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戀闕紀行
二
慢條斯理前進到成平眼前的那牛車，停了下來。接著牛車內傳出女人的聲音。
「鬼？」
毛毛細雨濡溼了野草叢生的庭院。
「真辛苦。」
「晴明，我好不容易才覺得似乎理解了一些東西，你不要又鬼扯些莫名其妙的道理，令我再度昏頭昏腦。」博雅說畢，舉杯飲酒。
大約在一個時辰前，博雅一如往常，單獨一人提著一籃蘑菇，乍然出現在這宅邸。
「成平有個女人住在西京極，那晚他打算前往女人居所，結果在途中看到了牛車。」
晴明說畢，博雅才總算鬆了一口氣。
「亥時啊，那已經相當晚了。」
「是嗎？」
「然後呢？」
「我想到皇宮去。」女人那豐|滿的嘴脣如此說道。
「喂，晴明——」博雅想叫住晴明時，晴明已經走出去了。
吼！一旁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罩褂的女人發出一聲狂嗥。眨眼間，女人四肢趴在地上，頭上的罩褂脫落。女人的臉變成一隻白狗。
牛車又開始行進。
「消失了？」
庭院已是晚秋顏色。
「喔，是蘑菇？」晴明也盤腿坐下，探頭看竹籃內的東西。
說畢，博雅便擅自進門，直接步向走廊。
黃昏時刻，除了偶爾傳來打在草叢和樹葉的雨聲以外，煙雨中的庭院靜謐無聲。
這時，在一旁靜觀的成平隨從之一，從腰間拔出長刀。
「還有，那牛車聽說最後消失了。」
「另一個女人？」
那是一束既黑又長的女人長髮，長髮綁在牛車衡軛上。
聽了隨從的報告，成平掀開垂簾往外探看後自言自語。
「聽說他自從闖入油商那晚以來，便不吃不喝，在街上徘徊遊蕩。官方派人去捉拿他時，他甚至不加抵抗就束手就縛。」
「犬麻呂呢？」
據說，起初是牛車旁的三名隨從發現到那牛車。
來到走廊上一看，本來應該在博雅身後的晴明，竟然橫躺在走廊地板上。支著右肘托著臉頰的晴明，面帶微笑望著博雅。
「怎樣？博雅！」後方響起呼喚聲。
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站在後方，宛如女人的紅脣上浮著笑容。
「這庭院不管是春、夏、秋季，看上去都好像只有一片野草，但其實每個季節都不一樣。每個季節都有其各自顯目的花草和不起眼的花草。就說胡枝子吧，因為花都落了，所以現在無ｈｅtｕbｏoｋ•com•ｃoｍ法馬上找到胡枝子到底長在哪裡，可是卻能看到至今為止一直不知道躲在哪裡的桔梗和龍膽……」
女人身上穿著華麗的十二單衣。
「什麼事？」
「嗯。」博雅老實的點頭，「看來一樣，其實卻不一樣；看來不一樣，其實卻又一樣。而且不管是一樣還是不一樣，我總覺得這世上所有景象，很可能與生便具有既一樣、又不一樣的特性。」
然而，成平卻動彈不得，原來早已嚇得手麻腳軟。
「這麼晚了，你一個女人要去哪裡？」成平無法逃開，鼓起勇氣問。
「唔。」
牛車車軸的咿軋聲傳了過來。
這是野草叢生的庭院，完全無人整理，聽其自生自滅。猶如剪貼了附近一塊荒山野地，再隨意擱置在這座庭院中。
「等一下，你沒必要親自去烤蘑菇啊，和往常一樣，叫那些式神去烤不就行了？」
「所以我才說不能用荒蕪來形容這庭院。可是，雖說與荒蕪的意思不同，老實說，我又覺得這庭院和往常一樣，一點變化都沒有。所以……」
