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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也一樣不怎樣快，白額虎雖然是帶笑吩咐，那個車伕卻仍然心驚肉跳，他不認識這兩個人，卻看出這兩個人絕不是尋常可比，這個生意也不敢不接，更恐一個不小心，開罪了他們。一直到現在，他才放下一半的心，白額虎的笑容實在太溫柔，連他也難以相信一個滿臉這樣笑容的人會傷害他人。車簾偶然掀起來，露出胭脂虎嫣紅的笑臉，她今年才不過二十八歲，殺的人絕不比白額虎少，名氣也絕不在白額虎之下。她要殺人的時候，一張臉就會紅起來，越殺得痛快時臉也就越紅，紅得就像是抹了一層厚厚的胭脂。在她來說沒有比殺人更刺|激的了，平日也只有這種刺|激才能夠令她興奮得一張臉紅成那樣子，現在卻例外，只因為她快要有一個孩子。對一個正常的女人，懷孕據說一直是最大的刺|激。胭脂虎雖然殺人如麻，到底還是一個正常的女人。

他必須立即恢復冷靜，因為他可能立即便要去再殺人。在這個辦法之前他嚐試過其他很多辦法，甚至赤|裸身子臥在冰天雪地中，可是一點作用也沒有，一直到有一次，在一座青樓遇上了一個很漂亮，很迷人，也很會呼叫的女人。他本已激動的情緒在呼叫聲中更激動，體內的血液彷彿在燃燒，然後陷入一種更瘋狂的境界，由忘我而恢復自我，由激動而歸於平靜。然後這變成了他的習慣。這既是他的秘密，也是他的致命傷，由激動而歸於平靜的剎那，他整個身子的肌肉以至精神力氣都完全放鬆，比一個普通人還要軟弱，那雖然是極短的時間，對一個殺人的好手來說，已經很足夠。只是他的真正身份已經是一個秘密，這秘密中的秘密又有誰會知道？從來也只有他暗殺別人，被別人暗殺在他來說今夜還是第一次。有些經驗一次都已經太多。連他這秘密的秘密也知道的人要殺他，當然會用一個好手，最低限度也是一個他這一級的好手。也只有好手才能夠抓住那剎那間。

謝安這時候亦在船上，那是一隻尖肚子船。在西溪一帶往來的船隻大都是這種尖肚子，破水利，衝得快，只是不怎樣平穩。謝安卻並不覺得，因為他的內功好，也因為划船的是一個老手，經驗豐富，而謝安又只是到此來遊玩，要他將船慢划。這西溪一帶全是水鄉風味，兩岸桑竹遍野雞犬相聞，三五茅舍人家，點綴其間，水流彎彎曲曲，忽而窮塞，忽而開朗，小舟來來往往，就像柳陰中梭織的黃鶯，漁歌一曲，令人忘情。溪深處兼葭之間一座小小樓臺，臨風婀娜，就是有名的秋雪庵。謝安中午到來，直到現在才離開，他雖然意猶未盡，可是他那個七歲的孫女兒已倦極睡著，風吹又漸急，只恐她感染了風寒。自從他的兒子、媳婦相繼去世，他便只剩下這個親人，爺孫兩個，相依為命，昔日的豪氣隨之蕩然無存，帶著孫女兒到處遊山玩水，不再過問江湖上的事情。他已經決定從此退出江湖，也不準備讓這個孫女兒變成一個江湖人。一連串的仇殺令他失去了兒子、媳婦，也令他體會到江湖的兇險。仇人已被他當場擊殺，他雖然沒有向江湖上的朋友宣佈，由那天開始他便已不再與江湖上的朋友來往，而且改了一個姓名，在人前絕口不提謝安這兩個字。他的確一片苦心，要退出江湖，卻不知道一個人一入江湖，除非是始終都無足輕重，否則便休想退出。而他的仇人確實亦未免太多。

七月初十，黃昏，楓林渡。在渡口那座茶寮，現在只剩下婁一劍一個客人，最後的一次橫渡已來到了江心。一劍是婁一劍斷掉了那條右臂後朋友替他改的名字，他雖然只剩下一條左臂，在江湖上反而更有名。華山派鴛鴦劍是一絕，婁一劍的左手劍本來在右手劍之上，斷去了右臂，對他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影響。這幾年，他甚至誇沈勝衣的左手劍也不過如此，只可惜一直都沒有機會遇上沈勝衣。這一次他也正是聽說沈勝衣在對岸，匆匆趕來，也總算給他趕上了最後一次的橫渡。一想到渡江後便可以找到沈勝衣，較量一下左手劍，婁一劍不禁又痛飲一杯。那是茶，不是酒，他雖然很喜歡喝酒，卻不以為這個時候喝，對不久之後的一戰有好處。

是那一個？謝安心念未動，一個身子已因為真氣外洩沉下去，未能夠提到他要提到的高度，甚至只到一半。水面即時又一開，一道亮光拽著一條灰色的人影從水裡飛魚般飛出來。那是柄三尺七寸的刀，光亮得令人心寒，才離水，竟已一滴水珠也沒有，當然是一柄好刀。刀光正耀在謝安的眼睛上，謝安突然有一種頭顱迎向刀鋒，快要被斬開兩邊的感覺，他的劍立即迎上去，「嗆」的刀劍相交，刀光一斂，他終於看清楚那個人，也看到那個人手中的刀柄剎那間彈出了另一截既狹且薄的刀，削進了自己的心窩。一進即出，灰衣人刀與人一轉，倒翻出丈外，又似一條飛魚般汲進水裡，消失不見。「鶯兒——」謝安咽喉裡發出了最後的兩個字，一個身子墜進水裡，臨死的剎那間他仍然記掛著他那個孫女兒，也盡了最後的一份力氣，將鶯兒送到了旁邊那截斷船上。鮮血迅速染紅了一片水面。

