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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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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第二章

突然,車外傳來槍聲,尾音拖得長長的異常淒厲,又害怕又好奇的拴柱子忙用嘴呵著熱氣,抹擦出一片透亮的地方向窗外張望。
兩個老頭兒坐在靠近車門口,在車廂中仍戴了皮帽子,長長的獸皮毛,遮蓋了整個臉,只剩下一張嘴,含著長長的煙袋,噴著濃煙。兩人很少說話,一袋接一袋,點火的時候兩個銅煙鍋對在一起,巴答巴答一陣子,便吸著了。
他不想再打量對方了,調整了一下坐姿,順便又向對面那個年輕人望去,年輕人也正用亮得怕人的大眼,對他張望。兩人的視線如同火燫碰上火石,嚓的一聲,發出了火光,嚇得拴柱子忙將視線收回。心「咚咚」跳著,他想不透對面這個年輕人,為什麼常常盯著別人。
這一笑縮短兩人間不少距離,拴柱子那張平常缺乏表情的臉上,也有了笑意,他清清發乾的喉嚨:
來人用力把門推上,一直向前走,到了拴柱子面前停下來,毫不在乎的在車廂中,拍打身上的積雪。雪花拍去了,拴柱子看清他穿了件又髒又破的老羊皮襖,圍了醬紫色破舊毛線圍脖。黑棉襖,棉花用得太多,粗得像兩條裝滿了高粱米的口袋,小腿上裹了灰毡綁腿,著了𩌗鞡。那雙牛皮縫製而成方不方成圓不圓的𩌗鞡外面,沾滿了雪也沾滿了污垢。
現在他用額角抵著冰冷的玻璃,向外望去。一片白得出奇,白得耀眼的原野,看不見山崗、叢林、屯子。除了掛滿積雪的電桿子合規合矩的豎在鐵路旁,似乎沒有別的物體,似乎整個宇宙被埋在雪裡。
雖然是三等車廂,卻有著隔間,每間兩排硬木板椅子。木料都是上等杉木,漆成白色,仍然看得出裂縫和刀斧痕跡,顯得粗糙拙笨,可能是由中東路上淘汰下來的陳舊車廂。
拴柱子正在思索間,對面的老頭兒彎下腰來,用力扯緊𩌗鞡上面的皮索,然後又坐正,重新繫緊紮腰。發現拴柱子正對他望。老頭兒笑了,佈滿花白鬍鬚的嘴唇張開,露出雪白整齊的一和圖書排牙齒,發著白森森的光亮。這是一副老年人少有的牙齒。
「老疙瘩,快關門。」
「大概是『大青龍和小白蛇那一夥』。」
拴柱子想:他不是個窮人,不是個壞人。當然不會看上抱在胸前的破被子、破褥子。更不會猜到口袋中還有五塊錢。既然對方不在意這些,還一個勁的看,一定是這身打扮,毡帽頭、棉襖、棉褲、棉襪子、棉鞋,沒有一點皮貨,與當地的人們不同。
「老疙瘩,」對方透著很親切:「你到『前郭旗』啊?」
自從這個人上車,拴柱子一直沒有看清他的臉,大皮帽加上圍脖,坐下來時,只露出紅紅的鼻頭。接著連紅鼻頭也埋藏在手腕裡。
年輕人帽子戴得很低,耳扇遮起大半個臉,也看不見眉毛,嘴上戴了絨口罩,只露出一雙眼。拴柱子對他一望,立即把眼線移上灰濛的玻璃窗,他感到那雙眼太黑,黑得像萬丈深潭。又太亮,亮得像幾十支火把。拴柱子搜索記憶,從沒有看到如此黑亮的一雙大眼,而且看人的時候,如同利刃,直向心窩裡挖。
現在六匹馬一偏馬頭,向著車站的左側方向飛馳。馬蹄翻起積雪,如同在狂風捲起濃霧,漸漸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但另一陣濃霧又從後面繼起。是來自車站的保安隊,有三十多匹馬,每人都在右臂上掛了又粗又短的馬槍,鞍旁掛了叮噹作響的馬刀,追了過去。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對方沒有反應。拴柱子想可能他又睡著了,車廂中的暖氣,很容易誘人入睡,偏偏就是自己睡不著。
拴柱子發現對方是個老年人,又坐得如此近,不禁產生了一點親切感。他感到人們上了年紀,都樂於助人,脾氣兒隨和。現在終於找到一位,可以問郭爾羅斯前旗還有幾站下車,好做個準備。
