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銷魂令

作者:黃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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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第十一回

沈勝衣絕不懷疑張甫的話,這種東西是真的能夠令人迷失,生出許多幻覺,他只是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張甫道:「福壽膏,可是我認為叫仙丹更適合。」沈勝衣又問道:「你也知道這東西吃下之後有什麼結果?」張甫道:「能夠令人很興奮,很快樂,得到前所未有的享受,然後羽化成仙。」沈勝衣冷冷地道:「在你還未羽化成仙之前,卻是一天也少不了,越吃便越多,不吃便非常辛苦,叫人難受。」張甫搖頭道:「這種好東西怎能不吃,哪有什麼辛苦的。」沈勝衣道:「你還沒有嚐試過沒得吃的辛苦?」張甫竟然反問道:「怎會沒得吃的?」沈勝衣心念一動道:「那你是從哪兒弄來這種東西的?」張甫道:「一個老朋友拿來的,天哪,那個老小子,有這麼多的東西竟然不早一點介紹給老朋友享用,這種野生草藥煮成的東西,又不用花錢。」
沈勝衣心頭一動道:「你是說這種東西不值錢?」張甫道:「你若是感興趣,多少你儘管拿去。」沈勝衣道:「這種東西現在千金不易,你竟然這麼闊氣隨便送出去。」張甫大笑道:「你在尋我開心,別當我是個書獃子,什麼也不懂。」沈勝衣接道:「這種東西是用罌子粟煮出來的,罌子粟中原地方並不多。」張甫呆了呆道:「罌子粟?你知道罌子粟是什麼東西?」沈勝衣道:「我當然知道,以你的學識淵博也絕無不知道的道理。」「這種東西,歷朝都曾加以禁絕……」「可是仍然有不少人暗中經營,半年前才又被禁止一次,將製造這種東西的地方毀去,沒有再出現,想不到在你這裡……」張甫嚷道:「你就是欺負我很少到外面走動,拿這個來尋我開心。」沈勝衣淡然應道:「我說的你不相信,那你不妨拿這種東西到城中走一趟,看會有什麼結果。」
張甫連連點頭道:「這個人很聰明,在他來說這應該不是一件太困難的事情。」蕭烈又道:「我跟你見上這許多次,每次亦從你口裡領悟到不少御氣行功的法門。」張甫笑笑道:「那是沈勝衣跟我說的,每有所得,他便會到來與我印證一番,我的記性一向都很不錯。」蕭烈道:「以他的武功,尚且要向你請教,你雖然沒有他的身手敏捷,突然出手,也應該不是他所能夠應付得來的。」張甫又笑道:「看來你是有些誤會了,我看你聽沈勝衣說那些話的時候,神智要不是有些不清,那便是聽漏了一截或者沈勝衣說漏了一截了。」蕭烈一怔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張甫道:「我做的一直都只是學問的工夫,沈勝衣也只是從中領悟到武功上的變化。」
街道上行人不多,出了宣武門,就得走上好一段路才看見一個人,這種天氣,這個時候,沒有必要誰也不會往外跑的,沈勝衣選擇這個時候離開京城,其實是要順道探訪住在宣武門的一個老朋友,在那兒住宿一宵,在他,這已經成了習慣。那人非武林中人,完全不懂武功,琴棋詩畫,卻是無不一精,也是沈勝衣認識的朋友當中,在文學方面成就最大的一個。這個人的性格在常人眼中可入於怪異一類,以他的修為,要得一官半職當真是易如拾芥,他卻是完全不感興趣,寧願一個人隱居在山林中。他是認為學問永無止境,做學問的工夫已經來不及,哪還有時間做其他事……但每有所得,他卻是迫不及待地跑到白玉樓那兒,由白玉樓召開一個研討大會,將他領悟得到的傳開去,毫無隱藏,可以說是一個真正為學問而學問的人。
趙老大與下屬雖然繼續不停追查,到現在還是一點線索也沒有,他們也沒有高傑、蕭烈的消息,這兩個人離開了那個盆地之後便彷彿從世上消失。天下之大,要找尋兩個人原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這兩個人有意藏起來?沈勝衣很明白趙老大他們已盡了力,只是離開京城的時候不免就有些失望,他來的時候,除了白玉樓,並沒有驚動其他朋友,所以他走的時候,也走得很平靜,他喜歡交朋友,也愛護朋友,跟他走在一起的朋友卻很多都遭遇不幸。到底是江湖人的命運就是這樣,還是因為他原就是不幸的化身,因為他好奇心太重而惹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而引致死亡?他不能太肯定,但多少都不無關係,只有平靜地來,平靜地去,或許能夠避免,這當然是或許就正如這一次,他雖然沒有驚動其他人,到他離開時還是有人在等著。一個要殺他的人!