船夫有點詫異地道：「小的不懂。」小老頭接道：「我老人家今天高興，這錠銀子是賞給你的。」中指一彈，那錠銀子便飛進了船夫的掌心。船夫沒有聽過婁一劍這樣說，也從來沒聽過這樣的話，見過這樣闊氣的小老頭。他慌忙一把抓緊，接著將那錠銀子塞進腰帶，趕快將船開動。小老頭接著又一笑道：「不能再快一點嗎？」「能——」船夫把櫓急搖。船飛快到了江心，那個白衣青年這時候又回到了渡頭，疑惑地遙看著那個小老頭。小老頭在船上揚起了一隻手，招了招，船夫看在眼內，回頭一望，奇怪地信口問道：「老人家認識那位公子？」小老頭笑笑，道：「若是我沒有認錯人，他應該就是沈勝衣。」「沈勝衣？」船夫怔了怔道：「聽說沈勝衣是天下無敵的劍客。」小老頭道：「無敵倒未必，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劍客將他擊敗卻也是事實。」船夫想想又問道：「做劍客是不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小老頭反問道：「你說呢？」「小的不知道。」船夫搖頭。「我也不知道。」小老頭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忽然「咭咭咭」地笑起來。船夫忍不住問道：「老人家不知道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小老頭「咭咭」地應道：「我是不知道這沈勝衣真的在對岸，只是隨便說說騙騙人，幸好他現在才渡河，否則弄假成真，撞個正著，嚇都給嚇死了。」船夫搖頭道：「小的不明白？」「幸好你不明白。」小老頭又笑了。

他當然沒有理會，繼續趕他的路，一直到他突然感覺到那一股排山倒海的殺氣。從後面奔來的一騎這時候距離他已不到兩丈，那是匹黑馬，烏油油的一根雜毛也沒有，鞍上那個人亦是一身黑衣，連面部都用黑布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就像是兩柄薄刀，目光比刀光還要森冷鋒利。江順的一雙手本能地落在兵器上，那是一對飛鋒鉤，在兩河排名十七。一道閃亮的刀光即時襲來，江順雙鉤急封，「嗆啷啷」一陣金鐵交擊聲響，來刀一刀之中竟然暗藏著六個變化。江順雙袖在刀風中盡碎，雙臂肌肉上出現了三道血痕，他https://m.hetubook.com.com心頭不由大駭。

這句話就像擊在蛇的七寸，賽孟嘗整個人立時崩潰，年輕人也就在這個時候出手，兩枚暗器射向賽孟嘗的要害。賽孟嘗身形急變，摺扇前端「錚」地彈出了一截利刃，迎向射來的暗器，那兩枚暗器卻半途弧形相連在一起，再分開，交錯剪向賽孟嘗的右腕。這一個變化迅速而詭異，賽孟嘗發覺上當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他不得不放棄摺扇，年輕人第三枚暗器緊接著射出，正中摺扇的扇面，將那把摺扇撞飛，斜釘在一株樹幹上。賽孟嘗探手抓了一個空，抓不住那把摺扇，臉色一變，身形立即倒翻，竄向密林深處。年輕人沒有發暗器，野豹般竄出。賽孟嘗身形落下，雙手一分枝葉，再拔起，他本該直往前竄，但擋在前面的卻是一叢荊棘，他雙手將枝葉分開的時候，荊棘的尖刺已然將他雙手的皮膚刺破。他已經很久沒有流血、受傷，正是那刺痛令他往上拔起身來。年輕人沒有理會，硬是從荊棘叢穿過，在賽孟嘗身形落下同時撲到他身上。賽孟嘗拔劍，一柄精緻的短劍，柄上還嵌著寶石。短劍插向年輕人的咽喉，在短劍插到之前，他握劍的手已被年輕人齊肘折斷，年輕人一膝撞在他的小腹上。他慘叫，身子蝦米般弓起來，隨又挺直，被年輕人再一膝撞飛出去，撞在一株樹幹上，一枚暗器緊接著打進他的咽喉。年輕人鐵石一樣的眼瞳這時才轉變，露出了貪婪的神色。也許貪財是他的弱點，但無論如何，在二十萬兩銀子之前，很多人相信都很難抗拒這種強烈的誘惑。

年輕人接道：「也許你知道有所謂風神七戒。」賽孟嘗道：「你已經犯了其中一戒。」「這不是我的責任，只要我將接頭的與元兇殺掉，據實呈報上去。」賽孟嘗笑了笑，道：「你一早知道這是個陷阱，可是你仍然要殺杜千手，年輕人，你比我這個賽孟嘗還要狠，也難怪，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哪一個不動心？」年輕人沒有作聲，賽孟嘗笑接道：「只怕我這個元兇的屍體你根本就不會帶回去，與二十萬兩銀子自此失蹤。」年輕人道：「你雖然不聰明，卻也並不太笨。」賽孟嘗接道：「我們活著對彼此都有好處，二十萬兩銀子也一樣可以消失的。」言下之意，只求活命。年輕人卻搖頭道：「一個秘密由一個人去守永遠都比由兩個人去守要安全。」賽孟嘗反而失笑道：「你應該知道，要殺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只知道你平日養尊處優，近年來很少動手。」年輕人也笑了。

三輛木頭車子給推進一個三里外的密林中，這之前他們已經離開了道路，越過大片山野，避免留下顯著的痕跡。密林赫然有一條小路，賽孟嘗走在這條小路上，笑聲反而大起來，笑著道：「現在就是有人發現杜千手他們的屍體，也不可能追到這裡來的了。」一個大漢笑應道：「還是大爺有辦法，輕而易舉便賺來二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另一個大漢連忙糾正道：「你莫要忘記有一萬兩銀子是大爺拿出來的。」賽孟嘗道：「那是本錢，也是餌，不過這一萬兩銀子我們還是要用來幹點好事，買多些好酒，請多些朋友暢聚一下。」「好教他們到處宣揚一下賽孟嘗大爺的慷慨好客之名。」賽孟嘗緊接道：「消息傳到之後，鎮遠鏢局死難的鏢師遺屬那兒，也得花一些，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還是大爺想得周到。」眾大漢一齊放聲大笑起來。