晴明和博雅之間的地板上，放著一個素陶盤子，盤上盛著蘑菇。數種蘑菇混雜在一起，皆已用火烤過。
「本來想拿這個當下酒菜，跟你對飲一杯，不過算了，我要帶回去。」
兩隻狗當下就撲到揮舞長刀的隨從身上，不但咬斷隨從的頭顱，也肢解了手腳。
「從這兒這樣觀望你的庭院，不知怎麼回事，最近我開始感覺這樣的庭院其實也不錯……」
「本來兩天前就接到通報了。有人通報說，一個長得很像犬麻呂的男人，手中握著一把沾有血跡的長刀在街上遊蕩。大家起初都不相信，後來才知道是事實，昨天早上才真的逮捕到犬麻呂。」
不知何處似乎開了菊花，明明是雨天，卻偶爾會隨風飄來陣陣菊花香。
略大的酒瓶內，剩下不到半滿的酒。
「聽說有關那牛車的事，犬麻呂好像沒有說謊。」
「麻煩請你讓路好嗎？」女人的聲音清澈響亮。
「別氣，博雅。這樣好了，我親自去烤蘑菇向你賠罪。」說著，晴明伸手提起竹籃。
「是乘牛車的鬼。」
一個月前還飄蕩著甘美芳香的桂花，已經落盡。
博雅向晴明說明了拼湊犬麻呂的夢話後，所得知的大致內容ｈtｔps://m•ｈeｔubook•ｃｏｍ•cｏm。
「喀嚓！」牛車內傳出聲響。
嘎吱……
「據說是在西京極的十字路口捉拿到的，當時他一副魂不附體的模樣，在街上徘徊遊蕩。手中握著一把血跡斑斑的長刀，身上的衣服也沾滿了血跡，結果就那樣落網了。」
「被捕當天晚上就死了？」
蘑菇是下酒菜，盛蘑菇的盤子一旁則放著酒瓶和兩隻酒杯。
博雅左側擱著朱鞘長刀，右側則有個高挑、端麗的男人，同樣坐在走廊觀看著庭院。這個男人是陰陽師安倍晴明。
「好像是，他在後方一直看著牛車行走，牛車走到朱雀大路和八條大路的十字路口時，突然消失了。」
「難道你不是晴明？」
博雅回轉頭：「晴明——」
「成平大人，這可能是妖魔鬼怪，請盡快逃離！」隨從剛說畢，牽引著成平牛車的牛突然暴跳起來。牛頭猛勁撥甩，想避開前方逃往一旁。
一陣甘美香味飄到成平鼻尖。
「博雅啊，既然你滿腹狐疑，但只要有個外貌是晴明的人自稱為晴明，你就深信不疑了？」
成平口中雖然發出了聲音，卻因為過於恐懼，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女人說話時的文靜態度和明艷動人的外貌，更令成平膽戰心驚。
女人身上依然是十二單衣，但她已化為赤目獠牙的厲鬼。
「犬麻呂看到了？」
「老實說，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也看到了那牛車。」
這雨已連下了三天。
「嗯，昨天。」
「有趣。」
「他在牢中不斷囈語，說的都是跟你說的咒一樣莫名其妙的夢話。將他的夢話拼湊起來，才知道他從油商那兒逃走的途中，似乎在朱雀大路撞鬼了。」
隨從之一在逃跑之際拋出手中火把，火把落在牛車上，點燃了垂簾，成平的牛車冒出火舌，開始燃燒起來。
「誰看到了？」
「什麼事？」
隨從手中各自舉著燈火，一行人正在趕路時，突然發現前方羅城門方向有一亮光，逐漸挨近。
「對，遭到官方逮捕時，他就在發高燒了，全身燒得好像一團火。到了晚上，病情更加嚴重，最後聽說他一邊連連喊冷、一邊不停發抖而死掉的。」
「喔。」
晴明一反常態，噤口不語，只望著博雅。
只在為彼此斟酒時，互相低道一聲而已。
