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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千幻錄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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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凌跨艱阻神龍再現 苦葬青春石屋長留

第三十四回 凌跨艱阻神龍再現 苦葬青春石屋長留

縱目遙覽,但見終南山遠屏天際,山腳下平林漠漠,曉煙濛濛。秋風吹掠起他的衣襟,也吹起路上的黃塵。
方巨從溝底爬起來,只見他除了頭臉水淋淋之外,全身都是墨黑,塗滿了污泥,形狀又恐怖又可笑。
方巨立時愁眉苦臉,一屁股坐在岸邊,震得塵土飛揚。幾絲垂柳隨風飄擺,拂在他的臉上,他也不去理會。
風聲颯然,眼前一花,一個人站在他眼前,卻只齊他胸腹那麼高。方巨定睛看時,原來是個美貌婦人,頭上紮住一條絲巾,將頭髮都包裹住。
達里哈哈一笑,情知他是個渾人,便道:「走!這青海地方我熟得很,到處都有相熟朋友。」
方巨眼光一閃,喊了一聲,快活地張開雙臂。那根紫檀竹杖,「噹啷」掉在地上,把殿中的地磚都給砸碎了許多塊,他連忙彎腰去拾竹杖。
殿內人影一閃,一個人飛將出來,落在兩人旁邊。
方巨流利地道:「我師兄姓鍾名筌,他在中原哩!」
一進了寺,立刻訝然顧視,只見那大雄寶殿之外,集著許多和尚,全都神色惶然,儼如有大難臨頭。
他道:「好兄弟,你聽我說,我這就帶你到西安府去,然後再設法找你師兄!這樣可好麼?」
當下兩人動身,達里騎馬,方巨扛著那根粗長的紫檀竹杖,跟著馬塵而走。經過西寧府,民治,便是蘭州府。那達里經常販賣牲口馬匹,故此在這裏熟人不少。
那被騙的人聽見,似乎消了口氣,便不再言語,向大個兒行了禮,道:「咱們可要交個好朋友,大個子。您貴姓啊?」
「你安靜地長眠吧,小毛。在我有生之日,將會永遠記住你對我的好處。而且,在一些不如意的日子裏,我更會想念起你……我是多麼願意能在你吐出最後一口氣之前,在你的床前,和你訣別。可是,逝去的永不能挽回,我何曾不是這樣?我會親手替你安葬營墓,你可感到高興麼?」
那騎上道:「我名叫達里,是本省第一名騎士。那匹馬本是科科諾爾(即青海)邊的一匹小野馬,給我叔叔捕住,養到如今大了,剛剛給上蹄,知道這匹馬厲害,特意請我先騎,誰知我一上了馬,牠便放蹄直奔。我此生第一次騎上這麼快馬,就像是騰雲駕霧似的,一路想法子下馬,都辦不到,幸虧在摔下來時,你將我抓住,你……你的力氣真大,而且腳程也真快,我十分佩服。」
那邊十餘丈外,一個長著三綹長髯的老人家,緩緩策杖沿江而行。一種閒情逸致,和這裏的兩人正是強烈的對比。那位老人家逐漸走近,他後面尚有兩個家人裝束的陪著。
雪白的頭髮,忽地斜斜飄舉。她舉掌一按,尖銳地暴響一聲,那間隔住外面世界的窗戶鐵枝,遠遠飛出去,留下個齊齊整整的四方洞。
但她隨即又想起小毛是因為沒有糧食,以至餓死。至於絕糧之故,乃因崑崙派的鍾荃,將鄰谷谷主土行孫賀固殺死。這樣,追原禍始,鍾荃便是大大的罪人了!
那殿門已掩閉著,他不管有沒有閂住,倏地衝過去,和身一撞。大震一聲,殿瓦也簌簌灑下許多灰塵。那兩扇厚厚的木門,吃他以萬斤神力,一下子給撞倒。
那方巨謹守母訓,滴酒不肯沾唇,這都因他天賦特別,若喝醉了酒時,發起酒瘋,誰能把他管束得住?這時淨是招呼送饅頭來,不管桌子上有什麼菜餚,張嘴便吞。轉眼間,獨自一個人吃了整籠的饅頭。
方巨悲思了好一會,終於恢復了平靜,然後,又變得全無憂慮的樣子,輕鬆地跟張萬走。
他終於探出青田禪師落腳西寧古剎,先參加擒捉蠍娘子徐真真一事,之後,便獨個兒換匹快馬,重到星宿海西寧古剎,這一來回耽擱,也就費了許多天工夫。這西寧古剎臥虎藏龍,高人異士,也不知多少,只是沒有露出本來面目而已。
當她叫了許多遍而結果死了這條心時,她本身的煩惱便洶湧地侵襲上心靈。
長長的木板,一塊塊將小毛蓋好之後,她退開一步,眼眶裏淚光閃閃,卻勉強浮出一個微笑。
鍾荃那張樸實臉龐上,沒有起什麼變化。這些話似乎不能使他震驚,但他卻顯出茫然迷惑的樣子。
他得意地道:「對了,這是條水溝,我的辦法在這裏!」
這裏以漢人為主,不論是商店以至居民衣著,全與邊疆不同。尤其商肆之物,各式各樣,把大個兒看得迷迷糊糊,東張西望。他的身材是這麼巨大,一副不倫不類的樣子,引得途人全都駐足注目。於是人看他,他也看人,好不熱鬧。
鍾荃默默垂下頭,他是連一聲嘆息也不敢發出,生恐使她更為激動。
那張萬是光棍一條,以叔父之家為家。他的叔父乃是在城東大街開一間鐵鋪,盡日辛勞,僅堪養家餬口。張萬唯恐房子給方巨撞毀,事實上也不能招待方巨。
下面的話,羅淑英都沒有聽進耳中。她此刻已知道敢情自己禁錮在谷中,仍有別的一個人經常加以援手,怪不得小毛一點兒也不報告關於田地之事,風雨之災,對他似是全無影響。而那位所謂賀谷主,卻是被崑崙派年輕人殺死,那人不正是鍾荃麼?