鶯兒已驚嚇得昏迷過去，雖然給送上了那截斷船，但因為船傾斜，隨又滑進水裡。那個划船的，這時候已從水裡掙扎著爬起來，爬上了另一截覆轉了的斷船，驚魂甫定，看見鶯兒那樣，快速游了過去，他雖然學識少，不懂得欣賞秋雪的蘆花，卻有一顆善良的心，懂得救人。他甚至忘記了方纔的恐懼，哪知道他的手一抓住鶯兒的手，一根蘆梗倏的箭一樣地射來，穿透了他的咽喉。鮮血激射，他連慘叫也沒有一聲便喪命，身子倒在鶯兒身上，鶯兒給冷水一浸，清醒過來惶恐地雙手亂拍，嘴唇哆嗦著正要呼救，搖船的已倒在身上，立時給壓進水裡。水面激盪，連串水泡冒起來，由多而少，然後水面又恢復平靜。那看似意外，但那個搖船的倒下的位置，亦未嘗不是早已在意料之內。殺人的莫非是要斬草除根，所以連一個七歲的小孩子也不放過？

銀盤中堆放的銀子只有五百兩，雖然未必買得動鴛鴦的芳心，但買動鴛鴦的肉體卻是絕無問題。趙東樓這時候已經在鴛鴦的房間裡，在鴛鴦的床上擁著赤|裸的鴛鴦，展開接近瘋狂的行動。鴛鴦是麗春院這座青樓中最漂亮也是價錢最高的紅人，她當然有成為紅人的條件，包括她豐|滿的肉體、漂亮的容顏、誘人的神態、嬌嗲的聲音。她在行動中呼叫，不管是真是假，那種語聲都足以令一個正常的男人為之瘋狂。趙東樓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雖然他來找鴛鴦的動機與一般正常的人不同。他完全不是為了生理上的需要，只是要自己更瘋狂，只有在極度瘋狂之後，他才能夠恢復正常。他必須在正常的狀態下，他的身手才能夠保持應有的敏捷，頭腦也才能夠保持應有的清醒敏銳，在剎那間之間找到對方的弱點，予以致命的一擊。這其實有些可笑，他是因為殺人才變得有些瘋狂，卻也是為了再殺人不得不再立即恢復冷靜。

手執雙刀的一個突然一咬牙，道：「總鏢頭，我出去誘敵現身，你準備暗器將之射殺。」「還有我！」用三節棍的接道：「看情形，對方只有一個人。」杜千手看看他們，搖搖頭，手執雙刀的立即道：「只有這個辦法了。」用三節棍的亦道：「我們生死事小，鏢局的聲望前途，還有那萬千等候救濟的災民……」杜千手揮手截道：「我們再等等……」「總鏢頭向來當機立斷，若是沒有第二個好辦法，還是不要再等了。」手執雙刀的身形橫移，一面道：「三數之後，我們便一齊撲出去，總鏢頭準備好了！」也不待杜千手答話，他便低聲數起來，杜千手心頭一陣熱血沸騰，雙手扣住了暗器。

這一次，他是微服出行，調查一件殺人案子，三日下來總算找到了線索，所以立即趕回去，召集案中有關人等，升堂審訊。一路上他已經擬好了審訊的步驟，已反覆再三思量過不會出漏子，才安下心來，他已有絕對的把握，將那個殺人兇手繩之於法，也所以總覺得馬車不夠快，隨即從車廂內探頭出來，道：「不能再快點嗎？」耿直的人據說大都是急性子。車伕的年紀已不輕，侍候顧松年已有多年，很清楚他的性格，雖然知道不能再快，仍應道：「大人要坐穩了。」隨即喝幾聲，鞭子也抖得「啪啪」作響。顧松年很自然地縮回去，隨即有一種快的感覺，同時聽到了一陣狂風呼嘯的聲音那聽來就像是馬車在卸風飛馳。快只是一種錯覺，風聲卻是真的，車伕與策騎跟在馬車後面那兩個喬裝僕人的捕快也聽到了，循聲望去，臉色齊變，脫口驚呼。

一個奇大的流星錘正帶著雷霆萬鈞之勢，劃破長空，向車廂飛來，那只是剎那，驚呼聲未絕，流星錘已擊在車廂上。霹靂轟鳴，那個車廂就像是紙紮的立時破裂，車廂內的顧松年也碎了，血肉橫飛。整輛馬車跟著倒翻，車伕震得從車座上和*圖*書飛出，一頭撞在兩丈外的地方，拖車的馬身子也翻轉，四蹄亂踢，悲嘶不絕。這一錘的威力實在是駭人聽聞，隨後保護顧松年的兩個捕快雖然也有一身很不錯的本領，幾曾見過這種威勢，齊皆驚惶失措，一個更被驚得從坐騎上躍下來。那個流星錘跟著飛回，拽著鐵鍊子「嗆啷啷」亂響。一飛七丈，飛上了路旁一株大樹上，一個糾髯大漢的手中。大漢渾身肌肉堆起，那麼重的流星錘在他的手中竟輕如無物，一接又擲出，他的身子同時離開那株大樹，隨著那個流星錘飛射了出去，飛越長空，飛落在那邊遠遠的山坡。兩個捕快看著眼都直了，怔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來到渡頭的時候，那隻小船亦已經泊近來，船夫是一個中年人，眉宇間已有些倦意，但仍然一臉懇切的笑容，泊好船，欠身道：「公子，到岸了。」船中赫然仰臥著一個白衣青年，應聲睜開眼睛，懶洋洋地坐起來，微笑道：「有勞。」風吹過，吹起他披肩的散髮，說不出的瀟灑，他上了渡頭，從那個小老頭身旁走過，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那個小老頭。小老頭即時身子一縮，讓著路道：「公子請。」白衣青年微笑道：「不敢當。」小老頭隨即走上小船，雞手鴨腳的，還要那個船夫扶上一把才坐穩身子。看著白衣青年走遠，小老頭才道：「搖船的，你還等什麼？」船夫道：「等等還有沒有其他客人。」「沒有了。」小老頭搖頭道：「我是從茶寮那邊來的，只有我一個客人。」船夫笑笑道：「等等看。」一錠銀子隨即出現在船夫眼前，正是婁一劍給那個小老頭的，小老頭拿著銀子在船夫眼前一晃，道：「你若是天天能夠遇上一個我這樣的客人便已足夠。」這也是婁一劍說的話，在小老頭說來，卻是顯得有些滑稽。

