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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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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

第一章

除了火車鐵輪發出急驟而有節奏的巨響之外,令人意識到車窗外的世界一片寂靜,寂靜得連雪粉飄落下來,那麼微弱的聲音都會聽得見。
「關東是塊寶地,表叔你怎麼不開荒?」現在拴柱子明白了。
「多好的一場雪,」他忍不住大聲嚷著,如同伸手捉住了小家雀的孩子:「他們不用愁著開春雨水不夠了。」
「他們不種麥子。」王本元看出拴柱子懷疑,認真的重複了一句。
「死人,厚臉皮,誰稀罕理你。」
「不是懶,是氣候太冷。你去的地方,夏天最短,冬天最長,到秋天便開始下雪,春末夏初雪才溶化,莊稼漢下田幹活時間只有幾個月。」
王本元居然會搖搖手,柵欄外叫聲更響了。
如今離家遠了,也許老婆還在燈下補著破衣,空闊的屋子,高大的櫃子上還貼著雙囍,牆上還掛著男人當新郎時所戴的禮帽,豆油燈火搖晃著,映在牆上是挽了圓髻,孤孤零零的身影。孩子睡在父親的位置,四仰八叉不知憂、不知愁的。小嘴角一扯,露出微笑,接著巴答巴答嘴,也許夢見爹從集上回來,帶回一塊芝麻糖。
「到了!」
男人們的傻像,被妻子發覺了。用細小雪白的牙齒咬斷了針線頭,抬起小手對著傻兮兮的丈夫,輕輕的打了一下。
「關東冷啊。」
一切就是這麼簡單,一夜的委屈淚水,煙消雲散。一年當中,這齣老戲不知唱幾十次,夫妻倆還是睡在一個被窩裡,一個枕頭上。
「嘴上能拴五條大叫驢子了。」
「叔叔,叔叔。」
看戲的對名角兒的唱腔百聽不厭,現在才覺得枕邊的腔調超過了梅蘭芳。雖然那戲詞兒不夠雅致,但具有一種癡情,全心全意為了這個家,不使家產損失,寧願被屈辱,被誤解,都要死守著那份產業。
「別小看幾個月的收成,大家子可以吃上兩三年。」
拴柱子不相信表叔的話,這麼平整的田野,這麼豐富的雪水。除非傻子瘋子才不抓緊好時光,把麥子種下去。
就是這麼幾個單純的小動作,代表數十年永久相處的情意,從這夜起她有了個依靠,有了個天。這夜男人像一匹野馬,有了籠頭。在人們面前,大吹大擂裝著不怕老婆,回到屬於兩個人的房中,妻子嬌嗔比鞭子還有效,男人嘻皮賴臉的笑著,全聽她的。
www.hetubook.com.com如果有足夠的回程盤纏,如果不怕被村中男人譏笑「老婆迷」,真想在下一站下車,打張票,向回走,吃糠嚥菜,挨飢受凍也認了。
關東到底有多少寶藏,除了看到雪,還是雪。就是遍地黃金也不要了,只要能看見孩子他娘那怕是深夜時,微帶汗氣那一綹頭髮。
拴柱子用手擦拭車窗上的霧氣,感到指尖有著刺骨的寒意。
「表叔,表叔,」他驚恐的嚷起來:「快來看,快來看,前面起了火!」
過了一條很長的地下道,爬上來才是出口。兩人剛排隊走出柵口。聽到柵欄外,許多聲音喊著:
上車時拴柱子發現火車頭前面有特製的雪鏟,那形狀像個大犂耙,向前伸展著,在火車行進時把鐵軌上的雪推開,如同利剪,剪出翻滾的銀白色浪花。