眨眼之間,那黑馬已經到了路邊。馬背上一個人伏著,雙手緊扯著馬鬃,兩腿夾著馬腹。那馬速度雖快,仍未曾放盡腳程,只因並非放蹄而馳,卻是一蹶一躍,似乎想將背上的人甩下。
屋頂的人叫道:「我怎認得他?那是個騙子哪!現在我怎樣下來呢?」
羅淑英怔一下,道:「你說的可是真心話?」
心中雖是決定了,腳下卻紋絲不動。到底四十年悠長的歲月,使她形成了根深蒂固的不出屋門的觀念。她有時甚至會自己默想,假使袁文宗驀然來到,她也許不肯出屋,就繼續折磨自己一生,以令那薄情的人也為之痛苦不安。
她哼了一聲,用那兩道冰冷銳利的眼光仔細打量他。
那老實人果真提腿欲踏,那人道:「使不得,你先脫下靴子!」
在淚光模糊中,她瞧見小毛的眼睛,果真閉上了。於是,她安心地轉身出屋。
於是兩人便在進城時分手。方巨心中毫無怯懼,因為他已經深信智軍大師對他所說的話,決不會錯。
此情固然真到極點,卻也自私到極點。不過在她而言,的確不能再顧及其他了。
原來方巨雖是坐著的架式,可是屁股並沒有挨著凳子,就像練武時那坐馬的架式。他是因為自己體重,而且動作粗魯,平常的発子,都是一屁股便坐塌了,故此平常不敢坐凳子,以免人家尋他母親理論,早已養成習慣。
方巨捧著手呵了老大一會兒,才暖了過來,這一下可把他攪得意亂神迷,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不論是痛苦或幸福,當它來臨之時,若是關係太重大的,都會令人有不真確之感。或者是說,令人不肯輕易置信。當幸福猝然來到,通常都會審慎地先將自己置身事外地觀察一下,待得完全沒有疑問之後,這才驚喜地去堅信是真確的事。對於痛苦,自然更加不肯相信。
他腳下仍不停,口中唸唸有詞道:「好小子,腳程真快,趕到這兒還未追上,我是追到天邊,也非追到你這小子不可。」傻勁一發不可收,到了早晨卯辰之交時,已不知奔出若干里地。腳和圖書步漸緩,而且顯出有點兒乏勁。
他這裏將遇到方巨的始末說完,那方巨也在渭河中洗淨上來。渾身濕淋淋的,便跑到他們這邊來。
她道:「永別了,小毛!你安靜地躺在這地下,我可要遠走天涯。你不必害怕,因為你已在這裏度過數十年光陰,而且,我會再來看看你的……」
他一方面猜疑戒懼,一方面又奇怪那大個兒怎會在此?還有那個喇嘛,能夠空手將玉郎君李彬的寶劍搶掉,其厲害也是令人咋舌。光是這兩人,已足以令人驚心,更何況尚有那最厲害的老和尚?人家只須一杖,便將自己打得四腳朝天,他還會忘記老和尚的厲害麼?
方巨指指地面道:「你看這是什麼?」
「你別說了,咱們谷主待下不薄,誰不為他之死而痛心?我若……」
方巨皺眉道:「我沒有氣力啦,肚子餓了,什麼都不行。」
那位美婦人冷冷道:「原來你們是師兄弟……」聲音不高,卻極為清晰地迴蕩在殿中。
那人手腳齊用,將他的身軀摟得結實,生恐冷不防墜在地上受傷。這時馬跡已杳,那人雖不用眼,也能聽到,大聲叫道:「喂,喂,你放下我呀,馬都丟了,還追什麼……」
「那麼你怎會認識他和叫他做師兄的?」
語聲已移到屋前,羅淑英面色蒼白,動也不動,窗帷悄悄滑下來,又把那一絲兒縫隙掩住。
奇事層出,使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時都呆了。要知邊地民風強悍而淳樸,極少有詭騙之事發生,這會子已算開了眼界。猛可又殺出一個巨大無比的人,把那騙子抓回,於是都哄然叫好。一方面是為了方巨身材特出,含有驚詫之意。一方面是因那騙子被抓,不覺大快人心。
方巨起初因風聲拂耳,沒有聽見,及至那人連叫數聲之後,這才猛然發覺脅下的人,連忙停步將他放下。
約摸走了十五六丈,猛可人影一閃,從牆後一躍而下,身形甚是迅疾。方巨立刻記起早先所見的人影,學藝之心,油然而起,抖丹田大喝道:「呔,小子別走!」聲傳數里,宛如旱地霹靂。
忽然遠處一座寺院,莊嚴矗立,他放開腳步,走近寺去。山門上刻著興教寺三個字,他並不認得,逕自闖入寺內。
方巨神秘地招招手,一徑向上面走去,張萬連忙緊緊跟隨。
他但覺手縫中又凍又痛,顧不得那水窪異狀,連忙揮手一甩。「叮」地微響一聲,那珠甩在寺牆上,一下子嵌在縫隙,故此沒有掉下。
「那位老人家說……這句話是他經常念叨的。他說:只要在他死時,能夠得到姑娘到他床前,憐問一句,便是再做一輩子牛馬,也甘心情願……」
鍾荃詫然一瞥,他從剛才聽到的聲音以及從那砸碎方磚的重量看來,還以為這根杖是鐵的,卻不料她會說是竹杖。
方巨道:「我不知道。和尚師兄說:『師兄在中原。』我便一徑來尋他……」
那人站立不穩,蹲向地上,歇了好一刻,才站起來,卻是個瘦瘦高高的漢子,一身皮製騎士裝束,甚是威風。
方巨道:「是在青海的什麼寺呀……」
這小股銀泉乃是前文曾經述及的黃河源頭五大靈泉之一,名為「萬鈞靈泉」,比普通的水,重上千倍有多。當年本寺五大尊者中的土尊者,費盡無窮心力,才將這道靈泉,以左右光月頭陀遺下的寶物「鎮水珠」引入寺中,以澆灌那沙門至寶「紫檀竹」,從而在紫檀竹的節中,彙集水珠,以養活那「九天蘭實」。
鍾荃沒有問他怎會來到此地,也沒有問他關於章端巴的行蹤。
她的臉色登時又平復,冷冷一瞥鍾荃道:「我本不會毀諾出屋,可是,你把我迫出來。現在,又知道他當年是在此寺落髮,後又被人殺死,怪不得他不來找我……」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下,美麗清澈的眸子中射出使人毛骨悚然的奇異光芒。她再繼續說下去,卻是用極嚴厲寒冷的聲調:「我早該出來,像我那位師兄般橫行震驚天下,然後,隨便什麼結果也不再計及!可是我那四十載青春歲月,卻像活死人般虛度過,這禍首,哼……都是這萬惡的佛門。還有什麼說的!」
方巨因寺中吃食清淡,深以為苦,況且青田老和尚也不在寺中,便不想回去。
方巨怔一下,他並非為了不知鍾荃下落而驚呆,卻是觸念起思母之情,他喃喃道:「我媽,她已經死了……啊,她已經死了!」兩滴拇指般大的眼淚掉將下來,卻把旁邊的張萬嚇傻了。
腳下用力,飛縱到房後的牆頭上,只見後窗洞開,那房間空空蕩蕩,只有一張禪榻,擺在窗門左邊的牆下。榻上一個和尚,盤膝端坐。驟眼看起來,生像是尊泥塑的佛像。
方巨奔得高興,直奔到天色黎明,東方的天邊已泛起魚肚白色,他掃目四看,哪有半個人影?
