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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羽天關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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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買命金

第二十三章 買命金

辛海客的指甲比常人長得多,故此不必費事找筷子湯匙等東西幫助。他一面以內力幫助嬰兒全身機能更為活潑旺盛,一面餵食。那嬰兒果然以驚人速度嚥下了那碗米糊。辛海客如釋重負地透口大氣,把嬰兒放回被窩內。現在總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在感覺中,竟比殺十個人還辛苦得多。辛海客的手不同凡響,一拍兩拍,那嬰兒己恬然閉眼睡著了。他那紅撲撲的臉蛋兒,柔軟細小的嘴巴,白|嫩嫩的皮膚,以及安詳滿足的神態,構成一幅極美的圖畫。辛海客竟也禁不住摸摸嬰兒的面頰,才站起身。另一張床上那男人眼中充滿感激,但他本是村野之人,不擅言詞,只會喃喃連聲道謝。辛海客看看那男人,又看一眼那嬰兒,忽然掏出一個玉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血紅色的丹藥。整個房間馬上彌漫一種奇異的香氣,是那血紅色的血精丹發出的。此丹乃是以不少人畜血液,再以古墓血屍獨門秘功提煉這些血液精華(當然還加上不少珍異藥材)製成,費時甚久,可說極為珍貴。
辛海客首先看見一條人影,疾如飄風閃過。這一剎那,對辛海客已經足夠。但見這個跟蹤的人,瘦如枯竹,面龐狹長,身上名貴的絲綢衣裳摩擦時微微發出悅耳聲音。此人大概三十餘歲,手握一條馬鞭,鞭桿長約兩尺來,鞭身盤在掌中,長度不得而知。在這等時辰,又是荒涼曠野中,怎會有人摸黑急奔?那跟蹤辛海客的瘦個子聽見聲響,立時生疑,驀地煞住腳步。轉眼間,枝葉聲響處,一條人影奔出大路。辛海客和那瘦個子都不禁一怔,因為這個摸黑奔走的人,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辛海客他們卻又因為是老江湖,才會極之迷惑驚詫。試問在這等所在,這等時間,一個年紀輕輕的大姑娘,怎會出現?那瘦個子凝神四下查聽一下,沒有其他異響。辛海客那種獨門的飄忽微響,已完全聽不見,這廝很可能已經走遠。但不要緊,他們古墓血屍這一派,雖是詭秘無比,可是他們大白天多半不喜歡現身,總要施展埋魂藏屍大法,躲在地底泥土裡。明兒多費點勁把他找出來就是了,那瘦個子心裡這樣決定,接著一晃身便有如風中飛絮般落在那少女面前。
老二腦子仍然有點兒迷迷糊糊,不過有關他自身的安危,卻又不會忘記。「小關爺。」他學宮道對小關的稱呼:「我呢?我怎麼辦?」小關真的想一下,才道:「你,還有老大他們,一共四條人命。如果你獻上你們那三四千兩黃金積蓄的話,或者還有得商量!」「嚇!要那麼多?」老二面色都變黃了。「不多,一點兒也不多。」小關笑吟吟地,聲音卻很誠懇:「你想,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對不對?」「對是對,但你真能保證?」「當然可以。」小關聲音表情都變得十分嚴肅:「老二,你是老江湖了,你想想看,他們存放在永利的黃金,官家若是知道,你猜有沒有辦法沒收充公呢?」老二一聽很對,只好點頭。小關道:「所以,你不如拿出來買幾個月的命。至少三個月,我保證。過了三個月,你們活得成活不成,不關我事。」這話也對,誰能擔保別人一定活到七老八十?有三個月時間,情況自是大大不同。