這些離開故鄉粗手大腳的男人們,每張木然的臉上都有著一雙佈滿紅絲的眼睛。幾日長途下來,並不帶半點睡意。眼睛直盯著乳白色的車廂頂和圓型電燈,其實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
「叔叔,」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頑皮的說:「已經五點多天快亮了啊。」
拴柱子覺得王本元不應如此好賭,但無法勸解。也不知用什麼方法勸解。他見王本元贏過,興高采烈的回來,懷中有鈔票有現大洋,豪邁的叫來大盤大盤的魚肉,和拴柱子盡情的吃,獨個兒盡情的喝,喝醉了睡得像一灘泥,推喊都不會睜開眼。
也許被纏得久了,會光火。女人流淚了,男人疲憊的睡去,到了天亮,只見翹著嘴巴,照樣在火上烤暖衣服、褲子,服侍丈夫起身。粗心大意的丈夫也許會記起昨夜的事,伸手一摸對方的下巴。
把眼睛閉起來吧,閉起來等於眼不見心不煩。怎麼腮上癢絲絲的,男人把眼張開了,狠狠的責罵自己,昨夜曾躲在廁所裡哭過,難道今晚還再去幾趟。
拴柱子低聲讚嘆著,如果在家鄉冬天有這末一場大雪,就不怕春旱,只要麥子收成好,高粱、穀子、豆子差一點不要緊。最貴的糧食還是麥子,可以糶了麥子糴進五穀雜糧。
「是不是只種大豆和高粱?」拴柱子迫不及待的追問,十七歲的莊稼漢,當年辛勞,沒有足夠的土地可供翻弄,他狂熱的珍惜著車窗外那肥美的平原。
「我摸https://www.hetubook.com.com摸糧食囤下去了一大截子……
「隆——隆——」的車輪不停的響,響聲穿越了心房,穿越了腦際,似乎吐露著另一種聲音:
「遠了,」男人發狠的一搖頭:「想這幹什麼。」視線由乳白色的車廂頂棚收回來,落在行李捲上。那夜離家時,妻子堅持著把唯一的一條新被子,打在行李裡。
是冷,男人的心又落在冷上,車廂中的熱氣管,散發著火燒般的暖,卻無法滲入皮膚,滲入那冰塊似的心。孩子他娘,雖然不是過來人,卻提先體會到丈夫冷的滋味。
男人們的心還留戀在故鄉那個苦寒的家,往常這個時辰,孩子他娘一定坐在豆油燈下補衣服,把細小的針,在那烏溜溜的秀髮擦點油垢,穿過補綻疊補綻的破棉衣,再用纖巧的小指鉤著線一扯,幾個簡單的動作,帶有韻致。豆油燈映著那張秀麗的臉兒,細細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雖沒搽半點胭脂粉,卻代表了健康和青春氣息。
從車窗望出去,已經看到雪。那不是混合了泥濘薄薄的一場小雪,而是整個大地變成茫茫的白。
夜降臨了。
不願看任何物件,也怕看任何物件。似乎沒有一件東西不刻著孩子他娘那張臉。耳朵發熱,耳朵在鳴。是不是她在念著,那鳴聲單調,那有孩子他娘在深更半夜軟綿綿的聲調好。
「多懶啊。」
「傻小子,那是長春的燈火,我們快到長春了。」
第一天他又懷著那些鈔票現大洋去賭,輸個淨光。錢對賭徒來說如同魚和水,沒有錢,便不起勁。同樣的躺在炕上,像放在熱鍋上的魚,覆過去,睡不安寧,一聲長一聲短的嘆氣。
看不到一條路,看不到一條溝,除了耀眼的白還是耀眼的白。更看不見一輛車,或在郊野撒歡的大黃狗。
想到這裡,拴柱子不禁回頭看了王本元一眼,王本元又在吸從耳朵上取下來的半截煙,現在拴柱子弄明白了,這個習慣也與賭博有關,當輸急了或者換到一張好牌便顧不得再吸。鄉下人又捨不得把半截香煙丟掉,就這樣日子久了,養成了習慣。
