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畫眉鳥

作者:黃鷹
畫眉鳥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南樓碎珍珠 妖鳥夜畫眉

南樓碎珍珠 妖鳥夜畫眉

「這算是什麼?」沈勝衣冷笑。張虎侯一怔,大笑。「不過要證明一下這個沈勝衣是真是假!」「你現在證明了?」張虎侯頷首。「小顧這一劍雖然還不怎樣,能夠如此輕鬆就接下來的,除了一個沈勝衣,一時之間我倒也想不起還有什麼人。」好大的一頂高帽子。沈勝衣就算一肚子怒氣,這下子也不難給壓了下去。張虎侯轉又問。「沈大俠對於這件事情怎樣意見?」沈勝衣還未來得及開口,邱老六已接口一句。「沈大俠已成竹在胸,答應給我們盡快找出那隻畫眉鳥。」「哦。」張虎侯點頭。「人死不能復生,早一日找出兇手,我也可以早一日安心,這也好。」顧橫波一旁正在收回軟劍,聽得說,馬上就插口。「好是好,只不過,這件事由我們親自調查,親自雪恨更好!」張虎侯一笑。「我可不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但得早一日找出殺我女兒的那隻畫眉鳥,什麼人出手我都不在乎,這之外,又還有什麼更好?」
「張小姐一身鮮血濕透,她若是死在這裡,地上即使沒有血,床上也總該有血。現在地上固然沒有血,床上同樣也沒有血,張小姐是人死之後,鮮血也凝固了才來到我這房間中,我這張床上!」「死人不會走路。」「我沒說是她自己走來這裡。」「那是你將她搬來的了。」邱老六瞇起眼睛。「告訴我,她本來死在那兒?你本來在那兒殺死她的?」「我根本不知道有張金鳳這個人,這個人根本就不是死在我的手上。」沈勝衣嘆了一口氣。「如果是死在我的手上,我又怎會再將屍體搬入我的房間?」「誰知你為什麼這樣做。」邱老六冷笑。「我說頭兒,」曹小七忍不住插口。「這個人一張嘴這麼厲害,跟他說也不知道要說到什麼時候,依我的主意,還是先將他拿下來,徹底搜一下!」
「沈大俠打算從那裡著手?」「是誰給我的銀票?」沈勝衣反問。「張虎侯。」「為什麼?」「畫眉鳥姦殺了他的女兒張金鳳。」「張金鳳死在那裡?」「飛夢軒。」「這你說我應該從那裡著手?」「當然是從飛夢軒。」「原來你也是一個聰明兒童。」沈勝衣笑問。「飛夢軒到底又是什麼地方?」「是一處賣酒的地方。」「有酒就會有醉,有醉就會有夢,飛夢軒這個名字想來也是這個意思。」「嗯。」「這間飛夢軒如何?」「我不知道沈大俠要問的是什麼,但如果說大俠是在問洛陽城喝酒的地方最好是那一處,就隨便找個人一問,也會指點沈大俠到飛夢軒去。」「哦?」「沈大俠還想知道什麼?」「顧橫波是飛夢軒的老闆?」「我方才介紹過了。」「飛夢軒當然是一處賺錢的地方,顧橫波的身家當然亦相當可觀。」「當然當然。」
沈勝衣一個頭立時又好像大了兩倍。邱老六曹小七兩個並不知道沈勝衣這樣頭漲,一拔刀在手,就舉步跨前。沈勝衣知道再不替自己說幾句話就來不及了,連忙一揮手。邱老六曹小七兩個一見沈勝衣動手,不由就緊張起來,霍地收步,蓄勢待發。沈勝衣苦笑了一下。「別誤會,我只不過想請兩位暫時收起刀子,聽我幾句說話。」「什麼說話!」邱老六斜睨著沈勝衣。沈勝衣半轉身子、目光落在張小姐身上:「這位張小姐雖然陳屍在我這張床上,可不是死在我這張床上!」「死在你房中也是一樣!」邱老六一翻眼睛:「你就算不想驚動別人,塞在床下刺了一劍才搬到床上,也沒有多大困難!」「的確沒有多大困難。問題是張小姐既不是死在我這床上,也不是死在我這房間中!」「那死在什麼地方?」「什麼地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這裡!」「憑什麼肯定?」
一看見這兩個捕快,沈勝衣的一個頭幾乎大了兩倍。他知道自己的麻煩又來了,而且這一次的麻煩絕不會少到那裡去。一個女人死在他的房間,死在他的床上,嫌疑最重的是那一個?這你就算問他自己,他也會回答你是他自己。這兩個捕快沒有問他,但那種目光,那種神情,分明就已經將他看做兇手了。沈勝衣只有苦笑。大鬍子也笑,滿嘴的鬍子刺蝟一樣豎了起來。「好在我們還來得及時!」大鬍子原來要說話。這句話當然是對身旁的大麻子說的。「不是麼!」大麻子臉上的麻子立時笑得開花。「這個人已一副開溜的樣子,遲一步我們就趕不及了。」「看,還在笑!」「這算做什麼?」「目中無人嗎。」「我們洛陽城的大捕頭『赤手擒九賊』邱老六邱老爺也不放在眼內,就連我曹小七這個副捕頭也要生氣了。」這兩個人竟然就是洛陽城的正副捕頭邱六跟曹七。
要維持這樣的一個大家庭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賈仁義賺錢的本領這就可想得知。洛陽城的十大富豪無論如何是少不了他的一份的了。這不錯數到第十才輪到他,其他九人的兒女加起來卻還不到他的一半。所以有人說,賈仁義的兒女要是少一些,洛陽城的首富第一就得數他,第二才數到張虎侯。這不無道理,賈仁義的九十九個兒女之中,佔了九十八個都是懂得化錢的活寶。就只有一個例外。賈如花!只可惜,紅顏薄命。賈如花這就死在香閨之中,繡榻之上。她的臉扭曲,她的牙深陷唇肉,咬出了一口的鮮血,抓下流蘇帳的一雙手握得死緊,青筋畢露。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臨死之前的恐懼是何等巨大。
「他對張虎侯卻似乎有著一份畏懼。」「在這地方不畏懼張虎侯的人,好像還沒有。」「張虎侯是這地方的首富?」「能夠隨時拿出一萬兩黃金的人,這地方除了他之外相信再找不出第二個了。」「他又是幹什麼的?」「碧玉齋的老闆就是他。」「碧玉齋又是什麼地方?」「珠寶店。」「原來他是個珠寶商人。」「沈大俠這怕是第一次到我們洛陽。」「。你怎會知道?」「沈大俠如果曾經到過,對碧玉齋,飛夢軒這兩處地方沒有理由完全沒有印象。」「哦?」「沈大俠當然更就不知道還有落月堂,虫二閣這兩個地方了?」「這兩個地方又如何?」「落月堂就是我們洛陽最大的一間賭場,這間賭場與別不同的就是不分晝夜,通宵營業,只要你有興趣,你就算賭到月落星沉,也一樣可以,也一樣有人陪你。」
花大姑的耳朵並沒有毛病,並沒有聽錯,那的確是珍珠的歌聲。她為誰深宵不眠,為誰深宵歌唱?歌聲充滿了恐懼,充滿了悲哀。她恐懼什麼?悲哀什麼?歌聲突然中斷!珍珠的咽喉已斷!歌聲又怎能不斷?血從她咽喉流下,染紅了她白玉一樣赤|裸的胸膛,濕透了她滿床翻浪一樣的枕衾。珍珠一臉的驚惶,一雙手曲指如鉤,抓向咽喉。不像在抓向咽喉,倒似像抓向眼睛。她的眼睛並沒有閉上,眼瞳中同樣充滿了驚惶,一動也不動。死人的眼睛當然不會動的。她的眼睛雖然不動,跟平時似乎並沒有不同,與常人似乎並沒有迥異。跟平時不同,與常人迥異的只是她的兩條眉毛。她的兩條眉毛赫然是白色的!
