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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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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八

第一章

「老太太,」叫做少麟的男人開口了:「不是懶,實在忙啊。我最近和日本朋友開了一家牛奶糖工廠,裝機器、招工人,簡直忙得馬不停蹄。」
當王本元和拴柱子離開後院的時候,看見除了佛堂那盞小紅燈和老太太房中有燈光外,全院黑漆漆的,都已經入睡鄉。
他同王本齡開玩笑,王本齡那張缺乏表情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向王本元敬煙,王本元卻拿了一支,並為來客點燃。
那張方型大黑臉抬起來了,可能外面冷的緣故,面色在微黑之中透著紫,微皺著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拴柱子。
「去吃飯吧。」王本元向拴柱子一招手,拴柱子如釋重負的下炕穿鞋,隨在他們身後。
「對啊,還是小長壽聰明。」王本元笑著繼續講下去:「有一天武松對關二爺和穆桂英說,他家裡有一個寶貝……」
「不會啦,少麟買了部轎車,裡面放了毛氈,到這裡不過幾分鐘,」她抬起雪白的手腕,看著金質的方型手錶,略一沉思:「住的這末近,又有汽車,半年多才來看您老人家一次,實在不好意思。」
「我說。」
「爹,叔叔,吃飯了。」
這兩片嘴唇不像爹那麼厚,也不像爹終日閉得那麼緊。似乎爹從來不會說故事,不知他小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個叔叔常從山東來,說一大堆故事。孩子的腦海中,他們的爹是個不會說故事的人。
「十七畝三分五釐,我把地契放在舅舅那裡。」王本元說得很順溜。
「是啊!」王本元很高興的接著說:「還是我給你弄成地倒穩妥。」
「我第一回來關東的時候,也睡不慣這末熱的炕,感到皮都被燒焦了,睡久了,不熱還不過癮呢。」
「這家人完了。」
「一共買了幾畝。」
「噢!」
「什麼寶貝?」小長壽急著問。
「這裡外國鬼子才睡床,人家房子中有暖氣。」
「拴柱子你是不是想留下來?」王本元問:「你要有意我就和本齡說。」
「小五十的人了,還沒學會啊。」
不知什麼時候,長英悄悄的進來,悄悄的喊:
「說嘛,爹快要回來了。」長美催促。
「城裡也會發財?」拴柱子問。
「爹!」
「不!」拴柱子聲調很堅決:「我還是去鄉下翻弄泥巴!」
關外的冬日真夠短的,下午不到四點,屋子裡和*圖*書便很暗了。
「該睡了。」王本齡說。
「我不要。」王本齡緩緩的說。
「來過了,屁股也沒坐熱就走了。」又勾起老太太一大堆話:「越來越奇了,兩口子沒有孩子,要花錢買個大小子,我不准,劉家在山東沒出五服的姪子很多,為啥不過繼一個,想去抱人家的孩子。既然不是自己奶大的孩子不親,就應按著老規矩來。再說,憑著幾個錢,拆散人家母子,這是傷天害理的事。」老太太說著說著有點氣:「我把她數落了一陣子,她哭哭啼啼回去了。」