王本元很輕鬆的說,並順手提起小包袱。拴柱子滿臉陰霾,揹起行李捲,下車後,踏在亮得令人頭暈的月台上。
不知道還有多久時間才到長春,王本元曾經對他說到了長和-圖-書春,就留在堂兄家,不再去松花江邊的郭爾羅斯前旗。那段路,他會給拴柱子買車票,送他搭乘從長春開往白城子的火車,在中途郭爾羅斯前旗下車去找表舅。
「遠——了,遠——了……」
兩人走出扎口,孩子們圍上來,有的為王本元提小包袱,有的抱著王本元的腰,王本元張開大嘴大聲笑了。
「這麼晚,你們還來接叔叔。」
女人的生活圈子就是這麼大,女人就愛談這些問題,聽來聽去會發膩。女人在婆婆、小姑、小叔子面前裝了一天心平氣和。夜來就想找自己人說體己話,偏偏男人對莊稼、牲口、西瓜……有興趣,那些芝麻菉豆的小零碎,聽不進耳朵裡去。
火車得意洋洋的鳴著氣笛,彷彿一個最容易滿足的人,跑完了全程,向親友大聲吹噓,大聲叫嚷。
在狂鳴的氣笛中,火車沒有減速,反而越來越快,可能司機「歸心似箭」,想早些到站好回自己的家。
看樣子快要分手了,拴柱子漸漸有點捨不得與王本元分開。從父親死後,沒有一個中年男子如此照顧過他。拴柱子感到王本元雖然身體瘦弱,卻經過不少陣仗。任何時候不急不慌,值得依賴信託。
「小叔子又去賭錢。
「我,」王本元習慣的把香煙吸了一半,又在鞋底上按熄,夾在耳朵上:「我啊,天生不是這種料。」王本元說完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弧線,不知是自嘲,還是閉緊嘴巴,不願談這些。
可是爹呢,遠在冰天雪地的關外,枯坐在火車上,車廂中人不少,都是陌生面孔。想著想著眼睛發濕,強忍著不讓淚水滾出眼角。
「下個月是俺娘的生日,我想回去多住幾天,嗯,死人,中不中?嗯……」
「到長春了!」拴柱子念著,他並沒有喜悅,因為他不願與王本元分離。分離過後,還有一大截子路,需要他一個人去摸索,去走完。
火車仍勇猛的前闖,彷彿要闖過長春車站。但長春市夠大的,火車走了許久,才看見數不清的紅綠色信號誌,多得如同繁星,長春車站到了。機車有節奏的打著鐘,「叮噹!叮噹!叮噹!」然後文雅的停下來。
在幾千里外的今夜,當女人咬斷線頭的時候,回頭不見相伴七八年的男人,會用被子蒙起頭來,或抱著兒子,低聲而細碎哭起來。大顆大顆的淚水,濕了www.hetubook.com.com枕頭,卻不讓婆婆聽見哭聲。儘管婆婆想兒子會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但不准媳婦號咷,認為對出門在外的人不吉利。
離家越遠,越對家鄉人感到親切。雖然是七拐八彎的親戚,經過長途跋涉,共同生活,那份情意比同處在一個屋簷下,過著無憂無慮太平歲月的親骨肉,還來得真摯,不摻雜半點兒假。
拴柱子用力的搖著頭,在內心中說一千個一萬個「不」字,人不能忘本。
「留著給孩子蓋吧。」男人說。
「娘偷偷的給了他姑一塊布。
偶爾看見一兩個鄰近鐵路的屯子,弧形而略嫌平整的屋頂。上面被厚厚的雪掩蓋著,四周也圍了雪,連煙囪冒出的縷縷白煙也被雪色所沖淡。
「大吉大利」這是住在鄉間男女,最高的希冀。他們得到的並不多,但相信天老爺存有不少「大吉大利」,總會在大發慈悲的時候,分給他們一點。
拴柱子認為王本元除了賭錢,仍不失為一個好人,一個好長輩。對他一路照顧,從不小氣。雖然那晚輸掉了他全部的旅費,並沒有開溜,向堂兄那裡要了錢,照樣的大吃大喝,買車票上路。
