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敦煌幻術師
十一
黃鶴用他黃濁的雙眼凝望著我。
他彎腰駝背向窗口走去。
接著，一段長長的沉默。
黃鶴，別走！
「也是。」
「玉環……」黃鶴喃喃說道：「你在石棺中醒來時，是如何難受、如何害怕啊？此時，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來時，攻擊我們的妖物們，都是你的恐懼情緒因我所下的咒而變幻成形的。」
「你去哪兒？」
不。
「高力士啊……」
「什麼事？」
「什麼事？」
那段夢幻的過往。
能夠出人頭地，至今我仍不敢想像，而深入牽連大唐王國的秘密，更是當時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我們為了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了過來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絕境了呢？啊，一切都是一樣的。
「我真的愛你呀……」
「——」
經我追問，黃鶴沉默了片刻。
為了癒合哀傷，結果所做出的行為，竟只帶來了更大的哀傷。
說來，我是來自遙遠嶺南之人。
「應該是吧。」
站在我眼前的，不過是個寒酸的老人。
正當我呼喚他時，「後會有期。」
此致晁衡大人 寶應元年四月 高力士謹志於朗州
https://www.hetubook.com.com
晁衡大人——
黃鶴所說的高興，究竟是什麼呢？是兩人今晚的長談？
我在心中吶喊——別走！
仔細端詳，說完這番話的黃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老上許多。
「葬身之地？」
剛聽他說了這麼一句，便看見他穿窗離去了。
再也不能說，誰對或誰錯了。任何人都錯。任何人也都對。所謂人，就是這麼回事吧。
在馬嵬驛途中所發生的事。
「黃鶴……」
人，是多麼愚蠢、多麼可憐的生物啊。悲哀這東西，竟一視同仁地同時侵襲著黃鶴和我。
我則是思念著遙遠的長安，卻在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結束罪惡一生的人。
「我知道。」
「——」
我看見黃鶴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一邊哭一邊喊著他的名字。
真是高興——黃鶴臨走前，留下了這句話。
「我的兄弟啊……」
那過往的日子。
黃鶴囁嚅說道。
手握權柄的皇上，會比天下人都來得幸福嗎？時時刻刻穿戴華服麗飾，被眾和_圖_書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貴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嗎？幸或不幸，無法用身份高下或權力有無去揣度。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了。
黃鶴臨走所留下的話，是否與此有關呢？
很長一陣子，我定睛凝視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內心深處。
我想，或許您也可能收不到這封信，祈願敬禱，此信能順利交到您手中。
一如燭殘燈枯，我這條命也快要走到盡頭。
我十分明白。
晁衡大人。
「黃鶴啊……」
我這樣想的時候，不由得對眼前這位滿佈皺紋、乾癟如猴的老人，湧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愛憐。
絢爛不已的歲月。
我在他身後追問。
我知道答案。
黃鶴任由眼中垂下淚珠，直看著我。
連當時的樂音，似乎都還迴響在我耳際。
「——」
人都是懷抱著種種擔心、遺憾，而突然於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結束生命的吧。
「還有一件事？」
燈台燭火，在黃鶴皺紋深刻的臉上通紅地搖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紅微光。
我的眼睛湧出溫熱的東西。
一縷幽魂般，黃鶴緩緩起身m.hetubook.com.com。
「高力士，你放心吧。」
「就此打住吧。」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在房裡，我和黃鶴默默對望。
「你最好不要知道。」
我也對著黑暗喃喃自語。
「你竟說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說你愛我？」
黑暗中，依稀可見那場宴會的盛況。
此刻在我眼前的黃鶴，也是一樣的。
「是呀，說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哪裡了。葬身之地……」
我坦然地點了點頭，同意黃鶴的說法。
「去我的葬身之地……」
那聲音溫柔得出人意表。
我看見黃鶴唇邊閃現淡然的笑意。
此話隨風消融於黑暗之中，隨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高力士啊……」
華清池的前塵往事。
我呼喚著。
如今，一切都已成為一場空夢。
我倉皇起身，步履蹣跚地趕至窗邊。
我如此喃喃自語。
燈火已愈來愈微弱。
黃鶴手倚窗台，「高力士……」他背對著我，呼喚說道。
「嗯。」
如今我所擔心的是，在華清池失去蹤影的貴妃。
一瞬間，黃鶴用驚訝的眼神望向我。
看不到任何人影。
唉，晁衡大人hｅｔｕｂｏｏｋ•ｃom.ｃｏｍ，黃鶴的可怕告白就這樣結束了。
黃鶴所說的，是我們彼此共度的這段時光。
「等你來？」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殺你的氣力了……」
「黃鶴……」
「真是高興……」
淚流滿面。
她和白龍、丹龍，還在大唐某處一起生活著嗎？
而您也無法回到倭國，成為必須在此大唐終結一生的人了。
黃鶴也為了無盡的憎恨哀傷，而虛度了一生。
這是我最後想對您說的話。
「放心？」
她還在人世嗎？
此後，我成為宦官高延福的養子，改姓高。
人畢竟無法在得知所有掛意的答案之後，才踏上黃泉之路。
我拚命睜開因眼翳而模糊了的雙眼。
兩三天內，我將走上黃泉之路。
「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來——」
何況你是遠自倭國而來、羈旅於此的異國之人。
你該會多麼懷念故國山河啊。
出於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愛憐的生物啊。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時，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黃鶴囁嚅道。
「我有一件事還沒辦好。」
從窗口向外望去，只見黑暗的夜色中，一輪西斜明月，微弱https://m.hetubook.com.com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黃鶴啊……」
「人，總有一天會死在旅途中，這是命。」
安祿山之亂時，遠走蜀地避難的事。
「黃鶴啊……」
一如黃鶴所言，不論何時撒手，終歸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也對自己的性命毫無眷戀。只有一股深沉的哀傷，淹水般浸漬著我。
「我必須為自己所作所為善後。」
李白作詩，皇上譜曲，李龜年歌唱，貴妃起舞的那場宴會。
晁衡大人，你也參加了那場宴會。
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然後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來了。
「即使不殺你，你這條命也不長了……」
「黃鶴啊……」
啊，黃鶴啊，黃鶴啊。
「黃鶴。」
幼時即被去根，為嶺南討擊使李千里所買下，獻給則天武后。
「真是高興啊……」
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恐怕無法撐到長安了……」
想不到悠悠歲月如斯逝去。
我只是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貴妃、皇上都……
我身邊再也沒有任何人了。
「——」
該是擱筆終卷的時刻了。
晁衡大人。
「你就在此一死吧。」
說畢之後，黃鶴用瀕死般的眼神，一直凝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