他同情地道:「大小姐你的話都對,雖然我仍不太瞭解,但你是對的,請你原諒我不能助你下手……」
兩名家人中,一個飛跑而去,這裏幾個人緩步而行。走出不遠,一頂軟轎如飛而來。張老員外告個罪,便自己登轎了。
陳元又喚聲「姑娘」,可是始終沒有探手去揭那棗紅帷幕,足見當日賀谷主命令之嚴厲。
也許這想法有點兒迂腐,可是在她心中,卻是最重要的一樁事。她的一生中,唯一便只有袁文宗是她所關心的。這長久的歲月,令她益發將這種情緒尖銳化和深刻化。其中,也包含有一點點兒自虐的味道。
餘響未歇,他已衝入殿去,抖嗓子又喊道:「誰敢殺和尚……」
方巨通了姓名,道:「那黑馬跑得太快了,我從來沒有碰過這麼快的腿子,居然比我還快!你叫什麼名字啊?」
她走近那床前,慢慢地伸出玉手,將他的眼皮輕輕按下。
那老者過來,跟張萬說話。張萬見這位老者精神矍鑠,氣派甚大,莊嚴中又有慈祥之色,不敢怠慢,連忙將此行始末,告知那位老者。末後,還知道這位老者,乃是本府首富張貽叔老員外,家世顯赫,現在有好些子侄在京中做官,是以本府之人,都尊稱他做張老員外。
那方巨也不知蘭州距此多遠,快活地答應了。
黑馬「希聿聿」長嘶一聲,吃方巨硬生生撞回數步,人立打個旋轉。背上那人冷不防那馬前衝之勢忽煞,「唿」一聲從馬背拋下來。
那人抱靴飛奔,轉眼已跑過街,衝入巷中。眼前一黑,風聲壓面。剛剛駭然一驚,胸前一緊,已被人挾胸揪起,雙腳離地。
這種犧牲自我的高貴情緒,誰也會因之而感動。她開始感覺到這數十年來,若是沒有小毛周到的照顧,那將是多麼不便的事,甚至,縱然她武功蓋世,可以數十日不食,可是能繼續支持多久?那是終必會成為餓殍的,假如沒有小毛的話。
方巨不大高興地道:「是和尚給我的!」他的確對這位冷冰冰的美婦人不大高興,尤其是她對鍾荃的態度。
當下兩人折轉身,張萬帶他到一家酒館。這時天色正午,正是午飯時候。方巨眉飛色舞,暫時又可不愁了。
這天,他們來到秦州。兩人站在渭水旁邊,望著東去的江水,張萬長嘆一聲,道:「這兒離西安府尚有三天路程,可是我已囊空如洗,咱們怎和_圖_書生到得西安府?」
方巨咧牙笑道:「你管麼?」眼見老員外點頭,跟著便歡然道:「哈,老和尚的話不錯,巨兒總是不會給餓著……」
方巨似是聽到,又似沒聽到,自個兒呆呆望著河水。
於是,她知道了為什麼小毛這麼容易衰老羸弱,雖然在這幽靜的環境,仍然極快枯萎。
那人看清眼前竟是個極巨大的人,將自己抓在半空,嚇得下面都濕了。
「他說什麼?快講……」她立刻急迫地追問一句。
到他拔腿之時,人家已跑個沒影。但方巨乃是死心眼兒,朝著剛才那方向一氣追趕,並不會拐彎兒想想,人家會不會往別的方向跑了。他越追越有勁,口中唸唸有詞,一味撒腿狂追。
那老者和兩個家人,已來到溝邊,卻是站在上風位置,那神情是追看這幕奇絕人間的怪劇。
後面的家人叱了一聲,那老者卻擺擺手,禁止他再說話。方巨邁開大步,衝向河邊,「噗通」一聲,跳下河去。
張萬苦笑一聲,道:「我自己也沒得吃,又有什麼法子?」
他逛蕩了許久,已走到城北,忽然覺得有點兒不舒服。一個思想浮起來,使他深深困擾。原來這刻他腦筋一動,忽地想起關於尋找師兄之事,他怎樣能夠找著師兄呢?