鮮血染紅了繡榻上的棉褥,染紅了胡嬌湖水綠的衣裳。衣裳散落在地上,人在榻上。胡嬌出身飛燕門,是飛燕門門中有數的高手,是洛陽城周圍百里唯一的女鏢師。獨行女鏢師!以胡嬌的武功,即使失去了武器,要欺侮她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好的一張棉褥這下已碎成了千百十片,翻起了一榻的棉絮。胡嬌已竭盡全力!她的眼瞳佈滿了血絲,銀牙幾乎已顆顆咬碎,這一份驚怒,還不是局外人所能夠想像得到的。如果她還有眉毛,這下子雙眉勢必深鎖,面上這一份驚怒勢必還得深上幾分。只可惜她m.hetubook.com.com根本沒有眉毛!她的兩條眉毛是畫上去的,死白色的!死白色的兩眉,血紅色的雙睛,雪白的滿床棉絮,怒紅的一張面龐!只是這許多加起來,就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圖畫!還不像圖畫。圖畫是死的,這裡還有活力,還有生氣。風在吹。碧紗帳在風中悠揚。簷前鐵馬在風中響動。風中還有雀鳥的叫聲。畫眉鳥!風穿窗而過。風遠,畫眉鳥的叫聲更遠。風再穿窗的時候,畫眉鳥的叫聲已不知何處。鐵馬又響動,紗帳又悠揚。棉絮雪花一樣風中飛舞片片。
邱老六也嘆了一口氣。「我們最初只是打算登門拜訪,懇請沈大俠幫忙,但仔細思量。好像我們這種人,沈大俠未必放在眼內,未必會答應幫忙,正在躊躇不決,該死的曹小七不知怎的就給我想出這個主意來。」「這可是當真?」「我怎敢再欺騙沈大俠,除了曹小七,又還有誰會想出這種混賬主意?」沈勝衣瞪著邱老六,搖頭。「我本來有些相信,問題在你們兩位大捕頭都是演戲的天才,想來想去,還是不相信為妙。」邱老六曹小七相望一眼,苦笑一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沈勝衣的左掌旋即握住了劍柄。「是誰的主意也好,你們兩個一起上就是!」邱老六曹小七,不由得大吃一驚。「沈大俠……」「叫我畫眉鳥好了!」沈勝衣連連冷笑「不是說這是你們為國盡忠,為民逞命之時,我現在成全你們!」
「虫二閣?」「沈大俠是否覺得虫二這個名字很怪?」「嗯。」「這其實就是風月無邊的意思。」「虫二,嗯,果然就是風月無邊。」「風月無邊,沈大俠應該可以想像得到這虫二閣又是一處怎樣的地方了。」邱老六一眨眼。沈勝衣會心微笑。「飛夢軒,虫二閣,落月堂,碧玉齋,也就是我們洛陽酒色財氣的所在。」「酒是飛夢軒?色是虫二閣?財是落月堂?氣是碧玉齋?」邱老六連連點頭。「亦即是說嗜酒的請到飛夢軒,好色的請到虫二閣,要發財請到落月堂,想受氣可去一趟碧玉齋好了。」「想受氣就去一趟碧玉齋,這又是什麼意思?」「碧玉齋所陳列的珠寶玉石雖然並不多,但無一不是價值連城,夢寐難求的稀世奇珍,買得起的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張虎侯根本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只不過搬出來炫耀一下自己的身價,你若是沒有這個本錢,就只想開一下眼界,不錯,他是給你看,出來的時候,少不免你就得憋上一肚子悶氣。」
「這又算是什麼辦法。」隨同張虎侯來的青衣人揶揄的插了一句。「沒有辦法之中…」邱老六一個頭幾乎抬不起來。「好一個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青衣人面上揶揄之色更濃。邱老六還來不及答話,張虎侯已回頭喝住。「你少說幾句可以不可以!」青衣人面上一紅,閉上了嘴巴。張虎侯這才轉向邱老六道:「說下去!」「這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結果卻給我們發現了一個人!」「畫眉鳥?」「不是畫眉鳥,但這個人一來,畫眉鳥就得遭殃!」「這跟我們小姐有什麼關係?」青衣人忍不住又插口。「畫眉鳥沒有遭殃,我們小姐遭殃,這個人來與不來又有什麼分別?」邱老六沒有作聲。這一次張虎侯亦沒有喝止。青衣人說話更多。「畫眉鳥一來再來,一犯再犯,我實在奇怪我們這裡捕快老爺到底是要來幹什麼的。」
「這兩位就是我們洛陽城的邱總捕頭,曹副捕頭!」青衣人第一個開口。這句話當然是對紅衣人說的。「哦,邱總捕頭,曹副捕頭!」紅衣人冷笑。「不敢當。」曹小七的一個頭垂得更低。邱老六囁嚅著忙問一句。「未知張大爺有何指教?」「指教?」紅衣人只是冷笑。「指教不敢,我只想知道兩位大捕頭到底要將我的女兒怎樣!」「沒有怎樣,小姐現在就在那邊床上!」邱老六話口未完,紅衣人已一個箭步衝入房間,衝到床前。張金鳳是這個紅衣人的女兒,這個紅衣人不是洛陽城的首富張虎侯又還會是那一個?