沈勝衣搖頭,再退半丈,又到了那株古松之下,貼著古松的幹往上游竄了上去。蕭烈衝到古松之下,狂叫一聲,將刀咬著,雙手抱著樹幹搖撼了幾下,看見一點作用也沒有,立時手足併用,疾往上爬去,爬得很快,一下子便爬上了差不多三丈。沈勝衣看著他爬上來,身形斜落在七丈高處的一條橫枝上,他若是要出手襲擊,絕對可以將和*圖*書蕭烈凌空一劍刺殺,可是他仍然在等。那樣襲擊無疑是危險了一些,但主要他還想跟蕭烈談最後的一次。
白玉樓當他也是好朋友,他卻是絕不歡迎白玉樓到他那兒去,首先因為白玉樓太莊重,其次就是因為白玉樓對杜甫的詩最多意見,而他一直就認為杜甫的詩乃詩中極品。沈勝衣是在白玉樓那兒認識他的,論文才沈勝衣實在不如白玉樓,卻反而甚得他歡心。那並非由於沈勝衣的灑脫,而是因為沈勝衣往往能夠觸動他的靈機,使他得到很大的突破與收穫。他也是因為沈勝衣才領略到武功的好處,沈勝衣將棋琴詩畫的變化用在劍上,他也就因為沈勝衣劍上的變化發覺琴棋詩畫原來有那許多變化,而沈勝衣亦由他在琴棋詩畫的變化領略到更多的劍理。這說來簡單,其實並不簡單。沒有沈勝衣那份在武學上的修為,斷難領略到那種文學上的變化,將之融入武學內,相反沒有他那種文學修養的造詣,亦難以從武學中找到可以讓文學再變化的變化。上一次沈勝衣到來的時候,告訴他在劍上已修練到任其自然,絕不勉強的境界,也完全是因為之前他在沈勝衣面前提及的一番話。那番話,其實是他摘自蘇東坡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中東坡自言其文「如萬斛泉湧,不擇地皆可湧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止。」
沈勝衣顯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人表面是一個人,其實是一條野獸,毫無人性。高傑彷彿看透沈勝衣的心意,微笑道:「他本來就屬於我們這一類,你們強迫他做那種違反他本性的事情,不覺得太殘忍?」沈勝衣淡然道:「從來沒有人強迫他,是他自己要走進我們這邊的,遇上你後,他總算知道走錯路,知道應該怎樣走往哪一個方向,這個改變雖然令我們甚覺痛心,但想深一層,未嘗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高傑道:「看來你們還要感激我。」沈勝衣道:「最低限度,你令我們這麼早就明白他其實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才不致於釀成大禍。」高傑道:「你能夠明白這並非完全是福壽膏的影響就好了。」沈勝衣道:「令師卻仍未明白,臨終還寄望福壽膏能夠控制一些真正的俠義中人。」高傑道:「是你殺他的?」沈勝衣道:「他是死於自己的拳下,但若非我在場,可以肯定他是不會擊出那一拳。」
蕭烈疑惑地看著高傑,看來還想不透他為什麼這樣做,張甫卻好像已有些明白,忽然問道:「這附近哪兒有福壽膏賣?」高傑道:「哪兒也沒有。」張甫道:「我花得起錢。」高傑道:「可惜我的福壽膏是不賣的。」張甫急問道:「那我有此需要的時候如何是好?」高傑道:「自己想辦法解決好了,以你的博學,也許能夠想到一個好辦法。」張甫苦笑道:「我若是能夠想到,還會留在這裡?」隨即抬起頭道:「姓沈的,你怎麼樣?」沈勝衣一怔,道:「你已經少不了福壽膏了。」張甫道:「這東西一吃,令人快樂無窮,不吃便痛苦萬分,連蕭烈也受不了這種痛苦,變成這樣子,叫我這個文弱書生又如何禁受得住?」沈勝衣不由一聲嘆息,身形接著一動,從古松上躍下來,在古松下的兩個大漢把握機會,立即揮刀斬去,刀還未斬下,眉心已各多了一個血洞,連人帶刀,倒翻地上。