張萬搖頭兼擺手,拒絕道:「說來說去還是這個主意,咳!咱們怎生到得西安府呢?」
張萬陪他坐下,道:「現在是午牌時候,今早我的銀子已經光了,這時候料你肚子餓得很,不能再繼續瞞你。不過,我心裏也為此難受得很。好兄弟你別怪我……」
他一徑走著,不過這時心中又沒有了困擾,因為他不習慣被思想苦惱,很快便將那難題拋諸腦後。
那個後來出現的人正是鍾荃。他的眉頭皺在一起,竟沒有說話。
匿伏了許久,乍著膽子,徑向殿後各院落中窺探。可是全寺燈火皆黑,除了方才經過的大殿,尚有玻璃燈的光亮之外,所有僧人居住的院落,都黯淡無光。
回頭一瞥,這屋中的一切,對她是這麼熟悉。尤其是那奇異的四堵壁,竟沒有一扇門戶。
達里道:「那很好,我沒有什麼事,不妨帶你到蘭州,然後你自己上路。」
張萬是個老實人,還未聽懂。那邊的老者聽得分明,禁不住矜持地微笑一下,大聲道:「壯士,你先去洗淨身上污穢,再回來說話!」
一些好心的人,早跑去替他拾回掉落了的新靴。當下那人穿上了,戟指道:「喝,你這廝好詭滑,可把我騙慘了……」
屋外人聲已杳,她徐徐走近窗邊,習慣地撩幔外望,卻見屋前擺著好些東西,大概是些日用食品。
河邊垂柳飄飄,河水滔滔東流,天氣晴朗和暖,周圍的一切,雖然寂靜,卻蘊藏勃勃生氣,風物佳甚。可是這兩個人坐在河邊,竟不能對眼前景物,投以欣賞的一瞥。
眨眼之間,她的身形如一縷輕煙,飛進了山腳後面的木屋中。一股潮黴的氣味,使她驟然止步。
病金剛杜錕原本面色甚黃,被那老和尚打跌之時,那老和尚一腳將他踏住,夾手奪去寶劍。他因老和尚腳力極重,四肢癱軟地不能動彈,心中喪氣得連眼睛也閉上了。那老和尚見他這個模樣,便沒有再懲戒他,揚長而去了。
冷不防那渾大個兒震山撼岳般大叫一聲,本來已經驚惶的病金剛杜錕,更是嚇破了膽,慌不迭急奔疾躥。他轉個彎,尋到那匹快馬,連忙揚鞭急催,一騎如飛,徑在黑夜中狼狽逃離這星海宿西寧古剎。
他爬起來,暗中綴住那老和尚行跡。其後,趕上惡客人金魁和玉郎君李彬時,只見他們也是垂頭喪氣,卻是被薩迦寺章端巴喇嘛給打敗了。
她的眼光收回來,習慣地又落在窗後那一行小字上:「他終必會來的,除非他一死了!」
張萬本身是個老實人,推想能力毫不高明,豈能瞭解他這番沒頭沒尾的話?即使換個聰明人,怕也無法瞭解。
病金剛杜錕雖是火氣甚大、膽豪心粗之人,但畢竟久涉江湖,知道最令夜行人戒懼的,便是明明已有響動,但仍沒有一點反應的情形。譬如夜盜入屋,發出響聲,主人家用力咳嗽,弄出聲響,這位仁兄盡可從容離開,不必害怕主人會有什麼辣著。但換作屋中寂然無聲的,可能那主人已悄悄埋伏,等候駕臨而當頭一棒。是以病金剛杜錕這刻也是暗自嘀咕,測不透寺中高深。
方巨撒步一衝,伸手把那人衣服抓住。卻見那黑馬斜躥出去,連忙撒開大步追趕,竟將那人挾在脅下。
那瘦瘦高高的騎士仰起頭顱,只及方巨脖子那麼高,用藏語道:「喂,你是誰呀?那黑馬丟了便算啦!反正我不能騎牠,誰也沒法騎了。」
張萬回眼一瞥,問道:「方兄弟,你為什麼不坐下?」
「這假仁假義的畜生!」她想起了草場上的小動物,不覺暗中罵了一句:「人家數十年來如一日,還不求我知道,比起他買幾隻小東西,換走了我攔江絕戶劍法又如何?」
方巨拾杖起身,雖然是個大渾人,但並非全無感覺,這時,忽然覺得師兄的神情有異,完全不像他記憶中那種熱誠和藹的樣子,不禁也怔住了。
方巨說出姓名,那人道:「小弟張萬,走,小弟請您喝一杯去!」
他自然沒有任何結論,扛著竹杖從巷口出去,只見那邊有人哈哈大笑之聲。止步一看,原來一個面目老實的人,正愕然望著屋頂。那屋頂上一頂簇新帽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那人道:「喂,你把我的帽子丟到上面幹嗎?」
那和尚忽然動一下,朗朗道:「孽障,你滿身殺孽,居然敢擅入佛門善地?咄,速去,此處不能容你……」聲音清朗,高而不亢,尤其那一聲「咄」字,聲音如利劍刺入耳中,隱隱生痛。心中不由大吃一驚,因為這正是上乘氣功的表徵。單憑那和尚這一手,他病金剛杜錕便得甘拜下風了。當時他如受催眠,惶惶然將前縱的勢子,改為橫躍,迭連疾躥,一會兒工夫,便從橫邊躍出寺外。
張萬和他邊走邊說:「你師兄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
先前那人說:「這兒我真不想來,誰教谷主被那廝打死?咳,谷主英雄一世,料不到卻死在那貌不驚人的少年手上。賀少谷主想發奮報仇,怕也不是易事。人家崑崙派可不怕少林寺……」
人影一閃,羅淑英已經站在屋外。她禁不住回頭一瞥,長長嘆一口氣。這一口氣,一似惋惜她經過這漫漫的韶光之後,仍然沒有結果地出了石屋,卻又似慶幸已獲得了自由,心中甚是輕鬆的模樣。
他立時喜現顏色,點頭不迭道:「對了!就是那和尚……」
「唉!這些日子來,你始終不肯相信我的話,對我這件事,更是不置一詞。可是,你越堅持,我也愈執拗,非要你親自耳聽目儒,衷心地說我是對不可!啊,這刻你既然信了,我應該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麼我更覺得悲哀呢?為什麼比以往悠長苦待的時光中更為悲哀呢……」
她曾做下不可挽救的犧牲,是以她更能感到在這過程之中,每一分一秒的煎熬,乃是多麼地空虛、寂寞和難受。
有錢在身,便沒有麻煩,兩人興興頭頭,一徑到了西安府。
她美眸一閃,道:「我想也不是。喂,https://m.hetubook•com.com方巨,你這根竹杖打哪兒來的?」
他雖是天生的飛毛腿,但終是缺乏奔馳長途的訓練,是以那口氣有點兒不順,加之肚子餓了,便緩慢下來。
尖銳而暴烈的響聲,衝破了山谷的寂靜,轉眼間,木屋前多了個深坑。那是她以罡氣功夫,舉手之間所擊成。
張萬沒再言語,跟著備受豐盛的款待。原來那老員外如今仍是豪氣不減當年,他並沒有對方巨、張萬兩人有什麼要求,只是出於一時好奇,伸手相助而已。
他連忙脫下那雙閃閃亮亮的新皮靴,踏上那人肩上,那人站起來,他剛好夠得著上屋去。上了屋後,那人忽然拾起靴子回身就跑!