曹小七也不是,沈勝衣不回答,他替沈勝衣來回答。「還用問,當然就是我們眼前這一個!」邱老六的眼睛這又轉回曹小七面上。「畫眉鳥的武功聽說實在有幾下子。」「何止幾下子,我看就十分要厲害,不是怎能殺得了胡嬌!」「也不能殺得了張金鳳!」「我幾乎忘記了,張大爺的一張刀一雙手當年也曾威震江湖,張小姐自幼習武,據說已有張大爺七分火候,我們兩個加起來只怕還不是她的對手。」「畫眉鳥卻一劍就將她殺死!」「這麼說畫眉鳥的武功是遠在張小姐之上,遠在我們之上,張小姐不是畫眉鳥的對手,我們更不是畫眉鳥的對手!」「張小姐遇上畫眉鳥是死路一條,我們遇上畫眉鳥同樣是死路一條!」「我們現在豈非遇上畫眉鳥?」「現在不遇上,遲早也會遇上的。」「我們眼前豈非就是一條死路?」「明知一條死路,我們還是要走!」邱老六突然挺起了胸膛,大喝一聲:「曹小七!」「屬下在!」曹小七應聲挺胸膛。「現在就是你我為國盡忠,為民逞命之時,好歹你我跟這隻畫眉鳥拚了!」邱老六嗆啷的拔出了腰間佩刀,一面的悲壯激烈。曹小七應聲同時嗆啷拔刀在手,亦是一面視死如歸的神色!
「好主意。」邱老六摸摸鬍子。「第一驗驗他的劍!」曹小七目光移到沈勝衣腰上。「我敢說他那把劍定還有血漬!」話口未完,嗆的沈勝衣突然拔劍出鞘!邱老六曹小七兩個大吃一驚。「你看到沒有!」曹小七一把抓住邱老六的肩膀,連語聲也似乎起了變化。「這隻畫眉鳥,一給我抓著痛處,馬上就反面,要動兵器了!」沈勝衣只有嘆氣。「我只不過要給你驗一下我這把劍上到底有沒有血漬!」曹小七向劍上望了一眼。「你這麼快就將劍上的血漬抹去了?」沈勝衣只有嘆息!「我這把劍本來就沒有血漬,我床上這位張金鳳本來就不是死在劍下,劍還未刺入她的咽喉之前,她已經死亡!」「那你說她的死因到底是什麼?」邱老六一旁連隨追問。「面上的肌肉收縮,四肢僵硬,血帶紫黑,死因到底是什麼?」「是什麼?」「當然是中毒!」「哦?」邱老六一怔又問道:「你怎樣使她中毒的?」這次到沈勝衣怔住了。
「哦?」「沈大俠方才接那一劍更是接得漂亮之極!」曹小七一咧嘴。「要是我扮演大俠,人家也來這樣子試我一劍,那我非完蛋不可!」「做大俠本來就得憑真本領。」邱老六一旁接口。「你以為沈大俠那一萬兩黃金是容易賺的?」沈勝衣一笑。「說不定這一萬兩黃金就要了我這個沈大俠的腦袋。」「這怎會?」邱老六的面上充滿了信心。「我們看好沈大挾!」曹小七連隨幫腔:「跟我們沈大俠一比,畫眉鳥又算是什麼東西?」「畫眉鳥本來就不是什麼東西。」「只是個採花賊!」曹小七這一句特別加重語氣。邱老六跟著說:「沈大俠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採花賊!」「現在要我放過他也不成!」沈勝衣一拂袖。「既然已收了人家的銀票,我這個沈大俠也應該出發了!」
雪漫天,九天碎玉飛,萬里明珠迸,龍鱗般雲外舒,鵝毛般江上翦,楊花般滾滾亂飛棉,蝶翅兒般風中轉,雪擁做浪千堆,雪裁出花六出,雪壓做柳三眠——歌喉雖然不好,歌聲卻是非常響亮。他這副嗓子最少比大公雞還要響亮十倍。才唱到萬里明珠迸,長街左右的人家最少已有二十戶打開了窗戶,三十個人之中最少已有二十九個抓起了窗門的積雪,雞蛋一樣沒頭沒腦的向他和-圖-書擲到。他這才記得自己的歌喉實在很糟。他這才省起現在的時候實在還早。第一隻雪球還未擲到,他的人已給老虎趕著的兔子一樣,跳著跑了回去。他一口氣跑返客棧。
沈勝衣沒有在意,他的目光正落在邱老六曹小七兩人面上。邱老六曹小七兩個一接觸沈勝衣的目光就將頭垂下。「邱總捕頭,曹副捕頭!」沈勝衣面色陡寒。兩人頭垂得更低。「給我抬起頭來!」沈勝衣語氣一沉,那副腔調,那種神情,簡直就像是公堂上審案的大老爺一樣。兩人應聲不知不覺的將頭抬起。「兩位大捕頭好靈通的消息,好迅速的行動!」邱老六曹小七的一張臉一時間也不知應該放到那裡去。「張金鳳是死在飛夢軒?」「是!」「張金鳳的死跟我一些關係也沒有?」「是!」「你們方才怎麼說?」邱老六曹小七一聲也不響,好像都已忘記了。「是誰的主意!」邱老六瞟了一眼曹小七。「是我!」曹小七嘆了一口氣。「真虧你想出這麼精采的主意,就連我也開始佩服了。」曹小七只有嘆氣。
雪花飄飄。雪花片片。漫天雪花,如飛柳絮,似舞蝴蝶,亂剪鵝毛。沈勝衣走在漫天雪花之中。雪花白了他的一頭散髮,白了他的雙肩,紅了他的鼻子,紅了他的容顏。他本來就是衣白履白,再添上這層白雪,整個人簡直就像是一隻白毛大公雞。這是洛陽城入冬以來的第一次下雪。這是他進入洛陽城的第二天。一早他就爬出了被窩,走出了客棧,風雪下浪蕩街頭。長街寂寥。森冷的融冰,濕了他的衣襟,濕了他的胸膛。一股熱血,一種難言的衝動,旋卻襲上他的心頭。他情不自禁的挺起了胸膛,拉開了嗓子,張大了喉嚨,引吭高歌。
顧橫波面色微變。「但……」「但什麼,沈大俠一夜之間就找出了應天府那隻白蜘蛛,要找出洛陽城這隻畫眉鳥,還不是三兩日之間的事情,這除了沈大俠,我就想不出是否還有其他更適當的人選?」「我們也是這個意思。」邱老六曹小七兩個一齊應聲。他們當然贊同。張虎候的目光又回到沈勝衣面上。「沈大俠!」他對於沈勝衣早就已經改變了稱呼,只不過這一聲沈大俠叫得特別鄭重。沈勝衣一怔。「有什麼指教?」「指教不敢當,只想請沈大俠答應我一件事。」「這得要看什麼事。」「這件事你沈大俠一定可以做得到。」「很多事我都做得到。」「你若是找到畫眉鳥,先交給我。」沈勝衣尚未表示意見,邱老六已搶在他前頭。「張大爺,這個……」「我只不過留他一天半天,一天半天之後,還是交給你們,放心。」邱老六怎能放心?「這一天半天間……」「總之我不會將一個死人送去衙門!」張虎侯的面上露出了殘忍已極的神色。