他們要去的是白額虎的老家，在那裡還有白額虎的父母，不知怎的他們竟然一下厭倦了江湖人的生活，竟然考慮到退隱。也許他們的財富已掙得差不多，也許他們都知道江湖人的生活太兇險，不適宜一個嬰兒，甚至小孩子。這兩個江湖中人聞風色變的老虎，現在簡直就善良的變成了另兩個人似的。那個車伕一路走下來也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這兩個客人雖然帶著兵器，白額虎還有一張很可怕的臉龐，其實並不是兩個壞人。胭脂虎往車外看了看，又笑笑，道：「還早哦。」白額虎笑應道：「我早就說不用這麼早上路的了，可是妳又擔心晚到了，公公婆婆會見怪。」胭脂虎的臉更紅，道：「不是你說的嗎？要不這麼早上路，入夜才能夠到家。」車伕聽著插口道：「客官要是趕路，小的可以讓車子快一些。」白額虎忙道：「快不得，我這個娘子懷了孩子，一快動了胎氣那如何是好。」胭脂虎輕呼道：「別聽他的，才四個月，有什麼要緊哦？」車伕應道：「小的聽小的老娘說三四個月的時候最要小心。」白額虎立即道：「那你千萬要小心，平安到了，我加倍賞你銀子。」「多謝大爺。」車伕接著一聲，道：「恭喜大爺。」白額虎開懷大笑，滿臉皺紋都彷彿光亮起來。

現在趙東樓體內的血液已經在沸騰，熱烈得彷彿要燃燒，要噴射出去，隨即他興奮得忍不住叫出來，狂叫著做最後一下地衝刺。然後他倒向鴛鴦的身上，整個人就在剎那間完全放鬆，也就在剎那間，一個人飛快從床底下滾出來，一躍而起，雙掌疾往趙東樓後心拍下。他的動作雖快但無聲，那雙掌剎那間猶如從墨中提出來，烏黑發亮。趙東樓剎那間也發覺不妙，正要從鴛鴦身上挺起來，那個人雙掌已拍在他後心上，他的心立即被震碎，與之同時，鴛鴦的心也碎了，那張床亦同時被震碎，塌下去。血從他們的口中噴出來，噴進了對方口中，一齊倒進床底下。那個人看也沒有多看一眼，身形倒掠到窗下，將窗子推開，疾竄了出去。連離開的方向路線也顯然都已經擬好，若非好手，行動又怎這樣周密？也只有好手，才有這種一擊必殺的把握和信心。

與之同時，另一個方向的高山上冒出了一個人，一個衣飾華麗、面如冠玉、蓄著三縷長鬚、器宇非凡、雍容高貴的中年人。山風吹拂，中年人猶如玉樹臨風，拈鬚而笑道：「風神門下殺手，果然不凡。」「風神門中的規矩也果然嚴峻至極，只取應得的酬勞，此外儘管成千上萬兩的銀子擺在眼前也不屑一顧。」說到這些話，已經是半盞茶之後，中年人也到了那三輛木頭車子的旁邊。「但這可是二十萬兩銀子，這個人到底是聰明人還是呆子？」中年人目光從木頭車子移落在杜千手的屍體上，笑接道：「你也是。」杜千手的雙眼也打進了暗器，但他若是還有氣，縱然看不見，應該聽得出這是他的好朋友賽孟嘗的聲音。除了賽孟嘗，這周圍百里，有誰有這種風度？一把摺扇接著從手中打開，他悠然搧著，一面吩咐隨來的十二個大漢一齊動手，將那三輛木頭車子推走。那些人平日是他府中的食客，其實是他的心腹，從他們純熟的動作看來，他們已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了。

沈勝衣也一樣不明白，他經過那個小老頭身旁的時候，便感覺到那個小老頭彷彿透著些殺氣，然後那些殺氣忽又消散，所以他才多看了一眼。入眼是一張陌生的臉龐，沈勝衣記憶中並不認識這個人，小老頭確實也並無任何特徵。到經過茶寮，看見那具屍體，沈勝依更肯定方纔的並非錯覺，看清楚其中的一具屍體是婁一劍後，立即追出來。他從來沒有見過婁一劍，卻聽過有關婁一劍的英雄事跡，那條斷臂，那柄劍就是標誌。婁一劍義薄雲天，殺他的人連茶寮的主人，一個無辜的老人也殺掉，可見並不是什麼好人，所以他追來一問究竟。船卻已到了江心，放目望去，也就只有那條船。沒有船是追不著了，看見那小老兒在船上搖手，沈勝衣就更奇怪。難道這個人認識我？難道這件事與我有什麼關係？

杜千手第二撥暗器這時候已出手，集中射向石上那個人，既急且密，發出了平生最得意的一次暗器，連他也驚奇，自己的暗器手法竟能夠如此的靈活多變。他身上所帶的暗器那片刻之間完全射了出去，那種痛快實在不是任何的言語文字所能夠形容。每一枚暗器都正射那個人，彷彿都已將那個人射倒，那個人卻始終不倒。最後的一枚暗器射出，杜千手才舒過一口氣，一個身子隨即像墜進冰窖裡，由心寒出來，渾身的血液剎那間彷彿都凝結。他終於看清楚那個人。那是一個年輕人，皮膚是古銅色，陽光下閃閃生輝，身上穿著一件豹皮縫的衣服，全都是袋子，也不知有多少個，雙手亦戴著一付豹皮的手套，驟看來，就像是一隻斑豹、野豹。他的雙眼也透著豹一樣的光芒，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野豹一樣的驃悍、殘忍。只看他的外形，不難以為他只是一個很衝動的人，但細看他的眼睛，卻不難發現一種鋼鐵一樣的堅韌。杜千手初看也以為那只是一條狗，但再看，卻發覺那其實還是一塊鋼鐵。鋼鐵一樣的鎮定、堅韌、無情，野豹一樣的驃悍、敏捷、兇殘。杜千手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樣的人，然後突然醒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暗器高手。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暗器hetubook.com.com，全都插在那個人豹皮衣服的袋子裡。那個年輕人竟然將他射出的暗器全都接下來，放進自己身上的暗器囊中。