本齡沒有理會,繼續向屋裡走,本元已著了鞋子迎出來:
「剛才來的是啥人?」
「大哥,我又來啦。」
忽然王大嫂在佛堂中用不高不低的聲調,歡呼著:
隨在她身後,是個中年男人,穿了大衣,脫去大衣,裡面是厚呢料西裝。團團的臉上,戴了金絲眼鏡,一手提了黑漆烏亮的大皮包,一手拿上鑲著銀手把的司蒂克。先是一陣哈哈大笑:
少麟沒有理她,移移臀部同王本齡坐得近了些。
「孫猴子。」小長壽聽懂了:「是孫猴子。」
這句話就像唐僧的金箍咒那末靈驗,一個個閉緊嘴巴,下炕找鞋。第一個先跑出去的是長福,接過父親那輛破腳踏車,向裡院推。
「先說我的。」
「好吧,」王本元笑了笑:「叔叔一點也不偏心。」又是老毛病,先燃著半截香煙,吸了一口,想了一大陣子,孩子們等得張大了嘴巴。
「妳穿的這麼薄也不怕冷。」
「他舅也真是個死木頭,」老太太又插嘴:「不管有事沒事,都懶得打封信來。」
兩人說完了,臨出門來,少婦特別回過頭來:
「爹回來了!」
王本元和拴柱子攤開被子睡下,炕燒得太熱了,拴柱子有點不習慣,不住的翻身。
飯仍擺在老太太的屋子裡,只擺了四雙盌筷。老太太,王本齡,王本元,拴柱子上了炕。王長英同王大嫂站在地上俾候添飯,其餘的孩子可能在對面屋用餐,但聽不到一點聲響。
「也許大妹子年紀大了,需要個孩子。過繼嘛,離著老家又遠。」王本元邊吃邊同老太太聊著:「他家姪子們也不一定飄洋過海到關東來,大妹子也許有她的苦處。」
「也是同鄉,原先他爹就是一頭一頭奶牛慢慢發家的。和*圖*書
吃的是高粱米飯,王本元端起飯盌的時候問:
「當初我想買果園,」王本齡慢條斯理的說,並聳著又肥又厚的鼻子,可能受寒不透氣:「這個打算是因為認識一位煙台大同鄉,他在家有幾片薄果園,說收成好很賺錢,等我把錢匯出去又給你寫了信,覺得有點不對勁。蘋果是洋玩意,煙台有錢人多,吃得起。像咱那個地方,只能吃吃地頭上的老秧子瓜,打麥場邊野生的杏子桃子,誰肯糶了糧食買個蘋果啃。」
「是啊,」少婦隨著丈夫話尾:「少麟啊專愛同外國人一起做生意,以前是白俄,現在是日本人,他們太精了,凡事又不肯馬虎,可苦了少麟。」
「在老家我都睡床。」
「家裡的人都好吧?」王本齡一屁股坐在炕沿上。
買地的事,就談到這裡結束,接下去又是老太太同王本元兩個人對話,王本齡坐在一旁,一聲不響。
「謝謝。」老太太下了炕,只送到佛堂。
「啥苦處,」老太太不同意這種說法:「水流千宗歸大海,老了還是回山東老家,他們有多大歲數,多少年都淌過來了。」
這時少婦也脫去大衣,裡面是閃緞旗袍。老太太愛憐的說:
老太太牙齒與胃口不錯,吃了兩盌。王本齡悶聲不響的吃了四大盌,等他們吃完,王大嫂王長英撤去桌子,才回去吃飯。
他們一直忙了一個多小時,把屋內爐子的積灰也清理乾淨了,便到王本元的房中來,扭著王本元說故事,並紛紛的點題目。
「說穆桂英。」從廚房中溜出來的長美,也有意見,很在行的表示:「從穆桂英掛帥開始。」
屋內又沉入靜寂,停了許久,王本齡才慢吞吞的說:
「是啊,」少婦又看腕錶:「不管是日本人還是白俄,他們最守時,是得走了。」
「也是,也是啊。」
「先……」
「這,我就不懂了,咱們是兩代老交情,你又不是沒有現金,聽說又準備起房子。其實啊,收房租,能賺幾個錢,咱們要是外人,我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深。怎麼樣?說句乾脆的,嗯!」