高傑考慮了一下,道:「湘雲怎樣了?」沈勝衣道:「秦百川殺的。」高傑喃喃自語地道:「她真的也死了,難怪我一直都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沈勝衣道:「她是真的不屬於你們這一群,你若是真的喜歡她,早便應該知道怎樣做才對。」高傑茫然地看著沈勝衣,彷彿已明白,又彷彿仍然不明白。沈勝衣接道:「楚萬里雖然心狠手辣,仍然有父女之情,應該會成全你們。」高傑倏地一笑,道:「現在為什麼還要說這些?」笑語卻都是蒼涼至極,沈勝衣無言,高傑笑著接道:「我也不想知道,是否也因為你的存在,令她最後還是不免一死,知道她死了便算了。」沈勝衣道:「我也只想知道一件事,福壽膏你們到底是哪兒找來的。」高傑道:「到這個田地,我也沒有興趣再保留什麼秘密,如果你想知道,我會說,只是也不會說得這麼容易。」沈勝衣道:「在我臨死之前。」「或者是我。」高傑笑起來道:「應該是我的機會比較大。」
「我現在有些佩服白玉樓了。」張甫忽然嘆了一口氣,道:「但我絕不以為白玉樓早已理解李白這個詩仙的精妙之處。」「李白?」沈勝衣移步向張甫。「這個老小子不愧詩仙,的確已脫胎換骨,能人之所以不能。」張甫又嘆了一口氣,道:「杜甫雖然很不錯,畢竟也只是凡品,最強也只是人力極限。」沈勝衣沒有作聲,繼續走和*圖*書近去,張甫也沒有在意,一雙眼突然變得似醉非醉,朦朦朧朧的,語聲也變得像是夢囈地道:「要領略李白詩中的妙處,步入那神仙般的境界卻也不是容易的。」他隨又捧起那根管子,緩緩地抽吸了一下,發出一陣蕩氣迴腸的「咕咕」聲響,再吐出雲霧似的一股白煙,於是不但眼睛,連人也變得朦朧起來。沈勝衣靜靜地看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心情可激動至極。張甫一口氣回過來,才接道:「白玉樓我看只是人云亦云,知道李白的詩妙絕,還未領略到那種飄飄欲仙的妙處。」一頓,他隨即吟哦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沈勝衣終於忍不住截問道:「你又是怎樣領略到的?因為這東西?」伸手按在張甫手中的那根管子上。張甫笑應道:「還是你聰明,就是這東西,令我得到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來,你也試一口,保證你劍道通靈,更進一步,人天合一,變成人間的飛仙、劍仙、天下無敵。」
蕭烈怔在那裡,張甫接道:「那到底是他幫助了我還是我幫助了他連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沒有他那種天賦,那種武學修為,根本就不可能領悟到什麼來,而沒有他的點化,到現在,我仍然是認為杜子美是古今一人。」「杜子美?」蕭烈詫異道:「又是哪一個呢?」「不就是杜甫了?」