「太不好意思了，晴明。」博
和*圖*書雅覺得過意不去。
「還有什麼？」
「對了，晴明，那件事你聽說了嗎？」博雅問道。
「喔……」博雅叫出聲時，草叢上只剩下一張剪成人形、任憑雨滴擊打的紙。
「嗯，昨晚死了。」
黃昏時刻，正在下雨。雨絲又細又軟，而且冰冷。
博雅坐如磐石，抬頭挺胸、端端正正；晴明則隨意坐著，右肘擱在右膝上，右手頂著下巴。
「你現在說的，正和咒的本源道理有關。」
「結果呢？來了沒有？」
「是嗎？」
之後，兩隻狗將隨從的軀體連皮帶骨吃個淨光。
嘎吱……
「唔。」
當牛車越過在地面匍匐的成平，跨進就在成平鼻尖前的七條大路十字路口時，牛車和兩個男女都在成平眼前全部消失了。
「那還用說。」晴明笑著回答。
「真正的晴明果然是我吧？」晴明說。
「哎，愈說愈糊塗了，晴明呀——」博雅接著說，「不知是哪時，有一次也是你親自出來迎客，老實說，那時我也感覺很可能受騙了。反正跟你這種喜歡把事情變得複雜的人拌嘴，實在很累啊。總之，讓我先進去再說吧。」
「嗯。」
源博雅抱著胳膊坐在走廊木板上——正是土御門小路上、安倍晴明宅邸中的走廊。
「赤髮犬麻呂束手就縛了。」
「還有啊，晴明……」
蘑菇來了。
嘎吱……
「很好是很好，不過犬麻呂好像遭鬼附身了。」
可是，成平依然動彈不得。因為，就在成平想移動身軀時，突然看到了綁在牛車衡軛上的東西。
「誰知道？」博雅說畢，盤腿坐了下來。接著，博雅將手中的竹籃順手擱在身邊。
盤子邊緣另有烤味噌，是用來蘸蘑菇的，兩人時而分享蘸著味噌的蘑菇。
「赤髮犬麻呂在四天前夜晚闖入一家油商，殺了那家油商的一對母子，結果什麼也沒偷到便逃走了。本來大家以為他一定早就逃離京城，沒想到官方竟在京城內捉拿到他。」
「是嗎？」
「沒關係。」
「捉到他了？」
「他在三天前的夜晚看到了。」
成平藉著在雨中燃燒的牛車火光，看清了女人的服裝。
「那牛車經過犬麻呂身邊，行進到八條大路時就消失了。」
「真正的晴明果然在這裡。」博雅才說完，橫躺在地板上的晴明隨即浮上半空，然後隨風吹送一般，飄舞到wｗw•ｈｅtuｂoｏk•ｃｏｍ.coｍ雨中的庭院。
垂簾裂開，長刀切進牛車內。
晴明雙手端著盤子，上面盛著烤好的蘑菇，香氣四溢。另一手垂著，指間夾著酒瓶和兩隻酒杯。
「我說生氣了是騙你的，只是想讓你傷一下腦筋而已。」
兩人便觀賞著煙雨中的庭院，一杯復一杯地對酌起來。
「三天前，那不正是犬麻呂闖入油商家的第二天晚上嗎？」
「是晴明啦。」
「京城哪裡？」
「我有個朋友叫藤原成平，是位公卿，這傢伙貪逐女色，到處金屋藏嬌，時常到女人的居所過夜。正是這傢伙看到了那牛車。」博雅低聲說明。
「那……那是……」
「喝酒吧。」
力量其大的牛搖晃著整輛牛車，折斷了一根衡軛，牛車於是翻倒在地上。結果，牛掙脫了衡軛的束縛，飛奔而逃。
成平從翻倒在地上的牛車中爬了出來。地面因雨水而泥濘不堪，成平也全身沾滿了汙泥。
「晴明……」博雅猝然開口。
原來是女人用牙齒咬住切進垂簾內的刀刃。不，這時的女人，已經不再是普通女人了。
「所以感覺很不可思議？」
「為什麼？」
「原來如此。」
「那不是很好嗎？」
沒想到晴明咯咯低聲笑了一聲。
「沒來。我在皇宮沒聽人提起過這事。」