張萬原本是常來往這蘭州、西安的小生意人,今天正好要回西安府去,便慨然帶方巨同行。然而,他心中實在甚為憂慮,因為那方巨食量驚人,甚易將他做生意的老本吃光。
張萬擺擺手道:「一路上你老是咕嚕我走得太慢。你知道我的腿子可不像你那麼長啊!這會子已把我趕得腳上疼痛,你心裏還不痛快哩!」
臭氣忽然沖入鼻中,使得方巨禁不住在頭水相接那一剎間,倏地急伸雙臂去支撐,那樣子便十足變成插水的姿勢了。「噗通」大響連聲,他已整個兒摔在溝中,差幸他先用手去支撐,溝底的淤泥也不過是尺把深,是以他的頭只略略沾染一些污水,沒有插|進泥中。黑色污泥,四方八面飛濺起來,霎時臭氣沖天。
羅淑英在黝暗的石屋中,彷彿被這幾句話所驚愕住。她當然能夠體味出言中之意,而且,她更感到人性中之偉大、高貴。
可是在方巨方面而言,卻真個是福大命大,一如薩迦寺密宗長老智軍大師所言。在青海地方,有達里招呼。一到了蘭州,又遇著心地善良的張萬。他可不管吃時太花銀子,老是放量盡情吃個痛快。那張萬為人老實,說過的話,不會反悔,因此雖在心中暗自著急,口中卻沒半句閒言閒語。
誰料方巨這一叫嚷,把寺中的和尚們都驚動了,不過,卻沒有一個出來探看,因為傻大個兒往常也是窮嚷怪叫,這刻雖說內容不同,但難保不是本寺的僧侶偶爾上房,給他瞧見而叫嚷?故此四下仍是一片靜寂。
鍾荃還未有任何表示,她已縱聲一笑,繼續道:「我問得豈不愚蠢?這些日子來,早已知道你是個誠實不欺的君子,說的話焉能會假……唉!」
她只須稍為回想一下,便記得小毛老是用那種熱誠甚至崇拜的眼光瞧她的。以往那麼久的時間,他從未曾提起過袁文宗或青田。在她卻極願他以此為話題,然後可以接嘴聊聊。可是他沒有,半個字也不提。
於是,她走到窗前,撩起窗帷,瞧一眼那寂靜的山谷。
他一踏入酒館,那門太以矮了一點,吃他一頭撞著,「砰」地大響一聲,屋瓦塵沙,簌簌飛灑,立刻把館子裏的客人都嚇得一陣大亂,生恐這房子塌下。
「瞧啊!」有人大叫一聲,指著街道那邊。那兒大個兒正提著那騙靴的人,大踏步走過來。
上面的張萬嚇了一大跳,大叫道:「好兄弟,你犯不著這樣子尋死啊……」
她猛可震動一下,剛才的決心又消散了。她所等待的人,對她是這樣的重要,其餘的一切,她都可以拋棄不管。即使是有這麼重大的理由而離開此屋片刻,她也不願意這樣做!
剛才的人影,原來是冀南雙煞的病金剛杜錕。他當日回頭將插在樹上的高王劍取回,心中狂怒不息,胡亂殺人。不料平空鑽出一個老和尚,手中一枝黃澄澄起滿紫色暈圈的竹杖,只那麼樣當頭一杖,便把他打個四腳朝天,寶劍也被奪去。
方巨理直氣壯地道:「那老和尚說我福大命大,和尚師兄說,我摔下溝去,也會撿到寶貝,可是這溝裏除了臭泥,什麼都沒有。你看那老和尚多可恨……」
她動也不動,任由兩道熱淚,從面頰上流滴下。
另外那叫做老邵的聲音道:「老陳,也許她不在室中……」
店夥一看這傢伙不得了,簡直想把這館子給毀掉,連忙招呼兩個人,去搬門外一塊石頭來給他坐。這樁事才算解決了。
張萬道:「當然管,方兄弟你儘管吃……」
只見那邊一望是浩遠的平野,一騎如飛,正急馳而來。那馬速度極快,渾身烏黑油亮,只四蹄處一叢白色長毛,宛如四團雪球似的。
張員外向他拱手為禮,道:「壯士不必為了裹腹之事憂心,老夫夤緣碰上兩位,一切包在老夫身上!」
她一抖手讓棗紅色的厚帷垂下,將一絲光亮掩沒。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迴旋撕扯:「我要不要去看他的屍體呢?難道我真個這麼殘忍麼?連那最後的一眼,也不肯為他而投瞥麼?只怕他雖是死了,也不能瞑目安息……但我已經在這裏囚禁了四十年之久,怎能再出屋去呢?或者他忽然來了,豈不是前功盡棄?我不能這麼無情,應該立刻出去,瞧瞧他的屍體,為他營葬之後,再找那傢伙報仇,追回劍法……」
她身軀雖然遠比方巨為小,但她似乎一點不懼這個巨人。方巨在眼前一花之時,連忙煞住腳步,眼光一瞥,正好和那美婦的眼光相觸,但覺得她眸子中如蘊萬載寒冰,兩道眼光,像冰般冷,像劍般利,使他不由得打個寒噤,一時不能做聲。
他一徑走過去,有些和尚驟然瞧見他,嚇得東躥西奔,霎時走得只剩一個老和尚。他茫茫問道:「那些小子們幹什麼呀?他們不知道我跟和尚是朋友麼?」他口中的和尚,指的自然是章端巴喇嘛。
他知道她為什麼會更悲哀的緣故。他本想大聲叫喊:「那是因為你如今也證實了這件事千真萬確的緣故啊!」
那老和尚卻會錯意思,眉頭一舒,道:「那好極了,殿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要殺和尚呢……」
張萬以為他發了脾氣,回心一想,雖說自己已盡了力,甚至連那麼一點小本錢也用光了,但眼看這渾人完全倚賴自己,如今卻是這個結局,可以說是自己人謀不臧,因此,不覺長嗟短嘆起來。
