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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好。」

積雪似乎連這僅有的光亮也吸收了，再轉換成冰冷的白色陰影，於長夜深處散發著若有似無的微光。

「是什麼東西？」博雅問。

「唔。我開始有點後悔了。」

聲音來自枕頭邊。

就是這聲音吵醒了博雅。

「體貼？我？」

「後悔什麼？」

「本來就是這樣。」

「愉快嗎？」

這把長刀所砍殺過的六人，皆是當時的流寇。

兩人頷首各應了一聲，復又緘口沉默。

寬廣的宅邸內，除了晴明和博雅，別無他人的動靜。

「那邊那個是什麼東西？」

「傍晚會變成雪喔。」黑貓的嘴裡所發出的人聲。

「什麼？」

晴明伸手挑出魚乾在火盆上烘烤。

雖然是在室內，但門戶敞開，室內應該幾乎跟室外一樣冷。

「今天晚上，一邊賞雪、一邊喝酒，也是挺不錯的。」黑貓說。

一片看似乾枯凋零的庭院中，有一株遲開的紫花。

也許，在這棟宅邸中，只有晴明一人是真的人，其他都是非現實的玩意兒，不是式神就是精靈古怪。

「啊？」

「老實說，今晚將發生的事——也就是你等會兒將看見的東西，現在想想，或許不讓你看到比較好。」

未經修整的庭院內，滿地白雪。

來到晴明宅邸後，他也忘了問，就這樣邊喝酒、邊觀賞庭中雪景。

博雅轉頭望向枕邊，赫然發現一隻貓端坐在枕邊，注視著博雅。

「不覺得寂寞嗎？」

「當然會有為難的時候。」

他有著一對略帶青色的茶褐色眸子，頭髮烏黑、皮膚白皙。

「別和*圖*書急，博雅，等一下我再跟你說明。」

室內的溫度和室外差不多。

晴明也仍望著庭院。

「那是……」晴明將視線移到庭院盡頭。

「來了你就知道。」晴明平心靜氣地回應。

事情發生在今天早晨。博雅當時在自己房內酣睡，突然耳邊響起叫喚聲。

「是啊。」

「寂寞？」

是桔梗。那株桔梗花未被積雪全部掩埋，隱約露出一抹紫色。

門戶大開的彼方，可以看見夜色中的庭院。

火盆兩旁坐著兩個男人。

枯萎的芒草、敗醬草、羅漢柏、繡球花、胡枝子上頭，都積滿了雪。曾在不同季節各自花團錦簇、根深葉茂的花草和樹木，如今都埋在積雪底下，渾然一體。

點著燭光的房間內，榻榻米上擱著火盆，火盆裡燒紅的木炭正發出細細爆烈聲。

博雅從剛才便一直注視著積雪中那抹紫色，便開口問晴明。晴明當下就理解博雅問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什麼？」

有時博雅甚至會懷疑，這世上能夠跨入這宅邸的人，搞不好只有自己一人。

「人，生來就注定是孤獨一人。」

輕柔的雪。

那是一把曾經砍殺過六人的長刀。執刀殺人的當然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親。

下雪了。

「在眾多已開過的桔梗花中，也有這種比較遲開的花吧。」晴明喃喃說道。

「是又如何？」

「對。」

「喔，對了，是我叫你來的。」晴明面不改色、若無其事地回答。

「呵呵。」

「大致如此。」

黑貓在門窗緊閉的房內消失了。

「還有，順便想請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幫個忙……」

「怎麼在這種季節，桔梗還會開花呢……」

「睛明——」博雅低聲呼喚，因為那黑貓所發出的人聲和安倍晴明非常相似。

「好安靜的雪啊……」博雅喃喃自語，視線依然望向庭院。

「晴明啊，原來你也會有為難的時候。」

博雅慌忙轉頭望向黑貓的方向，但黑貓已不見蹤影。

「到底怎麼回事？你總該說明一下吧？」

兩人相對寡言，有時舉杯含酒在嘴裡淺嘗，要不就是注視著無聲無息、愈積愈深的皚皚白雪。

連這棟宅邸是否真的存在於土御門小路上的某處，博雅也愈想愈覺得不可靠。

黑貓用那對晶瑩剔透的綠色眼珠凝視著博雅。

時值霜月中旬。

心中才這麼想，那聲音馬上回答：「的確下雨了。」宛如可以看穿博雅的心聲。

「什麼忙？」

「你果然來了。」出來迎客的晴明向博雅這樣說。

可見博雅已來了一段時間。

「你是說，人生來就注定要寂寞度日？」

博雅也跟著轉頭望向庭院。

兩人正在對酌。

「是人。不過，雖然是人，卻又不是人。」

過去博雅每次來晴明宅邸時，也曾有幾次遇見過其他人。不過，博雅始終搞不清那些人到底是真的人，還是晴明使喚的式神。

「是嗎？」博雅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一陣短暫的沉默；冷不防，有個聲音宛如雪花從天而降。