他再看懷中胭脂虎，已經斷了氣，一雙眼睛立時亦紅，一面搖撼著胭脂虎，一面嘶聲大叫道：「你這個王八蛋給我滾出來。」語聲驁嚇得拖車的那兩匹才安靜下來的馬又人立，車廂接著一陣搖動。白額虎狂性大發，擁著胭脂虎從車廂躍下，一連兩刀揮刀怒劈，硬硬將那兩匹馬的頭齊頸斬下。那個中年人這時候才從車廂底下滾出來，他將竹籃中的火藥燃著拋進車廂後，便矮身滾進了車廂底下，看準了機會到這時候才滾出來，雙手疾揚，七支袖箭射向白額虎後背。他的身形迅速而靈活，從車廂底下滾出，暗器一出手，身形立即往上拔起，竄上了車廂頂。那七支袖箭射到了一半，「嗤嗤」的突然燃燒起來，變成了七團烈火，速度卻未受影響。白額虎被馬血噴得一頭一臉都是，視線、聽覺大受影響，發覺暗器射來，回刀封擋，七支袖箭只給封擋住三支，其餘四支都射在他身上，「滋滋」聲中，附近的衣服都燃燒起來。那「滋滋」聲其實是射進肌膚內，烈火在鮮血中燃燒發出的聲響，雖然沒有射中要害，那種痛苦也不是一般人能夠受得住。

中年人即時道：「殺人我卻是一向主張用火藥！」他的語聲一直是溫溫柔柔，甚至令人有一種油膩的感覺。這一句話一變，猶如利刀般紮進白額虎的心裡。白額虎的臉色剎那驟變，一個念頭還未轉過，車廂內已霹靂一聲，胭脂虎一個身子隨即撞碎車廂木板，摔了出來，身上衣衫好幾處著火燃燒，半邊身子血肉模糊，慘不忍睹，眼看便是兇多吉少。「娘子——」白額虎嘶聲大叫，一把將胭脂虎抱住。胭脂虎嘴角淌血，雙手抱著小腹，神色悲憤，惡狠狠地道：「當家的，殺掉那個王八蛋！」白額虎一聲咆哮，拔刀，滿頭亂髮揚起來，一刀疾砍了出去。霹靂聲中，馬匹亦驚嚇得人立起來，車伕冷不提防，一個身子便從車座上倒栽，滾倒在地上，才爬起來，白額虎的刀便到了。刀光一閃，鮮血飛濺，車伕一個人頭便飛離了脖子，飛出了老遠。白額虎一個身子接著從馬鞍上拔起來，竄上了車廂頂，目光及處，只見那邊地上草藥亂散，放草藥的竹籃兀自在地上轉動，那個中年人卻已不知所蹤。

白額虎也不由痛得嘶叫起來，卻沒有理會那些火，縱身撲向車廂頂那個中年人，就是拚了命，他也要將那個中年人碎屍萬段。不等他撲到，那個中年人已然從車廂的另一面躍下，到他落在車頂上時，那個中年人又已不見蹤影。他更怒，隨即往下躍，才著地，一刀便往車廂底下削去，削了一個空，那個中年人這一次並不是躲在車廂底下，到他發現不妙的時候，後心已傳來了一下錐心刺痛。那也是他一生中最後的感覺。中年人這一次是翻進了車廂內，在他一刀削進車廂底下同時，從破碎的窗戶探身出來，手中那柄鶴嘴鋤不偏不倚，正鋤在白額虎的後心上。白額虎被鋤得一頭往前撞出去，撞在車輪上，那個車輪與白額虎的頭同時破裂。車廂緊接著翻倒，在白額虎的屍體上，他仍然緊抱著胭脂虎的屍體，眼睛睜大，目眥迸裂，淌下來的除了血之外，還有淚。火燄繼續在燃燒，那個車廂亦被火燄波及，燃燒起來，中年人一騎這時候已遠在數十丈之外，他一鋤得手，隨即翻身躍上了白額虎的坐騎，絕塵而去。

收暗器比發暗器更難，那個年輕人看來一點損傷也沒有，目光身手的銳利、敏捷使杜千手不能不甘拜下風，面對一個這樣的暗器高手，莫說他身上的暗器已完全射空，就是仍然有，也難逃一死。連性命都難保，何況那二十萬兩銀子，杜千手目光轉注在那三輛木頭車子上，慘笑了一下。他的臉色也慘變，變得慘白，那個年輕人仍然只是盯著他的臉，突然開口道：「沒有暗器了？」杜千手慘笑道：「有沒有還不是一樣？」年輕人接著問道：「以你這樣的暗器造詣，也配稱千手。」杜千手道：「我若是稱得上了千手，閣下就該叫萬手了。」年輕人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笑了笑，道：「暗器能夠練到你這個地步的人其實已不多，可惜你再練下去也不會有任何進展，所以今天我雖然殺你，一點也不會覺得遺感。」杜千手道：「這些年來我為了鏢局的業務，的確已沒有再在暗器上下苦功。」年輕人搖頭道：「我是說你的年紀，任何人過了二十五歲，都休想再在暗器方面有所突破。」「這是你說的？」「是教我暗器的人說的，也許他說的話不一定全對，可是到現在為止，他說的還沒有出過錯。」「那是誰？」杜千手實在很想知道。「你不配知道。」年輕人的回答異常冷酷。

黑衣人一刀被擋開，飛騎已越過。江順坐騎即時「唏聿聿」一聲悲嘶人立而起，馬頭齊頸突然斷下，飛上了半天。血雨飛灑，悲嘶聲在半空消失，馬頭飛出了老遠才掉下來。江順身形剎那間亦大亂，離鞍急滾浪而下，一道閃電般的刀光同時凌空落下來。刀光一閃，江順的人頭亦齊頸而斷，飛舞在半空中，這一刀實在大出他意料之外。刀光弧形飛回，落回那個黑衣人的右手，彎月一樣的刀鋒，竟然一滴血也沒有，刀柄繫著金線，柄端一個環上相連著一條鍊子，彎刀拽著鍊子，能殺人於三丈之外。黑馬繼續奔前，黑衣人以純熟的手法將鍊子收回，瞪大的目光同時變得呆滯，只看現在這目光，誰也只怕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是一個這麼可怕的殺手。又一陣風沙吹過，黑衣人一騎消失在風沙之中，驛道上只剩下一個身首異處的人，一匹身首異處的馬。

