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寂寞人間 榆樹谷中悲畫角 惆悵天外 白骨門下念劫塵
他最喜歡獨個兒躲在一些極僻靜的地方,不管看書也好,遐思也好,總之,只要沒有人打擾他,他便十分滿足地沉溺在自己那冥想宇宙中。故此,他最恨那報時刻的角聲,尤其是吃飯時的角聲。
她不覺笑將起來,身形一閃,倏然已到了他身旁,風聲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韋千里啊了一聲,身形橫飛開去,摔在丈半之外,弄出叭噠大響。
「翻第三頁……」語聲未歇,韋千里已急急揭過。只見這幅圖畫,仍然是以那光禿得可怕的樹林為背景,天色依舊是那麼陰沉。樹林之前,一個道裝老人,閒散地站著,腳下不丁不八,上面是左掌當胸,右掌半伸,臂彎微曲。另外還有些虛線,腳下的可不清楚,但上面手掌的虛線,卻十分清楚地表現右掌收回,左掌遞出。
董香梅吃一驚,細細品味她的話時,卻覺得自己不能接受。不過,她仍沒有反駁。
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師母也出來瞧瞧麼?我不過隨意站站而已。」董香梅伏在舷上,背向著他們,一任兩人問答,卻沒有轉過頭來。
韋千里不知他所說的「白骨令」是甚麼東西,只好唯唯以應。
他這刻在地上,已瞧見四下並沒有其他怪物,在身旁數尺遠,卻有個高及胸口的洞穴。洞口正好向著大石,怪不得剛才沒有發現這洞穴,由穴|口至大石之間,滿是一根根的白骨頭,狼藉散怖,平添出恐怖的氣氛。
他一骨碌起來,走到那怪人身邊,那怪人動彈一下,似乎還未曾死。
事實上這白骨陰功,乃是內家功夫,講究要調元運氣、水火相濟,再配合身形架式,內外兼修,這樣才能得到臻至高至妙的境界。光是打坐練功,縱然火候精純,也不過如金剛泥像,無能出手。光是練表面的架式,則等於空心老倌,一戳即穿。是以即使韋千里能夠記下來,最多也不過依樣畫葫蘆,毫無用處。
王若蘭低喟一聲,歇了片刻,才輕輕道:「能夠那樣地去愛一個人,總是件好事。」幽幽的語氣,似乎惘然若有所失。
至於白骨雙兇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相貌雖然沒有師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麼威嚴,卻十分駭人,面目以至身材,都是那麼尖尖瘦瘦,加上面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斷,脅下常年夾著一根鑌鐵拐杖,卻是動作如飛,迅疾無比,一點也沒有殘廢人那種猥瑣模樣,他只有獨自一人,沒有家室,脾氣之壞,天下久已馳名。
她徐徐轉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面長長的眉毛,再下面是纖巧而挺直的鼻子,紅潤豐|滿的嘴唇。
那怪物最駭人之處,乃是自從出現至今,並不做聲,連剛才那種嘆息之聲也沒有再發,韋千里不知是否另有怪物,躲在他身後。因此一蹲跪地之後,再也不能動彈,生恐稍一移動,後面又多來一個,豈不將他活活嚇死?
樹下那人鼻孔中微哼一聲,先將腰間掖著的長衣服放下,晨風過處,衫角飄飛。他的面色漸漸變好,眨眼間已和普通人一般,只是雙眸中仍然流露出威棱煞氣。
冥冥中一種奇異的力量,使她尚未全開的情竇趨向於成熟。剎時間,她像懂得了許許多多以往從來不會想及的事物道理。雖則她也沒有真個好好地思維,卻是自然而然地領悟。
第八頁也是坐功圖像,那道裝老人赤|裸著身軀,卻是背面而坐,也是一道紅線,貫行全身。
淒厲的笑聲逐漸微弱,可是他脈門被扣之處,仍然那麼堅牢沉重,使得他想稍為動一下也不可能。
韋千里冷汗都急出來了,他原本在拖那折斷的樹幹時,因用力和腰間疼痛之故,出了滿頭大汗,如今又急出冷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當下轉身詢問似地投以董香梅一瞥。
少年似乎不慣與燕婉周旋,失措地攏手一揖。
山泉飛墜下來的聲音,在他後面的岩壁間響著。他覺得十分需要喝口冷水,然後再休息一下。好在那畫角馬嘶之聲,這刻已經沒有了,也不知是因為沒有再吹,抑是他逃得夠遠,以致聽不到。
這榆樹莊內真個是藏龍臥虎,大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並稱白骨雙兇,煉成白骨門絕毒功夫,數十年來橫行天下,為黑道上第一人物。這榆樹莊正當南七北五省當中之地,隱然成為黑道群魔之首。
他明白這位小師妹不會問他出門幹甚麼去,因為他乃是和嚴峻的師父一道靜悄悄地出去,在師父沒有宣佈之前,那是決沒有人敢問的,即使是師父的女兒董香梅。
「想我當年奪魄郎君上官池是何等風流人物,不道那廝因妒情之故,竟然同門相殘,不顧兄弟之義!你可知道白骨教的迷魂倩女呂明玉?不,你怎會知道?當她威震天下之時,你還未出世呢……」
金童許天行搖搖頭,但神色中卻並非向那位發話的鏢師搖頭。他隨即喃喃自語道:「這是甚麼意思呢?江湖中傳聞道是白骨陰功天下無雙,乃是外門功夫中絕頂歹毒可怖的功夫,但極少有人親眼見過。這一拂究竟是甚麼意思啊?」他口中雖是喃喃自語,卻隨著眾人一齊上馬。
董香梅凝望了一會,自語道:「這塔真好看……」
韋千里忽然一股寒意直冒上心頭,想道:「這白骨陰功不學也罷,要我去殺人,我,我……」想到殺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
「話聲甫歇,師叔旁邊兩人躍將出來,原來便是師叔的弟子歐陽兄弟。當時我在屋上有點兒著急,因為憑他們兄弟,決不是人家敵手,這一點從人家說話時含氣歛勁上便可推知這老頭兒功力的確極為深厚,即使師叔親自動手,也不能絲毫大意。歐陽兄弟能有甚麼道行,居然先擋這一關?可是我身形只動了一下,卻沒有現身躍下。
「我姓許的總算是開了眼界啦!人家的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擊石成粉的地步……」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道:「杭州是去過好幾次,但卻十分匆忙,並沒有領略到西湖的風光。」
只見那雙本來甚有血色的手掌,此刻變得慘白異常。那條鹿腿鮮明的肉色,忽然極快地褪落,變得枯枯乾乾,再過片刻,那怪人口鼻中發出啞嘶的刺耳聲,生像正在非常用力。
七步追魂董元任似乎十分熱衷於這種正當的名位,一點不覺得酬酢往來的厭煩。倒是小閻羅曲士英有點受不住。
他拚盡全身所有的力氣,然而手腕生像給鐵掣住,絲毫動彈不得。
他再揭第七頁,這是坐功圖。那道裝老人渾身赤|裸,盤膝而坐,渾身經脈間,一道紅線縱橫貫走。
榆樹莊中來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見到血淋淋的人頭!韋千里也曾埋過數次首級,那種血淋淋瞪眼突牙的恐怖模樣,使他常常在夢中驚叫而醒。
他碰了個釘子之後,自嘲地對自己苦笑一下,繼續道:「那峨嵋的青陽道人以及衡山金蜈蚣龔泰兩人挑戰白骨門之事,霎時傳遍了大江南北,只要是在江湖上走動的人,都知道有這麼一件武林大事。可是除了有限的人外,全部不知道甚麼地方舉行這場龍虎相爭的約會。
「師妹,你別老在太陽下站著,仔細給曬得像橛黑炭。」
他徐徐蹲下來,膝蓋間的骨節勒勒直響。那張歪斜得只剩下半邊的醜臉,直迫近韋千里,韋千里哇地大叫一聲,額上的汗直流下來。
也不知跑了多久,猛然發覺已經處身在茫茫亂山之中。他兩條腿也覺得痛軟了,禁不住止步四瞧,隨即伸手拉住一棵樹的橫枝,緩緩坐下。他的後面便是一片高達十餘丈的岩壁,左邊再過去大概便是一處壑谷。右方和前面乃是斜伸向下的山坡。
事情一傳到榆樹莊中,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最先知道,甚為不滿地哼了一聲。
那人又道:「喂,你的小命兒快要送給書卷啦!你可知我十數匹馬何等寶貴,全是上佳的千里駒腳程,別說有個三長兩短,折損了一根馬毛,你的性命還抵償不上……」他口中一面說著話,一面飄然走近去。那少年忽然渾身發抖,竟是十分害怕光景。
她漸漸被四下景色迷醉,心情回復平靜,忽見一隻小舟,飛棹而來,夕陽斜照之下,破水划至。船頭坐著一位姑娘,長垂的秀髮以及軟薄的羅衣,迎風飄舉。她定睛瞧時,原來那位姑娘正是董香梅。
奪魄郎君上官池冷哼一聲,似乎對這個問題不屑回答。
那怪人嗷然一叫,撒手拋掉手中的鹿腿。韋千里目光到處,只見那條鹿腿只剩下一層乾枯的皮,只因拋擲下地之故,乾皮一端露出半根白色的骨頭,顏色就像地上的白骨一樣,那是一種久經風吹雨打日曬霜侵的枯白色。
「住口。」小閻羅曲士英傲然喝叱一聲,眼光一閃,威棱四射,道:「鏢行的人又怎樣?須知此地乃是榆樹谷,不似普通江湖地面!」
他不屑地低哼一聲,鄙夷地睨他一眼,然後,深深吸一口氣,竟然慢慢地坐起來。身軀下面的白骨,被壓得勒勒地響。跟著緩緩伸出那對特別長的手臂,將那雙挺直的腿搬成盤坐的姿勢。在搬移雙腿之時,掌心中掉下半截骨頭。
旭日初昇,樹梢草尖上露珠點點,在朝陽光中閃爍著,猶如千萬顆小寶石,把山坡曠野點綴得無端多了一份富貴的氣象。
要知這次中州華源鏢局,只因鏢局中有個趟子手,偶然在醉後的言語中,得罪了黑道盟主榆樹莊,無巧不巧,卻被兩個黑道中人聽到,立刻挺身直問,那趟子手不合因酒壯膽,依舊出言挺撞,那時酒館中,立刻引起一陣紛亂。紛亂中,一個酒碗飛過來,碰在那兩個黑道中人身上,那兩人勃然大怒,齊齊動手,把那鏢局的趟子手打傷。
韋千里一見這支令旗甚是可怖,連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沒有,垂目搖頭道:「小的不知道這是甚麼!」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她繼續道:「過了襄陽,直放武昌,一直到江南的杭州,啊,那個地方太美了!我常常在夢中回到杭州,泛舟西子湖上。現在,我們真個往杭州去,的確太令人興奮了,你去過杭州麼?」
他不要抬目去瞧,便已感覺出這個積恨多年,誓圖雪恥的白骨門高手,此時已失去矜持,極為焦急地希望在那一行字中能夠尋出解救走火入魔的神奇方法。
一層白影在他的面上一掠即過,雖然是眨眼即隱,但站在他對面的五人,都為了這種死人般慘黯的顏色而打個寒噤。
這時,在滔滔南下的漢水,四艘雙桅大船,同時順流而下。當先那艘大船,吃水較淺,顯然沒有載著甚麼沉重的貨物或家具,但後面的三艘卻顯得沉重得多,水手也比第一艘多些。
奪魄郎君上官池厲聲叫道:「甚麼凶啊?快說來聽!」
「哦,是甚麼人啊?」她裝出瞧不見他的樣子,用清脆的聲音問道。
先是一條褲腳已經破爛不堪的藍布褲,再往上去,卻見一雙垂到膝頭那麼長的手掌。這雙手掌厚闊粗大,肉色紅潤,比起下面的腳板,簡直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肢體。眼光再往上移,粗壯的前臂之間,可以瞧見那條破舊的藍布褲的褲頭,用一條老藤紮住。
董香梅一聽之下,不覺大奇,連忙追問道:「你還怕一個人?是誰啊?」
當然,那位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號,因此,無論如何也不會因他看書而殺死他。可是這位小閻羅曲士英的確早就以手段殘酷馳名江湖,幾乎有壓倒現今老莊主白骨雙兇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師父——及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當年震驚天下的聲譽之勢。以他這麼一位使武林驚駭的人物,怎會為此小故而殺死莊中之人?可是韋千里仍是打心裏頭害怕起來,別說小閻羅曲士英的聲音是天生特別冷酷,便是那對眼睛,也能叫韋千里看一眼後,打上幾個寒噤。
魏景元但覺她的眼光十分銳利,可不敢和她碰眼光。同時,立刻也將小覷於她之心收起。只因為告訴他名字時的字眼,隨口唸出林和靖詠梅的名句,這一句裏面雖然只有個「香」字,但因這一句乃是詠梅詩,故此她沒有再說梅字,這種心眼兒,可也太多了點。
王若蘭道:「那邊的保俶塔也很好看。有人說雷峰如老僧,保俶如美人,這評語真不錯。不過,雷峰塔因為有白娘子那段傳說,故此聞名天下。」
這一跌並不比方才墜下地時摔得重,但是那少年卻爬不起來,全身猶自顫抖,敢情他是駭怕得雙腿都軟了。
近日榆樹莊中有點兒特別,底下人都知道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將要金盤洗手隱退江湖。他們對於老莊主的去處不敢過問也不關心,只在議論繼任的莊主是那一位?白骨雙兇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抑是小莊主小閻羅曲士英?