客棧的門虛掩。客棧的伙計根本就還沒有起來。他根本就是私自將門打開溜出去的。他將門重新掩上,方待呼一口氣,忽然發覺旁沒有一雙眼睛在瞪著自己。靠門的櫃檯檯面蜷伏著一隻大花貓,大花貓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大花貓正在瞪著他。他伸手摸了摸大花貓鬆軟的下巴。大花貓挨著他的手在檯面上一翻身。「貓兒,現在可是還早?」他問。大花貓又一個翻身,面對著他。大花貓的瞳孔同樣又圓又大。你知不道貓兒的瞳孔什麼時候才會又圓又大?「果然還早。」沈勝衣一笑,一手將那隻大花貓抱入懷中,躡著腳步摸上樓梯,摸到自己的房間門前。
好容易才等到沈勝衣收住笑聲,邱老六的目光這才轉向了曹小七:「小七,你有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笑話?」「沒有!」曹小七一聳肩膀。「我也想不到這隻畫眉鳥說笑的本領也這麼高強。」「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們大人最愛聽的豈非就是笑話!」「我正想一見你們大人,當面跟他說一個清楚明白。」沈勝衣一旁應聲將劍收回。「這可是當真?」邱老六霍地回頭。沈勝衣一整衣衫。「我說的你們都不相信,也就只有這個辦法了。」邱老六又是一怔,又再轉向曹小七。「小七,聽他口氣,這個人似乎真的不是那隻畫眉鳥?」「事實可是放在眼前,我們沒有理由聽信他片面之辭。」「這也是,但無論如何,我們首先總得弄清楚他的來歷!」邱老六回對沈勝衣。「你說不是畫眉鳥,那你叫什麼名字。」「沈勝衣。」「那裡人氏……喔!」
邱老六曹小七看在眼內,心頭不禁一凜。沈勝衣顧橫波兩個也不例外。張虎侯接下來。「就算人在衙門之內,我要請他到我家中一轉,憑我的地位,你們大人相信也不會不給我這個薄面,邱頭兒,你說是不是?」邱老六無言。張虎侯轉向沈勝衣。「這所以沈大俠這個人情是不怕做的。」沈勝衣漠然一笑。「這幾乎就等於你沈大俠在替我辦事,我當然不會令你沈大俠感到吃虧。」張虎侯隨手懷中拿出了好幾張銀票。「這裡是五千兩黃金的票子,是我付給沈大俠你的一半酬勞,無論事情成功與否,這五千兩都已是沈大俠所有,兇手一交到我的手上,我再奉上其餘的黃金五千兩!」五千加五千,這就是一萬。一萬兩黃金!這又是何等驚人的一個數字!這又是何等驚人的出手!沈勝衣也為之動容。邱老六曹小七更是一臉驚慕之色。
「我早就知道沈大俠見義勇為,是絕不會袖手旁觀的了。」邱老六也來給沈勝衣套高帽子。「何況現在還有一萬兩黃金好拿。」一提到黃金,曹小七一臉的麻子又發了光。「說到這些黃金,我本來一些興趣也沒有,也的確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現在…。」沈勝衣倏的一出手,抓起了放在几子上的那疊銀票。「我最少可以想出十條理由將之收下。」沈勝衣這樣說就真的這樣做,一把將銀票塞入懷中,一張也沒有留下。曹小七直了眼。「做大俠原來還有這樣好處。」「你不妨也找個大俠來做一下。」沈勝衣將手抽出,整了下衣襟。「我那裡來這種本領。」「你懂得演戲就成了,憑你那份天才,扮起大俠來,相信也一樣可以進入角色。」「沈大俠是在尋我開心。」曹小七摸著一臉麻子。「憑我這張麻子臉,有人會相信才是怪事。」「你以為我這個大俠是用一張臉換來的。」沈勝衣道。「我沒有這個意思,不過捫心說,沈大俠一亮相。就已教人知道是個大俠來了。」
「張小姐死前好像經過一番掙扎。」「生死事小,尤其是黃花閨女,那有甘心受辱的!」邱老六連兇手的動機也看出來了。「你看張小姐的兩條眉毛!」曹小七突然叫了起來。「我早就看到了!」「怎麼是白色的?」「你有沒有見過畫眉鳥?」「有。」「畫眉鳥眼上的眉毛是什麼顏色?」「白色!」「你又有沒有見過畫眉鳥殺人?」「畫眉鳥也會殺人?」「怎麼不會?怡紅院的珍珠,賈仁義的女兒賈如花,獨行女鏢師胡嬌,不都是死在畫眉鳥手上?」「給你這麼一提,我也記起來了。」曹小七恍然大悟似地,眼珠骨碌一轉。「你是說這月來幾乎翻倒了整個洛陽城的那隻畫眉鳥?」邱老六頷首再問:「畫眉鳥殺人之後總不忘一件事,你知道那是什麼事?」「畫眉!」「怎樣子畫眉?」「剃下死者原有的兩條黑眉,畫上自己一樣的兩條白眉。」「畫眉鳥殺人的作風?」「先姦後殺!」「殺人的兇器?」「劍!」「劍刺在什麼地方?」「咽喉!」「你再看張小姐致命傷口在什麼地方?」「咽喉!」「是什麼弄出來的傷口?」「劍!」
鳥啼簾外。珠簾外星疏月皎。冷清清星疏月皎,夜沉沉更長漏杳。這時候並不是練劍的時候。胡嬌的劍卻出鞘https://m.hetubook.com.com!胡嬌也根本就不是練劍的意思,她的劍出鞘只不過護身,只不過殺人!殺侵犯她的人!劍釘在牆上!劍並不在胡嬌的纖纖素手之中。劍入牆半尺!胡嬌這一劍實在非同小可。只可惜這一劍只是刺在牆上,這一劍並非刺在要侵犯她的人的身上。這樣的一劍再厲害也沒有用。胡嬌這一劍落空,這一劍脫手,後果實在不堪設想。果然不堪設想。
沈勝衣總算多少明白。「沈勝衣就住在這裡?」張虎侯連隨追問著。「就住在這裡。」張虎侯的目光立時轉向沈勝衣,上上下下的再三打量。他似乎亦是現在才知道有沈勝衣這個人的存在。「你就是沈勝衣?」他的目光停留在沈勝衣面上。「我想說不是,只可惜我就只得這一個名字。」沈勝衣摸摸鼻子。「哦?」張虎侯目光一閃,一瞟顧橫波。顧橫波會意點頭,右手腰間一抹,手中立時多了一支長劍,一聲不響,一劍向沈勝衣後心刺去!劍是軟劍,劍一動,颼的抖得筆直,簡直就像是毒蛇一樣!奪的一聲,一劍刺實!邱老六曹小七兩人面色齊變。顧橫波也自變了面色。沒有血!木椅子根本就沒有生命,當然不會流血。這一劍刺在一張椅子上面!也不知何時,沈勝衣的右手已抄起了旁邊的一張木椅子。也不知怎樣,沈勝衣這張木椅子就擋住了顧橫波的一劍!
