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安倍仲麻呂
十五
迄今為止，黃鶴算是那種內心究竟想些什麼，根本無人能猜測出來的人，他是個喜怒完全不形於色的人。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覺不到黃鶴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穩安靜地仰望太上皇，說：
「不見了！」黃鶴高聲驚叫，「貴妃不見了！白龍跟丹龍也不見了。三人全都失蹤了！」
雖說他唇角偶爾也會浮現微笑，但那微笑，也無法讓人理解黃鶴真正在想些什麼。
貴妃二十五歲。玄宗皇帝五十九歲。高力士六十歲。
「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聽你一說。如果你的話不討我歡心，馬上賜你死罪，明白嗎——」
不空和尚再度環視眾人後，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是。」不空點了點頭，在原地跪下。
你人在長安時，不是曾與不空和尚見過一兩次面嗎？
如此，或許我再也不能活著回到長安了吧。
冷不防——
彼時，我已四十三歲，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們都年輕。
總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筆寫了這封信。
大兄來到長安，和我成為莫逆之交，我記得是在天寶元年的事了。
日後，不空再
ｈｅtｕｂoｏｋ.ｃｏｍ•ｃom度行腳天竺，返回唐土後，便一直居住在青龍寺。對不空來說，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腳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將出發數天前，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那個沙彌恭敬地行了個禮，走至外面。
那巨大的音量，彷彿自腹部底層用力擠出。
一副剛剛才結束談話的模樣，不空佇立太上皇面前。
不久，有人發現守衛華清宮的兩名士兵死了。
不空和尚再度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不，應該說，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處呢？
是憤怒？
「是。」
不空和尚看來毫不畏怯。
雖說收信人是太白大兄，這件事卻和大兄無甚瓜葛，如果您讀到了這封信，大兄啊，就請您當作這是晁衡過度思念倭國所作的一場春夢，笑納下來吧。
「正是。」
回想起來，正是那時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應該也列席在座吧。
「就給你半刻鐘吧——」
玄宗太上皇沉著一張臉，坐在椅子上。
我想，不空和尚應該完全知情吧。不過，再如何追問，他應該也不會說出任何內情。
「護送貴妃到倭
和-圖-書國這件事，您有什麼打算？」「請下旨眾人迴避……」
走出房外的是我們。
稍事寒暄後，不空和尚對著一旁的沙彌說：
大家連忙起身，折回原來房間。
安史之亂那時，他也寸步不離長安，始終在青龍寺修行。
然而，不多時，我又將離開長安，到更偏遠的安南赴任。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說，「大家都忘掉此事。什麼都沒發生。任何事都沒發生過。貴妃已死在馬嵬驛。後來的事全是一場夢——」
有人進房報告，談話已結束。
大兄。
這兩種感情，似乎同時襲擊太上皇龍體，他漲紅著滿是皺紋的臉孔，高聲吶喊道：
結果——
如此這般，空海終於讀完了這封漫長的信。
約定半刻鐘已過，約莫又經過了半刻鐘——
我已覺悟，安南將是我終老之地。
黃鶴兩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內。
如今返回日本確已無望，我謹以倭語寫下此信，聊表遺憾之情。
不僅如此，不知何時，連黃鶴也自華清宮消失身影了。
翌年春天，宮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揮筆立就填寫〈清平調詞〉，交由李龜年吟唱，貴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歷hetｕｂｏｏk.ｃｏｍ.cｏｍ歷在目。
太上皇終於忍不住慍氣，臉上流露不悅神色。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來此處謁見玄宗太上皇呢？
此後四年——
兩人在房內，到底正談著什麼？帶著不安心情，我們在其他房間內等待。
是憎恨？
房內只剩玄宗與不空和尚。黃鶴、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暫退到房外。
「在場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根本沒什麼打算！」
然後，正如太上皇所說，事情就那樣擱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見聞。
黃鶴依舊盯著不空和尚，說：
我們三人幾乎沒有交談，只是偶爾嘆息或面面相覷，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談話結束。
我想，當時他已有五十四歲了。
話雖如此，我心裡掛念著的，始終是貴妃的事。
我並非想讓特定某人讀這封信。我只是想記載下來而已。因為只是想記載下來，所以才以倭國語言撰寫。
房內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黃鶴，加上高力士四人。
「讓眾人迴避？」
「不空，你有什麼事？」太上皇開口。
「太上皇，貧僧今日稟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聽完我稟告之後，若太上皇猶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怒氣難消，貧僧這條賤命，任憑處置——」
「貴妃已變成那副模樣，還能為她做什麼？貴妃她，貴妃她——」
「不空大師，你今天是冒死而來的？」
或許，我應該如此想，曾經令我死心的歸國之夢，因此事讓我又夢見了一次，其實是件幸福的事。
此時，貴妃已由丹龍與白龍攙扶，帶到其他房間。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議的事件，真是我的僥倖。
「沒錯。」不空毫不猶豫地回應。
喊畢，仿如病倒一般，整個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太上皇站了起來，渾身直打哆嗦。
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無法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那聲音是何等悲痛哀絕。
即使我們魚貫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覺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點。
「太上皇，請下旨眾人迴避……」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說道：
「我說完了。已經完了，一切全都——」
此外，若是其他人讀到這封信，如上所述，均與太白大兄無關，因是夢話，所有責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請明鑒。
沙門空海之唐國鬼宴 卷二．咒俑 完ｈtｔps://wwｗ.hｅtｕbook.ｃｏm.com
「太上皇指的是什麼？」
不空和尚說畢，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黃鶴。
從此之後，三人杳無蹤影。
「你到外面等一會兒。」
這樣的黃鶴，此時，雙眼正充滿著讓人一目了然的憎惡。
黃鶴從旁瞪視著不空。那時，我初次目睹閃爍著那般可怖眼神的黃鶴。
肅宗改年號為寶應元年，我又自鎮南之地返回長安來。
難道是貴妃或白龍、丹龍自華清宮逃走時殺害的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太上皇，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呢？」高力士輕聲問玄宗太上皇。
黃鶴見狀，悄悄走至藏匿貴妃的房間，查看情況。
「是，謹遵所言。」
寶慶元年 倭國使者 安倍仲麻呂 記於長安
玄宗太上皇聲音突然大了起來。
「呀，貴妃，貴妃——」
「完了——」
說畢，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舊話重說。
「你要說的話，這些人聽不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