他覺得自己好像更渺小了:「他們為甚麼沒有『懼怕』呢?『死』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啊!可是我……」
眼光落在角落裏,那兒果然有塊磨盤般大的石頭,覆蓋在另一塊更大一點的石頭上。
魏景元道:「是的,我昨天才回來,雖然風物不殊,但人面已非。那最疼我的祖父已經去世了。我是隨著叔父到揚州去學做生意的,現在我可要留在家裏侍奉母親……唔,這三年光陰渾渾噩噩地浪費了,一事無成,依然故我,如今重返故鄉,眼中風光如昔,故此心裏甚多感觸……」
韋千里連忙又翻了一頁,只見那道裝老人已變為半蹲半坐之式,虛線仍然是那麼多,複雜得使他看不出所以然來。
歇了片刻,忽聽一騎蹄聲從側谷道路馳去,但跟著又抄一個圈子回來。他禁不住仰高一點兒身軀,仔細向外探窺,因為他知道這是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的拿手好戲,故意從側谷兜個圈子回來,以便正巧碰上來人從莊中回去,於是借個口實動手教訓一頓,以示威風。
樹上的少年絲毫沒有察覺,還在津津有味地埋首書中。繞樹疾轉的那人倏然在樹下停步,樹上吊下來的兩隻赤足,正好在他頭頂微微搖擺。
奪魄郎君上官池忽然興奮地道:「嘿,也許我死不了?這生死鎖的功夫,天下至險至毒,但我仍沒有立刻死掉,或者還可挽救……」
少女的矜持,又使得她不肯讓自己太早赴約。苦惱到極點之時,回心一想,這個約會並沒有甚麼了不起呀,於是又啞然失笑,似乎能夠安靜下來,然而天曉得,只不過頃刻功夫,她又焦躁恍惚起來。
腰間疼痛得很,他趕快坐在草地上。草尖上的露珠,尚未被朝陽曬乾,沾觸上他肌膚,傳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草地的泥土很柔軟,他可以很舒服地坐著,尤其是四下叢草甚是豐茂,他只須俯下頭,便可整個兒埋在草叢中,和外面的世界隔離開。
「我若練到少莊主那種功夫便好了。」他開始遐想起來:「那樣便不怕別人欺負啦!我可以傲然地騎在駿馬上,在江湖上飛馳,誰敢無禮地看我一眼,我便這麼給他一下……」
他稍為頓一下,果見師妹董香梅流露出欽慕之色。
韋千里卻不注意這問題,在這個早晨之後,他忽然動念想離開這兒,雖則別的陌生地方,他毋寧更懼怕。可是他好像覺得今後榆樹谷特別空虛,有某種說不出的原因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離開」的問題。
他囁嚅一下,道:「小的……小的雖然認得那些字,但不大懂其中之意……」他本是大著膽說出來,一心以為這個森冷的怪人,或者會因之而激怒,不知會有甚麼苦頭吃了。
董香梅嗯了一聲,細細再瞧那雷峰塔幾眼,忽然道:「那個男人太薄情了,若果我是她,哼,早就把他殺了,還有那老和尚,也是該死的東西!」
他跪下去伸手去搬那塊石頭。這塊石頭雖然不小,但只有寸許厚,故此並不沉重。可是韋千里早就手足俱軟,竟然十分吃力才將石頭移到一旁。
第一頁已經撕掉,靠邊底處分明可見撕得不整齊的碎邊。這樣,最上面的一頁,便是原來的第二頁。但見整頁僅是一幅圖畫。
那邊的少年忽然朗聲吟道:「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
韋千里顫慄一下,不知自己應該說會抑是不會?
韋千里走過去,雙手捧書遞給他。
董夫人王若蘭再也搭腔不上,便嬝娜地走回艙去。
她出艙之後,隨便地站在門口,眼光落向白茫茫的江心,舒暢地吸一口氣,然後眼光收回來,緩緩在船上移動。她忽然嫵媚地嬌笑一下,婀娜地移步走過去。
這幅圖下面題著「天誅地滅」四個字。在這幅慘和*圖*書厲陰森的圖畫之下,加上這四個字,就像是那神秘的咒語般,份外增加恐怖的味道。
小閻羅曲士英點點頭,道:「你說的一點沒錯,可是除了師父之外,我還怕一個人呢!」
她沒有去用晚膳,自個兒和衣躺在繡床上,痴痴望著香羅帳頂在出神。使女一點也不敢驚動這位脾氣極壞的姑娘,任由她在床上靜靜地躺著。
那人雙眉一軒,道:「這敢情好,咱們白骨門的榆樹莊,竟然要出這麼一位大俠客!」
這少年的書本在他跌墜時,平空飛起,正巧落在那人面前。書頁合攏處,書面正好向上,原來是部《史記》。
「三十年前,白骨門下三英齊名,我便是老三奪魄郎君上官池。」這位自稱奪魄郎君上官池的可怖怪人,忽然變得豪氣逼人地說出自己姓名。
他雖在極度驚駭之中,但仍然覺察這怪人的一踹,雖能使自己整個身軀飛起,然而被踹之處,毫不疼痛。宛如以往被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所拋飛相似。倒是那一撞相當重,還幸岩壁下面便是泥土,才沒有再摔多一下重的。
董香梅回轉身軀,大眼睛在他面上一溜,小閻羅曲士英的心忽然跳一下。她道:「哦不知道。可是在那時候,我忽然不恨她,反而你,你那冷澀的談話,使我覺得十分討厭。」
這人身形驟止之後,面目便看得清楚,只見他一條大辮盤在頭頂上,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兩個字。年紀在三旬之間,身上披著一件白色上等絲綢的長衫,此刻卻掖在腰間。他的面色可有點駭人,那是一種特別慘白的顏色,隱隱泛出死人的味道。一雙眸子中,光芒棱射,配起那慘白的面色來,極為駭人。
她的聲音十分嬌軟,一點沒有董香梅那種鏗鏘的調子。這種柔軟嬌媚的聲音,最能夠打動男人的心。特別是其中含有一點夢幻的味道。
那本紫府奇書靜靜地躺在亂石地上,書面向著天空,那四個銀字閃起萬點光芒。人世間一切榮辱生死,對於這本靜默地躺在地上的奇書,並沒有一點兒關係。
他埋首坐在草叢中,動也不動,生像是恐怕身軀一動,這種溫柔而易逝的片刻樂趣,便會驚跑似的。
那個魁偉大漢,正是華源鏢局的一位鏢頭,姓王名偉,兩臂力氣極大,頗名於時,這刻因積忿於心,復見這位小閻羅曲士英這種神色,不由得面現怒容,嘴唇微動,正待發話。小閻羅曲士英忽然凝目一瞥,王偉的眼光和他的接觸,登時心中一震,說不出話來。
大約過了半個月光景,他們的湖畔密約已超過六次之多。可是末後這兩次,董香梅回來時,芳心總覺得十分彆扭,因為她憑藉女性的特別靈敏的直覺,已察出魏景元似乎忽然對她產生了一種距離。兩人之間的感情不但沒有增進,反而比以前還疏淡了一點。
「薄師叔連忙來請師父,說句實話,薄師叔雖說在江湖上與師父齊名,但要是細究功力,只怕還在我之下咧,這是因為他昔年殘毀肢體之故。」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他的心頭:「為甚麼忽然有這召集的命令?莫非是老莊主要查究這支令旗之事?若果真是這樣,我的命兒可就難保啦……」
「我一定給你點顏色看……」她含糊地喃喃自語:「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片刻工夫,橫枝克嚓暴響一聲,忽然墜折下地,所斷之處,正是那圈白痕的地方。
這湖亭乃是西湖十景中的「平湖秋月」,若在清秋晚上,在亭上憑欄眺望,冰魄懸空,千頃一碧,直使人恍疑置身於廣寒宮殿。
枝葉亂響聲中,那少年爬起身,身材甚是魁偉,一隻手向腰間叉住,顯然是被巨大的樹幹碰了一下,十分疼痛的神情。當他抬眼一瞧那人,立刻瑟縮地垂頭拱背,又是怯懼又是狼狽的模樣。
董香梅究竟是從特別的家庭出來的人兒,心竅玲瓏得像塊水晶,猛覺得自己失言,不禁玉面一紅,霍地大大轉個身。眼光一閃,只見靠著榆樹莊那邊的山頭人影一閃,她腳尖一動,已移前丈許。
他驀然一抬臂,單掌往上面虛虛一斫。掌鋒離橫枝還有尺許之遠,冷風一拂即過。只見那掌鋒所向的樹幹,驀然浮現一圈白痕。這人一掌斫出之後,身形跟著飄然後退丈許遠。
「薄師叔這時笑聲未絕,只不過聲音極低。我知道這是他心中暴躁痛苦時的特徵,暗想若以師叔此刻心情激盪時出而應敵,恐怕更加凶險。於是我連忙蓄勢戒備,一等兩位師弟有甚麼必要時,立刻出手挽救。
日子一天天過去,岸上風物大有所變,終於,他們到了草長鶯飛的江南。踏上山明水秀的杭州。七步追魂董元任挾巨萬之資,有甚麼可愁的?立刻在郊外買了一棟寬宏的房子。另外又置了許多產業。只因董元任的獨生兒子董紹宗乃是朝廷命官,故此董元任成為真正的老太爺,加上資財豐厚,於是一個月功夫不到,便成為杭州極有名望的大縉紳。
他哦了一聲,喃喃道:「在老家處,那麼你們很熟的了?」
韋千里本是驚惶未定,這時偏生聽得清楚,又加上一驚,只覺得她這句話,在耳邊不停地響,那顆心兒不知擺在甚麼地方,再也尋不出下落。
他玉面通紅,不能抬目。
「歐陽師弟乃是以全力進擊,加上這一招乃是全攻之式。在這剎那之間,已覺察出敵人內力造詣,並非他未曾練成的白骨陰功可比,並因對方掌勁沉雄之極,陰功毒力無隙可乘,但其時已無法撤招,竟然對上了掌。『啪』地大響一聲,歐陽師弟面色陡然變得慘白驚人,連退三步。可是那金蜈蚣龔泰的身形也禁不住微微搖晃一下。
管家許保又出艙去了,大船緩緩在湖面移動,湖波在夕陽下閃爍起千百度霞彩,使得船上的人,都要眯縫著眼睛。
韋千里的身軀打個旋,噗地倒向地上,動也不動。他的右手壓在身軀之下,左手卻直伸出來,掌肘間現出青紫之色。
「這便是白骨陰功的第一式!」奪魄郎君上官池道:「其中暗含一套厲害掌法。快,翻第六頁。」
果然那五騎人馬很快又從莊中出來,出了谷口,正是他視線所及,那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一騎急馳而歸,迎面碰個正著。小閻羅曲士英倏然一勒馬韁,那五騎早已停佇一旁,準備讓他過去。他卻怒目一瞪,喝道:「好大的膽子,見了我還不趕快下馬?」
「可是,我太心急了,大師兄一走,那廝便接任莊主,我想趕在他接任之時,將他殺死……」
王偉愣了一會,衝口道:「那魔頭的眼光,簡直比電光還要厲害……」語一出口,猛覺自己失言,臉上不覺一熱。那知其餘四人中有三個人隨聲附和,不住點頭,只有金童許天行沒有任何表示,眼光依然凝注在那樹被拂之處。
那少年乃是坐在丈許高的橫枝上,那橫枝少說也有尺許粗細,樹下的人仰面瞧著他,過了一會,他仍不曾覺察。
他自小便到處流浪,偶然在一家書齋當書僮,卻認會了不少字。以後,他糊裏糊塗到了這豫鄂交界的榆樹莊來。一晃過了數年,幹的全是最粗賤之事,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樂,便是讀點書。不拘是那一種書,只要弄得到,便會廢寢忘餐地讀個不休,直到唸得爛熟,整部書再沒有疑義,這才暫時收手。由於這個習慣,也就得了「書呆子」的雅號。
「她現在住在甚麼地方呢?小的未曾聽說過嘛。」
他只想到那位嬌小玲瓏的董香梅,此刻已不知去了多遠,人海茫茫,此後恐怕再沒有相見之日,即使他願意讓她摔跤開心,也是沒有辦法實現的了!心中不覺悵惘之極,愣然瞧著漠漠長空。
可是在衣袖及體之際,她忽然味過來這人並非韋千里,這個玩笑開不得,連忙猝然撤回力量。但衣袖仍然拂在他身上,把個魏景元拂得更加發暈。
要知道這位白骨雙兇之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生平是殺人不眨眼睛,心腸如鐵,對於地位身份,更是講究得一板一眼,不許稍為差池。去年董香梅和一個年輕的莊丁嬉笑,吃七步追魂董元任親自所睹,立刻下令將那莊丁殺死,還將首級懸示全莊一天,至於董香梅也受重責。是以董香梅雖然也是性格堅強之極,但在這種場合,委實害怕她父親出現。
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上身卻是赤|裸,胸腹甚黑,而且盡見骨頭,這可和下面的腳又調和了。
「他姓韋,名千里,我們都叫他書呆子,長得跟你一樣,年紀也差不多。他如今就在非豫非鄂的老家處。」
他忽然慌張地四下張望,但見空山寂寂,除了鳥語泉聲,再沒有絲毫人跡,於是,他猛可回轉頭,邁腿飛跑。他知道打這方向一直跑,很快便能夠躲避在群巒亂嶂之中,那兒窮山惡嶺,峰迴路絕,形勢險惡,榆樹莊中的人,早知道那兒十分難走,極易迷路,故此從沒有人往那裏去探探的。
面前那怪人倏然立起,枯黑的赤足驀然一踹。韋千里驚叫之聲尚未發出,身形已平空向後飛起,叭地撞向丈二三遠的岩壁上,然後掉向地上。