她一頭秀髮亂散,瀑布一樣瀉落在肩上,在枕上,在胸前,在額前。風吹入了珠簾。風吹開了她覆在額前的秀髮,露出了她的額頭,露出了她的眉毛。她沒有眉毛!她的兩條眉毛赫然是畫上去的!這兩條眉毛畫得很纖細,很動人。可惜是白色,死白色!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子面上多了這樣的兩條眉毛,你說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風吹入了珠簾。風吹來了雀鳥的叫聲。畫眉鳥!賈如花這兩條死白色的眉毛莫非是這畫眉鳥給她畫上去的?
「果然好地方。」沈勝衣也不禁一聲輕嘆。「由得我選擇的話,要喝酒我也會選擇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酒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喝得起的!」邱老六也自輕嘆一聲。「你是說價錢方面?」「嗯,最少貴一倍。」「酒好地方好,這一倍貴得不算太過。」「這得要看人,好像沈大俠,就算再貴多一兩倍,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再貴一兩倍,我就要認真考慮清楚。」「沈大俠要考慮的是什麼?」「這裡雖然離城不遠,這種天氣之下,放著溫暖的地方不去,走來這裡吹北風,還要化多好幾倍的銀子,不認真考慮怎成?」「你怎知道這裡不夠溫暖?」沈勝衣正想回答,眼中突然看到了火光。
張虎侯再一次吩咐邱老六。「說下去。」「放著這麼好的一個機會,我們沒有理由不向沈大俠請教一番。正就在這個時候,飛夢軒發生了小姐這件慘案。」「這又怎樣?」「我們本來打算請沈大俠前去一看究竟,又只怕沈大俠還不是我們這種人所能夠請得動,見一來順路,也就將小姐的屍體搬來沈大俠這裡,好向沈大俠請教一下。」「原來如此。」張虎侯總算完全清楚。原來如此!
邱老六又一聲嘆息。「小姐的事我們實在抱歉,但事情不發生也發生了,目前我們要做的只有盡快找出兇手,盡力防止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又是防止。」青衣人毫不客氣。「你們到底再要縱容這隻畫眉鳥多久?」這又是一個難題。邱老六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正在沉吟,那邊沈勝衣忽然插口一句。「你這位這樣關心,莫非是對邱大捕頭的職位發生興趣?」青衣人好像這才知道有沈勝衣這個人的存在,應聲一瞪眼。「你又是什麼東西?」「我不是什麼東西,我又是個人。」沈勝衣反問。「你?」邱老六慌忙接口。「這位就是飛夢軒的老闆顧橫波顧公子。」「哦?」「聽到了沒有?」顧橫波還想再說什麼,張虎侯那邊已然咆哮起來!
手是冷冰的。死人的兩手本來就是這樣。張虎侯觸手之下,一個身子就顫抖起來。張金鳳的面色死白,張虎候的面色這剎那亦已由紅轉白,蒼白!他祇有張金鳳一個女兒!他並不是一個經不起打擊的人,但這一次的打擊對他來說未免太大。他緊咬下唇,似乎還想控制自己波動的情緒。本來他就不是一個容易在別人面前表露自己內心感情的人。他果然控制了自己波動的情緒。他的身子,不再顫抖,他的目光又回復堅定。他緩緩在床緣坐下,冷冷望著邱老六曹小七。「我剛才接得消息,說是我的女兒在飛夢軒被畫眉鳥姦殺,但到我趕去,只見血,不見人,一問,知道是兩位大捕頭已將人搬走!」
這根本就不像是人的眉毛。這根本就不是人的眉毛。這兩條眉毛根本就是畫上去的。這兩條眉毛畫得很纖細,很動人。但如果你見過未死之前的珍珠,你就會感覺這兩條眉毛還不夠纖細,還不夠動人。珍珠原來的兩條眉毛更動人,更纖細。珍珠當然珍惜原來的兩條眉毛。如果有人忍心到剃去她的兩條眉毛,她一定不肯。果然有這樣忍心的人。這所以珍珠要動手保護自己約兩條眉毛。她的一雙手其實不是抓向眼睛。只可惜她雖然不肯,雖然動手,還是由不得她。鴛鴦枕上散落著好些眉毛,珍珠的臉頰,珍珠的眼旁,多少也有一些。這才是珍珠的眉毛。看情形,珍珠的兩條眉毛才給剃下不久,現在的兩條眉毛只是剛好畫上去。是誰剃下她的眉毛?又是誰重新給她畫上的?一扇窗戶打開。窗外有幾聲鳥叫。對雀鳥感興趣的人不難分辨得出這是什麼雀鳥的叫聲。這樣子叫的只有一種鳥。畫眉鳥!畫眉鳥的叫聲倒也悅耳。即使再悅耳,珍珠也再聽不到的了。風穿窗而入。風吹來了畫眉鳥的叫聲。風吹碎了珍珠眼中珍珠一樣的淚珠。
砰的一聲巨響,兩扇房門左右分開,幾乎沒有塌下。邱老六曹小七這一驚非同小可,兩個身子跳得比沈勝衣還高!房門一打開,一個人就出現在房門口外!烈火也似的一個人!這個人,一身火紅花繡,年紀五十過外,身長七尺有餘,鬚長及胸,面如重棗,相貌堂堂!沈勝衣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也沒有理會沈勝衣,這個人的目光落在邱老六曹小七兩人面上。一見到這個人,邱老六曹小七的面色就變了。一接觸到這個人的目光,邱老六曹小七更就連頭都垂下。這個人的後面還有一個人。那個人一身青衣,最多不過三十歲,很英俊,很瀟灑。沈勝衣同樣不認識。青衣人也同樣沒有理會沈勝衣,目光亦是落在邱老六曹小七兩人面上。
飛夢軒。沈勝衣還未到飛夢軒,人還走在九曲橋上,酒香已隨風飄來,酒香已撲鼻。酒香芬芳,沈勝衣幾乎沒有醉倒橋邊,幾乎沒有夢飛天外。飛夢軒果然名不虛傳。沈勝衣到底也是一個識貨的人,他就知道這飛夢軒的酒絕非一般酒家可比。飛夢軒這個地方同樣不是一般酒家所能相提並論。軒在城東,軒在城外,一共七座,建築在一個大池塘上。七座水軒都相當寬敞,中間相連著九曲飛橋。橋下的綠水已然冰封。雪漫天依舊。雪飄落在樹上,欄干上,滴水飛簷上。漫天雪花飛飄中看來,到處就只是一片迷濛。人也迷離在漫天雪花飄飛中。這景色又是何等壯觀,何等迷人。春夏間滿塘荷香,憑欄一杯,那滋味更就不在話下。