車在站上停了一個多鐘頭才開,坐在門口的兩個老頭兒低聲聊起來。
他看不懂站牌,他聽不見站員在狂風怒號的月台上喊了些什麼。火車又開始前進,拴柱子看看車廂和*圖*書中,連自己只剩下四個人。
如果他是個中年人,在這種情況下,早已閉上眼睛假寐,或者想些別的事物。但他只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瞪大一雙眼,東張西望一陣子,最後毫無意識的落在對面椅子上的行李捲。
拴柱子怔在剪票口,阻住了後面的旅客,被人用手推開,王本元大聲說:
他忙將頭部抵著玻璃窗再向外望,先是一團灰灰的影子,從車門口一躍,正巧跨上一匹大青馬的馬背上,隨在其他馬匹後面向前飛跑,經過拴柱子的窗前,似乎知道拴柱子正向外面望,還向他搖了搖手,拴柱子看清楚了,是剛才同他談話的那個老頭兒。
拴柱子第一次聽見有人坐火車,沒選擇那個站下車,他想對方可能沒打票,隨時準備被護路巡警趕下去,好容易找到一個和氣的旅伴,偏偏是個「混混」。他真想為老頭兒補張票,出門在外,總會遇到困難和手頭不方便的時候。
離開王家大院,喊了部馬車到火車站,臨出剪票口,王本元拍拍拴柱子的肩頭:
聽聽火車,鐵輪急驟的壓擊著鐵軌,現正在兩站的途中,不是快停車的樣兒,這次停車,一定得張口問,不能冒了站。
火車轟隆,轟隆響著,一站與一站之間相距很遠。車停了,有人下車,車廂門灌進冷風,夾雜著像豆粒般堅硬的雪粒子,幸喜坐在門口的人,忙用力推上門。
年輕人不知什麼時候把皮手套脫下來,一隻手拿著,另一隻手鬆散的搭在扶手上,手指兒又細又長,還戴了個玉石板指。皮膚兒嫩薄得看見一條淺青色的血管,那雙手兒生在男人身上,過於纖巧了。
窗外雪地中,有五六匹馬,其中四匹騎了人,兩匹馬鞍空著,飛快的隨著火車奔跑。
從外型看,對方身材並不高大,也不知道他的年齡。門口的老頭兒曾喊他「老疙瘩」,可能年紀很輕。拴柱子有點弄不清楚,一個年輕人,走路怎麼拖泥帶水的,一點也不俐落。
這是列從長春開往白城子的火車m.hetubook•com•com,在長春上車的人並不太多,經過萬寶山又下去了五六位,拴柱子看了看車廂中,乘客越來越少了。雖然車廂中乘客並不相識,內心中卻希望越多越好,那怕像關內膠濟路上那麼擠,在人擠人當中,可以沖淡心中的孤寂和懼意。
接著又是一陣咳嗽,又吐了兩三口痰,才再圍上圍脖。一條腿放在椅子上,一條腿伸在地上,倚著車窗與椅背角,再度休息。
年輕人忽然嘆氣,拴柱子怕他張開眼,忙將頭部扭轉過來。過了許久,對方沒有聲息。他又裝著不在意的樣兒和存著太多的好奇,再望過去。
拴柱子看他跌下躍起時,大氅被風吹得飄起來,裡面有著黑色的九龍帶,一支二把匣子把上繫了紅綢,插在九龍帶上,那個人就是坐在對面隔間的年輕人。
這次出門,行李是表叔捆的,並塞給拴柱子五塊錢。那張黃黃的瘦臉沒有一絲表情。長福長祿他們都去上學了,只有長英送他到第二進院落,並叮囑他常來長春玩。
「快上車吧,說不定過幾個月我也到郭爾羅斯前旗。」
人在寂寞孤獨無聊時,愛向車窗外張望。熱氣在冰冷的玻璃上越積越厚,像一層冰,非用嘴呵幾口暖氣,無法擦出一個半透明的小孔。
「乒!」
車在站上停了,上來二十多個著了黑大氅的巡警,對每個乘客盤查,並不住的用「媽拉巴子」「忘八犢子」口頭語罵著。
「沒想到車廂裡有兩個『紅鬍子』。」
「不,我是到『郭爾羅斯前旗』,」拴柱子說著有些扭嘴的奇怪地名,為了怕對方聽不懂山東腔特別加以解釋:「就是,就是和扶餘縣隔著一條松花江的『郭爾羅斯前旗』啊。」
正在驚疑間,又見一團黑影躍出車廂,但沒有騎上馬背。是馬的臀部末端,被顛了下來。誰知身子還沒有完全著地,便抓緊馬尾,居然向前衝躍,安安穩穩的坐在馬鞍上。
雖然臨走的前晚,向老太太告辭時,老太太有意把拴柱子留在長春,讓兒子王本齡給www•hetubook.com•com他找份工作,拴柱子卻一個勁的搖頭拒絕了。