「其實那青陽道人雖說是天下著名峨嵋劍派的名手,但也不敢無端趟這場渾水,卻是金蜈蚣龔泰這老頭得知此事,親自跑到峨嵋約青陽老道下山助拳。說老實話,這些人久想和咱們白骨門拚個高下,只因白骨陰功名揚天下,故此不敢率爾啟釁。這一下子可對上勁啦,金蜈蚣龔泰又連忙跑武當華山兩處,卻都不得要領,據說他幾乎要遠訪崑崙,可惜路太遠點。他對這幾個大劍派打完主意之後,又想搬動少林和尚,誰知也不成功,於是只好兩個老頭兒來應付。」
韋千里本是雙眼注視在書中,心裏頭慌慌亂亂地聽他說話。不知如何點一下頭,惹來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的詢問。這時,他並不知人家會錯意,還以為自己的作偽被他窺破,駭得渾身冷汗直冒,忙亂地應道:「小的……只猜出好像是說,煉這功夫不能心急,否則十分凶險,大概十天便要……」下面那句「死」字,始終說不出來。
「你既認得字,那很好!那本秘笈上的文字,我雖然懂得不少,但卻一點也不明白其中意義。現在你到洞裏去,把角落裏那塊石頭移開,將秘笈取出來,也許裏面記載著救治走火入魔的方法。」
「我隱身屋頂暗影之中,將下面大廳裏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只見廳堂前面的寬大天井,兩旁安放好些椅子,騰出中央三丈方圓的一塊空地,似是作為動手比鬥武功之用。然而此刻卻闃無人跡,天井四面高燃數十支火炬,映得整個天井和廳堂亮如白晝。幸虧這華源鏢局地點較為偏僻,而且外面還有一重院落,否則外面的人望見燭天火光,恐怕會以為失火而驚嘩。
她輕輕點頭,那顆心兒卻一陣鹿撞,白玉似的臉龐上,泛起紅暈。
原來這一會兒功夫,那奪魄郎君上官池到底根基深厚,已經稍為恢復過來,便以雙手代足,挪到石洞旁邊,凝神側耳,細聽洞中聲音,這一下居心何在,顯而易見。
只聽她催道:「怎麼?呆子想賴麼?快點兒啊,我不耐煩等啦!」
人生往往便是這麼奇妙,能愛的時候,青春已逝。未曾懂得愛的時候,卻突然遭遇上了,於是這些人們只好迷迷糊糊地去實現冥冥中已安排好的結局。
「薄師叔又是一陣淒厲笑聲,劃破岑寂子夜。
他手指動一下,像是要去揭下一頁。奪魄郎君上官池哼了一聲,出手如風,一下子把秘笈奪回。這本秘笈一合攏起來,書面上那「紫府奇書」四個銀字便向著天空閃爍起千百點銀光。
谷中央一棵高大的榆樹,橫杈上坐著一個少年,衣服破舊,頭髮散亂地垂下來,差點兒便遮住眼睛。這少年年紀才不過十六七歲,那隻攀在樹幹上的手掌,指節粗大,筋絡浮現,顯然自小便是幹那粗笨的工作。這刻他卻一手攬著樹幹,一手持著書卷,正入神地閱讀著。垂下來的兩隻赤足,微微地在搖晃。
最後的一次見面,董香梅甚是氣惱,故此臨到分手時,訂下的後約,竟是期旬之久。然而魏景元並沒有反對的意思。這可使董香梅倍加氣惱,回到府中,獨個兒躺在繡床上,真有點愁腸百結,芳心盡碎的淒涼況味。
距離約會還有四天時,七步追魂董元任以及小閻羅曲士英已回來了。董香梅在傷心之餘,便拉了小閻羅曲士英一同遊湖解悶。曲士英雖說剛剛回來,但神采飛揚,一點也沒有旅途勞頓之色。
可是奪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點頭,道:「對,這是本奇書秘笈,書裏字中之意義,自然十分深奧,你再細看一遍,慢慢想一下……」說著話,把那紫府奇書又遞過來。跟著又叮囑道:「你不得胡亂翻動,知道麼?」
魏景元面上一紅,囁嚅道:「在下孤陋聞寡,不敢妄作蠡測……」
這天傍晚時分,董夫人王若蘭命人吩咐管家許保備舫,又命一個丫鬟去請董香梅同遊西湖。一忽兒,那丫鬟回報說董姑娘不去,她感喟一聲,便帶著兩個侍婢,還有那管家許保,一同解舫出湖。
王偉似乎忍不住這疑惑,倏然一催馬,當先衝過那株老樹。但見他在馬鞍上長身揮鞭一掃,鞭絲忽地掃過那株老樹被拂之處,絲鞭毫無障礙地劃過那樹身,宛如掃過空氣般毫無留滯。
他道:「剛才少莊主經過這兒,那樹忽然折斷,小的摔下來,便撞著這兒,被少莊主罵了兩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遠……」
董香梅但覺鼻子一酸,十分感動地流下兩行珠淚。這些淚水卻都沾染在曲士英湖青色的長衫上。
韋千里這時倒不害怕了,蹲將下去,想將怪人抱起來,猛可覺得雙腕無力,只能將他翻個身。
她忽然又道:「我自從五年前離開杭州,關山飄泊,人海浮沉,一時說不完那遭遇,可是我在夢中仍然不能忘懷故鄉醉人的風光,和那無憂無慮的歲月……」
步聲又響起來,那是向船艙走去。但到了那一頭,又回轉來,在她身後停住。
她一下子又轉身向著江心,不再言語。
角聲忽鳴,響徹群山,餘音裊裊,直欲越峰凌虛。這大概又是那位高手,偶然興動,寄意畫角聲中。他如夢方醒,怯怯站起來,盡力將自己掩蔽在樹身之後,向後面走去。
韋千里忽然沒有聽見他下面的話,心中痴想著道:「啊,也許召集的角聲,乃是大莊要離開,故此召集全莊之人,可是現在我已不能回去……」
董香梅把面一沉,顯然並不欣賞他這個玩笑。小閻羅曲士英一生嚴寒冷酷,想不到破天荒想輕鬆一下,卻慘敗得可憐。事實上他的確不適宜開玩笑,因為他的聲音太冷酷了,連開玩笑之時也如是。
橫枝上的少年,冷不防直墜下地,「啊喲」大叫一聲,整個跌在地上。幸虧地面俱是豐茂的青草,沒有跌傷甚麼地方。
他從來沒有起過反抗的念頭,不但對那位心狠手辣,殺人無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如此,便是碰著莊中許多同樣身份的下人,雖然被侮辱或吃了虧,也都忍氣吞聲,不敢計較。
少年直起身,聞言又是一愣,竟不會回答。她道:「你姓甚麼呀?」
她禁不住回頭去瞧,只見那少年自個兒搖頭擺腦地吟誦著。心中便想到:「原來是個書呆子。」只見那少年搖擺得十分有味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韋千里聽到此處,似懂非懂,但仍然不住點頭。
那怪人面上的筋抽搐一下,發出一聲使人顫慄的嘆聲。筋肉繼續顫動,片刻之後,才再發出喑啞的聲音。
韋千里已走到石洞前,聽見他的囑咐,便應了一聲。石洞中傳出回聲,把他嚇了一跳。
他趕緊答腔道:「不,是小的……」話聲中有點兒搖顫,並且一面伸手撥開面前的青草。
「這是本門行功心法,乃是通往上乘陰功的必由之徑,功效極著,聽我師父講解,這『行功五式』,最能補助內功火候精修。不但對本門的白骨陰功助力至宏,便是其他家派的內功,若通曉了我白骨門的行功五式,立見靈效,有事半功倍之妙。當年我身負內傷,轉動不便,可是勉強掙扎著勤練這行功五式,不數日工夫,便可起身行走。呶,你瞧,這個是第一式,屬中央土,第二式踏坎位,屬癸水,第三式走兌位,屬乙木。第四式赴離位,屬丙火,第五式轉艮位,屬庚金。然後歸元復本,重反戊土。這行功五式我因治傷之故,是以最有心得,可惜你沒有見過本門弟子和-圖-書練功時光景,否則,你便知道他們依照這秘笈上的部位尺寸而練,靈效只有一半,應該是手足並出時,各減五寸才對。」
韋千里仔細瞧著那圖形,耳聽那怪人傲然地在述說,忽然明白了,這正是榆樹莊中晨夕必見的架式。那是另外一對年輕的兄弟,複姓歐陽,大的單名焜,小的單名煜,乃是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的徒弟。他們晨夕勤練,故此他看都看得熟了。
韋千里如命揭開第一頁,這時才發覺這堅硬的書面,乃是一種精緻光滑而堅硬的皮革所製,也不知是甚麼動物的皮,顏色極是潔白。
「於是,那老二便和我拚起來,我知道這樁事若不是那殘廢插上一腳,師妹大概不會愛上那小子的。故此我一腔怒氣,也發洩在他身上。打鬥結果,兩敗俱傷。他給我打斷一條腿,我也被他鐵掌刮壞了臉孔……」
韋千里心中寒顫一下,因為這刻他已明白這幾句的一部份意義。起初的兩句是說這種「生死鎖」的功夫,能參造化之功,可是也像累卵那般凶險。如果像戰國那位宋人那樣,嫌田中苗長得不夠快,把苗拔起一點兒。這種急於求功的方法,最為危險,故此有「期旬而終」的結論。意思是滿了一旬之期(即十天),生命便告終結。最末後的兩句,第一句「用四兼後」,便不知作何解法,「得大神通」這句當然懂得。
「唉,沒有用處啊,我只要瞧見鮮血,渾身便盡起雞皮疙瘩,殺人之事,可輪不到我的份兒。」
耳邊聽到那人的聲音道:「記得看住馬匹啊!」語意是叮囑他記住此事,但聲音仍是冷酷之極。
小閻羅曲士英立刻問道:「師妹你剛才嘆甚麼氣?」
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種令旗,旗邊鑲著白色的花邊。旗中央一個白色的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白色骨頭,此外全部都是黑色,連旗杆也是黑色。通體長不過尺半,旗杆尖頂是塊三角形的鋒銳矛頭,烏光泛射。
敢情這位心竅玲瓏的姑娘,已聽出這管家許保言中之意,那裏是因為危險或不方便?其實意思卻在於婦道人家不應拋頭露面這一點。
韋千里瞪目而視,一點也不知道這怪人在幹甚麼,然而他卻明白了一點,便是這個厥狀醜怖的人,定是和白骨門有極深的淵源,這僅僅是從那種形相和顏色,便可以猜測出來。
只見其下的石頭,有個尺許大的凹槽,槽中放著一本書。這後洞中光線十分暗淡,可是那本書卻燦爛閃爍出銀光,非常奪目。他愣一下,這才伸手去拿。
董夫人王若蘭尚未回答,一個蒼老的男聲道:「姑娘雖然說得不錯,可是小舟卻太過危險一點,而且……而且不能帶著小婢服侍吃喝……」人影隨著語聲,走入艙中,原來是管家許保,他跟著笑一下,道:「姑娘敢是找吃喝來的?」
「師妹你也知道咱們白骨門這套『九陰掌法』,一共只有九招,但每一招俱有極妙變化。這起手式第一招『鬼王揭籙』,全是攻勢,凌厲陰毒之極,尤其是配合起白骨陰功,那股無形的陰柔之力,得隙即入。金蜈蚣龔泰雖然背轉頭,卻已察覺出師弟毒辣攻勢。以他的身份歲數,斷不能縱開閃避,當下一回頭,斷喝一聲,雙掌齊出,掌力之剛勁沉雄,我雖在屋頂上也能覺出厲害。
董香梅見他失驚之狀,反而定下心來,又是噗嗤一笑,故意調侃他道:「古人說禮多必偽,你說可對?」
這一下雖沒打中那馬的眼睛,但風力尖銳,使得那馬長嘶一聲,昂首驚立。
董香梅卻覺得他似乎沒有甚麼值得驕傲的地方,厭煩地皺皺眉頭,小閻羅曲士英覺察了,立刻歛住笑容,歇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金蜈蚣龔泰出自名門正派,天資穎悟過人,在被逐出師門之時,已是衡山派第一高手,別出心裁打製了兩柄形如蜈蚣毒鉗的利鈎。稱為蜈蚣鈎,鈎頭附有劇毒,沾肉必死。他便是憑了這雙蜈蚣鈎,縱橫江湖,得到金蜈蚣的別號。這時他不得不親自下場應戰。師父仍以一雙肉掌,施展咱們白骨門最厲害的白骨陰功,掌風發出,三尺之內,竟能將蜈蚣龔泰仗以馳名天下的蜈蚣鈎逼住。三十個回合之後,金蜈蚣龔泰忽然反身退走,敢情這一下乃是以退為進,準備施展最厲害的『天蜈噴霧』絕技,加害師父。豈知師父外號稱為『七步追魂』,焉能讓他從容從兵器上噴出毒霧?眨眼之間,身形一起,已趕到半空,和金蜈蚣龔泰走個並肩,一下子擊落龔泰雙鈎。這一手躡空追蹤的絕技,震駭天下所有黑道第一流人物。從此以後,金蜈蚣龔泰這一人物便在黑道上銷聲匿跡,而師父則安處豫鄂交界處的榆樹莊,正式成為南北黑道盟主。」
後面的兩句話,口氣已變為主奴之間的口吻,迥非剛才說笑時那樣子。韋千里如響斯應,趕快站起來。
「要是師父這刻出來瞧見,我和她怕都非給他大解八塊不可。」
第九頁卻是個站著的圖樣,那道裝老人依然赤|裸,雙手平伸,掌心向上,渾身一道紅線,交錯貫行。圖下注著「生死鎖」三個大的字,再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他還未曾看清楚,奪魄郎君上官地已厲聲道:「這些字是甚麼意思?快說,快說!」
奪魄郎君上官池冷冷道:「你為甚麼不逃走?」
她高興地嚷道:「這是我白骨門中的至寶……」下面的話,忽然嚥住了,面色也立刻沉下來,道:「哼,你這個呆子真是,枉你長得這麼高大,老是這麼沒膽。呸,天生的賤骨頭……」
許保道:「姑娘你年紀還輕,又是一身絕藝,目下扯不上這個。」言外之意,卻是說給王若蘭聽的。