雪白的長髮飄舉中,尖銳的暴響又沖破山谷的岑寂。堆在坑邊的泥土堆,轉瞬間便將那坑填平,而且,還在上面拱成一個饅頭般的小丘。她重複去搬了塊巨大的方石,放在墓前。那方巨石,怕有四五百斤之重,可是她捧著走過的鬆泥上面,連步履印跡也沒有。
臨了上路,還贈了不少銀子,足夠兩人到西安府的路費以及張萬做小買賣的本錢。張萬要拜謝告辭,卻見老員外不著。
方巨道:「我背你走好麼?保管比馬還要快……」
這刻聽張萬著他坐下,也不會考慮自己之不坐,為的是什麼緣故,點頭應好,便坐下去。「咔嚓」和「砰嘭」兩聲相繼過處,方巨已如推金山、倒玉柱般坐在地上。
根本他也不思考,便道:「我要往中原去找師兄。」
她將整副木床搬出來,上面安穩地躺著小毛,放在坑中之後,再轉身去拆那木屋。
方巨陡然大喊一聲,道:「師兄你也來了?巨兒找你來啦!」
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問題,然而現在卻記起來了。他雖然是袁家僕人,但他並沒有義務要這樣同時葬送了一生啊!他大可在谷外成家立業,只須每天來看看她便行了。然而他www.hetubook•com•com沒有,老是陪伴她在這空山寂谷中。雖然有兩個人,卻終年不聞人語。這滋味可是容易受得的麼?在她而言,當然沒有什麼,但在小毛,情形便大大不同了。
她縮回那隻手,剛好一顆淚珠,滴在上面。
「誰還騙你來著?這老頭我跟他熟得很,不過,他可不認識我。你知道,谷主的命令是不准咱們全谷的人到這山谷裏來。即使我每隔十天送一次東西來,也不准跟他朝相,只准悄悄放在木屋門外。我只知這老頭服侍一位姑娘,住在那所石屋中,為的是什麼緣故,我可不知道。至於那位姑娘,也未曾見過。她終日深垂著棗紅色的厚帷,誰也見不著她。咳,那老頭竟然死了,往日他痴坐著喃喃自語的話,便是他早先臨終時的那句話,我怎會聽不清楚……」
方巨轉眼一瞥,點頭道:「小子你的主意真好,我這就去洗身……」
館中眾人都在看他表演,也忘了自己動筷,張萬卻趕著算錢,也忙得沒工夫吃了。
「我為你而哭泣了,我真該痛哭一番!不管是為了你抑是為了我自己……」
張萬掩耳不迭,因為他的聲音太響了。方巨一跨腿,便爬出水溝,身上臭氣,隨風四溢,連站在上風的老者也連忙掩住鼻子。
屋頂那人嘴巴還在嚷嚷道:「謝謝你啊,大個兒,可是我怎樣下……」那個「去」字尚未說出來,方巨蒲掌一擺,便將他整個兒拿下地來。
她的嘴動一下,還未曾回答,殿內卻傳來一聲呼喚,有人叫道:「方巨不得無禮多言……」聲音堅朗,顯然是個內家高手說話。
他終於轉入一條巷中,喘息似地暫時避開人們好奇的眼光。剛才因新鮮而引起的興奮成了過去,他開始注意起肚子來。他只是想著等會兒肚餓了時應該怎辦,因為達里已經不在一道了。
那黑馬神速之極,晃眼撞過來。方巨有如一座小山撞路,張臂硬攔。馬頭鐵臂兩下一觸,方巨也不覺搖晃一下。
方巨一徑走到屋邊。他身長一丈有餘,這時放下紫檀竹杖,一伸臂便過了屋簷。
他信步奔著,不覺出了府城,糊裏糊塗又折轉方向。
「你的辦法?這可是道髒水溝啊?」
方巨仍然莫名其妙,張萬忍不住說破了真相,道:「咱們的腿子雖然還在,可是沒得吃時,怎能跑路?你要知道,咱們要拿銀子才換得食物充腹,可是現在沒了銀子……」
他大踏步走出巷口,屋頂那人正在情急大叫,這會子下面觀看熱鬧的人便有點兒明白了。有人問道:「喂,老鄉,你不認得那拾靴的人麼?」
陳元應聲道:「啊,姑娘在麼?姑娘說的是誰?哎,對了,是那位老人家麼?他說……」
方巨也不禁喝聲「好馬」,邁步便攔。
方巨想了好一會,還未曾想出來,旁邊的鍾荃忽見她秀眉微聳,似乎是發怒的樣子,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你在哪兒得到的,快說出來……」
鍾荃點點頭,道:「他不會跑逃的!大小姐,我這個師弟方巨可不是存心衝著你來的!」
但她想起小毛這四十年小心照顧,毫無怨言,他的犧牲不可謂不大。最少,他的青春也是陪葬在這迷魂谷中。雖然,小毛的青春不比她的價值更大,然而,青春有一個特點,便是每個人不論尊卑貴賤,都只有一次青春,並且是一去永不復回。有了這種特點,任何人的青春都具有其價值,不能拿來比較高下。
方巨舒服地摸摸肚皮,道:「小張你往哪兒去?我要往中原找師兄哪!」
方巨無意之中,將「鎮水珠」撈了出來,那萬鈞靈泉,立刻流化地中。他還不知這一下已將本寺數十年培植成林的紫檀竹的養命之源給毀掉了。這時,他已忘記那顆珠的下落,只在回味方才凍痛的滋味,以及那一窪銀光閃爍的泉水,忽然消失了的怪異。
他們一聽又是和尚,本勸他別再生事,但病金剛杜錕因為被人家一杖便打翻,輸得太以離奇,有點像被外門功夫所制住的感覺,執意要打聽一下,順便也探探寶劍下落。
這刻,他可記起了鍾荃。他雖然僅和鍾荃相處了那麼一下,但他體會得出母親對鍾荃那種極端的信賴,因此印象極深。何況當日章端巴攜他東行,也是說將他交給鍾荃,是以他心中老是懸唸著那淳厚樸實的師兄。這時一想到去處,便自然地聯想起師兄來。不過,鍾荃已入中原,他哪知中土是怎樣的地方?