「張小姐衣衫零亂,妳以為她的死因是什麼?」「先姦後殺!」「她死了之後,面上就少了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麼東西?」「眉毛!」曹小七有問必答,答得而且相當快。「她兩條眉毛給剃下了又再畫上,畫上了畫眉鳥眼上一樣的白眉!」「好了和圖書,這你說,殺她的是什麼人?」「當然是畫眉鳥!」沈勝衣不覺脫口應了這一聲。曹小七這一次就不夠快了。邱老六的眼睛立時轉向沈勝衣:「你住在這房間?」「嗯。」沈勝衣沒有否認。「張小姐陳屍在你這裡?」「嗯。」沈勝衣只有承認。「張小姐是死在畫眉鳥劍下?」「嗯。」沈勝衣也相信這可能是事實。「夠了,這你答我一句話,畫眉鳥是那一個?」當然是我!沈勝衣這句話幾乎沒有出口。這簡直就像是問一加一是否等於二。回答不出來的應該列入問題兒童。沈勝衣並不是問題兒童。
邱老六沉吟了一下,又一聲嘆息!「這件事得從頭說起。」「頭也好,尾也好。只要你給我一個清!楚!明!白!」張虎侯一字一頓。「畫眉鳥月來鬧得滿城風雨這件事,張大爺相信已有耳聞!」「何止耳聞,現在且已目睹!」「畫眉鳥武功高強,行蹤隱秘,事發前後,除了畫眉鳥的叫聲,再沒有其他任何的線索留下。」「畫眉鳥的叫聲也算是線索?」「當然不算,養畫眉鳥本來就是這年頭的時髦玩意,家裡有畫眉鳥的人何止萬千,我們總不能都當做兇手看待。」邱老六微喟,「沒辦法,我們惟有傾盡全力,加派人手,不分晝夜,四下逡巡,一方面防止同樣的事情發生,一方面搜尋可疑的人物!」
一轉身,他就看到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沒有可能他看不到的。這兩個人任何一個的身材都幾乎等於他的兩倍,站在房門外,簡直就像是兩座山一樣。房門足可以容得下兩個沈勝衣並肩走過,這兩個人一個已經等於兩個沈勝衣,就一個站在那裡,沈勝衣要出走去已經不容易,何況是兩個?這兩個人的身材雖然相同,相貌卻是兩樣,一個是大麻子,一個卻是大鬍子。大鬍子看起來好像比大麻子還要威風,最低限度插在他頭上那頂帽子旁邊的公雞羽毛也特別來得大條。這種帽子只有一種人才會戴上。捕快!這兩個亦是一身捕快裝束。
邱老六曹小七慌不迭地搖手。「沈大俠別再拿我們開玩笑了。」「開玩笑?我連生氣都沒有時間,那有工夫拿你們開玩笑。」沈勝衣板著臉。「你兩個刀已在手,何不出手!」邱老六曹小七的兩張刀連忙放回鞘內。邱老六旋即一揖到地。「這次我們做得無疑過份,但當時我們的心情,希望沈大俠你能夠明白,沈大俠你如果還是憋著,心裡不舒服,那就給我們一人一劍,消口氣好了。」邱老六這樣說,沈勝衣就算真的憋著一肚子氣,真的想給他們一人一劍,也再狠不下心了。沈勝衣也就根本沒有這個意思,邱老六曹小七兩張刀入鞘,他那隻左手亦離開了劍柄。「一人一劍,我才沒有這種閒情,想想怎麼開溜不是更好。」邱老六曹小七兩個這才真的著慌。「沈大俠……」沈勝衣一聲長嘆。「只可惜我這個沈大俠這一生以來還不曾坐過八匹馬的大馬車,就連五匹馬也沒有。」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個沈大俠既然連五隻馬的大馬車也沒有坐過,當然是不會食言反悔的了。邱老六曹小七總算放下心來。
邱老六問著問著突然一聲怪叫。「你說你叫沈什麼?」「沈勝衣。」「那個沈勝衣?」邱老六連隨追問。「據我所知,沈勝衣向來就只得一個,這個!」「一夜間破了應天府白蜘蛛那件案子的也就是你?」「這件事還算近,我還記得。」邱老六沒有作聲,怔怔的,一再打量沈勝衣。曹小七同樣的一旁發呆。兩人的眼光中都充滿疑惑。給兩個男人這樣望著,實在不是味道,沈勝衣混身的不自在,幸好這兩個男人很快的就收回目光。「小七!」邱老六壓低了嗓子。「看樣子,這個人倒像是傳說中的那個沈大俠!」「嗯!」曹小七的嗓子壓得更低。「如果是沈大俠,就一定不會是畫眉鳥,就一定不會做這種事!」
風又颼颼,夜又悠悠。今夜的風更急。風怎麼急也吹不碎賈如花香閨中的珍珠。一顆顆的珍珠連成了一條條的珍珠串。一條條的珍珠串組成了一道道的珍珠簾。珍珠簾掛上白玉鉤。流蘇帳卻掛在紫金鉤之上。帳中有血,床上有人。一床的鮮血,一個赤|裸的女孩子抓下了一面流蘇帳,倒在血泊之中,床緣之前。賈如花!賈如花的確貌美如花。認識賈仁義的人都無不奇怪鴨一樣的賈仁義居然會有賈如花這樣的女兒。這其實沒有什麼奇怪。賈仁義雖然鴨一樣,妻妾可是美人中的美人。他一共有十房妻妾。每一房妻妾都幾乎替他生下十個兒女。他已有三十三個兒子,六十六個女兒。今年他才只不過四十歲。每想到這一點,賈仁義簡直就連自己也有些兒佩服起自己來了。
「如此說來,我這個沈大俠是沒有理由拒絕,非要答應不可的了。」沈勝衣苦笑。「沈大俠這是答應?」邱老六緊緊的追問,一點兒也不放鬆。「嗯!」沈勝衣苦笑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邱老六這一句連忙出口。「八隻馬就可以追到了。」邱老六一怔。「沈大俠倒也喜歡說笑。」沈勝衣淡笑,一旁坐了下來。邱老六曹小七兩個不約而同的相望一眼,不約而同的呼了口氣。沈勝衣看在眼內,摸了摸鼻子。「這件事好像有些奇怪!」邱老六曹小七兩個應聲面對沈勝衣,異口同聲的道:「一些奇怪也沒有。」「哦?」沈勝衣就更奇怪,奇怪的望著邱老六曹小七。邱老六曹小七居然手足無措起來。「你們好像有什麼在瞞著我!」沈勝衣倏的一下子跳了起身!