午餐既豐盛而又精美。而且由於只有小關、李百靈、不敗頭陀和宮道一共四個人,所以小關看來看去很暢快,不覺多吃了不少,以致肚子感到發脹。小關拿開酒盅,不讓宮道添酒,另一隻手拍拍肚子:「老宮,已經酒足飯飽,這是老實話,一點兒也不能假裝!」不敗頭陀頷首同意:「小關說得有理,任何人都可以有兩條心,但肚子卻只有一個,飽了就是飽了,多一些也是盛不下去的!」李百靈皺皺鼻子:「哼,兩條心也可以。你們男人就是喜歡有兩條心三條心。這是什麼話?簡直不公平之至!」不敗頭陀笑嘻嘻瞧她:「你也可以有兩條三條心呀!」小關趕緊抗議:「不對,女孩子說什麼也不可以有兩條心,肚子倒不妨多上一兩個!」說到肚子,小關忽然幻想那李百靈挺著一個大肚子的樣子(當然這個大肚子是屬於他的),當下不覺咯咯而笑。李百靈瞪眼向他:「笑什麼?」以李百靈的智慧聰明,實在有可能曉得小關的幻想。小關吃一驚,心知惹怒她不得,連忙陪笑臉:「我笑一笑總可以吧?你別那麼兇好不好?」
「老大,你想用鐵槍硬頂竺老一記,趁機轉身撲角落那邊的三個小傢伙,你這個算盤,簡直他媽的愚蠢得要命……」小關一喝一說,老大為之駭然凝身不動。第一點是小關呵斥聲,震得他真氣稍散,心魂欲飛。第二點是那些話的內容,已顯示出小關的眼力,可以洞燭他想攻擊的對象。「你竟然笨得不會想一下,老二難道不會使用這種手法?既然他已失敗,那麼你憑什麼會成功?」小關繼續指責:「你想想看,假如那幾個人不能自保,我們會讓他們留在這裡?你睜大眼睛瞧瞧,連公門捕快都躲出去了,為什麼他們還在?是不夠時間逃出去?抑是都走不動?你瞧,你是不是蠢材?」老大完全沒有法子駁斥小關道理。他只能以乾澀聲音問:「你為什麼告訴我?」「好,我告訴你。」小關說。他像很夠義氣似的:「因為這位老人家想親手修理你,所以你何必往別處送死?再說,假如你逃得過竺老兄手底的話,我保證我不向你動手。」
小關心念一轉,馬上露出雪白牙齒而笑,但這微笑卻好像有點兒不懷好意:「頭陀大師,這個問題是你的,不是我的,因為我記得你答應過。如果是伸張正義之事,你肯幫忙的。」不敗頭陀攤攤雙手,道:「好,好,你不講我大概也不會袖手旁觀!」李百靈嘆氣道:「瞧,你們這些男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會等著瞧你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安靜下來?」宮道恭恭敬敬起立,滿面肅然,雙手舉杯:「三位,謹以這杯酒,略表在下的敬意!」三位舉起酒杯,也乾了這杯酒。但是天下三大惡人未除,他們又怎能盡歡而醉呢?飛羽天關司馬翎
不敗頭陀補充道:「對,前年只有雙惡,去年加上這廝,變為天下三惡。據我所知,他們並不比昔年的血屍席荒有所遜色。我本來頗有疑惑,疑的是何以血屍等兇人未除,近年又出現這樣可怕的惡魔?直到現在,我看見小關和李百靈,這才恍然心安,敢情道長固然會魔高:但反過來說,魔高了道也會長的。」小關趕快搖手搖頭:「不,別把我算進去,我小關算是哪一棵蔥?」他瞧李百靈一眼,又鄭重道:「你,小傢伙,你也不算蔥不算蒜。總之,你身體未養好之前,什麼都不算!」「我算是人總可以吧?」李百靈向他嫣然一笑:「說真個的,假如那個可怕的霜龍公子找上我們,那怎麼辦?」小關向她咬牙發狠:「別擠兌我,你要是躲起來,天下那麼大,誰找得到我們?」小關的狠相滿可怕的,不過不大可靠。這一點李百靈當然十分清楚,所以她並不擔心小關不肯見義勇為,反而擔心他閒事管得太多,不免危險叢生。為了這一點,李百靈發自衷心地深深嘆息一聲。天下很多事情往往會是表面和內容相反。例如外表正直的人,內心卻猥曲卑鄙;而外表橫蠻或懦弱的人,卻多的是為正義挺身而起之士……