「你們二叔呢?」
六點多鐘,孩子們紛紛回來,長福脫去整潔的制服,換上半截子棉襖,揮動大斧子在院子劈柴。長美和長祿弄來一堆火,烤結凍的壓水井,等裡面的冰化了。hetubook.com.com重新倒進一瓢溫水,開始壓起來,壓滿一桶水兩人便抬進廚房。
「先說我的。」
「不行,不行,」長美長福異口同聲的叫:「叔叔騙人,叔叔騙人。」
「我——我,」長壽把兩隻胖腳蓋在被子裡大聲嚷:「我要聽孫猴子大——大鬧天宮。」
王大嫂不大愛講話,卻異常能幹。她率領女兒長英打掃房子,擦拭新搬進去的一張桌子和椅子,然後生火燒炕,又為王本元抱來一套被褥和一條半舊的俄國大毛毡。
「——」老太太又開始呼嚕呼嚕吸水煙:「本齡,幾點鐘?」
「稀客,稀客!」
談了一大陣子,突然少麟大聲一叫:
「老太太,那天您老人家要去看姑奶奶,打個電話來,我著汽車伕開車送您去。」
「你啊,就是這樣,生意一忙,就管頭不顧尾的。」太太愛憐的用那雙小眼睛鉤了少麟一眼。
王本齡脫去手套,扭轉視線,注視那雙紅蘿蔔似的又粗又短手指。這時住在院子裡的工人、洋車伕、馬車伕,都紛紛回家。車鈴聲、馬嘶聲、老婆叫、孩子吵,加上菜下鍋沙沙聲,盌盤響聲,鬧成一片。唯獨西屋這間房子中,分別了快兩年的堂兄弟,一位再三審視自己的手指,一位吸著短短煙蒂,本來沒生火爐有著寒氣的屋子,現在連空氣都快結冰。
「快說嘛!」長壽急了,尖起小喉嚨又叫了。
「老太太,咱來給你老人家請安啦。」撒的是京片子,尾音卻帶山東腔。
他見過旅館房間裡用的都是六十支燭光燈泡,還有車廂中電燈的強度,以及路燈映著積雪都如同白晝。五支燭光的燈泡暗得幾乎分不清十步以外人的鼻子和眼睛。
「不對,不對,穆桂英是女生嘛。」長美先挑眼。
「大妹子呢?」
院子中有腳踏車鈴聲,長福伸頭向外一望,很緊張的說:
王本齡便直接向西屋走來,到了門口,幾個小孩子正從裡面向外跑,看見本齡忙站住,齊聲叫:
王本元一看風頭不對,隨聲應著。
菜同中午差不多,一盤炒黃豆芽,一盤燉豆腐,一大盌五花肉煮大白菜,只看見滿盌白菜很少看到肉星兒。
「我看還是來賭一下,誰贏先講誰的。」
「——」王本齡低著頭吃飯,沒有表示任何意見。
「謝謝。」王本齡好乾脆:「我不要!」
「這和圖書是筆送上門的好生意,咱們的交情夠,我才親自來。」
棉布門簾一掀,進來兩個人,拴柱子觀得眼前一亮,走在前面的是位二十多歲的少婦,穿了水獺皮領大衣,帶了桶形長毛帽,臉兒口中泛紅,眉描得又細又長,眼睛不大卻黑眼珠多,白眼珠少,顯得很靈活。臉龐已經夠白夠紅的了,兩腮卻塗上杏黃色的胭脂,掀動著小巧嫣紅的嘴巴說:
「說說,」王本元用手抓抓短短的頭髮:「怎麼說呢?你們四個人,要說四個不同樣的故事,我這當叔叔的真為難啊。」
「好,好!」王本元比在後院裡輕鬆多了,沒有一點長輩架子,先掏出手帕擦擦嘴。所有孩子們黑溜溜的雙瞳,集中在那鬍鬚刮得淨光,兩片薄薄的有許多細細紋痕的嘴唇上。
少麟略微一怔,立即又笑起來,笑了一陣子站起身:
骰子放在被褥子上,雪白的骨頭,刻著紅色的點子,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伸手。王本元臉一紅,伸手又把骰子收在棉袍口袋裡。
拴柱不由自主的將身子往牆邊移了移。看進來的這個人,同王老太太差不多,身材粗矮,著了一件褪色的布面老羊皮大衣,黑棉褲,一雙大毡靴,靴底用牛皮補過,沾了不少灰垢,整個身型,加上又厚又笨重的衣服,粗腫得像口大水缸。