張甫接嘆道:「人說詩至於杜子美,文至於韓退之,書至於顏魯公,畫至於吳道子,天下之能事畢矣,所謂游刃餘地,運斤成風,古今一人,其實這所謂一人,不過是表示說這些人的一種極度的敬仰,每個名人其實都有他的一套,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蕭烈聽得直眨眼睛,冷截道:「你又在說廢話了。」張甫道:「譬如說,韓愈後來有一個蘇軾,蘇軾後來又出現了一個陸游。」「住口——」蕭烈喝止道:「你這個畫呆子,既然手無縛雞之力,怎麼不說清楚。」張甫道:「我記得你還沒有問我有多少氣力。」蕭烈道:「不錯,我只是問你有多大本領,你卻說沈勝衣也不過如是。」張甫道:「你大概沒有看過我講學,天下名士都莫不聞風而來,在文學方面我的地位,正如沈勝衣在武學方面一樣,暫時我看是沒有哪一個比得上的了。」
沈勝衣聞聲轉身,刀光已罩來,在他後面的張甫同時即從榻上跳下,手中那根管子當頭向沈勝衣敲下。沈勝衣的身子剎那間往側一偏,閃出一丈,那邊窗戶即時破碎,十二支弩箭突然射至,好一個沈勝衣,一個身子剎那間如一隻蜘蛛似地浮起來,就彷彿被一條蛛絲吊著,一下子升上了一條橫枝上。十二支弩箭一起射空,有兩支只差寸許便射在他身上,他右手才搭上樑木,便往前伸出,一翻,撞碎了對面的窗戶,穿窗飛了出去。無數弩箭立時射出,可是他才出窗子,身形便沉下,腳尖著處,便踏著冰封的潭面掠出,一個身子幾乎是緊貼在潭面上。弩箭從他的身上射過,他的劍已出鞘,撥飛了要射在身上的幾支弩箭,便到了那些施放弩箭的大漢身前。
「你……」蕭烈胸膛起伏,恨恨道:「你這個書獃子這時候還說這些風涼話,你真的不懂得我是問你武學上的本領?」張甫拈鬚微笑道:「你本該出手試一試的。」蕭烈厲聲道:「我若是出手一試,你還能夠活到現在?」手接著一翻,「嗆啷」一聲,刀已架在張甫頸上。張甫面不改容,道:「我就是要活命,不能不揀好的話回答,但你無論如何,說的都不錯。」蕭烈沉刀一壓,道:「現在我要殺你也一樣易如反掌。」「這你殺好了,反正我領悟到的已告訴了沈勝衣,他總會替我傳開去的,我也再沒有什麼放不下了,活著說不定就是活受罪。」張甫臉上沒有絲毫懼色,神態也從容。蕭烈冷笑道:「你現在又不怕死了,難道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張甫笑著應道:「你當時若是將我殺掉,就不會這樣簡單,天曉得你會想出什麼惡毒的辦法來,我就是活得不耐煩,也得替朋友設想。」一頓,接呼道:「小沈,你該怎樣謝我?」
張甫怔怔地望著沈勝衣,突然叫出來道:「那我會怎樣?」沈勝衣道:「吃了這種東西後你是否已變得很懶,整天都想臥在床上,吃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我……」張甫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沈勝衣接道:「你不妨忍忍口,不吃這東西看看有什麼感覺,看看是否跟前人記載的一樣?」「可是……」張甫搖搖頭,道:「他沒有理由這樣害我的!我們是好朋友。」「你這位好朋友到底是……」「蕭烈!」張甫大叫。與之同時,沈勝衣身後的窗戶突然被撞開,一道閃電似的刀光夾著一串驚心動魄的鈴聲,還有飛舞的雪花從門外襲進來。鈴聲發自刀柄金獅吞口咬著的一個金鈴,刀長而闊,看見這柄刀,不難就令人想起蕭www.hetubook.com.com烈來,就是只聽這鈴聲,沈勝衣亦想起這個人。來人也正就是蕭烈!