她立刻又放軟聲音,道:「喂,你看這是甚麼?」說著,舉起一隻手,手中持著一支小旗,顏色只有黑白兩種,卻是奪目之極,光采眩人。
「『哦,原來江湖傳說董元任已經洗手退隱一事,果然無訛。』他的話是對青陽道人說的,可是那老道一逕垂下眼簾,寂然端坐。這時只微微點頭,沒有回答。
山頭那人現出身形,卻是莊中的一個得力助手,江湖人稱黑蝙蝠秦歷,此人也是黑道上有名的殺星,生平積孽難以勝數。
她在這邊對著湛明湖水,心中也是空空蕩蕩,宛如那一湖靜水,把她的心浸洗得空明靈淨。
韋千里被他這段慘厲的往事駭得渾身毛豎,然而他也瞭解這怪人何以會在這荒山窮嶺中,居住了三十年之久的緣故。
金童許天行催馬前導,口中招呼他們一聲。於是五匹馬一齊前馳。許天行在馬上喟嘆,後面五人都聽見了。
此刻董香梅的芳心裏,正氾濫著一股奇異的情感之流,她說不出這是甚麼滋味,一會兒喜,一會兒愁,似是快樂,卻又有點怔忡不安。她恨時光過得太快,但又害怕時光真會停頓。
書面雖然堅硬,但書中紙頁,卻是極為軟薄。質地似絹而非絹,薄如蟬翼而不透明。
曲士英面色微沉,口中輕輕重複道:「十分討厭,十分討厭……」
自從這次遊湖之後,董香梅便對這位繼母有了不同的觀感。不過,她仍然不肯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近,然而這一點卻是須要她十分吃力才能夠堅持。她自己也沒個伴侶,這是因為那些扭捏作態的小姐們,和她堅強粗野的性情格格不入的緣故。因此她只好獨自一個人,駕一葉扁舟,老是在西湖中飄蕩,不久這個方圓十五里的西湖,已被她遊蹤踏遍。
那怪人臉上的筋肉又抽搐了許久,才道:「沒有說話太久了,差點兒忘了怎麼說話。哎,你倒是聽見我說話沒有?」
他彎腰鑽入石洞中,但覺洞中一股臭味,只鑽進大半丈,豁然變得寬大,卻是個丈許方圓的石室。匆匆四下一瞥,只見近洞口處血跡斑斑,腥氣瀰漫,一隻死鹿,還剩下半身,肚中的腸臟流了一地。
這怪人閃身又進了洞,晃眼間再出現洞外,手中又提著一條鹿腿。他微一側面,獨眼射出駭人光芒,盯在韋千里面上。「這是甚麼功夫,你可知道?」話中隱隱帶著傲氣。
董香梅這才心平靜氣,得意地瞅王若蘭一眼。卻見她泛起苦笑,並且騰開位置,意思叫她一起坐著。
董香梅屹立不動,他下意識地伸手抹汗,把覆額的亂髮都撥上去,因有點黏之故,一時不曾墜下。這刻方露出廬山真面目,全榆樹莊的人,大概沒有人曾經在見到他時不是亂髮壓眉的污垢模樣。
她身後步履橐橐響起來,又變成另一種單調可厭的節奏。她知道那人是誰,可是這刻她一點心情也沒有,故此她倚在舷上動也不動。江風吹掠起她飄垂肩後的頭髮,輕輕向後面飄飛起來。然而,她的心情卻和這輕盈的秀髮,成為極強烈的對比。
韋千里矍然而覺,連忙誦讀那行小字:「造化同功,累卵之凶,偃苗助長,期旬而終,用四兼後,得大神通。」
這一樁事,董香梅並非不知道,但她卻沒有聽人述說過詳細情形,只曉得結果而已。故此這時也聽得津津有味。
「師妹,你在瞧甚麼?」步履聲忽然停止,卻被一種極為冷酷的語聲所代替。她搖搖頭,沒有答話。
卻見還有一個洞穴,當下再走過去,傴身鑽進去,只半丈餘深,便到了盡頭。
嘆息之聲又幽幽響起來,是那末可怕的低沉,似乎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地獄裏偶然逃逸出來的幽靈的呻|吟聲。
他猛可又俯身伏在那塊大石上,胳臂再溜落在溪水中。
韋千里在她身後瞪目凝視,只見她俏生生站在老地方,美麗的面龐上笑容未收,雙手空空如也,已不見那令旗蹤跡。再移眼那樹上看時,只見樹上露出一點烏光,但這還是仔細瞧時才見,否則連這一點烏光也瞧不到,整支令旗都深嵌入樹身中,只露出一點兒旗柄矛頭。
奪魄郎君上官池大大喘息幾下之後,單獨無兩的眼光,從天空移回到他的面上。
他兩隻手動一下,似乎想用兩掌掩住臉孔,但他終於忍住不動。
韋千里如見魔鬼般連忙閉住眼睛,隔了片刻,咀嚼之聲已歇,睜眼看時,只見那怪人將那賸下的鹿腿,平放在雙掌之上。
七步追魂董元任只和她同去兩次,之後便由曲士英和董香梅陪同她一道去,自家備有相當華麗的畫舫,蕩漾湖上,遊遍六橋三竺。
那怪人道:「孩子你沒駭死麼?」韋千里一點也沒聽見,愣愣地瞪視著他。
那董元任有一兒一女,兒子董紹宗,年紀和小閻羅相若,可是卻沒有從黑道方面發展以繼承父位,卻改習文字,從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陽知縣。女兒董香梅,今年芳齡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傳,武功極佳,竟是那小閻羅曲士英當今世上唯一的剋星。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未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邊唯一的骨肉,那怕他甚麼師兄?而小閻羅曲士英體承師意,只好處處都讓她三分。
那怪人大叫一聲,獨眼中的光芒,更是凌厲。韋千里雖不抬眼看他,也覺出那道駭人的眼光,停在自己身上。
王偉大聲道:「許師父此言未免過當吧,這可是木頭呢?」
說到這裏,又略略停頓,那種嘿然無語的神態,似乎剛才所說的話,對他甚是刺|激,不過他只稍為停頓一下而已,緊跟著便傲然地大聲道:「可是我比他年輕和漂亮,雖然不大識字,但師妹也很有點意思……」
山頭上人影一閃,轉眼之間,已飛墜下谷,身形之迅速,逾於飛鳥,並且這一瀉數丈,勢子勁急之極,卻是有如行雲流水,使人能夠立刻感受出此人餘力猶存而動止由心的那種從容。
猛聽那怪人鼻孔中哼一聲,韋千里心中一陣慌急,連忙結結巴巴地道:「會,會,小的……」
這可怖的怪人奪魄郎君上官池假如就此氣絕的話,那麼韋千里非得活生生地餓死於此山不可,因為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練功數十年,骨堅如鋼,即使死掉,那扣脈的手指仍不會鬆開。韋千里又毫無力氣動彈,焉能不活活餓死?
身後沙沙響了一聲,韋千里立刻機伶伶地打個寒顫,敏銳地感覺到又是另一個怪物出現,褲襠下面都濕了。
「金蜈蚣龔泰宛如淵渟嶽峙,穩立當地,臉上泛慍怒之色,眸子裏也射出煞氣威棱,使人不敢迫視。
他藉著微弱的光線細瞧,這裏面極為狹窄,大約只有六七尺高,四尺來闊。但四壁甚是光滑,地上也甚平坦,而且靠著裏面的地上,枯葉鋪得厚厚的。卻因為地方太窄,決容不下一個人臥倒。
小閻羅曲士英雖然要恭敬地稱呼這位美人做師母,但事實上以他的年齡以及江湖閱歷,眼光當然比她博遠得多。而且他自小便隨著七步追魂董元任,比她更能夠洞察出董元任真正的喜怒和感情。他早知道這裏面潛伏著危機,所以他十分小心翼翼地戒備著,免致招受無辜的罪禍。他道:「我是個粗人,可真不懂那些山水樹木有甚麼看頭的。」
他用盡全身之力去拔,可惜全無半點著力之處,否則他倒是有一身驚人的牛力。
這個反應又很快地傳回鏢局,王漢舟自忖真個吃不消榆樹莊羅少莊主那點點不悅之意。立刻宣佈鏢局關門,並央請金童許天行代他到榆樹莊去賠禮。這麼一點小事,便教一間鏢局歇了業,那榆樹莊的聲威,可想而知。
董香梅衣袖一拂,直奔魏景元的身上。這一袖要是拂上了,魏景元非給摔飛不可。
那人背負著雙手,屹立在晨風之中,輕輕的長衫飄飄直飛,神情甚是瀟灑。他道:「你讀《史記》麼?讀到甚麼地方?」聲音出口,卻是冷酷得令人心驚膽顫。和那瀟灑的風度,一點也不相稱。
韋千里猛覺半邊身子一麻,五臟熱血逆湧,面色大變。
忽然一股風聲從他頭上飄過,這股風來得這麼突然和強勁,使他頭髮向上直翻飛起來,耳朵也刮得生疼。
韋千里心中一陣茫然,回頭四望,只見亂山圍疊,遮住天邊。這刻大概已午後未申之交,若真是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離開榆樹莊的話,一定已走得很遠了。
當然他在回到現實世界時,不會有勇氣真個往那裏碰運氣,然而此刻他一動念頭逃走,便立刻自然而然朝這方向飛奔。畫角馬嘶之聲,似乎緊躡著他的逃蹤,不歇地在四下群峰中迴蕩盤旋。這一來,他更加跑得快了。
那怪人的聲音又鑽入他的耳朵,他道:「我還有幾天可活,死本來沒有甚麼,可是沒有親手將那廝生剁,我死也不能瞑目!」
他察覺語氣中似乎溫和一點,雖然仍然是那麼難聽刺耳,連忙點點頭。
那怪人立刻追問起榆樹莊的情形,一直到他得知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即將離開榆樹莊,便不再往下問了。他道:「我現在練的白骨陰功,乃是本門最歹毒的一種,稱為『生死鎖』,最是難練,稍有不慎,極易走火入魔,是以歷來都沒有人敢練。我練了三十年之久,還差一分火候,只須沖破脊骨近頸之處的生死鎖,便算是成功了。那時候,我立刻重出江湖,以這種生死鎖的白骨陰功,先將那廝剩下的一條腿再弄斷,教他痛苦個十天八天,然後凌遲處死……」
現在,他的幻想又在自己的宇宙中馳騁。他是只剩下這麼一個世界可供他暫時逃避,此外,不論他是耽在莊中與否,反正以他這種柔懦的個性,到處都會受到欺凌,最多是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最可怕的還是在自己,有一種孤僻與世相違的習氣。這一點常常影響到不能和一些好心腸的人建立密切往來的關係。
小舟靠著畫舫停下,她輕盈地上了大船,大聲說:「用小舟遊湖有趣得多,不像這艘大船那麼慢吞吞的……」說著話,一頭鑽入艙中,瞧王若蘭一眼,道:「你信不信?」
她低嚶一聲,把臉孔完全埋在他的胸口。小閻羅曲士英輕輕嘆口氣,低低道:「師妹,你可不是個愛流淚的女孩子啊……」她的肩膀溫柔地抽搐著,曲士英雙臂合起來,將她完全圍攏在懷中。忽然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心跳,神經驟然間刺得緊緊繃住,他回頭一瞥,艙口毫無動靜,轉回頭女孩幽香又襲向鼻端。他暗自皺眉,忖道:「我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人,怎麼還會被個小女孩引得心兒亂跳?」
這裏剩下五個鏢行中人,一時都怔住了。
他們還未曾瞧出個所以然時,小閻羅曲士英快得出奇地凌空向後飛起,絲毫無訛地穩落在馬鞍上,那匹馬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傲然一嘶,翻蹄而馳,一直向谷內莊中馳去。
那人倏然抖袖一拂,話聲未歇,那少年「和圖書啊」地大叫一聲,身軀被他軟軟的長袖拂過,竟自橫飛開去,叭地摔在丈許外的草地上。
「我隨著師父,算準時間,就在約會舉行的晚上,趕到開封府。這場約會,便是在開封府的華源鏢局舉行。我們到達時,比約定的子夜三更還早了一點兒,師父囑咐我留在屋上嚴密監視,必要時,先現身下場。
他知道這位師母乃是一位死在豫鄂交界官宦的女兒,本來只有父女兩人,如今老父一死,這位王若蘭便成了委地落花。直到董元任妻喪兩個月之後,忽然看上了她,便娶為填房。只因夫老妻嫩,王若蘭便甚是得到董元任寵愛,尤其她知書識字,針線女紅,都十分嫻熟,一種大家風度,使得那鐵面石心的黑道魁首完全傾倒在石榴裙下。
韋千里全身哆嗦一下,沒有站起來。她款款走過來,面上帶著稚氣而迷人的笑容,又道:「只有蛇才喜歡躲在草裏,那兒可是條大蛇麼?」
他大大喘一口氣,彷彿也被這陰森沉重和恐怖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來。心中忽然想起那柄令旗,還插在榆樹谷中的大榆樹身上。
「你總聽過金蜈蚣龔泰這個名字吧?對了,便是那個衡山派棄徒金蜈蚣龔泰。四十年前他被逐出師門,便到北方揚名闖萬,不及三年功夫,黑道上幾乎都推崇他為北方領袖人物。其後,他更將勢力南布,隱然成為南北道盟主,就像咱們今日白骨教榆樹莊的聲威一樣。」
「剛才我踢你一下,你恨我不?」
這時,奪魄郎君上官池不住地喘息,似乎因剛才運勁用力,使得體內十分痛苦,不過,從他獨眼中的神氣看來,卻又似乎不致於就此死掉。
他猛吃一驚,衝近樹邊,口中卻連聲答道:「小的這就還給小姐……」到了樹身邊,不由得心中叫苦,原來那支令旗整支兒嵌入樹身,光是露出三分許的令旗柄尖在外面,樹皮連裂縫也沒一條,如何拔得出來?