「一萬兩黃金!」顧橫波亦自一聲驚呼。張虎侯將銀票在一旁的几子放下,淒然一笑。「比起我女兒的性命,一萬兩黃金又算是什麼?要是有人能夠還我一個活生生的女兒,他就算要我十萬兩黃金,只要我拿得出,我也一樣給他!」當然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就算他拿得出,也沒有人能夠還他一個活生生的女兒,賺他這十萬兩黃金。沈勝衣甚至連他這五千兩黃金也不感興趣,一搖頭:「我……」「你要找我最容易不過。」張虎侯打斷了沈勝衣的說話。「在這兒,隨便找個人一問。相信都可以告訴你我住在什麼地方。」一面說,張虎侯一面抱起了張金鳳的屍體,這幾句話一說完,他人已在房門外。來的時候,他的身子挺得筆直。現在去了,他筆直的身子已然佝僂起來。這一來一去,他簡直就像是已老了十年。由此至終他雖然都沒有說過悲痛的說話,一種難言的悲痛已自他的眉際間,行動間表露無遺。這一種悲痛更甚更深!沈勝衣也感覺到了這一份悲痛,沒有再作聲。顧橫波也沒有再作聲,張虎侯一動身,他腳步亦起。張虎侯出到了房外,他亦跨過了門檻。張虎侯沒有回頭,他有回頭,回頭一瞥。冷冷的一瞥。這一瞥好像落在沈勝衣面上,又好像落在銀票上面。
「哦?」「我們這位張大爺的脾氣更是時好時壞,壞起來的時候,總會找些人出氣。」「哦!」「還有碧玉齋那位小姐,我是說張金鳳,與其說是隻鳳,毋寧說是一匹馬,胭脂馬!」「妳的意思是很難應付?」「她不生氣猶自可,一生氣起來,的確沒有人應付得了。」「那是說當時在她身旁的就只得受氣?」「嗯!」邱老六一聲微喟。「總之碧玉齋這個氣在我們來說是受氣的氣,不是出氣的氣就是了。」「這是說,這間碧玉齋,能夠不去最好不去?」「沈大俠卻似乎遲早非要去一趟不可。」「不是你提起,我幾乎忘記了還有五千兩黃金存放在碧玉齋張虎侯那裡。」「張虎侯這次還有求於沈大俠,相信怎也不敢給沈大俠氣受。」「這就難說了。」沈勝衣摸摸鼻子!「連這個能夠和*圖*書不去最好不去的地方我也要去,其他三個地方如果我不去見識一下,未免有些對不起自己。」邱老六道:「沈大俠打算先到那一個地方見識見識?」沈勝衣望著邱老六,倏的搖頭。「剛才我還說你是個天才兒童,現在那句話我看要收回了!」「沈大俠是先要去飛夢軒?」邱老六這又變得聰明起來。「正是飛夢軒!」
南樓上雁過成雙,雨打芭蕉,風擺垂楊,簷前鐵馬叮噹響,淒涼,怎不教人眠思夢想?想人去千里萬里,水遠山長,待不思量,怎不思量……雁過南樓,孤雁。窗外只有芭蕉雨,沒有垂楊。今夜也只有風,沒有雨。珍珠閨中,珍珠樓內。她在唱歌。她在思量?二更。冷煙淒月,獨雁迴翔。珍珠珍珠一樣的歌聲煙月中迴盪。歌聲一起,窗外就好像芭蕉響雨,垂楊舞風。飛過南樓的孤雁也彷彿成雙成對。分明秋暮,又回到了秋初。好動人的歌聲,好迷人的歌聲。珍珠是怡紅院的活寶,是花大姑手下的紅人。花大姑知道,怡紅院的人知道,洛陽城中的有錢人也同樣知道,珍珠賣技不賣身,陪酒不陪人。二更。平日這時候,珍珠早已吹燈休息,但現在珍珠獨處的小樓之上居然還有燈光,居然還傳出來珍珠的歌聲。連花大姑都覺得奇怪,她幾乎沒有懷疑自己的耳朵。
「強迫她服下去?」邱老六再問!沈勝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搖搖頭。「我完全沒有強迫她,我是由得她喜歡怎樣就怎樣!」「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首先拿出一顆丸子,告訴她,那是毒藥,再說要介紹她認識一下這裡的邱大捕頭,曹副捕頭,由得她選擇,想不到她寧可選擇第一樣,一口將那顆毒藥丸子吞了下去!」話說未完,沈勝衣已大笑了起來!邱老六沒有笑。曹小七同樣沒有笑。兩個人鐵青著臉,盯著沈勝衣。
房門也是虛掩。沈勝衣輕輕將門推開。門一堆開,一股血腥味就迎面撲來。大花貓這一驚非同小可,咪嗚的一聲,掙脫了沈勝衣的手,噗的也跳到地上。一下子就跑得無影無縱。沈勝衣也自嚇了一跳。他只希望這血腥味並不是真的來自自己的房間。只可惜他一眼就看到了一個人。死人!一個血染重襟的女孩子死在他的床上。只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個死人。死人的面色畢竟與活人迥異。誰?他瞇起了眼睛。入眼是一張陌生的面龐。他幾乎立即就可以肯定這之前他並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子。這個陌生的女孩子居然就這樣死在自己的床上,他實在難以相信。他不能不相信,事實放在目前。