這一招「盤根錯節」本來並不適合出手第一次進攻之用,但老二乃是先在地上撿起刀才可以攻敵,所以用這麼一招反而水到渠成,威力倍增。小關的微笑,冷酷得不像是人類。對別的兇徒會不會這樣冷酷他不知道,但對老二,小關親眼看見那些冷血暴行,所以絕無憐憫……小關看見他划劈而來的宛如匹練的刀光,其中竟有兩點十分軟弱無力,於是他稍稍躍起,一腳踏落。那快逾閃電的刀光,竟然快不過小關的腳,吃他一踏,頓時光消芒散!老二的鉤鐮刀像破菜刀般黯然無光,嗆啷啷掉落地上。這只是刀的命運而已。至於老二這個人,另有問題發生。他握刀之手不但虎口迸裂見血,拇指和食指骨頭也斷折了。這一點問題很大,因為他從現在起已不能拿刀殺人。從另一角度來說,亦即是他不能抵抗仇人追殺。
「你有沒有小心聽我講話?」和圖書墨魚問。「有,有!」林玲已可以發聲說話。「我聽著。墨魚大哥,你想怎樣我呢?」林玲聲音在驚魂未定之下,依然很好聽,並且很有取悅男人的味道。「男人對女人會怎樣呢?」墨魚反問。「我……我不管。但我要趕快請胡大夫,你幫幫我忙行不行?」林玲的聲音表情,的確真有桃花的魅力。墨魚楞一下,問:「我幫忙?你要我幫忙?」「我求求你。」林玲的手抬起,搭在墨魚手臂上,看來她現在根本不當他是什麼惡人劫匪等等,只拿他當是男人:「墨魚大哥,你幫個忙,讓我快點兒請到大夫。我哥哥半身不遂,我嫂子生小囝時便挺不住去了!唉,唉,我其實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墨魚這會兒忽然感到自己掉在一個大漿糊缸裡,四方上下部黏糊糊的,使他走不動爬不得。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奇怪情況和遭遇?假如這林玲沒有胡扯談,那麼這一切都呈現得很合理。她的嫂嫂難產身亡,她哥哥癱瘓床上。她顯然父母雙亡,而又沒有別的兄弟,她肯定是貧苦人家,所以沒有婢僕。因此,她半夜往鎮上飛奔,實是很合理之解釋,只因她一家除了她還可以走動之外,再無人可供役使。那嬰兒只有七個月,誰能期望那小嬰兒可以做這些事?何況根本就是那嬰兒有病,他本身還能做什麼?
這是關於辛海客部分,還有另一部分,卻是遠在十幾丈外的小關。小關本來一路跟蹤辛海客,他一則跟蹤血屍方面的人已有經驗,二則還有李百靈的天香鎖,絕對不怕辛海客跑掉。所以當他發現還有一個墨魚跟蹤辛海客時,驚訝之餘,便改為遠遠跟著墨魚。林玲被墨魚攔住那一幕,小關在稍遠處,雖不能見,卻聽得清。當時他認為墨魚真會治病,至於他想怎樣對付林玲,相信必定在治過小嬰兒的急病才會展開。但那林玲一聲聲由高而低的尖叫,傳到丈外的小關耳朵內,這時,小關才狠狠地敲了自己腦袋,罵自己一聲混蛋,轉眼間他已落在房間的窗外。這兒正是辛海客剛才站過的所在。林玲的聲音只是低下來,並沒有停頓。小關心中火發,但卻又仍然記得墨魚乃是高手,故此一點也不敢魯莽,先向房間內查看清楚再說。房內有燈,而以小關的眼力,即使沒有燈光也毫不妨礙。小關瞧得一清二楚,床上二個人疊在一起,上面那黑衣服黑皮膚的男人,褲子只褪到膝間,他那種動作,正是一切動物最原始的衝刺運動。
小關搖搖擺擺走近老二,等到老二以汗巾紮住傷口之後才開口:「老二,你剛才砍斷了很多人的手腳,還有一個人的腦袋。現在你雖是也丟了一隻手,但這筆帳,好像還算不過來。」老二提氣聚力,橫刀獰視小關,看來仍然兇悍得很。小關搖搖頭:「沒用,老二,對我再兇也沒有用。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黃金白銀。第一步是辛海客的那一千兩黃金。辛海客親口告訴我,是一千兩黃金,存放在永利銀莊。他還說,你或者老大任何一個,都可以簽名畫押提出來……」老二已經變得目瞪口呆。這傢伙不但講得出數目,還指得出銀莊字號,已經足以證明真是辛海客的無疑。何況連什麼人可以提取黃金,都全無差錯,當然更不必疑惑了。但為什麼辛海客會把黃金給他?如果雙方有關係的話,小關這傢伙為何幫別人對付我們呢?總之,老二的思路已被小關完全攪亂,任何一件事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想才對。