「當然很熟,我們很好呢!」她沒有注意到魏景元的面色驟然變了一下。
韋千里好像覺得他的神色不善,心裏一陣駭亂,那隻被扣住的手不知不覺地掙動一下,忽然腕間一鬆,竟然掙出怪人如鋼的五指。他下意識地雙腿一用力,打算站起來。那知雙腿其軟如綿,竟沒有移動分毫。
湖風挾著荷香,把她鬢邊的秀髮吹得有點凌亂。她抬手輕輕掠好,痴痴看著湖裏游魚,多麼自在快樂啊!我雖是綺羅披身,珍肴充席,但為甚麼仍然像是不及魚兒快樂?我像是失落了甚麼,和欠缺了甚麼地覺得空虛。可是細想之時,卻又沒有可以失落和欠缺的,真是奇怪……
韋千里雙膝一軟,蹲跪在地上,下面的白骨給壓得勒勒直響,又碎裂了不少。
奪魄郎君上官池如何會不明白,厲聲一叫,倏地伸手扣著他左腕間脈門,洶洶道:「你看清楚了,真是這樣?」
一個鏢師道:「許師父咱們走吧,犯不著再逗留在這等邪氣的地方。」
他害怕的是如果說出真相,則這個恐怕會立刻殺死他。因為韋千里雖然並非善揣人意,但他卻深深感覺得出這位怪人對於這幾句話的期望。
聲音漸漸移過來,他更加驚怖了,背脊骨的冷汗已經凝聚成點點水珠,往下面直淌。
她格格笑道:「幸虧你趕快出聲,否則我以為真是條大蛇,就像上幾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頓一下,然後提高聲音道:「你坐著幹麼?你不快點站起來?」
韋千里本是呆鳥般木立不動,這刻全身震動一下,不暇分辯,連忙邁開腿,衝過去將地上的斷幹抬起一頭,用力拖走。到他回來時,已經額上流汗,一雙手按著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散處山谷中的馬群,有幾匹馬忽然昂首長嘶,在陽光照耀之下,披垂的馬鬃閃閃發光,直似是鳴嘶長風遠逝天邊。馬嘶之聲和那畫角之聲相應和,在山谷間迴蕩往復,十分雄壯動人。
董香梅肩膀聳一下,響亮地抽一下鼻子。
雖是冷嘲熱諷,聲音仍不改其冷酷。少年畏怯地駝背拱腰,卻因身材偉岸,適其厥狀甚醜。
韋千里痛苦得快要暈厥,腑臟間血氣逆湧,冷汗涔涔而出。
董香梅搖搖頭,並不做聲,但那雙澄澈烏溜的大眼睛,卻詢問地瞧著他。
韋千里那敢則聲,連忙依命翻過一頁。畫面上再沒有背景,只有那道裝老人,獨個兒在圖畫中,作出邁步欲走的姿勢,這番虛線極多,使人眼花繚亂。
眨眼工夫,那人沿著谷中的大樹,疾走了十餘個圈子,身形之快,使人目眩神搖。
韋千里是真個嚇軟了,再也爬不起來。那怪人怒罵一聲,徑自俯身問進洞穴。半晌,才再出洞,手中卻提著一條鹿腿,兀自血跡淋漓。只聽一陣咀嚼之聲,那怪人竟捧著那條生鹿腿大嚼起來。吃得那歪斜的醜臉上,全是血跡。
董香梅同情地嗯一聲,輕輕道:「你一定會成功的。」
他戰戰兢兢地等待那一刻。那怪人道:「你從榆樹莊逃出來的?」
江浪拍擊著船底,十分有規律地響著,久而久之,變成極為單調的節奏。
「對了,你剛才唸甚麼『重來又是三年』,那麼你是剛回到杭州來的麼?」
奪魄郎君上官池猛然震動一下,緩緩垂下目光。隔了一會,他陰沉地道:「她早就死了,那美麗醉人的聲音笑貌,惹人遐思的胴體,早已從這人世上消逝,如今己化為塵土……」
這一剎間,這位俊美少年一點也不像怯懦的韋千里。他那種豪氣干雲的樣子,面上的神情,組成大丈夫的軒昂氣概。她宛如當日忽然瞧見韋千里撥起覆額亂髮,露出俊美的廬山真面貌時的驚訝心情一樣。這位和怯懦的韋千里極相像的少年,驀地流露出軒昂的丈夫氣,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使她不禁凝目無語,痴痴地瞧著他。
「嘿,大丈夫恩怨分明,你連恨也不會,我的技藝怎能傳給你這懦夫?」語氣極是決絕淒厲。
在那五人身側,一株兩人合抱般大的老樹,那亭亭華蔭,盆覆著這條出谷大道。小閻羅曲士英飄逸地走到五人跟前,離著那株老樹不過是三尺左右。那五個人都不知他懷著甚麼心意,其中一個身軀魁偉的大漢,面上泛現怒色。
「笑聲甚是淒厲,使得旁聽的人覺得比哭聲還難聽。
那雙赤足正好踏在幾根白色的骨頭上,益增可怖的氣氛。
他驚訝地咦一聲,洞口左邊有人冷冷道:「我在這裏呢!」
然而,慶幸之念尚未轉完,猛然覺得心頭發麻,呼吸急促,直是透不過氣來的樣子。要知他本來已經走火入魔,全仗著三十年來,空山苦練,成就了一身湛深純厚的功力,是以尚能支持著不致立刻全身僵木,麻痺而死。可是這時因害怕紫府奇書上的絕毒,退避時用力過度,即使武功深厚,也禁不住這種猝然用力的情形,當時立刻便呈現極嚴重的惡劣後果,全身逐漸僵木,神智也隨著身體機能的喪失而陷入昏迷之境。
冷酷的聲音,立刻把她驚醒,她輕輕嘆口氣。曲士英暗喜自己所謀成功,忽聽董香梅也輕輕嘆口氣,似是同情她而發出,不覺心中大詫。
她越舞越快,旋風將周圍一丈內的草都吹得完全偃貼地上,至於一丈以外的茂草,也都向外披俯。黑白兩種顏色,霎時已分辨不出,而且連她的面目也瞧不清楚,只覺得是條灰色的人影在上下移動,可是那種灰色,死氣森森,甚為刺眼。不過乍看起來,她像是舞得很快,其實舞得並不太快,只是那支令旗顏色,也不知是甚麼質料所製,舞動時光采便流動泛射,使人發生錯覺。
他蹲在石頭上,等到波紋漣漪都平靜了,便徐徐俯首自照。溪上倒映出清楚的人影。他看了許久,絲毫發覺不出自己有甚麼好看。然而,她那句話,一逕在心他上盤旋迴響著。
他的手作一個切下的姿勢,好像要切下那幻想中對他無禮的人的頭顱。可是在溪水中的手臂,轉動並不靈便,他像是在夢中驚醒般,嗒然若喪地嘆口氣。
他像是得到鼓勵,傲然笑一下,劍眉斜斜飛起,朗聲道:「我雖然身困市塵麋俗之間,可是我仍然孜孜不倦地研討經世之術。不管有甚麼艱難阻險,但此志終不渝。」
這幅圖上沒有題字,他看到那道裝老人,神態栩栩如生,凹目挺鼻,眉濃嘴尖,竟是含有一種令人說不出的邪惡兇殘的味道。他趕忙把眼光移開。
「翻第四頁!」奪魄郎君上官池道:「懦夫!看圖畫也駭怕麼?」末後兩句話,大有斥責和不滿之意。
在山丘之後,一座莊院,恰好建築在寬廣的山谷中央,除了莊後那面是陡峭的岩壁之外,左右兩邊小山,都是樹木郁蒼,松濤如海,甚是悅耳。
那少婦嬌媚地笑一下,道:「這天氣真不錯啊,明天早晨我們就可以到襄陽了,是麼?」她詢問地投曲士英以一瞥。
董香梅有點失望地唔了一聲,率然答道:「我姓董,名香梅,即是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香梅兩個字。」
他嚇一驚,抬眼望處,丈半之外,一個白衣人,站在那裏,卻是以背向著他。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瓏,兩條烏亮的大辮,垂在肩後。乍看來整個人宛如精巧玲瓏的香扇墜,惹人喜愛。可是韋千里一見是她,面上更加添多一種失措的神色。
以往所聽過的鬼魅故事,甚麼山魅木客殭屍等,本來從不能幻想出形相,現在卻一下子全給想出樣子,特別是殭屍,那是遍體白毛,面目呆木而慘白,或者眼睜目突,張牙外露的恐怖樣子,使人差點不敢睜眼。
只見那怪人撲地仆下,壓得地上的白骨折響不止。
「至於東廂走出來的共是八人,其中兩個老頭子最惹人注目,一是高冠峨髻的老道士,後面跟著一個年約三旬的道人,背上交叉插著雙劍。另一個老頭子髮鬚如銀,身材高大,面色紅潤如嬰兒,虎目含威,在亮若白晝的燭光之下,炯炯有光。背上插著一對奇形兵刃,閃出萬點金光。
他又歇了一下,悵惘地噓一口氣。此刻,唯有這個懦弱的少年,是他自從遭遇禍變以來的唯一訴說對象。他向來將報仇和痛苦,深深地嵌在心底,也因為有了仇恨,才能夠支持他渡過這苦楚的歲月。
少年生澀地道:「是,正是《史記》,小的正翻到遊俠列傳……」
「嘿,你看明白了沒有,是怎樣說啊?」他慘厲地怒叫起來,可是,後面那句話的語氣,又放軟了許多。
人影乍閃,他已飄身下馬,落在五人之前,身形那份迅速,使得金童許天行心中凜然一驚,忖道:「此人定是小閻羅曲士英無疑,看來真個名不虛傳,但憑這一下身法,已可獨步武林,我萬萬不是人家敵手,咳……」
韋千里難過地啊一聲:「她死了?真是天妒紅顏,自古以來,往往都是這樣,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他掉了一句詩文,悵悵地吟誦出來。
她憶念似的將目光移向江心,輕輕道:「那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她拖長了調子,動聽地唸出蘇東坡的詩句。
他醜陋地笑一下,繼續道:「可是大哥已有了妻室,而且他最能夠自制。但老二卻大大不同,那鬼心思全莊的人都知道。哼,他不過比我勝在懂得舞文弄墨,甚麼風呀!月呀!把她的心都騙得活動了。」
過了個把月之後,七步追魂董元任忽然挈同小閻羅曲士英,離開這西子湖的深院大宅。行色顯得有點匆遽,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了何故而遠行,連王若蘭也不知。
她沒有往下罵,四面一看,又詫道:「你怎麼把這兒弄成這樣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毀了這榆樹谷的榆樹,怕不折你兩條狗腿?快點,快弄乾淨……」提起爹爹兩字,敢情連她也有點兒肅然。
嚓地微響,眼角已瞧見一條黑影,緩緩移前,韋千里又驚怖地大叫一聲,那條黑影不知怎地已經移在面前的石邊。
沉寂統治了四山,韋千里哆嗦一下,怯怯問道:「那麼那個年輕的下人呢?」
奪魄郎君上官池那隻獨眼中兇光一閃,形狀駭人之極。韋千里右手拿著那本紫府奇書,這刻忽然一滑,拇指扣開下面的書頁,跟著掉向地上。
幻想的宇宙驀地失落了,對現實的恐懼又開始緊攫住他。一陣響亮的角聲,嗚嗚而響,山谷林間的駿馬,也跟著昂首向著長空迎風而嘶,組合成雄壯的聲音,迴旋振盪在四面山谷中。這陣角聲,正是榆樹莊總召集的訊號。除了身有專職的人,一概要立刻回莊報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已被嚇得神經麻木,目光緩緩從那雙黑乾的赤足往上移。
「歐陽焜師弟似乎已得師叔默許,再不多言,跨步直奔金蜈蚣龔泰。歐陽煜也上前數步,那樣子是準備應接。金蜈蚣龔泰似乎也瞧出師叔失常的神態,雙眉一皺,瞥了歐陽焜兄弟一眼,似乎嫌他們太過年輕,有以大壓小之嫌,不屑動手,回頭一瞥自己的人,還未曾招呼出口。歐陽師弟大喝一聲,倏然施展白骨門絕妙掌法,一式『鬼王揭籙』,雙掌交叉襲敵,既掃且拍,雙掌一遞出,已生出無量變化。
這種鐫刻人骨的仇恨,竟是這麼深刻可怖,使得韋千里打個寒噤,冷氣直冒上心頭。
韋千里一方面是駭怕得冷汗直冒,一方面是難過得要死,但覺胸口作悶,喉間熱血翻湧欲出。
他連忙低頭去翻第二頁,卻也是幅圖畫。
韋千里站起來,但覺雙腿疲軟無力,他一逕走向那矮小的石洞,心裏想走快些,但雙腿卻不聽他的指揮。
「師妹,你何必胡思亂想,老實說……」聲音忽然壓得很低:「老實說,我曲士英也在深心裏思念我那故世半載的師母。」那冷酷的聲音中,居然流露出不少感情。
她隨口問道:「你的腰怎麼啦?」
