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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花江畔

作者:田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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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六

第七章

臨來的時候,大妮叮囑了又叮囑,要等她,同去扶餘縣辦年貨,別戀著外面,遲遲不回。
第二次是到大妮他乾爸爸家過年,曾同屋子吃飯,那天縐著眉頭,沉著臉兒,不和別人搭腔,一副冷冰冰的樣兒。記得在回程車上他向表舅說碰到小白蛇,表舅制止他胡說,大年初六就發脾氣。
「為甚麼?」
現在他感到肚子有點餓了,莊稼漢吃慣了早飯,太陽一冒紅,便像自鳴鐘似的,咕嚕咕嚕響起來。
「表大娘。」拴柱站起來,恭恭敬敬的喊著。
拴柱漸漸有些醉了,胸中不但感到像火燒,而且想起家來,包括了山東和郭爾羅斯前旗的家。
「對!」這一次他一拍大腿:「看我這腦筋,簡直成了鋸木廠裡的渣子,剛才還大嚷大吆喝,不准表侄提以往的事兒。」接著一舉杯子:「奶奶的,喝!」
大車經過王二虎的煎餅舖,門關得緊緊的,看得出來,還沒起身,還沒有生火。
「——」小媳婦看了他一眼。
他回頭一看,小街附近有家煎餅舖,半圓型紅布條流蘇的招牌,看起來特別親切。
「她同柳子上扯了,來投奔我。她是我的救命大恩人,沒啥說的,得收留她。到了後尾——她——她不嫌我年紀大,我呢………也就………」平素豪邁的王二虎,在晚輩面前,談到這些事兒,照樣吞吞吐吐說不出口。
王二虎從炕上下來,大手按著拴柱的肩頭:
「又不是外人,」王二虎拿出主意:「包餃子吧,要不要我幫忙?」
「上炕,上炕,不是外人,陪陪表侄子,他難得到三姓來。」
拴柱不願打擾他們的好夢,連牲口都不大聲吆喝,車輪輕輕的緩緩的輾過了王二虎的店門前。
「——」小媳婦一裂嘴,笑起來,紅嫣嫣的唇縫中,露出像糯米般的牙齒。
「我在教訓孩子呢!」王二虎不以為然的瞪了瞪牛眼:「要他好好的開荒植地,別這山望著那山高。」
「你啊越幫越忙,還是陪表侄在前面拉咶。」
「你還不兇,在北大荒,曾經………」
「表大爺。」順手把蓋頭蓋臉的大皮帽子取下來。
「大叫大吆喝的,是不是喝醉啦?」小媳婦端出熱和_圖_書氣騰騰的餃子,並散發出大白菜和鮮肉香氣。
「拴柱。」小媳婦坐在炕沿上,拿起王二虎的杯子:「沒有好菜招待,我敬你一盅。」
「——」拴柱糊里糊塗喝了,小媳婦卻只抿了抿嘴唇:「剛才你表大爺說得很對,做人要安份,望你很快的成了大糧戶。」
「你不認識你表大娘?」王二虎看拴柱楞頭楞腦的樣兒。
「坐!坐!」她忙讓坐,接著向王二虎一𠴂嘴。
他穿了一身黑色的棉襖褲,剃了個青蘿蔔般的光頭,濃眉毛、獨眼、紫臉、獅子鼻。大嘴巴上唇刮得一抹青,絡腮鬍也也沒有了,顯得年輕了十幾歲,挺結棍挺俏皮。
王二虎夾了一筷子又厚又大的羊肉,填到嘴裡,用筷子指指廚房,聲音壓得很低:
三姓是出木材的地方,甚至街上所有房屋,大都用木料蓋成。昨晚臨睡前,大車店的掌櫃,特別叮囑:
「看你,弄啥招待表侄啊?」
「炕上坐吧。」
「那丫頭能幹,不像她娘軟塌塌的,也不像她爹一腳踢不出屁來,是個好幫手。啥時候成親?」
「還不是鄉親們幫忙。」
拴柱起了個大清早,要套車回去,店東勸他等雪停一停,他不肯。昨天王二虎夫婦留給他的印象太深,一絲甜意和眷戀情緒在他內心的暖房抽芽。他忘不了松遼平原上的一個煎餅舖裡,還有位紮了大辮子的山東大妮,日日夜夜盼望他回去。
「看見你表舅,就說我問候他,上了年紀的人,身板兒要緊,勞累一點沒關係,酒可不能喝得過量。」
她看見拴柱,非常陌生。手在圍裙上擦著,嗔怪王二虎:
「小伙子,」王二虎把桌子一捶:「記著,你已摸上正路,要走到底。天地下,黃金都比不了泥巴塊,黃金有用完的時候,泥巴塊只要勤翻勤弄,年年給你個豐收穀滿倉。吃不愁,穿不愁,不必耽驚受怕,不必看人家的臉色。」