「那天晚上，成平驅車在朱雀大路上趕路，經過七條大路時，就看到了那輛沒有牛牽引的牛車。」博雅開始詳細述說。
隨從三人中，有兩人哇哇大叫地跟在牛後，一起逃之夭夭了。
「那女鬼真的說要到皇宮去？」
在這些野草之間，可以看到紫色的龍膽和桔梗。
屁股後傳來喀哩喀哩、咕嚓咕嚓的聲音，是那兩隻狗正啃咬隨從軀體的骨頭及肉塊。成平覺得汗毛直豎。過一會兒，兩隻狗又恢復原本的男女樣貌，並列在牛車兩旁。
那時，博雅問道：「喂，你真的是晴明吧？」
明明不見有人舉著燈火，為什麼會發出那種亮光？
那亮光朦朧昏暗。
「太可怕了。」
「又是咒？」
「唔。」
幾乎從未修整的庭院，映現在博雅眼前。
牛車左右各有個身穿黑色布衣的男人，和身穿白色單衣、頭上披著白色罩褂的女人。兩人與牛車同時朝著成平的方向走來。
一飄出庭院，晴明的身體便掉落在草叢上。雨滴打在晴明身上，眨眼間，晴明開始ｈttｐs://wｗｗ•ｈeｔｕbｏok.cｏｍ.ｃｏｍ縮小。
「死了。」
「什麼地方不可思議？」
逐漸挨近的是一輛牛車，但衡軛前沒有牛。雖然沒有牛牽引，牛車卻步步挨近。
成平趁這時候，連滾帶爬地逃離現場。
「太厲害了，博雅。」睛明說道。
「他為了寫和歌給另一個女人，而耽誤了時間。」
「太詭異了……」
「與其說是沒人整理、荒蕪得不像話，我卻覺得不是如此，似乎有別的意境在。」博雅觀看著庭院說道。
「時刻大約在亥時左右。地點是朱雀大路與七條大路的十字路口。」博雅的身子微微前傾。
「我幾時說過我不是晴明？」
「厲害？」
那天剛好是雨季開始的第一晚，大氣中煙雨霏霏。月亮躲在雲端裡，看不到月光，黑得像是被人遮住了眼睛，看不見四周。
「怎麼了？晴明——」
牛車終於近在咫尺。
「死了？」
「我要花七天參謁皇宮，現在正在途中。」女人說話時，牛車兩旁的男女均默不作聲。
庭院中繁茂的野草，也失去了盛夏時的油綠氣勢，發黃褪色地淋著雨絲。草叢中甚至還有枯萎變色的野草。
語畢，有人掀開牛車垂簾，垂簾後出現一張女人的臉，肌膚皎潔得令人目不轉睛。女人文靜地張開雙脣。
成平看到了那束長髮，再度嚇得手腳不能動彈。
「啊呀！」隨從閉上眼睛，全身顫抖地揮舞長刀，砍向牛車。
「因為我生氣了。」
「聽說是這樣。」
「唔。」
「喝酒吧。」
稀罕的是，晴明竟親自出來迎客。
「那天他不小心同時送出兩封信給兩個女人，說他當晚要過去，只好再寫一封信及和歌給其中一個女人，告訴對方要取消約會。」
「是嗎？遭鬼附身又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
從這時開始，兩人之間幾乎全無對話。
「鬼？」
「博雅，你真是老實人。別在意，我這就去烤。」說罷，晴明提著竹籃站起來。
博雅擱下飲盡的酒杯。驀地，他察覺到晴明的視線，姑且和晴明相視了一眼，隨即移開視線又望向庭院。
另一旁穿著黑色布服的男人，容貌也變成一隻黑狗。
「平常你們家出來迎客的，不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就是老鼠之類的，所以就算是一個外貌跟晴明一樣的人出來迎客，我也無法立即相信你就是晴明啊。」
「實在很不可思議。」博雅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