張甫笑應道:「好像到現在為止,我仍然沒有像狗一樣在高傑面前跪倒。」蕭烈道:「我在等……」張甫笑截道:「只怕你等不到那個時候了。」轉對沈勝衣道:「有件事你相不相信?」沈勝衣道:「你說——」「這個姓蕭的已不是什麼俠客,什麼壞事都已經幹過,我若是有你那麼好的本領,在他說出第一件幹過的壞事時,便已將他殺掉。」沈勝衣道:「因為你也吃了福壽膏,他以為你也是他那種人,什麼都跟你說了。」張甫點頭道:「連我也說該死的人,你大可以放心下手了。」沈勝衣轉顧蕭烈,還未開口,蕭烈已叫起來道:「你不用這樣看我,要動手便動手。」沈勝衣仍然問道:「這之前,你做的一切俠義行為,難道都只是做來給別人看的?」蕭烈嘶聲大叫道:「這之前,我是傻瓜,什麼事也不做,竟然做那種毫無代價,毫無樂趣的事,只求別人,叫一聲俠客,就感到高興。」沈勝衣道:「當時你卻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可見那些還是好事。」「那是我還未懂得享受,現在我幹的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若哪一個不服氣的便一刀將他殺掉,痛快極了。」蕭烈一雙眼睛越說越光亮,也越覺惡毒。
夜幕終於低垂,沈勝衣輕騎走過疏林中那條小路,那個已經冰封的小水潭,終於來到了草堂前。草堂蓋在水潭邊,蓋得很雅緻,冰天雪地中,更透著一股古意!堂內有火光透出來,沈勝衣下了馬,也沒有敲門,直接推門走進去。張甫這個人一向不拘俗禮,做什麼事都是與他做學問的工夫一樣直截了當。堂內到處張掛著詩畫,屏風前長几上一張古琴,旁邊小几上燃著一爐清香,張甫人卻是擁被高臥在那邊榻上。榻前燒著一個大火盆,這個草堂也就因為這個火盆變得暖洋洋的,沈勝衣不由伸了一個懶腰,反手將披風卸下,掛在門旁的架子上。張甫沒有理會他,半側著身子在抽著煙,抽得「咕咕」的作響,他年紀其實不太大,才不過四十出頭,卻已長了很多白髮,也長了不少皺紋,據說腦用得太多的人都是這樣,尤其是缺乏照顧的。一個人太專心於工作難免就會疏忽其他很多事情,譬如營養、衣飾……
十二月初七,一個風雪漫天的日子。黃昏時分,沈勝衣一騎走在京城宣武門大街上,楚萬里一事之後,他跟以往並沒有不同,過的一樣是那種萍蹤無定的日子,經過京城附近,想起白玉樓,便進來逗留了半個月,住在白玉樓私邸中。趙老大來見了他三次,第一次是來看這個朋友,第二次是將這幾個月來調查所得詳細地跟他說,第三次則是送行。這幾個月來,趙老大等人並無多大收穫,只查到幾個王公大臣因為沒有福壽膏繼續供應,日子過得很痛苦,其中兩個甚至於自殺。在趙老大來說,這並不是好消息,他回來見過白玉樓,將搜集到的資料整理一遍之後,也同意白玉樓的推測,供應福壽膏的應該不會只得楚萬里一夥,然而調查下來,那些購買福壽膏的人在楚萬里一夥被解決之後,都斷了供應。這看來,應該是所有福壽膏都是出自楚萬里那兒,只不過供應的地方有異,白玉樓卻認為那是因為知道官府追查得太緊,其他人索性利用楚萬里被解決的機會暫時停止了這種工作,藏起來計劃更巧妙的行動,改變以另一種形式出現。