「回總得回去,」王二虎兩眼望著桌面:「我答應把大青龍的屍體送回去。」
「各位客官,小心火燭。」
他計算著,讓牲口再歇一天,明格回前郭旗,算算回程,也得四五天。
「——」長輩談這些,https://www.hetubook.com.com拴柱不能插嘴,只有跟著舉杯子的份兒。
「當家的,」他突然又對著廚房吆喝:「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
放眼望去,比雪還要白的雪霧,籠罩著蒼鬱的山。
「我來運房柁子。」拴柱靦腆的說。
已有點酒意的拴柱,聽他這末說,同樣感到淒涼。王本元回家了,大車店的同鄉們散了,在鴻記煎餅舖,再也聽不到他們粗獷的笑聲。王二虎也是如此,要不是來買房柁子,恐怕一輩子也難見到,甚至連消息也沒有了。
拴柱剛想到這裡,忙暗罵自己:一個人怎麼可以忘本,要是沒有那片一腳踩出油來的沃土,那來的莊稼,那來的錢,那來的能力運木材、蓋屋、打牆,將來安家落戶。
在拴柱看起來,三姓的景色,要比郭爾羅斯前旗好。
「哇!」二虎一拍腦門子:「我全當你們認識呢!這是趙宗之的外甥,叫拴柱,這位,」他回手一指小媳婦:「這位……」
「當人家的爹也得有當爹的樣兒,不能老著臉皮,蹭回去,伸出手,全是老繭,沒有半個子,闖關東那有這種闖法兒!」
拴柱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用力推開風門。
拴柱一聽聲音,好耳熟。他忍著刺眼的煙氣,看看站在面前的店東。
「越遠越好,遠了家裡的人不知道我回過山東。」
「——」拴柱搖搖頭。
(全書完)
她很高興的走回廚房,拴柱望著她那穿了黑棉襖,青棉褲,細細的紮腿帶,白襪,小棉鞋,有些出神。他覺得這位小媳婦太面熟了。
這裡比起松遼平原,那種冬天時一望無涯的白,春天一片鵝黃,夏天一片慘綠,單調純一的色彩,來得迷人。
同炕的一位車老闆子低聲對拴柱說:「這裡常常有火災。」
拴柱還沒有上炕,二虎卻一脫毡窩頭,先上去。嗅嗅酒瓶口:
打府房裡走出一位年輕的小媳婦梳了光滑的巴巴髻,寬朗粉白的額前,飄著稀疏的劉海,眉毛眼睛很英俊,缺少女性那份柔和,高鼻樑下的薄薄的唇兒,帶有微微的笑意。
「你能喝多少,只管喝。和*圖*書你表大娘就是這點好,沒喝時,她相勸,等我喝開了,只管燙酒,從來不嚕嗦,打我的興頭,或者喝得不過癮。」
「他們都好吧?」
「幹啥?」二虎憨裡憨氣的問。
「等屋子蓋好,把娘接了來。」拴柱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
脫稿於五十八年六月二十九日臺北
他匆匆忙忙吃了十幾個餃子,灌了一大盌原湯,向王二虎和小媳婦告辭,說是還有事兒要辦。
「還是少喝點吧。」拴柱知道王二虎愛喝兩盅,卻不知道他迷戀到這種地步。
「謝謝表大娘的金言。」
王二虎看這位小表侄,一個勁的縐著眉頭,在思索。為了使他別老掉在悶葫蘆裡,清清喉嚨低聲說:
「拴柱,咱爺倆難得見這一面,還不知道那年那月再碰頭,多喝點。」
拴柱看了先是一怔,接著傻兮兮的笑了:
「他們也不敢見怪,男人總得有根脊樑骨啊。」一小壺酒他一個人喝光了,小媳婦像會算似的,又燙好送來一壺。
「——」拴柱的臉紅了。
他抬頭又向廚房望了一眼,緩緩的搖著腦袋瓜子:
「餃子還沒有下鍋呢,我看看你們還缺什麼?」小媳婦說完了,向拴柱微微一笑,代表了抱歉和失陪,又回到廚房。
「好!」拴柱明白對方所指的他們,包括了趙宗之以及所有的人。
「噢!你就叫她表大娘。」
關東的雪,每年都落著,幾百幾千幾萬年,沒有變樣的落著。
他未等拴柱舉杯,便先乾了一盅。扭頭一看,小媳婦還站在那裡:
「是你啊。」對方嗓門更加大了,激動的嚷著:「是你啊,做夢也沒想,咱們爺倆,在這裡碰面。」
「——」小媳婦白了他一眼。
這夜,又開始陰天和下雪。
雪帶來了足夠的雨水,豐潤肥沃的土壤,拴柱心裡愉快的望著天老爺所賜的大糧倉,那片看不到邊,看不到沿的沃野!