「有一點師妹你也許不知道,師叔當年與三師叔奪魄郎君上官池同時愛上師姑迷魂倩女呂明玉。二師叔見自己無望,便設計哄騙三師叔誤會師姑愛上咱們莊中的一個英俊下人,使得三師叔驟下毒手,將師姑殺死。薄師叔又和三師叔火拚,細論起來,三師叔武功比二師叔更強,但在殺師姑之時,曾受微傷,故此火拚結果,兩敗俱傷。其後師父回來,卻把三師叔逐走,大概早已曝屍亂山之中,如今骨頭已化為灰燼啦!」
小閻羅曲士英笑一聲,道:「你自家也不知道嗎?便是你嘛……」
平湖上蕩過幾葉輕舟,天光水白,一片溫柔寧靜中,傳來操槳的咿唔數聲。魏景元勾起連年落魄的悵惘,也觸起生平的雄心壯志,一時心馳神越,伸手捉住她的脂白柔荑,道:「你真的相信我嗎?」
他微微搖頭道:「你把第一頁揭開。」
曲士英心中一陣刺|激,霎時間忘其所以低下頭,吻在她軟滑白淨的額上。艙門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但曲士英此刻耳目已經失靈,竟然沒有察覺。
她道:「喂,呆子,我的令旗呢?快還給我……」
天氣甚是晴朗,江風把炎夏的毒熱驅走老遠。董香梅自個兒倚在船舷邊,惘然凝瞧著岸上風光。
原來奪魄郎君上官池心計詭毒,情知自己一口氣緩過來,上半身已能動彈。恰好韋千里微微一掙,他便鬆開五指,另一隻手掌,卻暗中捏了一根碎骨,打算韋千里若是起身逃走時,便給他一下重的。以他此刻殘餘的功力,要用那骨頭作暗器殺死韋千里,仍然是舉手之勞而已。
魏景元震動一下,心頭冷了半截,忍不住酸溜溜地問道:「那個人叫甚麼名字?如今在那裏?」
「我這一身技藝,」那怪人又說話了:「想在未死之前傳給你可好?」
他心中本想立刻離開腳下的白骨堆,越遠越好。可是那指揮身體的神經系統似乎已經破碎,再也無法使身體移開一步。
韋千里坐著不動,心中空空洞洞,早先那卷《史記》,已不知丟在甚麼地方。
「師兄你果真贏得師叔麼?」她問:「那麼豈不是白骨門除了爹爹之外,便輪到你是最高手?」
那許保乃是董元任得力心腹之人,年約五旬,長相十分老成樸實。這時放舟湖上,緩緩遊賞西湖十景。湖上風光正盛,遊人甚多。然而王若蘭獨自倚舷外眺,心中一片寂寞。著名的曲院花港,那風亭水榭,圓荷垂柳,都陡然令她憶起兒時遊湖的歡樂歲月,花港的湖水極是清澈,游魚在荷葉下往來,歷歷可數算。
她感覺得出這位英俊的少年,不過只為了臉嫩心軟的緣故,所以還和她殷殷訂下後約。然而,她並不是要求這種偽裝的感情,說得好聽點便是含蓄https://m.hetubook.com.com的感情。她渴望的是赤|裸裸的,大膽的和奔放的感情。因而她不免偶爾會記憶起大師兄曲士英有力的臂膀的擁抱,以及那壯健得像石頭似的胸膛。
現在,他的心頭不時闖進了董香梅的倩影,但他跟著害怕地設法將這倩影消滅掉,如是在循環不息,一直到他為了另一個緣故,才真個暫時沒有幻想到她。
五騎正是中州的華源鏢局以及伴行的鏢頭,只因華源的總鏢頭王漢舟恰恰抱恙,不能親至,便央請另一位方今最年輕而名頭極響的許天行代走一遭。這位許大鏢師以劍法馳名江湖,當年出道得早,年紀極輕,長得俊秀非常,故此有個金童的外號。這時的年紀也不過在三旬之間,看來卻是似個廿許少年。他乃是五騎中之首,當下挺身朗聲道:「在下等乃是鏢行中人……」
「她的確太美了,連大哥也有點不能自持,那個殘廢更加不必說了。」他所說的大哥,便是七步追魂董元任。殘廢便是鐵掌屠夫薄一足。
「直等到三更時分,更鼓剛剛響過,廳堂內東西兩廂房間裏,忽然一陣腳步雜沓之聲響處,湧出高矮醜俊不少人,每一廂約有七八個人,一直走下廳堂的天井裏。我這時心中才恍然明白,敢情師叔薄一足早已率領了歐陽兄弟以及榆樹莊中三名好手,到達華源鏢局,只因時間未到,故此在西廂房內暫候。
差不多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敢走近那卷《史記》旁邊。低頭凝視了好一刻,終不敢彎腰去拾。
這件事便這樣鬧起來,本來也沒有甚麼事,但華源鏢局的總鏢頭王漢舟,一則因年紀已老,早有收山之意,二則正好抱病,無法親自出面解決。
小閻羅曲士英趕快收歛起帶著感情的表情時,驀然風聲壓體。他猛可吃一驚,卻不自覺地地展開雙手。董香梅嬌小的身軀,已經伏在他的懷中,幽香陣陣直沁入他的鼻端。
奪魄郎君上官池用那隻獨眼細瞧他一眼,斷定他並非想逃走,便自言自語道:「我可不能這樣便放棄了復仇之望,我非強撐著這口氣,去把那廝的獨腳也弄斷不可!」
背景是一片光禿禿的樹林,天色甚是黯淡。樹林前有枝幡桿,其中一支三角形的令旗。只因這幅圖畫,乃是工筆細描,故此那令旗描繪得十分生動。但見黑底白邊,中間一個骷髏頭,下面交叉著兩根骷骨。這支令旗豎在桿頂上,因體積不配,顯見不大合適。整幅畫勾出慘淡可怖的意象,使得韋千里暗中直打寒噤。
小閻羅曲士英心中明白人家已認出自己是誰,但說話甚是巧妙,難以借題發揮。自己也實在不便在莊外便胡亂動手,有失身份。
奪魄郎君上官池面色一變,定睛去瞧韋千里的臉孔。原來他方才還有一點還未曾說出來的,便是這本紫府奇書第一頁被撕掉之故,乃因一來上面全是記載著煉功秘訣。二來另外又註明由生死鎖那一頁起,後面還剩下兩頁空白之紙,卻是黏合在一起,頁邊附有天下之絕毒,只要得書之人貪求奇功,胡亂翻開,立刻便會中毒死亡。是以自昔至今,這後面的兩頁都沒有翻開過。這時奪魄郎君上官池那隻扣著韋千里脈門的手,連忙用力猛一摔開,唯恐那天下之絕毒,會傳染到他身上。
韋千里矍然起來,他本是奉命看守谷中那群駿馬,然而那些馬久經訓練,事實上不必專人看守。故此他一逕翻過山崗,穿谷而走。
韋千里目瞪口呆地愣住,差點兒不能透氣。
正在發抖不止之時,身後猛又傳來一聲嘆息,聲音幽幽地傳到他耳中,一直鑽入心中,渾身毛管本已盡豎,此刻又沁出一陣冷汗。這次他可不敢回頭去瞧,事實上也無能支持自己作出回頭的動作。
那怪人歪斜一邊的醜臉上,獨眼忽睜,緩緩道:「我死不了!我還要報仇,可不能死……」聲音十分沉著,韋千里以為他沒有事,便縮回雙手。
「難道他不必睡覺麼?」他驚訝地忖想:「這些枯葉鋪在這兒幹嗎?」
小閻羅曲士英唯唯應一聲,可是打心裏頭奇怪出來,忖道:「今天太古怪哪,怎麼兩位都流露出真感情來?難道是天氣的關係?」他略略地忖想一下,但不知不覺對這位豔麗年輕的師母,改變了許多看法。
她忽然覺得十分暢快,那是因為眼淚能夠痛快地奪眶而出的緣故,以往她只能躲在被窩裏靜靜地偷泣。在白天時,她堅強得像一座岩石的山,在人前連嘆息也沒有嘆過一次,因此沒有人會知道她那尚未成熟少女的心,已經充滿了極複雜的情緒,而且最核心處卻是最脆弱的一點。現在她得到一位瞭解和同情她的人,而這個人竟是以冷酷馳名天下的小閻羅曲士英,這教她如何能不感動?
這句話,把谷中兩個少年男女全都嚇一驚,韋千里更是雙腿一軟,坐在地上。董香梅立展輕功,眨眼間已上了山頭,倏忽已和那黑蝙蝠秦歷去了。
他忽作奇想,忖道:「任是一世英雄,處身在這渺茫的希望之前,也將會不克自持啊!古昔氣吞萬里的西楚霸王項羽,在烏江之濱,遙望江東,雲氣黯然,那時候他作甚麼希望呢?他為甚麼這樣便放棄呢?」
她們在暮色蒼茫,回掉言歸,醉人的西子湖,被夜幕徐徐地籠罩遮掩起來。
奪魄郎君上官池緩緩嘶啞地道:「你會讀書寫字麼?」
這樣他正好得其所哉,事實上他不時在幻想之中,想像自己有一天躲到那窮山亂嶺之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涯,有時更幻想到忽然在那峰巒綿亙的亂山中,忽然遇到一位有道的高人,從而學到了超絕古今的奇技。
他們這些底下人當然沒有肯定的結論,可是他們不須要說出口來,也有一個共同的默認,便是這兩位不論誰當了莊主,只有比嚴厲的老莊主更難伺候,這便是唯一能夠確定的。其實光是從這兩位的外號看來,不是屠夫便是閻羅,全是殺氣沖天的名兒,焉能和善得了?
「另外一個相貌俊美的人,便是我曾見過的金童許天行。旁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眼神極足,背上斜插利劍,料是那峨嵋派的王天遠。還有三人,其中兩個一瞧便認得是鏢行中人物,都在五旬上下年紀,後來我才知道是北方鏢行中名望極著的五虎刀黃大剛,一個是江南武林有名人物蟒鞭陳名度,這兩個人足可代表南北武林人物對咱們白骨門的仇恨。賸下一個乾乾瘦瘦的老頭,看起來其貌不揚,我便沒有去注意他。
那怪人猛然厲嘯一聲,韋千里打個寒噤,渾身毛髮直豎起來。
他歇一下,見董香梅果真凝目聚神地聽他述說,便傲然一笑,繼續道:「可是,師父在三十多年前,忽然向黑道上發展,以咱們白骨門的威望,天下武林無不震動。其中最感威脅的,當然是金蜈蚣龔泰。事情醞釀了兩年,終於爆發而見了真章,決定究竟誰是黑道盟主。師父以一雙肉掌,不讓師叔等幫忙,便輕易地將當年所謂燕趙四兇打個心服口服。這燕趙四兇乃是金蜈蚣龔泰手下最著名的人物,就等於我在白骨門的地位一樣。」他又傲然笑一聲。
她徑直悄然走到一個人跟前,貝齒微露,道:「你們在瞧甚麼?」
「翻第五頁。」他那陰沉的聲音,把韋千里驚醒,連忙依命翻動。只見畫上那道裝老人,改為坐馬半蹲之式,手足之間,虛線甚多。
許天行急拎馬韁,已來不及,那絲鞭末稍在快要刮下馬眼之際,倏如靈蛇一縮,恰好在黍米之間,勁拂而過。
然而,他那醜陋駭人的外貌卻和外號中的「郎君」兩字大為衝突。他緩緩移動特別長的手,忽然將韋千里腕間脈門扣住,眸子中兇光一閃,淒厲一笑,道:「懦夫,你陪我死吧……」
許天行招呼一聲,五人都跳下馬來。小閻羅曲士英呵呵一笑,迥非剛才兇惡來勢,和聲道:「咦,諸位其勢洶洶,不是想打一場再走吧?」
兩人肌膚相接,如受電觸,一時情思飄逸,不知身在何方。直到傍晚時分,暮色悄悄來到人間,董香梅才回到府中。
雷峰塔在夕陽下屹立,塔頂隱約可以瞧見有些小樹盤生。一種古拙和莊嚴的景象,使得右邊的淨慈寺失掉應得的讚賞的機會。
翻過左面的山頭,卻是個長滿了青草的山谷,一群駿馬,閒散地在啃著肥茂的青草。
但身後不遠之處,猛然又傳來一下低沉的嘆息。這一下嘆息聲音,是這麼清楚然而可怖,駭得他往前一衝,直衝到大石旁邊,然後猛可回頭去瞧。可是身後山坡斜身而下,除了稀疏的樹木之外,那有一絲人影?這一驚比之瞧見甚麼東西還要驚駭,他下意識地再退幾步,竟轉到大石後面。
「薄師叔似乎是暴怒起來,厲叱一聲,道:『姓龔的你又扯到甚麼地方去了?本莊主既然應約至此,自然負起一切干係!』
少年聞聲回顧,四目一觸,把個董香梅嚇得芳心大跳不止。原來那少年面皮白淨,眼若寒星,修眉膽鼻,映出一團風流模樣,分明正是那日偶然瞧見韋千里的真面目一般。
再看下面寫著「得令者昌」四個蠅頭小字。耳邊但聽奪魄郎君上官池陰沉地道:「翻第二頁!」他抬眼一瞥,只見奪魄郎君上官池那可怖的醜臉上,面色沉寒凝重。
又隔了半刻,那怪人徐徐移近來。當他移動之時,簡直不像普通人般邁開腳步,卻是腳尖微動,便移前數尺。而且腳下雖踏在白骨之上,卻毫無半點聲音。
韋千里忽然覺得他那鐵箍也似的五指,稍為放鬆一點,登時血脈經脈,氣納丹田,宛如從地獄回到人間。
韋千里亦懂亦不懂,瞪目無語,只知道這怪人一旦成功,那位全莊俱為之寒慄的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便會首先遭禍。
韋千里接過那本白皮銀字的奇書,戰戰兢兢地再打開來。翻到第九頁「生死鎖」之處,細細瞧一會,故意裝出茫然的神情。這一下可真地把魔頭矇住,只因韋千里給他的印象是膽小如鼠,十足個懦夫,豈有這麼大的膽子敢欺騙他?
