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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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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七

第一章

「買幾兩五花肉燉大白菜吧,你兄弟來了。」
「他姓李,叫拴柱子,輩份和你們一樣,你們就叫他拴柱哥。」
「娘,今格吃啥?」
這時幾個愛叫愛嚷的孩子,在對面房中鴉雀無聲,上學的取了書包,向奶奶行禮,向叔叔告別走了。最後,只剩下長英和長壽。
「好好,先介紹妳,這是大丫頭,叫長英,還有二丫頭叫長美。」
王本元同兩個女孩子坐在正面車廂裡;拴柱子和兩個男孩倒坐在腳踏上。那位大男孩便與車伕併排坐在高高的前座上。
「大娘,」王本元很恭敬的說:「我又來投奔妳了。」
「大娘,妳吃點。」
王本元說完了,故意提高了嗓門:
「叔叔,」那位十四五歲的小女孩的話特別多:「這次來住多久?」
王本元裝著沒有聽見,繼續向拴柱子介紹三個男孩:「這是老大長福,長福你幾歲?」
「奶奶。」拴柱子頭也沒抬,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雖然天氣冷,冷僵了拴柱子的身體,卻沒有凍僵他的眼睛,他漸漸的不再羞怯,一雙眼充滿了好奇,看他們每個人說話的神情。
高粱米粥香極了,拴柱子儘情的吃了一盌又一盌,直到肚子發脹,才停止。他覺得這是離家以來,第一次安安定定吃了一餐飽飯。
老太太說完了,吹著紙楣子,呼嚕,呼嚕吸水煙:
「坐,」老太太很爽利,聲音洪亮的問:「長永她娘們好吧。」
等老太太說完了,王大嫂才同長英一起走了。可能去市場買菜。
「是九孔橋李玉峰的孩子,李玉峰他爹討咱莊上的四祖奶奶娘家的外甥女,說起來是遠親呢。」王本元對拴柱子吩咐:「叫奶奶。」
長英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聽見,忙著在老太太房中擺飯桌、盌筷,等一切停當,出來請他們用早餐。
「奶奶才不會呢!」坐在車伕一起的大男孩回過頭來說。
「收房租啊,不是請了很多人收房租嗎?」
「好,好,我們按著大小來介紹,還輪不到你。」王本元擠擠眼睛,小女孩扭轉頭裝著生氣。
長几前面一張方桌圍了黃色桌圍,桌上供著www•hetubook•com•com乾果,燃了檀香,桌子角上擺了木魚和小罄。
「要不要多買點,孩子他大姑今下午要來。」
「去那麼遠做什麼?這裡不是一樣。」
同拴柱談完了,老太太和王本元敘家常,多是問家鄉本村的人,誰家孩子娶了親,誰故世了。老太太離家四五十年,都記得清清楚楚。談到吉慶事,老太太面上有著笑容,談到哀傷事,老太太嘆息一大陣子。
「大妹子從小脾氣好強,」王本元安慰自己的伯母:「總是親生的女兒,現在大哥混得有這份不小的家業,不能看著大妹子差一截子。」
「可不能欺侮小弟,」長英出來打抱不平了:「小么不是常常抹飯桌嗎,他那麼小只能做這種事。」
「其實按我們家順序排,長福是大哥,長英是二妹,長祿是三弟,長美是四妹,長壽是老么。」說完了,神氣的晃著腦袋:「你們看叔叔多麼聰明。」
「吃吧,」老太太又吩咐:「別涼了。」
「死了七八年了。」
「爹,就是這點不好,」長美板著帶了手套的指頭:「每次來個小玩伴,他就找個工作送走,哼,算算看,有天生哥、小魚哥、狗子、小魚,好多,好多。還有劉大嬸家的小五才十三,爹也給他找工作打發走了,真是的。」
「二妹子二妹夫還在哈爾濱?」
走出火車站,七個人擠上一輛馬車。
孩子們唧唧喳喳在車上不停的叫嚷,拴柱子漸漸聽得出,他們很懷念這位叔叔。曾經有一年夏天帶他們到郊外河溝裡摸魚,在樹上鳥巢裡捉鳥,還曾在公園裡用樹枝逗老虎,被警察捉到罰了錢。
王本元從進了王本齡的院落,拴柱子覺得他變成另外一個人,老實,還很留心禮貌。
門前還有一片空地,被雪掩沒著。過道門,開得很高,可以進出車輛。
「奶奶,真是的。」女孩的嘴噘起來了。