這一笑,已顯得有些瘋狂,然後他揮刀大叫道:「上!你們還不上?」那些白衣大漢應聲齊向前,一團團雪球似地滾向沈勝衣。火光照耀下,刀光耀目,那些白衣大漢雖然與積雪混為一色,沈勝衣仍然能夠清楚分辨出他們的所在,他的身形開始遊走。兵器交擊聲開始響起來,一下緊接一下,然後慘叫聲,鮮血飛激,那些大漢一個個倒在沈勝衣劍下,活著的仍然悍不畏死地緊接衝前。沈勝衣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只看他們的眼睛他便已看出他們都中毒已深,那是福壽膏的毒,他們若是不服從高傑的命令,高傑絕無疑問一定會斷絕福壽膏的供應,在他們來說,那是比死還要難受,連蕭烈那樣的高手也在福壽膏下低頭,又何況他們?他也知道他若是有一點憐惜之心,不慎反被他們糾纏著,高傑、蕭烈一定會乘機出擊,也不以為讓這些人活下來,對世人有何好處,他們既可以為高傑殺人,也當然可以為高傑做任何壞事,甚至高傑不要他們做,他們也會做到,換得更多的錢來買福壽膏。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戒絕福壽膏這種嗜好,是白玉樓說的,沈勝衣完全相信,只因為他也曾隨同白玉樓看過那些曾經迷了福壽膏,給抓起來被囚的人,連他也不能不認為將他們殺掉比將他們囚起來更好,還有一些記載那些人的卷宗,上面記載著不少那些人為了購https://www•hetubook.com.com買福壽膏,如何不擇手段地去弄錢,他雖然沒有一一細看,但看過的已足夠。他不喜歡殺人,現在卻毫不猶疑地揮劍砍殺。
那些大漢全都穿上白色的衣服,箭匣子兵器全都漆上了白色,伏在那裡就像是一堆堆積雪,弩箭射出,兵器紛紛出鞘!沈勝衣長劍一引,砍倒了一個大漢,身形一轉,繞了開去,迎著他的大漢紛紛中劍,血花四濺,驚呼聲此起彼落,然後一陣迷濛的雪花激盪起來。到這陣雪花灑落,沈勝衣已經不知所蹤。那邊草堂即時崩塌了一半,蕭烈在叮噹鈴聲中,大步走了出來,跟在他後面的是張甫。二三十個大漢緊接左右向這邊湧來,腳步過處,踏得積雪紛飛。蕭烈目光一掃,回頭,一頭亂髮疾揚了起來,他跟半年前並沒有大大分別,只是瘦了很多,眼睛深陷,散發出一種幽深陰冷的光芒,就像是一對豺狼的眼睛,還透著三分惡毒。沈勝衣這時候若是站在他面前,正視他這雙眼睛,一定會懷疑是否認識他這個人,這雙眼睛在他以前的朋友來說,的確感到陌生,只看這雙眼睛,沈勝衣就不難想像這半年以來蕭烈有什麼遭遇,大概也就是這個原因,蕭烈沒有在草堂中等候沈勝衣。
沈勝衣的聲音從對門一株參天古松上傳下來道:「我只想大罵你一頓。」張甫嘆了一口氣,道:「真是人心不古,連俠客也變得這樣子忘恩負義。」沈勝衣亦嘆氣道:「你難道不可以呆在草堂裡,等我解決了這件事,再給我說清楚。」一個聲音隨即在堂內傳出來,道:「他是給我趕出來的。」走出來的是高傑,左手扣著一盒諸葛連弩,右手握著緬刀,與他走出來的同時,草堂內已燃燒起來,那個火盆給推翻地上,火炭散開,燃著了好些東西。高傑冷笑著接道:「他若不跑出來便得給烤死。」張甫道:「雖然走出來都要死,但無論如何總會死得舒服一點。」高傑仰首道:「沈勝衣,你救人一向有本領,這一次倒要看你如何將人救出來。」沈勝衣道:「我只是一個人。」蕭烈冷笑道:「你的劍若是比我的刀還快,在我將姓張的人頭斬下之前將我的刀截下,我的刀也就是白練了。」
他回頭瞪著張甫,突然道:「你方才是在幹什麼?」張甫揚著手中那根煙管子,道:「我不是配合你的行動,往他的後腦敲下去了?」蕭烈冷笑道:「那你的氣力哪裡去了,你若是全力出擊,沈勝衣如何閃避得開?」張甫道:「我全身的氣力都已經用上,敲他不著,是他的運氣,是他的本領。」「你就只有這點兒氣力?」張甫道:「本來還有些的,吃了這東西之後,手腳不知怎的氣力便少了。」接將那根煙管子放進口裡。「你這是騙哪一個?」蕭烈異常的暴躁,一雙眼彷彿有火燄冒出來。張甫吃驚地道:「你怎樣了?我這樣賣力你還不滿意?」蕭烈厲聲道:「沈勝衣說過在所有朋友中只有你懂得最多。」「是什麼?」張甫詫異地反問。「劍理!」蕭烈接道:「他說過不用再見上你多少次,便能夠練到以指代劍的境界。」