那人即便坐著，也能看出是個身材高䠷的男子。

「誰要來？」博雅剛剛說完，隨即微微搖頭。

明ｗww•heｔuｂoｏｋ•ｃoｍ.ｃｏm明是在冬天，晴明卻跟夏天一樣，只隨意穿著一件白色狩衣。

「是你叫我來的呀！」博雅回應。

銀白色的黑暗。

「人，都是孤獨的。」

「下酒菜嘛……魚乾比較好吧。」

他是源博雅朝臣。

左側靠庭院的男人，一眼便可以看出是名武士。

博雅按照黑貓的吩咐，帶來長刀，此刻正擱在身邊。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的皇上剛即位不久，京城附近出現一批為非作歹的流寇，皇上便派遣一隊武士前往討伐，博雅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員。

這期間，降雪更加濃重了，雪花飄落在地，繼續垛積。

「酒我來準備，下酒菜就讓你包辦了。」黑貓又開口說。

視線遠端，正是那株還未讓積雪埋沒的紫桔梗。

「唔。」

他似乎不是說給晴明或任何人聽，只是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罷了。

於是，博雅看到了那位一言不發、佇立在積雪庭院夜色下的女人。

「怎麼說？」

「孤獨？」

鮮艷的紫色，大概不久也會埋沒在紛紛揚揚的積雪中吧。

博雅跨進晴明宅邸的大門時，已是傍晚時分。

兩人自斟自飲，在火盆上烤著魚乾當下酒菜。

「來了你就知道了。」

唯一可見的亮光，是房內燃燒的燭火。黑暗中，燭光隱約浮托出雪夜中的庭院。

耳邊傳來輕柔的雨聲。

為陰曆十一月——陽曆大約是十二月。

「帶把長刀來。長短皆可，也不必管是什麼長刀。最好是曾經砍殺過五、六個人的長刀。」

「到底怎樣啊？」

「博雅，你在笑什麼？」

是一隻黑和_圖_書貓。

「那東西跟你叫我帶來的長刀有關嗎？」博雅伸手握著擱在身邊的長刀。

「後悔今天把你叫來。」

「喂，晴明，你的壞習慣就是喜歡賣關子，我現在就想知道答案。」

「嗯。」博雅不由自主地回應。

博雅於傍晚時踩在積雪上的足跡，必定早已埋沒了。

「什麼事？」晴明收回原本投向庭院的視線，望向博雅。

那是博雅帶來的魚乾。

「不會想找個伴嗎？」博雅第一次這麼問晴明。

「我知道那是桔梗，可是我不懂你的比喻。」

「喂，博雅！」

脣色紅得令人誤以為看見的是流動在脣裡的血液，挺直的鼻梁給人一種異國人的印象。

「應該有……」

坐在博雅對面的男人不是武士。

「唔。」

博雅看晴明苦笑，反而露出微笑。

「你帶來了？」

「你家有這種長刀嗎？」

「太愉快了。」

兩人皆盤腿而坐。

然而，睜開眼睛後，博雅全然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

這天早上本來下著冰雹，到了中午便雨雪交加，在傍晚又變成了雪，入夜後益發森森自天上降落。

下雨了……

博雅不懂晴明為何叫他帶這種長刀過來。

他是陰陽師，名為安倍晴明。

「你說要來的那個，指的是人嗎？」博雅再度問。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嗯。」

身上穿著冬季公卿便服，裡面是褲腳縛在腳踝上的燈籠褲。年齡大約三十六、七歲，外表看來憨厚老實，又討人喜歡。

晴明注視著博雅的臉，微微笑了一下。

「沒錯，有關。」

「以前就想問你這個問題了：這麼大hetubook.com.com的房子，難道就只有你一人住？」

雖然沒有風，但門戶敞開。

「有時候當然會感覺寂寞，也會想找個人陪啊。」晴明說得好像事不關己，「不過，這問題跟這宅邸內到底有沒有人在，完全是兩回事。」

沒有風，只是雪花自天空不停飄落。

「因為對方已經來了。」晴明回道。

「你真是體貼的男人，博雅。」晴明低道。

同長夜下的庭院一樣，整棟屋子裡鋪滿了森然的靜寂。

「桔梗嗎？」

「來了？」

「那就拜託你了。」語畢，黑貓便凌空從博雅頭上跳到另一方。

雪花繼續無聲無息地垛積於地。

「晴明啊，我不大懂你說的話。」博雅老實說出自己的感覺，「總之，你還是會寂寞，對吧？」

這是今日博雅來到這裡以後，晴明首次展露的笑容。

「是桔梗？」

晴明擱下酒杯，緩緩地望向積雪的庭院。

「馬上就來了。」

「這叫我怎麼回答？」晴明苦笑著。

火盆旁有一托盤，托盤上已橫擺著幾瓶空酒瓶。只有一瓶還豎立著。

「類似那株花的東西。」

「晴明啊。」博雅含了一口酒又吞下後，開口喚道。

博雅點點頭，喝了一口酒。

「帶來了。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嘛。是不是跟這把長刀有關？」

托盤上另有一素陶盤子，上面盛著魚乾。

雖然有時會覺得寂寞，但並不是因為獨自在這宅邸而覺得寂寞。晴明想要表達的似乎是這個意思。

「的確是場幽寂的雪。」晴明回應。

萬籟俱寂，連柔軟的片片白雪降落在地面積雪上的時候，都彷彿可聽見雪片與雪片間接觸的細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