車伕穿了老羊皮襖,戴了厚厚的皮手套,從車座旁抽出鞭子,輕輕一搖,拂過馬的脊背,馬便輕快的跑起來。
「大妹子兩口子還好吧?」王本元向老太太問堂妹妹近況。https://www.hetubook.com•com
郊外有著大雪,馬路上的雪卻早被打掃過了,除了一層泥和灰白色的冰層,遮蓋了柏油路面,留有一點雪的痕跡之外,便是路旁的樹木,著了素衫,還有房舍上壓著一層厚厚的白。
「拴往哥不會留在長春,」王本元向孩子們解釋:「過幾天他便去郭爾羅斯前旗去找他表舅。」
「找他表舅,做什麼?」只有六歲多的長壽好奇的問。
「我想種地。」拴柱子看老太太如此慈祥,膽子大了不少,說出自己的心意。他不喜歡大都市,大都市只有汽車,馬車,高樓大廈、沒有土地,沒有牛馬,沒有莊稼。
院子中沒有假山、影壁牆,和任何陳設,只有一口壓水井。一位胖胖的女人,穿了一身棉囤子,彎著腰在那裡壓水。看王本元進來,忙丟下把手迎上來。
又是那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先抗議,拴柱子從沒有見過個這麼大方還帶有點野性的女孩兒。
「常回來鬧啊,」老太太開始嘆氣:「這得怨命啊,當初咱們家窮,把她許給玉順,玉順是個老實本分人嘛,開煎餅鋪忙是忙一點。不愁吃不愁穿的,忙又管得了啥,比起在老家起五更爬半夜,還填不飽肚皮強多了。」
「找事幹啊,誰像你只知道吃。」長福很有權威的罵小么弟。
飯菜很簡單,一盤煎豆腐,一盤鹹黃瓜,一盤酸菜細粉絲,另外便是兩大盌香噴噴的高粱米粥,長英在旁伺候。
「他二叔,這陣子好啊,娘在裡面正等您哩。」
「叔叔,你沒老,怎麼糊塗了,前年你來長春,我不是告訴你十四歲。」
「妳大哥去工廠時,留下話,今晚會早點回來。」
在炕角放了三個大木箱,古銅鎖,全是家鄉用的傢俱,除了大櫃子上擺了一架飛馬牌座鐘,沒有半件新式用品。
「二女婿在哈爾濱洋行做事,你那個大妹妹一回來,便把臉拉得半尺多長,說我這做娘的偏心,讓二丫頭讀高小,讓她嫁了個好主。其實這是緣份啊,你知道咱也不是嫌貧愛富的人,當初媒婆來說親,不是希圖二女婿有個好差事,主要的是和-圖-書家鄉人,還有點遠親,不管住在關東還是回到老家,總有個照應。」老太太放下水煙袋,拍了個巴掌:「誰知就為這,你大妹子便向我沒個完。」
進了過道門,一共是五進院落,每進院落都分組租各行各業的人,活像個大雜院,有些髒,也有些亂。
「唉!家是我當,我要給她多少,你哥哥嫂嫂不管在人面前或背後從不表示啥,就是她愛攀你二妹子。」
「別回去啦,」小男孩伏在王本元的懷裡,仰著臉兒祈求:「我和奶奶說,一定把你留下。」
「奶奶做得對,」王本元笑著安慰幾位孩子:「叔叔啥活都能幹,就是不能經手錢。」
「大妹子也得想想當初。」王本元順著伯母的心情說。
「長英不去上學啊?」王本元問。
王本元拉過她的手,在手套上拍了拍:
「奶奶也說叔叔最聰明了。」老么把一雙手伸過去,王本元很高興的握著。
「為什麼呢?」最小的女孩問。
「閨女回娘家有啥吃啥。」
「真可憐,你只管放心住在這裡,這不是遠親,只要投奔來,也該照應。過幾天我著老大給你找個事。」
老太太沉思在昔日和老伴一起受苦受難的歲月裡,王本元卻低下頭,雖然伯母有一句話說者無心,他卻聽了很不是滋味。
「留下我做什麼?」
半新的棉襖,在家鄉冬天中午有時還熱得穿不住。現在經掃著樹梢上積雪的風兒一吹,如同單薄的夏布衫那麼不抵用。千萬針尖刺向皮膚,可能起了雞皮疙瘩,可能被凍沒有半點血色。拴柱子全都相信了關東的特色——冷。
「丫頭片子,讀完高小就行了,女人唸書沒啥用,多花錢,總是人家的人,不如省著給她份嫁粧。」
「是啊,當初過的是什麼日子,她爹一輩子不伸手向同鄉借錢告幫,為了嫁老大,在半人多深的大雪天,穿了烏拉出去跑了大半夜。當時大丫頭還有點孝心,看她老爹這樣張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說是『萬一掉在溝裡,爬也爬不出來,被活活凍死怎麼辦……』當時她爹笑得一股勁,因為那些鄉親們都說一不二的借https://www.hetubook.com•com給他錢。老頭子說『別看咱窮,還信得過。』」