張甫隨即拍手道:「這一劍已深得東坡先生的精髓,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止。」沈勝衣按劍走前,一面問道:「是哪一個引誘你吃福壽膏的?是蕭烈?」張甫點頭笑道:「他是好朋友才會介紹我這種好東西。」「因為他是好朋友,你完全沒有考慮到這種東西有問題?」張甫搖頭道:「可是我絕不會怪他,若非這種好東西,到現在我還未曾有機會領略到做學問的至高境界。」一頓一嘆道:「我卻怎麼也想不到他竟會變成這樣,難道他本來就是這種人,陰差陽錯,走上了俠義道?」沈勝衣目注著蕭烈,說不出話來,張甫接著嘆道:「顯然他是這種人,才將我也看成這種人。」蕭烈冷笑道:「難道你現在就能夠少得了福壽膏,不會為福壽膏做任何事?」張甫道:「你還要怎樣證明?」蕭烈道:「不用半天,你便要像一條狗那樣跪在高大爺面前,求他給你福壽膏。」沈勝衣聽到這裡,打了一個寒噤,蕭烈若是還有一分骨氣大概也不會這樣稱呼高傑,到現在他絕不再懷疑蕭烈完全會服從高傑的命令。
張甫到現在甚至還沒有娶妻,據他說,一個已娶妻的男人,不但負擔重很多,耳根也難得清靜,既難以有足夠時間去做學問的工夫,亦難以專心一致,娶的若不幸是一條母老虎,那更就不堪設想。雖然很多女子都非常賢淑,張甫卻絕不以為自己有這個福氣,而萬一真的娶了一個賢淑的妻子,不錯,他會很快樂,對方卻就要苦了,這種要一個女孩子為自己吃苦的事情,像他這種讀書人固然是不屑為的。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到現在為止,他仍然不會覺得少了一個妻子有什麼不好。沈勝衣稍理衣衫才走上前去,他儘量將聲音弄得大了一些,就像以前到來的時候一樣,看能否引起張甫的注意和圖書。也就在此際,他忽然嗅到了一陣奇怪的氣味,這種氣味不常有,但給他的印象卻非常深刻——是燒福壽膏的氣味。
沈勝衣不由四顧一眼,旁邊除了那個香爐外,並沒有其他特別值得留意的東西。他移步走了過去,拿起了那個香爐,打開蓋子看看,再嗅嗅。爐中燒的並不是福壽膏,氣味也不像,他才將爐放下,那邊榻上張甫已回過頭來,一見沈勝衣便大笑道:「果然是你這個小子。」沈勝衣應道:「這種話不是你這種飽學之士說的。」話說完他的目光便凝結,突然凝結在張甫手捧著的那根管子上,他見過這種管子,是在白玉樓那兒,和在楚萬里那個秘密巢穴內。那是用來抽福壽膏的東西。這種東西怎會出現在張甫手上,難道張甫也抽上了福壽膏?沈勝衣心念一轉再轉,雙眉不由皺起來。張甫笑應道:「你來晚了,我現在已不叫張軾,叫張白的了。」「張白?」沈勝衣隨口應了一聲。
文章的至高至樂境界,在騁筆汪洋恣意之際,而忽焉突然以止,人莫測其何以止,於意語俱盡,山窮水盡之際而所焉波瀾怒生曲折層疊,使人驚愕,莫知其行止變化之妙,以古文而論,也只有蘇東坡可以做到,也只是一半。這一半卻已夠沈勝衣受用,可是到他的劍在張甫面前施展開來,告訴張甫其中的變化所在,張甫卻大叫原來如此,將他急急送出去。張甫只告訴他要改名張軾,改字東坡,要他兩年後才來。現在剛好就是兩年。在兩年之內這位張軾張東坡到底又領悟到什麼?沈勝衣雖然很想知道,卻不急著趕路。他沒有忘記這位朋友還有一個很不好的嗜好,就是無酒不歡,而喝酒的時間偏偏又選擇清晨;一喝半醉,一醉就是大半天,不到入夜是絕不會清醒過來。在他還未清醒的時候誰去騷擾他誰便倒霉。以他現在的速度,到達草堂的時候正好入夜。