「冰死人了!」
車廂異常寬大,乘客不像關內那麼擠、車上多是關內逃荒的難民,因為交通便利車次多,車廂也掛得多,每人都有個位子,隨意的半躺半坐著。
拴柱子看了看那些方方正正,長長狹狹,各種不同的男人的臉,都有著心事重重的神情。恐怕在整個車廂中,只有王本元把闖關東當成趕集,那末容易。沒有把拋妻別子,久遠老娘放在心頭。
經過十幾日相處,拴柱子雖然年紀輕,卻瞭解王本元的為人,他太愛賭、愛吃、愛亂用錢。過了今天,不管明天,這次在錦州,如果不是住在長春的王本齡匯錢來,他們無法付清店錢,和買火車票,完成最後一段路程。
當初在疲憊的深夜,在累的時候,多不耐煩聽那兩片嫣紅的唇兒所發出聲音:
「幾個月?」拴柱子仍舊懷疑。
男人沒有躲,卻伸手抓著婆娘的臂膀,順著袖筒伸上去,暖暖的,只有丈夫才能嗅得出為妻子所專有的香氣。屋外是寂靜的夜,偶爾傳來幾聲遠村犬吠。屋內有兩人所心愛的孩子,發出均勻的呼息。這個天地之間,不管有多大,都屬於丈夫老婆和兒子所有。
婆媳嬌呼著,卻毫不躲閃和_圖_書。把滾燙的胸和腿,暖著丈夫的手和腳。那是一種混合了妻子與母愛的奉獻,勇敢的,不只溫暖了丈夫的手和腳,也溶化了丈夫那顆心。
男人看呆了,思維拉得幾年前那麼遠,是娶回家的那一晚上,羞答答見面的時候。連正眼都不敢看陌生的丈夫,在細緻的動作中,裝做毫不在意的樣兒,為吃醉的新郎脫去長袍、鞋子、蓋上被。
「小狗子天天想縫件紫花布大襖……
火車不停的前進,莊稼漢沒有錶,擦擦玻璃窗上的霧,向天際望去,黑漆漆的,看不見「參」星。在家大概是三更時辰,老馬會叫槽,披了大棉襖為老馬去草,老馬用溫濕的鼻子觸及主人的手。等再回到老婆的熱被窩,手腳已經成了屋簷下的冰凍垂。
「多好的一場雪。」
現在車窗外,是一條條筆直的街道,兩行筆直連串的街燈。路基高過街道,在車上望出去,每條街心都亮得同白天一樣。
王本元毫不在意的伸頭向外一望,笑起來:
「也不是,」王本元彈彈煙灰:「在關東的莊稼漢,一年只種一季,麥子、高粱、大豆、稷子,從不在冬天前把麥子種下去。」
那就是一種說不出的愛,終日像熊熊的大火,燃燒不盡,火勢風勢,愈燒愈旺。雖然已成了孩子的娘,那種鑽心入髓的輕憐蜜愛,仍沒有變質。
拴柱子向叫嚷的那一群望去,有三個男孩穿了皮領子短大衣,兩個小女孩則是大紅色大衣,著了長筒皮靴。他們的臉兒都白中泛紅,如同洋娃娃。拴柱子想,這些可能是王本元他哥哥的孩子。
王本元悠閒的吸著香煙,神情兒比前幾日好得多了,黃黃的瘦臉上,一層油光,那種浮土色灰敗不見了。
是天快亮了,在都市萬家燈火的上方,有一抹凌晨前的光亮。
這場冷,不知道冷到那個年月。想著想著,想到沒有出息的路上。但願家鄉年景變好,但願老娘天天想兒子。著村頭上老私塾先生三大爺,打封信來,著趕回家。
他失常的舉動,被王本元看到了,關心的注視他。拴柱子又有點不好意思起來,用手擦擦玻璃上的霧,向外望去。他發現在黑黝黝的天色中,白茫茫的雪地遠處一片火光,那火光幾乎照亮了半邊天。
「他們不種麥子?」
他又開始懷念自己的母親,並且自問:「過十年廿年不回家鄉,會不會也變成鐵石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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