她舉袖輕輕拭去淚痕,想道:「我心頭的重擔,致令我即使具有道家無上的罡氣功夫,仍然白了頭髮。小毛心田的枯萎,更容易使他的肉身凋謝。那麼,我是害了他麼?」
大個兒東張西望,撒腿又走,約模走了兩丈許,便停下腳步。張萬趕上來,大惑不解地瞧著他。
方巨滿有信心地喀嘴一笑,倏然閉住雙目,一腳邁下那條溝去。這道水溝深和闊都有丈許,水雖不多,但底下全是污泥。他的腳能有多長?一腳踏空,立刻變作倒栽蔥,頭下腳上,直撞下溝去。
終於她決然地投目窗外,喃喃道:「屋子啊,是你親睹我的頭髮,一根根由黑轉灰,由灰轉為雪白。我將留下你,以紀念那逝去的青春歲月……」
直到鍾荃忽然闖入谷中,小毛忽然說過一句,她記得很清楚,因為一方面是他第一次說起,第二方面,是他語音中有點兒抱怨的味道,言外之意,甚且有點「即使他來時,也等不及」的暗示。當時她叱止住他的話,可是,在她心中,卻沒有一絲兒真個責備之意。
過了一刻,一壺酒和四式小菜端上來,方巨眨眨眼睛,問道:「小張,你管不管我飽?」
因為她為了小毛之故,本應立刻出屋去看看他,可是,這一出屋,無異於自毀諾言。尤其是她出屋之時,剛好袁文宗也尋來了,那時,她四十年的苦心,豈不毀於一旦?
他在屋頂小心翼翼地去拾帽子,回頭卻見那人拾靴飛跑,急得連聲大喊。下面的人以為他們是相熟開玩笑,都哈哈大笑。
張萬道:「這是條污水溝呀!」
那人努力急躥,霎眼間已出去十餘丈地。他心中道:「好小子不肯教我麼?這平地上奔跑,我可不怕你哩!」心有所思,嘴唇微動,唸唸有詞地瞪眼睛,驀地拔腿追趕那人影。
他居高臨下,瞧不清楚這和尚的樣子是不是青田,哪敢造次?在牆頭遲疑好久,游目四看,那口高王劍並沒有在房中,當下將心一橫,湧身作勢,正待撲下牆頭到窗邊細瞧。
方巨囁嚅道:「是你麼?不是你要殺和尚吧?」
屋中窗戶緊閉,只有門是打開著,大概是剛才那兩人所打開的。床上直挺挺地躺著小毛,他那佝僂的身軀,如今卻筆直地躺在床扳上。地上橫擱著那根枴杖,一切都像老早這樣地靜止不動,包括那床上的屍身。
這地方的人崇尚騎射,是以那達里極受人尊敬,不論是蒙人藏人或回人,都同樣以招待他為榮。
方巨忽然歡然一叫,跳將起身,把那老人家和兩個家人,嚇得退開老遠。他歡然叫道:「小張,我有辦法!」
張萬搔搔頭皮,道:「你不懂麼?什麼行業即是……即是做什麼行業!」這句話說了等於不說,他自個兒也笑起來,連忙補充道:「即是……比方做買賣,也分個藥材、牲口、雜貨等種類,你這www.hetubook.com.com位師兄是什麼師兄?」
他只好放棄這話題,另外問道:「那麼,你師兄如今在什麼地方,總知道吧?中原這麼大,究竟是哪一州哪一府?」
方巨大叫一聲,宛如晴天響個霹靂,扯開嗓子叫道:「誰敢殺和尚……」
方巨道:「你嘆什麼氣啊?腿子長在我們身上,多加點勁兒不就到了?你應該找匹馬騎,因為你走得太慢了。」
紅窗鐵框上發出敲叩之聲,一個人輕輕道:「裏面的姑娘可在麼,小的陳元乃是隔鄰斷魂谷賀少谷主派遣送糧食來的下人。姑娘,姑娘……」
她沒有做聲,心中空洞洞的,也不知自家在想什麼。
她解下頭巾,雪白的頭髮垂披下雙肩。她抬手輕輕撫弄頭髮,心中說不出是股什麼滋味。
大個兒將那人放在地上,那人雙腳一軟,蹲在地上。旁邊有人呵呵大笑道:「這廝下面都濕了!」
轉出一個山崗,猛然側面蹄聲雷響,狂馳而來,禁不住轉眼一瞥。
這山谷從此沒有了人跡,回復四十年前的寂靜。可是那座石屋和山腳後的破木屋,卻留下人海微波的痕跡。
最近,他的身體衰弱得很,那佝僂的背影,往往使她忽然記起韶光已逝去多年,與自己同輩的已垂垂老矣,長一輩的,更加不必說了,因此,她想起外面的世界,便覺得心寒且灰。
「老邵,你果真已聽清楚那老頭的說話麼?」
方巨一覺直睡到翌日清晨,醒來找到達里,又吃了一頓豐盛的之後,達里便問他要往什麼地方去。
這一場表演,許久之後還在蘭州府中傳說。張萬和方巨走出館子時,張萬道:「好兄弟,你可把我回西安的盤纏吃掉三分之一了!」
方巨道:「我不知道啊!」
張萬連連向他招手,方巨大概是吃過苦頭,不敢張口,復又蹲身下去,雙手在溝底亂摸一氣。
「唉,那可不行啊!」張萬跌足嗟嘆道:「你不知道地方,中原這麼大,到什麼地方去?你還是趕緊回你母親處去……」
張萬摸摸頭皮,道:「鍾荃……鍾荃,這名字怪熟的啊!他是你什麼行業的師兄?」
一進了蘭州城,兩人便分了手。方巨渾渾沌沌,見那達里往北走,他便向南。
羅淑英正是這樣。自從鍾荃離開迷魂谷的石屋之後,過了許多天,小毛沒有出現過一次。她尋常已能辟穀許多天,但水則總得要喝,因此,她十分奇怪小毛的失職。起初她是滿懷不高興,後來忽然想起小毛已是六十多歲的人,身體又不大好,極可能是病倒了,於是,她立刻焦惶不安起來。