蘆梗根根數丈，船就像蕩在竹籬笆中，人瘦得就像籬笆中的黃菊。謝安縱目四顧，不由喃喃自語道：「看來我來得並不是時候，難怪遊人並不多。」搖船的不覺應道：「秋雪庵要到深秋，蘆花盛放的時候人才多。」謝安笑了笑，道：「因為現在看不到秋雪，只看到這些籬笆。」隨手輕掃在那些蘆梗上。搖船的接道：「小的卻是不懂得，那些蘆梗有什麼好看。」謝安道：「在你來說還是不懂的好。」「小的不明白。」謝安接道：「否則你每天就會光看著那些蘆花，沒心情再搖船，蘆花絕不能填飽肚子的，而且你懂得看就不會忍心拿來充飢。」搖船的笑了，好像已明白，又好像仍然有些不明白，鶯兒就在這時候醒來，睜開那雙靈活的大眼睛，問道：「爺爺，是不是到了？」謝安俯身探手輕拍了一下鶯兒的臉蛋，慈祥地搖頭笑道：「還遠呢，到了爺爺自會喚醒妳。」

他們的笑聲差不多同時停頓，停頓的非常突然，賽孟嘗卻並不感到意外，他在笑聲中聽到了破空聲，目光及處，便看見一點點寒光，向那些大漢飛來。他也想救他們，可是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生命更要緊，他到底沒有出手，一把摺扇護住了胸膛，兼顧周圍三十六處要害。沒有暗器向他飛來，十二個大漢卻差不多同時倒在暗器下，十二枚暗器分別打進十二個大漢的咽喉，無一落空。這判斷準確而武斷得實在驚人，咽喉不容易打中，難得的卻是施放暗器的人，竟然能夠肯定那十二個大漢沒有一個能夠閃避得開他的暗器一擊。賽孟嘗當然知道施放暗器的是什麼人，那十二個ｈｔｔps://ｗｗｗ.ｈetｕｂooｋ•cｏm•coｍ大漢倒下同時，身穿豹皮衣服的那個年輕人亦出現了。

杜千手與兩個身手敏捷的鏢師避開了三次暗器地追擊，才能夠躲到木頭車子後面。暗器呈梭狀，只有普通女子尾指粗細，兩端尖銳，像這樣的暗器實在不容易使用，只看這暗器，杜千手便知道對方的暗器造詣只有在自己之上。以他目光的銳利，竟然瞧不出對方暗器最後一次出手之後，掠到了什麼地方。道路在怪石嶙峋的山坡間，到處都是一叢叢的矮樹，急風中矮樹枝葉不住顫動，每一叢矮樹之中彷彿都藏著人，杜千手的人雖然躲在木頭車子後面，仍然一點安全的感覺也沒有。汗珠從他們的額上冒出來，給風一吹，平添了三分寒意。那兩個鏢師的兵器都在手，一個雙刀，一個三節棍，手臂上的青筋都似一條條蚯蚓般突起來，呼吸急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緊張。杜千手很明白他們的心情，他們跟了他那麼多年，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打擊，倒下的九個人，無一不是可以獨擋一面的鏢師，現在竟然連敵人的樣子也沒有看清楚便已被射殺。

語音甫落，那隻船突然一下巨震，齊中裂開來，船上的三個人被震得一齊倒栽進水裡。謝安的反應最是敏銳，人在半空，左手拇指很自然地拿住一根蘆梗上一捏，一個身子便往上翻起來，右手同時拔出了腰間長劍，也就在剎那間，他想起了鶯兒，二指不由一鬆。鶯兒半截身子已墜進水裡，失聲驚呼，謝安旋即飛鳥般掠下，一把抓住了鶯兒的小手，將鶯兒從水裡抓起來，舉起來，他的身子一半卻同時墜進了水裡，可是他的劍已又削斷了一根蘆葦之助，掠到那邊岸上。卻就在此際，水裡亮光一閃，剎那間在謝安的感覺中就像是失去了什麼，然後就是一陣惡寒、刺痛，他的身子，卻仍然往上拔起來。水花中鮮血迸射，他的雙腳赫然已齊膝斷去，斷口平整，是什麼兵器雖不知道，那份鋒利卻實在驚人。那隻小船的斷口亦是整齊，必然是先被利器繞著削斷了七七八八，才這麼容易被震斷。這一切當然是有計劃的行動，連謝安要救鶯兒只怕也已算在內。

七月初九，正午，邊城。風沙漫天，江順俯伏在馬鞍上，冒著風沙，催騎狂奔。驛道上只有他一騎，到現在為止，他已經趕了三天兩夜的路。一接到他父親重病垂危的消息，他立即放下一切，飛騎趕回去，沒有人阻止他，誰都知道他是一個很孝順的好孩子，而他押的鏢，雖然還沒有送進門去，亦已經送到門外，可以交得下了。這三天兩夜，跑折了九匹馬，可是他並不在乎，只要能夠見到他父親最後一面，哪怕是九十匹、九百匹。正午的風沙很大，所以沒有必要趕路的人都留下來，江順在驛道奔馳了三個時辰，才聽到一陣馬蹄聲，從他後面傳來。「想不到有人比我趕得還要急。」江順聽著那蹄聲，不由暗忖：「不知又是什麼事？」

三數一過，手執雙刀的立即從木頭車子上滾過，用三節棍的也同時撲出。刺耳已極的暗器破空聲剎那暴響，十八枚暗器從對面的樹叢射出，分打那兩個鏢師，杜千手剎那間亦拔起身子，連珠暗器，向樹叢那邊射去。一個人隨即一條斑豹似的從樹叢中竄出來，竄上了旁邊的一塊巨石上，杜千手射向樹叢的暗器完全落空，那個人身在半空，揚手又射出了三枚暗器。用三節棍的鏢師中暗器倒下，射向他的九枚暗器三枚射中，一枚正中要害，使雙刀的雙刀飛舞，擋開了九枚暗器，冷不防還有三枚射來，刀勢才盡，暗器便奪隙射進，一中眉心，右手刀削開了一個麻袋，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從開口滾出來，滾落在地上。那個人沒有看那些銀子，也沒有看倒下的兩個鏢師，目光凝結在杜千手臉上，身形在石上迅速地移動，雙眼疾轉。

