柱子,把錢借給表叔。」
老頭兒對拴柱子寒暄完了,拴柱子知道應該再請教對方,嘴唇翕動了一陣子,僵在那裡。
「嗯,」王本元又取下夾在耳朵上的半截香煙燃著,吸了一口,無精打彩的:「還沒有到冷的地方,過了錦州便開始冷了。」
「今晚夜戲是筱桂芬的全本『桃花庵』,活兒很地道。」
街兩旁的房舍很低,半截磚牆,半截窗戶,多是住家,店舖並不多。突然王本元要車子停下來,原來到了一家客棧門前。
拴柱子攤開行李,像在家鄉一樣,脫得赤條條的鑽進被窩。他每次睡覺之前,都把縫了現大洋的衣服,腿帶小心翼翼疊好,當作枕頭。
出了車站,便是商埠,馬路寬廣,樓房高矗,只是沒有連接起來。王本元將手伸進長袍口袋中摸了一陣子,然後喊人力車,兩人坐上去:
「小兄弟,離錦州還早呢,到錦州我會告訴你。」
「到了嗎?」
老頭兒似乎不理會拴柱子有多麼難為情,用手拉扯他的衣袖,輕聲說:
拴柱子懂這是句金玉良言,他從挨餓受凍中長大,自信不會「好了瘡疤忘了疼楚」。
睡在被窩裡,仍聽到隔壁的鑼鼓聲,和略沙啞的嗓門哭哭啼啼的唱著。會唱揚琴調的拴柱子,覺得這種戲腔雖然第一次聽到不太懂,卻有一種使人內心粘濕濕的感覺。一定是那個小尼姑要把私生子送出去,捨不得開始哭了。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著拴柱子提好行李,兩人向車廂門走去,老頭兒又笑著對拴柱子說:
「我兩眼一抹黑,看不懂站名。」
拴柱子將王本元推醒,王本元用兩手揉著眼睛問:
店夥沏茶、送洗臉水、寫店簿。天已經很黑了,隔壁傳來鑼鼓聲,店夥笑著介紹:
這是王本元第一次問拴柱子帶了多少錢,拴柱子老老實實告訴他數目。王本元聲音有些兒顫,但透著和氣:
拴柱子還是笑著點頭,王本元卻回頭看了老頭兒一眼,低聲問拴柱子: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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