「你說關二爺。」長祿先開口。
「——」本齡沒有表示意見。
孩子們低聲嚷成一片,王本元忽然有了主意,從口袋中摸出三個骰子:
「老太太,真對不起啊,本來想陪你老人家多聊聊,」他也有看錶的習慣:「我還同鈴木次郎、席爾德林、伊格拉地、諾瓦特魯斯基約好了去皇家跳舞。」
「這是九孔橋李家的孩子,跟咱們有點遠親。」王本元又為他們介紹。
接下去還是兩口兒一搭一檔的談著,老太太很用心聽,王本齡毫無表情。
「果園,啊,」王本元一怔,忙接著說:「我一看果園不成,我給你變成地了,年景不好,上地當鹼灘賣。」王本元說得很自然,眼睛卻不向拴柱子望。
「在西屋裡。」長福道。
「炕太熱。」
「不能偏心。」又是長美提抗議。
「——」王本元又吸了幾口煙,故意拖時間:「三個人便一道去看寶貝,你們猜是什麼?……」他環視所有的孩子:「這個寶貝可不得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生了一對火眼金睛,手持金箍狼牙棒,能一蹦十萬八千里……」
「那片果園,樹苗也種活了吧?」
「糟了,看到老太太一高興,把正事給忘啦。」
「別鬧,先教叔叔講嘛。」長壽最好打發,只要有故事聽就好。
老太太飯後興致很好,又問來問去。還是些家鄉情況。當王本元提起家鄉去年大澇,今年又大旱,種莊稼的人可苦透了。半天沒講話的王本齡問:
「本齡兄,我現在為了專心經營工廠,想把九十多頭乳牛出手。便宜不出當家,我賣給你,你是內行,隨便報個價錢。」圓圓的臉上堆滿期待的微笑。
這對夫妻走了,在暖暖的屋子裡,留有刺鼻的香水氣味。
「我就喜歡外國鬼子那份精明勁兒,精明對精明,一切明算賬,才不會吃虧。像咱們中國人啊,尤其山東老憨,十腳踢不出一個屁來,說也說不明白,算也算不清楚,簡直是『無可奈何』,」他用手拍拍王本齡,王本齡一躲閃:「本齡兄,我說的對不對?」
「從前的時候,有一個人叫關二爺,天天愛趕集。趕集趕得多了,認識了兩個好朋友,一姓武叫武松,一姓穆叫穆桂英……」
「我愛聽武松打虎。」剛劈完柴回來的長福,臉兒紅得像蘋果。
進了後院的屋子,因為有火爐,比西屋暖多了,王本齡立即脫去帽子,露出花白的短髮,脫去大衣,裡面是對襟中式棉衣。王大嫂站在旁邊,接去脫下的衣帽。
王大嫂在下午的時候,便把王本元和拴柱子安排在第四進院落裡一間空房中,那間房子房客才搬走一個多星期。
「因為交情夠,我才不要。」王本齡那張臉仍看不出屬於那種路道。
王家只是把中間佛堂和廚房裡的五支燭光電燈打開。五支燭光,比起豆油燈亮多了,可是經過接觸到都市文明的拴柱子看起來,便暗多了。
「老么,」長美低聲嚇他:「小聲一點,別教奶奶聽見你大叫大吵。」
「可能是嘴型關係。」長美想:「要不,每逢說話說得太多了,奶奶總是說,長美啊,看妳那兩片嘴唇,薄得像紙,睡裡夢裡也話多。」
「怎麼啦?」王本元問。
向老太太問好之後,又同王本齡、王本元寒暄,然後坐下來,掏出金光閃閃的煙盒,向王本齡敬煙,王本齡搖搖手。
「老太太,好哇?」完全是大蒜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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