輕微的語聲,忽然打斷了她焦惶的思潮,她收心攝神地側耳細聽,語聲的來路,正在她石屋側面,那是在小毛居住的木屋至石屋中間。那些語聲越來越近……
她面色一變,道:「是什麼和尚?」
這個捉人的正是方巨,他可不管什麼玩笑,只知道這人將別人的靴子拿了便跑,正好衝進巷來,便兜胸揪住。他的力氣何等厲害,這時生像手上拿著個會動的稻草人般,毫不費力。
方巨見有人肯管吃喝,心滿意足,一逕隨著達里,走到曲溝地方。再去百里,便是本省首府西寧。他大大地吃一頓之後,在屋後地上倒頭便睡著了。這些日子來,在西寧古寺中,儘是些清淡齋素,好容易今天吃到一頓肉食,又是任吃不禁,大為暢快,在夢中也露出滿足的微笑。
鍾荃立刻道:「是西寧古剎的秋月大師麼?」
身後傳來笑聲,他也沒有回頭去瞧,揮手頓足地大叫道:「好兄弟,快上來,快上來,我再想想辦法……」
「難道他真個等不及了麼?」悄悄地想,一面在屋中不徐不疾地踏著圈子:「他的確太苦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應出去瞧瞧他才對。我不會那麼狠心腸吧?連他也不瞧瞧……」
旁邊一個人呵呵笑道:「兄弟別急,來,你站在我肩上,爬上屋去拾回便是!」說著話,已蹲將下去。
他當然想不出個所以然,拾杖起來,打算回去睡覺。可是剛才他來時給竹林阻摘得甚為麻煩,便走近寺牆,先將竹杖擱在牆上,然後以雙手扳住牆頭,用力一跳。一陣大響,他因為雙手用力太大,加上腳下用力一縱,整個身體便從牆頭翻過,摔在那邊牆根之下。
美婦人回眸一瞥,冷然道:「老和尚不會逃跑吧?」
她輕輕嘆息一聲,霎時收斂了那過度的激動,舉止嫻雅地將頭上包紮著的絲巾解下來,於是,一幕奇異的景象呈現出來。在嬌豔如花的紅顏之上,一頭雪也似的白髮,柔軟地向肩後被垂,頭髮仍是那麼豐盛,然而,那種雪白的顏色,卻令人生出不協調的刺眼之感。
她忽然用尖銳的聲音問道:「他瀕死時說些什麼話啊?」
他趁夜摸進寺中,猛然一聲叱喝,聲震屋瓦,入耳驚心,敢情是那傻大個兒的聲音。病金剛杜錕這刻沒有寶刃在手,豈敢招惹這銅皮鐵骨的大個兒?連忙匿伏起來。
張萬道:「是剛剛認識的好朋友,幫了小弟一個忙……」他隨即將方才那回事說出來,於是眾人都有了下酒的資料,津津有味地討論著。
兩下風馳電逐般,眨眼便是數十里路。那黑馬神駿無匹,以方巨天生的飛毛腿,這刻又是拚命追逐,卻在十餘里之時,便遠逝無蹤,可是方巨乃是有去無返的傻勁,依然挾住那人疾奔。
在黑暗中繞來轉去,終不敢縱下院子,往各房間窺探。轉到一座院子中,只見一列三間房,當中一間燈光外露。他暗中一喜,想道:「好歹也見見人面,否則生像來到鬼域……」
一些和張萬認識的,大聲招呼,並問道:「老張,這位朋友長得好雄壯呀,是誰啊?」
她在思想中極力刪去「垂死榻上」的字眼,可是在她下意識中,這景象卻是最困擾她的。她咬咬牙,倏然在心中決定道:「我得出去瞧瞧他……」
方巨欣然道:「這個我記得,那是和尚師兄教我這樣叫的,那天我在扔石頭,師兄就來了,我媽也沒說不對。」
方巨四望道:「黑馬呢?給跑不見啦!」
那方巨摸也不摸頭顱,趕快鑽進去。他這麼洶湧的聲勢,館子裏自然而然便讓開一張桌子給他們。
方巨摸了許久,倏然站起來,用力一甩頭,臉上的水都濺飛開,這才大喊一聲,道:「老和尚把我哄慘啦……」
張萬忍不住大聲問道:「方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啊?」
兩人分手之後,方巨茫茫順腳而走。他那麼大的個子,身上穿得襤褸,又扛著一根粗大的竹棍,使得途人都驚詫矚目。
她又想道:「小毛死了,以後誰來服侍我?莫非便這樣困居屋中,等待餓殍的命運?不,我還要替他報仇呢!焉能任得那假老實的小畜生,逍遙世上?」
他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點兒沒有埋怨這樣子翻過牆頭,並不划算,反而沾沾自喜地起身拍拍身上的塵埃,一手拿起紫檀竹杖,便晃呀晃地向山門那邊走。
方巨反問道:「什麼是行業的師兄?」
不久回到張府,方巨瞧著屋子直樂。張萬問他有什麼值得這麼高興,他答道:「這些房子都夠高大,容納得我住,所以打心裏頭高興出來。」
張萬一骨碌爬起來,連聲詢問道:「你有什麼辦法啊?」
方巨驚呼一聲,渭河水也給震得波紋四散。他道:「那麼你不能管我吃了,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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