「青春」到底是無法計算價值的東西,一任董元任名望如何震駭天下,但在她的煥發的青春之前,卻不得不屈服而產生一種距離。紅顏白髮,終究並非容易融洽無間地相愛。她雖然深知七步追魂董元任心狠手辣,然而那因距離而生的幽怨,仍不時流露出來,這真叫七步追魂董元任又是生愛,又是自卑。終於這位名震一代的黑道魁首,為了博得美人一笑,便決定離開榆樹莊,定居在她那山勝水美的故鄉杭州。
他們這一對師兄妹,從來沒有交談過十句話以上,總是不歡而散。然而此刻卻是如此接近,竟是溫香軟玉抱個滿懷。曲士英行走江湖之間,日子已經不少,人生經驗當然十分豐富。這時卻心中一軟,攏臂將她抱住,輕輕呵慰道:「師妹,師哥可是偏幫著你的……」
奪魄郎君上官池眼光閃動一下,沒有再盯住他,眼皮不住地眨動,似乎在忖想著一樁要緊之事。
韋千里怔一下,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在他想來,這怪人真是怪得不合理,焉有要人恨他才肯傳授絕藝的,試想既是你,學了絕藝之後,豈不是授人以致死之柄?總之,他雖沒有細細忖想。但心裏卻滿是迷惑不解。
奪魄郎君上官池一見他腳下發虛,便知其故。於是也沒有叱罵催他。隨手在地上拾起一根骨頭,捏在掌心中,那隻獨眼,卻注定韋千里的動作。他忽然大聲道:「你別亂翻那本秘笈,記住……」
這個思想的確是個極沉重的負擔。可是,仍然抵不住那搖盪的心旌。他不自覺地用力抱得緊一點。董香梅像隻依人小鳥般匿伏在他的懷中。她是這麼嬌小,以致曲士英稍為抱緊一點,她雙腳便離開船板。不過,她雖然嬌小的像香扇墜般,但身材卻勻稱豐|滿,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女孩子。
韋千里不知他叨唸些甚麼,卻為了褲襠一片涼濕,甚是難受,便用雙手支地,幫助著爬起身來。
韋千里戰戰兢兢道:「這是……白骨陰功……」
可憐韋千里被他一扣脈門,三魂七魄走散了大半,胸臆間血氣翻騰逆沖,比死掉還要難過,可是在昏昏迷迷之中,他仍然應了聲「是」。
這天她將小舟繫在湖亭下,自個兒走上亭中。這時正是中午時分,遊人甚少,只在那邊欄杆有一個少年面湖凝佇。
「那生像是我曲士英生身之母般……」他在後面繼續說。這刻因為那少女沒有回轉頭,故此他面對著那窕窈的背影,似乎較為容易說出帶有感情的話。「如今這位師母,雖然對我仍是蠻好的,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懷念那位將我撫育成人的師母。但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平靜地安息,我想,活著的人,雖然受點折磨,又有甚麼了不起呢?」
他在榆樹莊中住了六七年,常日因放馬往來山野叢嶺之間,是以這翻山越嶺的腳程,倒是極為不凡。
腳下踏裂了甚麼似地發出勒勒之聲,低頭一看,立刻魂飛魄散地駭叫一聲,全身驀然索索發抖起來,那雙按在大石的手,在石上不住顫抖。原來在他腳下滿是慘白色的骨頭,也不知共有多少,這刻他正因踏碎了幾根,故此發出折裂的聲音。
「師妹,你猜我和師父去了甚麼地方?」
韋千里這時聽出趣味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用那雙明亮烏黑的眼睛,凝瞧著他。
他的頭已經垂下,可是眼中仍然瞧見一隻烏黑瘦削的赤足,皺紋隱隱,顯然是年老的人足。這一來他更驚駭了,因為這深山荒嶺之中,怎會出現人跡?而且枯瘦黑乾得一點不似活人的腳。
「那正是白骨陰功在自己身體內激盪的現象,甚為危險,動輒有走火入魔之厄。另一位歐陽煜師弟手足關心,大叱一聲揮掌便撲。
少年抬起頭時,這山谷中再沒有半個人影。
那黑蝙蝠秦歷俯視谷中一眼,恰好望不到樹後的韋千里。他振吭叫道:「小姐,老莊主出來啦!」
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正是白骨門中高手,運動那歹毒蓋世的「白骨陰功」時的表徵。這白骨陰功火候越精深,表徵便越發難覓,諸如那白骨門中第一高手七步追魂董元任施展這種白骨陰功時,只不過掠過極淡的一絲白氣,若非深悉底蘊的人,可能一點也發覺不出。
她厭煩地噓一口氣,可是,她卻無能躲避開這單調而重複的節奏。於是,在她那雙澄澈烏亮的大眼睛中,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慍色。
那人正是曲士英,他那白淨的臉上,這刻紅暈微現。
蹄聲語聲,逐漸遠逝谷外。這裏的韋千里,雖不知他們說甚麼話,然而,卻能從他們匆遽的動作中,揣測出他們心中的狼狽。
少年覺得這位小姑娘不太客氣,但仍然說道:「在下魏景元,乃是本城人氏。敢問姑娘尊姓芳名?」
唇角浮現出微笑,卻是那麼可憐的苦笑。之後,他緩緩俯下身軀,將那卷《史記》拾起來。
那時候的滋味最是難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甚麼時候,可能是颳風下雨——周圍鬼氣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圍著作出舞噬的姿態。於是,他只能埋首被中,連眼睛也不敢睜開一一日子像連接而來的噩夢般,來得匆遽,去的遲緩,現實中的一切,對他都變成其重超荷的重擔。只有那麼一點兒片刻的樂趣,便是當他沉迷在書本中的世界,或是幻想中的宇宙時,他總算稍為可以透一口氣。
小閻羅曲士英長衫飄飄,風度瀟灑,抬目凝視眾人一眼,那兩道眼光,賽似電光一閃,使得五人一齊禁不住心中砰地一跳。
奪魄郎君上官池雖說不識字,但這種詩句卻是懂得的。「她乃死在我的掌下……」話句生像是從岩石中迸出來,極為枯澀堅硬。
「幸虧我在擊斃師妹之後,便偷了她所保管的師門秘笈在身上藏著。這些年來我能夠活下來,全靠那本秘笈上繪有一個圖形,這圖形正是師父不肯教我的一個最重要圖形。哼,你不知師父他的心眼多著哩!我們三個師兄弟,所學的武功俱有所長。然而每一個人都漏了一點兒破綻,自己再也沒法練得再精深。我一懂了那圖形,功力便邁進一大步,故此能夠硬生生將那內傷鎮住,否則,我早就埋骨空山了!」
「只因我發覺她敢情並不愛我,卻愛上莊上一個年輕的下人。這件事被我無意撞破,不知怎的竟然狠起心腸,將她一掌打死!」
話聲甫歇,絲鞭揮處,劃起尖銳的割風之聲,那鞭吃他抖得筆直,鞭梢直拂許天行胯|下的馬眼。
往昔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最多將他拋個丈一二丈遠。如今這可怖的怪人和_圖_書輕輕抬腳一踢,不但已飛開二三丈,而且餘勢猶勁,猛可撞向石上,否則總得多出半丈遠,可想而知這怪人似乎更是厲害。
小閻羅曲士英繼續道:「那金蜈蚣龔泰不知隱遁到甚麼地方,聽說重新與那些自命正派的人打交道。那時候衡山派人才凋零,比他輩份大的本來只有一個掌門大師兄,卻已物故數年之久。故此便惟有他是衡山輩份最高的人。是以,便傳說他乃是回到岳麓歸隱去了。二三十年下來,現在師父也退出江湖,悠遊西子湖濱,可是便因上次中州華源鏢局之事,鬨鬧起風波,大致原因是為了那個金童許天行。他本身倒沒有甚麼,但有個拜把兄弟乃是峨嵋派的弟子,名喚王天遠。這姓王的一聽金童許天行回去的話說,加上華源鏢局也歇了業,便大為不忿,鏢行中人也紛紛暗中計議,卒之由王天遠返峨嵋請出青陽道人撐腰,想找回一點面子。這種種情形我們早就打聽到。
整幅畫面仍然保持那種陰森可怖的氣氛,背景依舊是在那片光禿禿的樹林之前。但旗杆上卻不見了那支白骨令。滿地的白骨縱橫,天色陰沉得快要壓在地上似的。
忽然一陣同情之感,掠過她的心頭,但她面上卻裝出毫不在意地,在她對面坐下,拒絕了她的好意。
他將俯蹲地的姿勢,改為俯臥在石上,一隻胳臂滑下溪水中,他便讓那手臂湊在水裏。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便已沒有了父母,也不知故鄉何處。幸運的是他仍然有個極好的姓名——韋千里,雖然這個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偶然掃眼四瞥,目光忽地停留在谷中的大榆樹那裏,他似瞧見仍然深嵌在樹身上的白骨令那點點柄尖。
他宛如能夠幻想出當年這怪人渾身血污,手足並用地在山嶺棘林亂石之中,匍匐求生時那種慘況。這種經歷,大概連他也能夠生出無限的仇恨,何況其中另有別的原因?
不知歇了多久,韋千里那顆心才回到原處,定睛看時,只見那怪人直直俯仆在地上,立刻發覺情形不對,這不正是「走火入魔」的後果麼?