沈勝衣昨日才到洛陽。原來他一入洛陽,邱老六曹小七兩個就已經知道。沈勝衣又是一怔,瞪著邱老六。邱老六避開沈勝衣的目光。「你們發現了沈勝衣又怎樣?」張虎侯追問。「沈大俠一夜之間就破了白蜘蛛一案,好像畫眉鳥這種小毛賊當然更不放在他眼內。」「哦?」青衣人又把握住這個機會。「原來我們洛陽城的大捕頭連一個小毛賊也對付不了!」邱老六一陣難堪。這次張虎侯總算替邱老六喝住了顧橫波。「要是你就只懂得這些不著邊際的說話,最好你就給我閉嘴!」「我本來也不想這樣。」顧橫波眼一瞟邱老六曹小七。「只不過對著這兩個所謂大捕頭,有時實在難以自制。」「很多事情你都難以自制。」張虎侯冷笑。「譬如漠視禮貌,譬如缺乏同情,譬如不懂時務!」顧橫波一張臉一陣紅一陣青,終算閉上了嘴吧。
他離開之前,床上並沒有死人,什麼人也沒有,包括女人。死人是在他離開的一段時間之內進入他的房間。他移步床前,抓起了死人垂在床邊的一隻左手。衣襟的鮮血已然凝結,死人的肌膚已然冰冷。死人顯然已經死去一大段時間。他離開客棧的時間卻很短很短。死人沒有可能死在自己的房間之內。死人不會走路,死人當然不會自動進入自己的房間。是誰將死人送入自己的房間?沈勝衣陷入沉思之中。在自己離開的這一段時間,到底有什麼人進入自己的房間?沈勝衣實在想找一個人問一聲。他輕輕的將死人的手放下,緩緩的轉過半身。他似乎要舉步,倏的又收住腳步!
沈勝衣實在有些佩服了。這種天氣,這個時候。這份消息的靈通,這份辦事的精神,還不是容易見得到的。他還未來得及表示佩服,邱六跟曹七已舉步走了入來。邱老六一移步,就堵住了窗口,唯一的窗口。沈勝衣簡直就是佩服了。接下來的事情更令他佩服。邱老六眼睛只向床上一瞄,就知道那死的是什麼人。「這不是張虎侯的獨生女兒張金鳳?」「可不是張小姐。」曹小七的目力也不在邱老六之下。「張虎侯是我們這裡的首富,他的獨生女兒給人殺死,我們這裡,不難就給他們鬧個天翻地覆,總算我們消息靈通,總算我們行動迅速。」「不知道張小姐還有沒有希望?」「一劍穿透咽喉,我看就沒有了。」就方纔那一眼,邱老六居然連張金鳳死亡的原因和殺人者所用的兇器,也都清楚了。精明到這個地步,邱老六這個捕頭的職位看來還不是僥倖得來的。
「你們將問題扯到那裡去了?」這一聲咆哮,最少有兩個人噤若寒蟬。張虎侯連隨一指邱老六。「你方才說到發現了什麼東西?」「不是東西,是人。」邱老六學足沈勝衣的語氣。「什麼人?」「沈大俠。」「那一個沈大俠?」「沈勝衣沈大俠。」「沈勝衣又是……」張虎侯的語聲突然一下子低了下去。「你是說那一個沈勝衣?」「那一個?據我所知向來就只得一個。」「戰平手祖驚虹,擊敗了金絲燕,柳眉兒,雪衣娘,滿天星,擁劍公子的那一個?」「正是那一個!」「一劍橫掃十三殺手,一夜之間就破了應天府的白蜘蛛一案的那一個?」「正是那一個!」張虎侯霍地一拍膝。「我一生最喜歡結交就是英雄豪傑,這麼的一位英雄豪傑到來,怎的我完全沒有消息!」「我們也是昨日才知道。」
張金鳳原來死在飛夢軒!沈勝衣現在終於知道。曹小七邱老六兩人卻是早就知道!屍體還是兩人搬走。這一搬,兩人將屍體搬到什縻地方?沈勝衣冷笑。邱老六曹小七聽在耳裡,偷眼望了一下沈勝衣,各自嘆了一口氣。張虎侯語聲一頓,又接道:「這於是我趕去衙門,誰知道衙門中人完全不清楚這件事,幾經打探,才知道兩位大捕頭將我女兒的屍體搬到這裡,搬到這張床上!」張虎候的面色陡地一冷。「我實在猜不透兩位大捕頭打的是什麼主意,兩位大捕頭最好就給我一個清楚明白,否則的話,嘿嘿!」否則的話又怎樣?憑張虎侯在洛陽城中的地位,要怎樣就可以怎樣!邱老六曹小七兩人立時面色一變。
「難說!」邱老六摸摸鬍子,一再將嗓子壓低。「大俠是人,畫眉鳥也是人,人心可難測!」「我們應該怎樣?」「沈大俠俠義為懷,如果這個人真的是沈大俠,不是畫眉鳥,一定不會放過那隻畫眉鳥的。」邱老六的嗓子雖然壓得一低再低,還是不夠低;沈勝衣還可以聽得到,重重嘆了一口氣。「兩位大捕頭的意思可是要我找出那隻畫眉鳥,找出那個真正的殺人兇手,來洗脫自己的嫌疑?」「亦只有這個辦法!」邱老六轉顧沈勝衣,聳了一下肩膊,一派無可奈何的樣子。沈勝衣只有嘆氣。「以沈大俠的武功,根本就可以不將那隻畫眉鳥放在眼內!」「以沈大俠行事的迅速,一夜之間就拿下了應天府那隻白蜘蛛,要抓住洛陽城這隻畫眉鳥,還不是三兩天之間的事情?」曹小七亦自一旁接上。「為人為己,一舉兩得。沈大俠何樂而不為?」邱老六再補充一句。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