「我這算是『藉客搭局』,你不來,我只能晚上喝一盅。」
「表大爺,王江海這陣子混得………」
「別看我,天底下,勸人的話兒、風涼話兒人人會說,輪到自己就迷糊了。」
到了郊外,雪越和*圖*書下越大起來。
說完了,他用筷子,連環槍似的,夾了兩三個餃子放在嘴裡,吃起來。
「喝吧。」王二虎又向拴柱照照杯底:「這裡不像郭爾羅斯前旗,早上生意不多。因為沒有車站和糧棧,很少車老闆子起大早。中午晚上生意,就多起來,我喝醉了也不要緊,她一個人招呼得了。」
松木房柁子,足有五間房子那末長。這是主樑,前郭旗一帶的人蓋屋都到此地買木料。
「表大爺,過年後能回老家一趟嗎?」拴柱想和他結伴,去接老母親。
「看你,」小媳婦利亮的大眼,活像鉤子,鉤了王二虎一眼:「在咱們家裡,不提過去,過去早被西北風吹的沒有影子了。」
這是第三次面對面相見了,再也看不到那股殺氣,也看不到冷冰的樣兒,而是活鮮鮮,水靈靈挺俊拔的年輕小媳婦。
「客人來了嘛。」

現在拴柱信步走出大車門,結了冰的街道上,早上行人並不太多。
店主似乎習慣房中的濃煙和辣味,走過來嗓門挺大的問:
「吃吧,別涼了。」小媳婦把餃子挾在拴柱的盌裡:「餃子就酒,沒醉沒飽,年紀輕輕的,要多喝。」聽她的口氣,要比王二虎大七八歲,接近五十邊沿的老嬤嬤了。
「——」拴柱驚得嘴巴張得很大,他完全記起來了。他曾經見過她兩次。
「他老家是那裡?」
「老闆子,你想吃點啥?」
這時進來兩個人,是小媳婦過去招呼。王二虎只顧勸拴柱吃喝。
王二虎拿起空酒瓶,輕輕一搖。小媳婦便懂了,又去燙酒。
太陽出來了,雲霧散去,雪郊襯托著遍佈林木的高山,呈現出深藍色。頭腦單純的拴柱,也領會到三姓的「藍山白雪」奇異的景色。
拴柱到三姓已是第二天,大早起身後在大車店的馬棚裡,看看牲口,正在安閒的嚼著草料。然後到院子裡,審視昨天買回來的木材。
「聽說宗之和大嬸,很有意思把大妮給你。」
「別提他,過去的事都過去了,我連想都不想,你也甭提。」
拴柱知道所有煎餅舖都是一個形式,半面是炕,半面是方桌的條凳。他換到一條長凳坐下來。
「長清。」
「她娘家姓白,https://m.hetubook.com.com以前人家叫她小白蛇。」
「拴柱,」小媳婦很親切的喊著他的名字:「別聽你表大爺瞎說,他常常醉得像一灘泥,要喝,你就敞著坎兒灌,別教拴柱以為我挺兇的。」
「這樣做,算對了。」二虎滿口稱讚,臉上卻有一股陰霾,他又猛灌一盅酒:「人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隔我們縣有五六百里呢。」
店裡可能剛剛生炭,漫了滿屋子濃煙,辛辣得眼睛張不開。
第一次在火車上,看她紮了九龍帶,手提盒子砲,保護大青龍飛躍上馬的英姿,矯健極了,也怕人極了。
蓋房子所需要的「房柁」「檁子」……等等都買齊了,擠了整整一大車。
兩人送他到大門外,街當中。拴柱走幾步,便回頭看一看,兩人的衣著,安詳的神情,誰也不會知道他們曾有過不得了的過去。
「看你,也不介紹介紹。」
「孩子們不會見怪。」
想到這裡,他真端起杯子,向王二虎敬了半盅,王二虎卻逼著他全乾了。
王二虎提及小白蛇的過去,拴柱同時連想到柳子上與王江海結冤的事。現在郭爾羅斯前旗的保衛團已改組,王江海被留在隊上吃閒飯,白飯黑飯加起來,錢不夠用,到處欠債。老婆回娘家,小舅子不理他,天天醉在街頭上,說不定那天無人發現會活活凍死,他想把這些近況告訴王二虎:
「小傢伙,你算熬出頭了。」
餃子包得太精緻,太小。餡相當香,可以看出小媳婦的手藝實在不壞。
「大清早就准咱喝酒啊?」
小媳婦手腳相當伶俐,很快的便弄了四樣菜,燙了一壺酒,擺到小桌上,大大方方的對拴柱說:
「當初,我要是多在老家置些地,到了這個歲數,也該回去團團圓圓,抱孫子,抱外甥,曬曬太陽,享享清福。現在,得打頭幹起。」
「別看這娘們,兇得出了名,待我還真不賴,疼吃疼穿。她受過槍傷,治好沒多久,啥事都搶著幹,反而把我給慣得懶了。」他心滿意足的樣兒自斟自酌又是一杯:「你看得出,她很會治家過日子的樣兒,有時難免嚕囌兩句,都是為了我好。像我這種野馬似的男人,光有條韁繩和馬嚼子還不成,得弄個大銅菩薩駝著才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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