她悵惘地嘆口氣,抬頭望時,只見已置身平湖之上,右前方有座湖亭,三面臨水,外面有欄杆圍住兩棵大樹,幾個遊人在樹下靠著欄杆,正在指點湖景,談笑未休。
轉眼間她越舞越慢,倏然嬌喝一聲,罩體慘灰色的光華倏地化為一道匹練般,疾射向那株數人合抱般大的樹身上,哧地微響一聲,光華盡歛。
「你再細細想,不必慌張,要知道這本書乃是白骨門歷代秘傳至寶。當我看到第九個圖形之時,才知道本身真元之氣和那一點三昧真火經行的脈穴是怎樣走法,可是我太心急了,這本秘笈乃是當年我師父酒醉之後,無意露出口風,僅我一個人知道。但這三十年來,我一直都不能解釋何以師父不將秘笈傳給大哥,反而擺在師妹房中一個小巧機關內之謎。怎樣?你明白了甚麼?」
「啊,對不起,我瞧著你面熟得很,就像那個常跟我開玩笑的人一樣,所以我……」
一個人由極難看驟然變得英俊漂亮,這感覺有如一個本來和善的人突然發怒一樣,特別使人驚訝而產生過份的反應。董香梅怔視他一眼,衝口道:「呀,你長得真好看……」
他歇了一下,醜陋可怖的臉孔上,忽然起了變化。本來,在那張剩下半邊的歪臉上,那是不可能看出甚麼表情變化來。然而正因為他的臉是這麼恐怖難看。故此當他一提起這位迷魂倩女呂明玉的名字時,那種懷念追憶的眼光和神情,反而令人更加容易感覺出來。韋千里不覺因他忽然變得近人情而多了一份驚愣。
他一點不理會這些,一逕走過小崗,崗後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林下流淌著,潺潺泉聲,久久不絕於耳。在溪邊一塊大石上,他蹲下身軀,雙手掬水洗面。清涼澄澈的溪水,濯滌在面上,一種愉快的刺|激,使他很快便定下心神。
他的嘴角輕蔑地抽顫一下,倏地抬手一拂,長袖飄飛,直向身側的老樹拂去。衣袖一拂即過,卻沒半點異狀,可是那五個人都同時被他這一下動作吸引了注意,直向那老樹身上細瞧。
金童許天行俊眼含怒,恚然道:「是非曲直,閣下自知,適才之言,唯有尊駕才能裁奪……」
心中這麼想著,臉上的顏色都全變了,須知那老莊主嚴酷異常,若果真是這回事,全莊的人都能不假思索地異口同聲回答出老莊主將會作何處置,那便是「必判死刑」四個字。
「董姑娘的口音,似是遠來之客,仙鄉何處,可肯見示?」董香梅一逕瞧著他,卻見他不敢作劉楨平視,這神態就像韋千里那樣,不知不覺中,又使上對付韋千里那種頑皮態度。她道:「祖籍吳頭楚尾,如今非豫非鄂,你猜猜看吧!」
山頭上風吹草動,樹木蕭蕭,韋千里從樹後探頭一望,趕快又縮回去,以為那是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身影,差點兒連大氣都不敢多透。
一個花信年華的少婦,裊裊地走出艙來。她滿頭的珠翠,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這位少婦長得風韻動人,身材豐|滿之極。尤其那對水汪汪的媚眼,十分魅惑動人。
「金蜈蚣龔泰面上掠過一絲詫異之色,冷冷道:『老朽雖然隱居已久,但白骨門下三英的大名,卻無法忘懷,還有那位迷魂倩女呂明玉,當年也自威震江湖。老朽今晚既然只會著三英之一,此心仍自耿耿,異日尚要逐位拜訪,再晤高明……』
韋千里一時既沒有驚昏,這時倒是駭得不會駭怕,反而抬頭定睛瞧著那可怖的怪人。其實他是甚麼都瞧不見。
韋千里從悵惘情思中,猛可味出話中之意,不覺大喜,連忙點頭不迭。
「哼,你連恨人也不會,教你殺個仇人怎能辦得到?」那怪人陰沉地道:「我為了『恨』,獨個兒在這荒山中茹毛飲血地過了三十年,你這懦夫,卻不懂得恨,哼,那配傳我的絕藝,學那天下無敵的白骨陰功?」
「我一見薄師叔這時神情恍惚,似乎心靈上的震盪未曾平復,故此沒有注意到歐陽焜的危險。霎時間我更深刻瞭解何以師叔無法與師父比擬之故,那便是不但在武功造詣上有關,最要緊的還是做人處事,那種克己自制的功夫和修養。
面前那形相可怖的人動一下,頭上亂糟糟的頭髮,甚是惹眼。這一副駭人的長相,別說膽小如鼠的韋千里,便換別個大膽的人,在這種人跡不至的深山窮谷中,驟然間碰上了,要不魂飛魄散,那才怪哩!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近來已少露面,凡有事發生,不管是黑道或是其他方面的事,均由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或是小閻羅曲士英出面。關於這樁事,韋千里已知道老莊主不會露面,也許僅僅派黑蝙蝠秦歷出面代理,是以連他這個底下人也沒有將這五人放在心上,甚至懶得多看一眼。
那人在眨眼間,已站在他跟前,臉上肌肉抽動一下之後,道:「沒出息的東西,褲襠都濕了……」這番開聲說話,顯然流利許多,而且臉上肌肉也不必抽搐得那麼久。
「師叔叫道:『白骨門下三英,只賸下大哥和我薄老二,姓龔的你衝著我來便行啦!』
奪魄郎君上官池那隻獨眼睜得更大,移向天上飄浮的白雲間,忽然厲聲笑起來。
小閻羅曲士英在夕陽下,細細打量董香梅幾眼,手中一面操槳,心裏一面忖道:「個把月不見,小師妹長得更美麗了。難道這湖光山色,真個可以使人早熟和更美麗嗎?」
他真個不敢翻動,小心地捧著那本銀光閃閃的奇書,一逕鑽出洞外。乍一抬頭,洞外丈餘處那塊大石之前,也不見那奪魄郎君上官池的蹤跡。
循著聲音,側面一瞧,只見那醜惡可怖的獨眼怪人,盤膝背貼著石壁而坐。
把這本秘笈拿到眼前,猛可發現閃爍的銀光,原來是書面上的四個字,那是「紫府奇書」四個字。書面和書底都相當硬淨,不知是何物所製。
書面內頁以硃筆題著幾行字,寫得龍飛鳳舞,力透紙背,結構風流,命意瀟灑。他在心中唸道:「險夷生死,匯容滯留,斯人憒昧,秘鎖奇囚!」其下並無題署,也沒有年月。韋千里心中迷茫,不知這四句的意思。
韋千里忽然緊張起來,他不知是在替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著急呢,抑是為了這怪人練功太急,恐怕會走火入魔而擔心。
韋千里那曾恨過誰人,連忙說不。
奪魄郎君上官池驟然嗅到臭味,大吃一驚,忖道:「莫非這便是那本秘笈上絕毒的氣味?我得躲開一點……」雙手迭連用力,身形已退後兩丈遠,仍是盤膝而坐的式子。他又繼續想道:「幸虧我夠機警,若不趕快摔開手時,恐怕那天下之絕毒,已傳至我身上……」
她款款走過去,人未到,香風先送,魏景元吸一口氣,腦中一陣暈淘淘的。
「大師兄,你和爹出這趟門,去得太久啦!」
他不敢多看,自卑感已緊緊籠罩緊壓著他,使得他根本沒有任何判斷力,只有一份莫名的悲哀,然而這悲哀之中,卻隱隱有一點愉快。那是一種欣賞悲劇的愉快,韋千里自己當然不知道,他故意地讓自己沉溺在這悲哀之中。
董香梅輕輕哼一聲,小閻羅曲士英連忙跟著咳嗽一下,但見這位嬌媚豔麗的少婦,仍然凝眸瞧著滔滔的江水,他才暗中寬心地籲口氣。
「金蜈蚣龔泰倏然離座步出天井,這一走動,尤其在這弩張劍拔,生死相拚的緊張場合裏,更顯出他的氣派極大,果然不愧為昔年一代領袖群雄的人物。他道:『薄文玖你出來,咱們無須多費時間,鬧那無謂虛套。』
他疲乏地站起來,忽然後面傳來一下低沉的嘆息,他大吃一驚,駭然回頭去瞧。只見兩丈之遠便是那層高高削直的岩壁,岩壁前有幾株小樹錯落地矗立,還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隔在他與岩壁之間。
她嘴唇微張,欲言又止,再定神看時,那少年的衣著雖然甚是樸素,卻是大方適體。
這樣除了那塊大石之後,其餘的地方都一目了然,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這塊大石後面,必定有甚麼古怪。」
可是在這瞬息間,心中卻湧起無數思潮。起初是在忖想那位聲音冷酷得異乎尋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會不會還在附近,但立刻便想到眼光所注視的《史記》,裏面所記載的遊俠們,那種一諾千金,雖死不顧的豪情勝慨!
「她是長得這麼美麗,以致當我離開榆樹莊六年之後,因師父之喪而歸來,再見到那位小師妹之時,我也立刻為之神魂顛倒,無怪僅僅在數年時間,她已名震天下武林,得到迷魂倩女的外號。」
曲士英極迅速地四下瞥視一眼,船上操作的水手,全都裝作瞧不見他們的情形。船艙門半掩著,可以瞧見那個雕著花紋的黃銅門柄。但沒有一點有人將要出來的預兆。於是他輕輕地拍她的背,跟著用衣袖替她拭去淚痕,然而她的眼淚流得這麼快,以致愈拭愈發淚痕斑斑。
董夫人王若蘭在定居之後,便十分興頭地遊湖觀潮。西湖勝地,自唐李泌蓄水溉田,之後,白居易、蘇軾相繼築堤,便名傾天下。
眼光再往上一眺,那人的面目赫然入眼,但見嘴歪鼻塌,眼睛也瞎了一隻,乍看來生像只剩下半邊臉孔似的,半點兒人味也沒有。
「金蜈蚣龔泰穩坐不動,大聲道:『姓薄的快人快語,就這樣決定好了!』他回頭顧視自己這一邊的眾人一眼,卻見眾人盡皆點頭同意。便又道:『可是老朽尚有一言,話先說在頭裏,老朽並非輕視各位,那便是姓薄的你白骨門本以七步追魂董元任為首,但如今只有你率同小輩的人物,這個似乎……』
董香梅冷不防回轉身軀,明亮的眼光透過掛滿晶瑩淚水的眼睫毛,像是用清水洗滌過那麼明淨。她瞧見這位冷若冰霜,硬如鋼鐵的師兄,面上還留著感情激動的痕跡。忽然發覺往常那種陌生之感,一下子已完全消失。
微風迎面吹來,夾帶著一種香味。韋千里不自覺地深深吸一口,可是隨即又像連這香味也害怕似的,趕緊吐一口大氣。
「雙方各據一邊的椅子坐下,這時我又發覺一件事,便是這一場生死之約,僅是咱們白骨門應戰非黑道的武林人物。
這一下可把王偉駭得驚疑不定,目光一掃,只見那樹身上,已缺去一大塊,剛好是衣袖般大小,深度卻將近一尺。他連忙一勒馬韁,低頭去看地上,只見樹根處毫不見樹皮破木,卻有一堆白色的細灰。
董香梅小嘴噘一下,道:「你那句『拋頭露面』怎不說出來呢?」
他又警覺地回頭去瞧,仍然沒有甚麼動靜。
「薄師叔仰天厲笑一聲,道:『好,好,你居然還記得我這卅多年沒用的名字,哈,哈……』
小閻羅曲士英禁不住微笑一下,想道:「她居然也掛念我,否則她怎會覺得我出門太久?」
魏景元知道所謂「吳頭楚尾」,乃是指江西豫章,可是後一句「非豫非鄂」,根本便不知作何解法,不覺大為驚訝這位姑娘胸中所學之博雅。猜想所謂「非豫非鄂」定是從甚麼罕睹的典籍中取用的冷僻成典。當下只好含糊地嗯一聲,可是董香梅再問道:「你可猜得出來?」
那怪人這次不再吃肉,一逕將鹿腿平捧在雙掌之中。然後又渾身似顫非顫地用力起來,刺耳的啞嘶聲又撕破空山岑寂。
「薄師叔一頓鐵拐,錚地大響一聲,跟著宏聲喝道:『咱們如今既已沒有甚麼話需要交待,就爽爽快快在武功上比劃,強存弱亡,痛快了斷!』
那是沿著清溪一直出去的谷外,有幾匹馬緩緩走來,蹄聲十分齊整。他側頭從樹木縫隙間瞧向谷外遠處,只見一共五匹馬,齊齊走來,馬上騎士們的裝束,都十分整齊,和榆樹莊常有往來的人衣服的款式也不一樣。當下便知道這是中州一家叫做華源鏢局,得罪了榆樹莊,故此特地遠來榆樹莊向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賠罪。
董香梅年紀雖小,情竇未開,但對於眼前的人,也禁不住多望一眼。原來當韋千里一撥起亂髮,那豐隆的額便全部露出來,肉色甚白,特別長的眼眉,幾有斜飛入鬢之勢。那雙眼睛,白的是白,黑的是烏亮,嘴巴微嫌小些,線條也甚柔軟,少了大丈夫那種堅毅的特色。但幸而鼻挺頤豐,恰好補回這缺點。
自從這次會面之後,董香梅每隔三天兩日,總到西湖和魏景元見上一面。每逢將屆約會的時候,董香梅便覺得坐立不安,簡直不知幹些甚麼事兒,才能排遣那一小段時間。
他輕輕嘆息一聲,道:「我縱橫江湖十年有餘,平生所見到的女孩子,簡直數不清楚,可是就沒有一個可以和她相比。她像天上的太陽,那強烈的光芒和熱力,使人不能仰視……」
韋千里吶吶道:「小的……小的不敢!」
「那時候,大哥恰好有事外出,到他回來時,我和老二俱在莊中養傷。可恨他聽了老二的話,把我給趕出來。那時,我仍負著相當沉重的內傷。經過好久的掙扎,才來到這裏。細想起來,我這次練生死鎖的功夫不能成功,也許便因當日之傷,沒有徹底痊癒之故。這三十年來,起初的十年,我簡直是在鬼城中捱命,許多次差點兒到九泉之下,和我那師妹見面……」
他半晌沒敢爬起來,生怕她又來摔他,可是等一會,她並沒有說話,而且那邊風聲呼呼。抬眼望時,只見她在榆樹盆蔭之下,正在舞動手中短小的令旗,發出極響的風聲。而且黑的漆黑,白的慘白,分外怵目驚心。
小閻羅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紀雖僅在三旬之間,但已盡得白骨雙兇真傳,尤其那副天生毒辣詭譎的心腸,最得雙兇激賞。成為本莊自雙兇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她同情地點點頭。魏景元又奮然道:「風月豈唯今日恨,煙霄終待此身榮,未甘老負平生,我總不甘心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負卻此生……」
兩人駕著一葉輕舟,在西子湖中緩緩泛遊。
耳邊一個冰冷的聲音升起來:「我們白骨門的至寶白骨令,乃是掌門人的信物。若是此令被人毀掉,本門便齊遭禍劫。掌門人必須率領本門一應弟子,任由那能毀令之人處置,雖粉身碎骨,決無貳言。記得我入門時,也曾發過重誓,遵守這條規條……」
「咳,所謂擊石成粉,也須以絕剛掌力,直接擊在石頭上才行啊!人家的勁力已能夠借物傳導,並且化為極其陰柔。假如不是王兄一鞭,咱們仍不知那樹身被拂之處,已經化為白色的微塵,這可真是『白骨陰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