王本元要拴柱子把行李擺在靠牆邊椅子上,然後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塵,站在東間門簾外,正要開口,裡面走出一位滿頭白髮,紫紅色大臉,一身粗布面皮襖褲大腳板的老太太,手中端了個水煙袋。
「他要去郭爾羅斯前旗,找他表舅。」
「你們吃罷,」老太太盤膝坐在炕上陪他們:「一切都是家鄉老規矩,天不亮全家就起來吃飯,該上工的上工,該上學的上學,我不准他們學城裡人,日頭曬著屁股,還賴在炕上不起來。」
「對,前年十四,今年十六,叔叔一點也不糊塗,」他指指與拴柱子併排坐在一起的兩個男孩:「這是老二長祿,老三長壽。」
等一切收拾停當,王大嫂又走進來,兩手垂在懷前,輕聲細語的問:
用筷子撥了一口在嘴裡,又嫩又軟,不像家鄉高粱米只能磨成粉加上豆麵蒸(左右八)𩚩,或者加點小米磨成糊攤煎餅。就是用來煮糊塗,也得先磨成麵粉不能整個的下鍋煮,那高粱粒子個個硬得像鐵砂。
馬蹄得得的敲擊著冰層,雪停後的早上,比落雪的時候還要冷。拴柱子看見男孩們和女孩們,並沒有怕冷的意思,照常的談笑。可是他先是覺得手腳疼,由疼變得發麻,用力跺腳,彷彿那雙腳不為他所有。
「噓!」男孩子把帶了皮手套的中指按在嘴上不讓小女孩再問下去。
「還沒有介紹我們。」
「挺老實的個孩子,」老太太愛憐的伸手摸摸拴柱子:「你家裡還有啥人?」
王本元現在才記起來,指著他對孩子們說:
屋內是一明兩暗,正中一張長几,上面供了關公、觀世音菩薩,王氏歷代宗親牌位,還有王本元死去的伯父黑白放大照片。照片上的人又乾又瘦,兩耳招風,鼻孔外露。有人說這是個命薄福淺的賤像,但王老太爺在世,已經發了大財,並不死在飢寒交迫之中。
「種地,好!」老太太很贊成:「當莊稼漢最有出息。」
「託大娘的福。」
「有娘!」
他們一家住在最後一進,窄窄的小院,坐北朝南三間低矮hetubook.com•com的小瓦房,另外在右邊兩間木造房子,可能堆積雜物。
王本元和拴柱子端起盌,拴柱子看盌中豆粒般大白白的一粒粒高粱米,除了湯水帶一點粉紅色,看不到屬於高粱米那種出奇的紅和烏黑。
「這是誰家的孩子?」老太太和善的用紙楣子一指拴柱子。
老太太、王本元、拴柱子一同進入內間。飯桌就在老太太的炕上,炕上舖了狗皮褥子,靠窗子疊了四五條被子,被面都是來自山東的印花老棉布。
「老樣子,還在二道溝開煎餅舖。」
「拴柱哥。」孩子們齊聲嚷著,尤其兩位小女孩聲音特別尖。拴柱子的臉都羞紅了。
「常回來走?」
「拴柱哥。」長祿很親切的喊:「你在我們家住嗎,好高興喲,我們又有玩伴了。」
王本齡的家在寬城子區,一座青磚青瓦蓋成的大院落,足足有半條街那末大。
王大嫂同女兒長英收盤盌,抹桌子的是小不點長壽,他用小手拿著抹布,很在行的先抹四角,再將集在當中的碎屑抹向桌邊,用盤子接著。
「不一定。」
馬車就在孩子們吵吵嚷嚷中,到了王本齡的家。
看樣子王本元是個童心未泯的「孩子王」,所以他們冒著嚴寒,到火車站來接他。
「丫頭,丫頭的,像奶奶一樣,叫的多難聽。」長英二度不高興。
老大一講,幾個孩子都閉緊嘴巴不嚷了,除了馬蹄發出得得聲之外,頓時空氣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
「自己弟兄該幹啥就幹啥,何必客氣。」
「先別高興,」長英插嘴:「不信賭一賭,拴柱哥在咱家不出五天,爹不是送去百貨店裡當學徒,便是糧棧當小夥計。」
「爹呢?」
「大嫂子好。」
「四丫頭,」長福又回頭來,十六歲的孩子,裝得一副老氣橫秋大哥派頭:「妳就只知道玩,沒聽爹常常談起,他九歲就在俄國人開的麵包店當夥計,天不亮推著車子送麵包,手腳凍得裂開一條條口子向外流著烏血。」
街上已經有了行人,都是大皮衣、皮帽、厚靴。有的便用口罩和風鏡。
王本元禮貌的打了個招呼,便領著拴柱子和一大群孩子,拉風門,掀開棉布門簾,走進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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