沈勝衣只是問道:「你真的會將他的人頭斬下來?」蕭烈道:「你不相信不妨一試!」張甫插口道:「是啊,試試看,或者你真的能夠將我救出。」蕭烈又一聲冷笑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你以為他的劍真的會有這麼快。」高傑冷笑截口道:「都是廢話,他既然未曾習武,又如何瞧得出來。」接著對張甫道:「你要死,可沒有這麼容易。」張甫反問道:「難道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嗎?」高傑搖頭道:「沒有了,這裡也已沒有你的事,你可以走了。」緬刀接著一挑,將蕭烈架在張甫頸上的刀挑開,再一翻,以刀柄將張甫撞出了丈外。張甫跌跌撞撞地又衝出了半丈才穩住身形,大笑道:「小沈,你看到的了,以你看,他們像不像這種好人?是不是另有陰謀?」高傑不等沈勝衣答話,應道:「絕沒有陰謀,你喜歡儘管遠遠跑開去,我的人若傷你一根頭髮,還你一顆腦袋。」
在成都草堂寺旁邊有一座草堂,相傳是名詩人,也是詩聖杜甫所建。杜甫不知有沒有到過宣武門外這座小山林中,但這座小山林中建的草堂則肯定不會是杜甫所建!這座草堂建了才不過十年,當時張甫才改名為甫,改字為子美。據他說,要領略一個人的感受,參透那個人的精華,就必須與那個人儘量接近,將自己當作那個人的化身,才能夠心靈相通,意識交流。所以沈勝衣實在有些奇怪,他改名張甫,蓋了這座草堂的時候,為什麼不連姓也改了,就叫做杜甫,而索性遷到成都的草堂去。他當然沒有向張甫提出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很敏感,精神比較脆弱,不堪刺|激。這一次他到京城主要還是打聽蕭烈的消息,然後才想起與張甫相約的日期也到了,走這一趟,不過亦未嘗不可以說是因為有這個習慣,使他想起來。白玉樓並沒有張甫的消息,甚至不知道張甫要易名張軾,可見這兩年來如無意外,張甫應該就是還沒有領略到什麼。難道蘇軾的東西,比杜甫的更難了?
高傑看在眼內,一點也不在乎,繼續瘋狂大笑,喝令其他的人衝上去。蕭烈一旁亦突然笑起來,笑得比高傑更瘋狂,看來並不太像一個人,卻頗像一條野獸,也不用高傑吩咐,他笑著突然間向沈勝衣走去,金鈴聲隨著他手中的刀揮舞響過不停。沈勝衣劍再斬三人,蕭烈已衝到,咆哮著揮刀,瘋狂地斬上前去。沈勝衣沒有硬接,身形倒翻,從五六個白衣大漢頭上滾過,落下,左右兩個大漢掩殺上來,一個刀還未砍下,便已被沈勝衣一劍刺殺,另一個只砍出一刀,胸膛便挨了一劍,倒撞了出去,正撞向分開那些白衣大漢,追殺過來的蕭烈。蕭烈怪叫一聲,一刀將那個人劈開兩邊,一股鮮血便噴灑在他臉上,他也毫不在乎,抬手一抹,繼續揮刀衝向沈勝衣。高傑那邊即時大叫道:「殺掉他,我賞你三斤福壽膏!」「三斤?」蕭烈「嘩」的怪叫一聲,大笑大叫著殺奔上前,那一臉的鮮血,令他看來更像條野獸,更是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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