離開大城,拴柱子覺得無比輕鬆,大概郭爾羅斯前旗不會像長春那麼繁華。拴柱子希望從小沒見過面的表舅,仍是個莊稼老土,不是穿了洋服拿著「打狗棍」的文明人。
他張大眼向更遠處望,雪地連著灰濛濛的天。剛擦的小洞又被車廂中的暖氣積成了霧,白濛濛也灰濛濛的分不出是新霧還是窗外的景色。
「老大爺,請問你,到郭爾羅斯前旗還有幾站?」
拴柱子想了很多,覺得有些好笑,其實在火車上各行各業都有,為啥那麼好奇。
「——」拴柱子噙著淚水點點頭,他覺得離家之後王本元是唯一的親人。雖然他賭光那卅元大洋,但一路上仍沒有缺吃缺用,虧待人。
已經快看見站上的揚旗了,車廂中又灌進來一陣冷風,原來車門已被打開,拴柱子回頭看時,那個老頭兒和年輕人不見了。
「剛才應該攔腰抱住他們,領筆大賞。」
火車已經減速,並發出剎車吱吱聲,那個坐在對面的年輕人也站起來了。
他將雪打乾淨了,向拴柱子的行李一指,拴柱子本能的將行李拖過來。對方一屁股坐下去,並把那雙髒腳也提到椅子上,雙臂環抱著膝頭,頭部伏在上面,像是睡覺的樣兒。
「出門在外,嘴頭子上甜一點,勤快一點,別真的冒了站。」
「表叔,」拴柱子含著淚水熱切的嚷著:「可別說著玩啊!」
「老疙瘩,你大概是個睜眼瞎,看不懂站牌,我來告訴你,」他很有耐心說下去:「到前郭旗還有三站,這一帶都是一抹平川,沒有山,也沒有土嶺。不過,前郭旗站很好認,你先看見車站前一個上粗下細像個葫蘆似的煙囪,那是發電廠,在發電廠後面有座高土堆,人們叫它山,你只要看清煙囪,看清土堆下車便沒錯兒。」
坐在對面隔間是在前一站上車的年輕人,戴了貂皮帽,狐狸腿大氅,雪亮的長筒馬靴,混身顯得很輕巧靈活,不像門口那個老頭兒那麼臃腫。
他知道和圖書這份難得的好意,不知為了什麼,他怕看那些寬闊的馬路,高得頂著天的大樓,來往的各型車輛,穿著華麗滿嘴嘰哩哇啦所謂城裡人。這一切對他如同相隔萬里重洋,又像被懸上半天空,沒有一點攀依,那怕是一根高粱稭。
車廂門嘭的一聲被推開,呼呼的先進來不少冷風。一個人滿身是雪如同棉花似的,跌跌撞撞的進來,坐在門口的一個老頭兒,移開煙袋,大聲叫:
可是拴柱子還沒有開口,老頭兒又講話了:
拴柱子正要向老頭兒道謝,老頭兒迅速的站起來,向車廂門口走去,腳步輕快,不像剛才進來的樣兒。
車又停了,年輕人挺直腰,向車廂門口一望,其實他什麼也沒看見,門關得緊緊的,他自言自語的說:
現在他下了決心,不再用眼睛去招惹那個年輕人。這時坐在對面椅子上的乘客,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背部弓得像個大蝦,喉嚨如同呼呼拉拉的大風箱,慢慢的直起腰,吐在地板上一口灰色的濃痰。在他拉開圍脖吐痰的時候,拴柱子看見他尖瘦的下巴,青紫色皮膚和花白的鬍鬚。
「車要開啦。」王本元催促他上車,並沒有肯定的答覆他這個問題。
「到了王府站了。」
越怕越叮囑自己不要看,一雙眼彷彿變成不聽話的頑皮孩子,明明不准出門,又偷偷溜出去。拴柱子又怯怯的一望,對方像是閉目養神,大眼圈上,兩排又黑又密的長睫毛。在眼睛四周,露出白中透紅的皮膚,拴柱子很聰明的想:「這個小夥子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養得一身細皮嫩肉,大冷天,在外面跑個啥勁,有清福不知在家裡享。」
「還是留著腦袋瓜兒過年吃餃子吧。」
「我知道,」老頭兒並沒有笑他,很有耐心的對他說:「郭爾羅斯前旗,是蒙古人叫的地方,我們都叫前郭旗,其實是一個地方。」
「不一定。」
就這麼迷迷糊糊上了車,迷迷糊糊離開長春,結束了半個多月住閒的日子。
「老大爺,你在那裡下車?」拴柱子希望與對方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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