趙東樓這時候身子才挺起來，卻不到半尺高又倒下，他的活力雖然很強韌，可是擊在他後心的兩掌實在要命，何況他連運功的機會都沒有。他的眼仍睜大，當然死不瞑目，連殺他的是什麼人他非但不知道，甚至看不到是什麼樣子，對他這種殺人好手來說，未免笑話。床底並不是一個適當的藏人地方，而且也不易施展手腳，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先看看床底的習慣，在這享受人生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做那些會破壞情調，影響氣氛的舉動。他需要盡情享受，盡情歡樂，也自信若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更深信以他的身手絕對可以應付突然的襲擊。只有剎那間，但有誰知道這秘密，抓得住剎那間的機會？所以剎那間，在震驚的同時，還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在身子挺起的剎那間，他的手卻沒有抓向兵器那邊，只是抓向頸上掛著的一塊玉。他知道已無力動兵器，只是寄望那塊玉，只是他的手還未抓上去，便已嚥下最後一口氣。那塊玉紫黑色，只有銅錢大小，玉面很奇怪，就像是一團在急風中移動著的飛雲，紋理很清楚，給人的也是一種飛揚的感覺。驟看時那的確很像飛雲，但細看那些紋理，又不很像，再看清楚更不難令人想起了——風！疾風！

清晨，七月十三。陽光溫暖，清風徐面，帶著遠山的清香，白額虎策騎走在陽光下，容光煥發，渾身充滿了活力。往日他心情這樣輕快，最喜歡就是策騎飛奔，快刀殺人，就是不殺人也要飛騎狂奔一會，今天卻例外，他只是緩緩跟在馬車一側，那張兇惡得令人看來心驚肉跳的臉，也例外的現出了一種極其溫柔的笑容。他的相貌其實長得並不難看，只是皺紋多了一些，多得遠遠超逾他的年紀，額下那塊白色的印記更令人有一種很突然的感覺。所以他也不用怎樣裝腔作勢，只是隨便動一動臉上的肌肉，便已夠嚇人。不笑的時候他其實便已經很像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大賊，確實，這些年來他殺的人沒有一千，也已有八百，但他仍然能夠活到現在，當然有幾下子。殺人已成了他的嗜好，可是近這兩個月來，他忽然對殺人完全沒有了興趣，那是他知道胭脂虎懷孕之後的事情。他忽然感覺到生命的珍貴。胭脂虎是他的妻子，現在也就在車廂之內。

「果然是你。」賽孟嘗居然還笑得出來。年輕人冷應道：「難道還有第二個？」賽孟嘗摺扇輕搖，道：「風神門下據說全都是高手，從來不會用兩個人去做一件事。」「你知道什麼。」年輕人冷笑。賽孟嘗笑應道：「我只知道已經依照規矩，付足了酬勞。」年輕人道：「你卻敢利用風神門下去完成你這個卑鄙的計劃。」賽孟嘗道：「有哪一個付錢買兇殺人的人沒有一個卑鄙的計劃，風神門下難道不是只管殺人？」年輕人道：「這一次有點不同，杜千手押的雖然是暗鏢，卻是用來救濟災民之用。」賽孟嘗詫異地道：「你都知道了？」一頓恍然道：「難怪你看見白花花的銀子都無動於衷，不屑一顧。」他總算發覺墜入了陷阱的除了杜千手之外，還有自己這個賽孟嘗。

杜千手這時候也一樣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的左右已只剩下兩個人，與他分別藏在三輛木頭車子的後面。十二個人死了九個，可是到現在為止，他們甚至還沒有見到敵人的面，同樣的暗器，由不同的方向射來，十二枚暗器射殺了他們九個人，準、狠、勁！連杜千手這個暗器高手也不能不承認對方的暗器造詣已達到反璞歸真，從不變應萬變，www.hetubook.com.com登峰造極的地步。可是他仍然有信心，他們三個人若是分頭逃命，最低限度也有一個人能逃出去，那個人當然又以他的機會最大。他卻是不能將這三輛木頭車子放下，這樣做非但對不起他的老朋友，也對不起鏢局死去的兄弟，何況這三輛木頭車子載的關係著千萬災民的生死？黃河決堤，數以萬計的人無家可歸，等待救濟，消息傳開，很多地方展開救災的行動，又以他們那兒的成績最傲人，那除了因為他們那兒特別富庶，有錢的人很多外，還因為他們那兒有一個德高望重，非但肯認頭，還肯不辭勞苦到處去勸捐，為災民請命的賽孟嘗。他們一共籌得了二十萬兩銀子。

車過山林，一個肩負鋤頭，挑著一個竹籃的葛衣中年人從前面的小路走出來，看見馬車，遠遠避過一旁。竹籃上放著一些生草藥，中年人看來也像是個採藥的，白額虎一眼看見他，揚手打了一個招呼，道：「早啊！」中年人一怔，笑應道：「這麼早便上路了。」白額虎接著問道：「採藥去？」中年人道：「這時候採的藥才好。」接著將手中竹籃揚了揚，一陣生草藥的氣味隨風飄過去。白額虎又問道：「你是個郎中？」中年人道：「所以藥物方面才會特別謹慎，總要看時候採些新鮮的。」「安胎該服些什麼？」白額虎隨口問。胭脂虎白了他一眼，中年人那邊已應道：「當歸、白芍、黃芩、川芎、白術酌量共煮，這是古方。」白額虎看看胭脂虎，「格格」大笑道：「這個我可是一點也不懂，有需要再向你請教。」語聲一落，馬車從中年人身旁駛過，車廂也隔斷了白額虎的視線。

此去災區雖然不過百里，平日也頗為平靜，為防萬一，賽孟嘗仍主張走暗鏢，盡可能避人耳目。銀子失去事小，災民等待救濟卻是刻不容緩，這件既有意義，又重大的任務便落在鎮遠鏢局身上。鏢局的鏢頭就是杜千手，一身暗器，據說出神入化，開業以來他也從未失過手，他就算不是賽孟嘗的老朋友，除非他堅決拒絕，否則押運的任務還是會落在他身上。像他這種血性漢子，當然是絕不會拒絕的，也樂於接納賽孟嘗的建議，挑了鏢局裡的十一個好手，將二十萬兩銀子分載三輛木頭車上，外面麻包袋掩飾，晝夜起程，趕赴災區。他們都裝扮成運送雜貨的，一路走來，都不甚惹人注目。第一天，第二天都平安無事，第三天正午，終於出事了。這個地方並不險，連他們這種老江湖也意料不到竟然會在這種地方出事，而襲擊非但來了而且凌厲。對方選擇這個時候也一樣在他們意料之外。

杜千手慘笑道：「你現在可以動手了。」年輕人道：「你方纔的暗器我會完全還給你。」杜千手忽然問道：「高姓大名？」「也是那句話。」「我不配知道。」杜千手搖頭道：「我只是奇怪，以你的暗器造詣，江湖上竟然無人提及？」年輕人道：「我的暗器是用來殺人，不是讓人品評的，在我的暗器下也從無活口。」杜千手一怔，正要問為什麼，年輕人的暗器已擊出，這一次杜千手總算看清楚年輕人的出手。年輕人由慢而快，卻除了開手式，杜千手能看出，他跟著的三個變化，那所謂慢已超出常人眼睛所能夠捕捉的程度。杜千手沒有閃避，木然立在那裡等待暗器地射來，眨眼間他被暗器射成刺蝟一樣。年輕人看著杜千手倒下，從石上掠下來，走過去從其他人的屍體與及附近的地上將自己的暗器拾回，那些已打進屍體內的梭形暗器滴血不染，一拿起便是那樣的閃亮奪目。那些銀子他卻連看也懶得看一眼，在他的眼中彷彿就只有暗器。然後他舉步走向遠處的山林。

茶寮的老闆是一個老頭，鬚髮俱白，一直都是滿面笑容，也很懂得做生意，立即替婁一劍斟了另一杯。婁一劍撫杯道：「這個茶很不錯，奇怪你這兒的客人並不多。」老頭兒笑應道：「這個橫渡本來就不太熱鬧，這個時候就更難得有一個客人。」婁一劍拈鬚微笑道：「不要緊，你若是天天能遇上一個我這樣的客人便已足夠。」老頭兒疑惑地看著婁一劍，婁一劍隨即探懷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道：「我老人家今天很高興，這錠銀子是賞給你的。」老頭兒好像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幾下，眨著眼道：「這……是真的？」婁一劍大笑著仰首舉杯，這杯茶還沒有喝下，胸腹就一痛。刺進他胸腹內的是兩柄短刀，那兩柄短刀就像是一把剪子，隨即剪開了他的胸腹。小老頭緊接著抽身暴退，沒有拔刀，卻順手抽出了婁一劍的劍。

也是清晨，也是山林中的道路，一輛輕便的馬車自西駛來，卻是飛快。車廂內坐的是一個男人，年已過六旬，他不是一個大盜，相反是一個官，清官。顧松年為官三十年，公正廉明，口碑載道，就是憎恨他的人也不能不承認，他實在是一個清官、好官。為官三十年並不容易，無論是清官、貪官、好官、壞官，除了要上面鼎力支援包庇之外，多少也要講一講官運。顧松年的官運其實也不怎樣好，三十年下來還是一個知府，由於他的耿直，不善逢迎，喜歡他的上司並不太多，也恐怕他威脅到他們的安全，大都認為他還是做原來的職位比較好。他並不在乎，那是因為他明白就是在乎也沒有用，這個知府的職位能夠做下去，能夠讓周圍的百姓繼續過著他們安穩的日子，他已經心滿意足。

婁一劍笑聲立斷，目光一落，手中杯「波」的碎裂，他一聲怒吼，隨即伸手拔劍，一抓抓了個空，才留意到自己的劍已到了小老頭手上。「你是什麼東西？」他戟指那個小老頭，道：「為什麼用這種卑鄙的手段暗算我？」小老頭「咭咭」地笑應道：「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個殺手，用這種手段暗算，當然就是為了本身的安全。」「殺手？」婁一劍喝問道：「是哪一個出錢請你來的？」「若是連必須替僱主保守秘密這個規定也不懂，還有什麼資格做一個殺手？」小老頭搖頭。婁一劍怒吼撲前，小老頭不等他撲到，已縮進了一張桌子底下，婁一劍身形陡快，一拳痛擊在桌面上。「轟」的桌面碎裂，木片紛飛，一道劍光從中飛出，射進了婁一劍的心窩。是婁一劍的劍，既準且勁，一穿而過，從後背穿出來，婁一劍反手抓在劍峰上，硬硬抓住了那柄劍的去勢。鮮血從他的手掌滴下來，他抓著劍仰天倒下，從咽喉裡吐出三個字：「沈、勝、衣——」他最後的一口氣同時吐盡，小老頭雞手鴨腳的從另一張桌子底下鑽出來，大搖大擺，道：「我正要告訴你，沈勝衣在對岸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婁一劍一點反應也沒有，雙眼睜大，小老頭反手一拍後腦嘟囔道：「是不是，早就該說清楚了，害得人死不瞑目。」一面抓前去，拔出了那兩柄短刀，一轉身便已在屍身上將血拭掉，再一轉，回到袖子裡，然後雞手鴨腳地走出了茶寮，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腳步一滑，身子猛打了一個旋子，撞翻了旁邊一個蓋著的水缸。那個水缸滴溜溜轉了出去，撞在一塊石上，碎裂了，缸中水奔瀉，一個老頭兒的屍體亦從缸中滾出來，肌膚皺摺，死白色，也不知給浸在水中已多久。從他身上所穿的衣衫看來，顯然他才是這座茶寮的主人。那個小老頭一撞之下腳步踉蹌，卻沒有跌倒地上，也就左一腳右一腳的，像醉了酒似繼續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