但林玲沒有夜眼,她一下子想到這個男人可能先要配好一些隨身藥物之類的事情,所以毫不猶豫,拉著墨魚先到自己房間。燈火剔亮之後,墨魚的樣子就瞧得極之清楚了,這個瘦瘦的男人,面孔很瘦而又黧黑,鼻子很尖,兩眼微突。「你的容貌,不算好也不算壞。」墨魚一面說,一面堂而皇之地伸手捏摸林玲的手臂,進一步落在她挺突胸脯上。接著,這只怪手移到林玲腰部,然後是臀部。林玲全身連移動一下也不能,故此當然無法躲避或推拒,而林玲又已經有過不能動不能叫的經驗,所以知道這是對方魔手的力量。她也記得窒息得快要死去的恐懼痛苦,這會兒哪敢做聲?「你的身體都很不錯,結實和豐|滿。奇怪,好像沒有什麼男人碰過,就算有,次數亦一定很少。」墨魚說話時,並沒有停止淫|褻性的捏摸動作。接著忽然把她抱起,送上床舖。林玲僵直的身軀,內行人一望而知她穴道受制。故此誰也不能責怪她全不掙扎抵抗。
但是人就是這麼奇怪,他辛海客雖然吸過許多人血,可是這個嬰兒卻似乎有點兒不同,大概是因為這嬰兒這條小命是他救回之故吧?總之。他不但沒有伸出獠牙,反而極之難得地笑了笑,摸出一顆丹藥,塞入嬰兒嘴裡。另一張床的男人有氣無力地開口:「多謝你,恩公,小兒想是餓了!」辛海客被這一聲恩公,叫得渾身不自在。想他這一輩子幾曾做過好事?怎可能有人叫他恩公?不過,那嬰兒的父親自身也病得快死,倒也不便掐死或者怎樣!辛海客丟開心中懊惱,眼光一轉,看見床頭木几上有碗米糊之類的東西,料是嬰兒的食物。當下一手拿起,掌心內勁透出,片刻工夫,碗中米糊已經變得暖熱。辛海客感到不滿意而又有點兒擔心,因為若在往常,這小小一碗米糊,應該是彈指即熱。但現在傷勢未痊,功力方面所受的影響,於此可見。這類屬於三昧真火的極上乘內功,有陰陽之分。辛海客本是屬於陰、冷、柔、詭這些路數,但這並不是說他就完全不必顧及陽剛境界的三昧真火。若是完全只有陰冷而沒有一點兒陽暖,他老早就變成冰冷的僵屍。
雖然這血精丹不能立刻治愈辛海客本身的內傷,(因為那是少林不敗頭陀苦練數十年的幾種神功絕藝之一,稱為無間鋒,是一種近乎先天真氣的秘密神功,專破各類詭邪的護身氣功。)但是對於一般人的五癆七傷、血氣偏枯、肌肉萎縮、血脈閉塞等等傷病,卻有效得有如仙丹。當日辛海客負傷臥榻時,秦森一見面就餵了他三粒。由於此藥他們都極為珍惜,有時練功而沒有新鮮血液可用的話,這血精丹可以派上用場。所以辛海客自己雖然也有此藥在身,當時亦已服食過得以延續性命,但秦森的好意,他仍然十分感激地接受了。正因此故,辛海客向秦森講出黃金等秘密,卻想不到白白便宜了小關。且說這時那嬰兒的父親,亦即是林玲的哥哥,丹藥入口,但覺異香滿頰,不必喝水送服,那丹已完全溶化入腹。片刻間一團熱氣由丹田升起,霎時已散入全身四肢百骸,但覺每一根血管都通暢熱氣。本來有半邊身子幾個月都沒有絲毫感覺的,現在卻忽然有了。這男人一下子坐起身,滾下床納頭便拜。猛抬頭時,前面以及整個房間內,哪裡還有那個詭異如鬼魅散發黑衣人的影子?
她輕輕喟嘆一聲:「那麼可惡的人,又是主謀重犯,」她向宮道說,「你當然不肯放過他,我們……」小關話聲在間不容髮之際插入來:「我來說,我知道小傢伙心裡有點難過,因為我們都幫不上忙!」宮道苦笑舉杯敬酒,大大喝了一口。他道:「這是我們那些吃公門飯伙計們的責任,小關、李仙子諸位確實不必趟這等渾水,老實說,你們就算想拔刀相助,我也不一定答應。」小關忽感不滿,立刻反唇相譏:「為什麼?莫非你還想來公平決鬥那一套?這種鋤奸去惡的事,人越多越好才對,不敗頭陀你說對不對?」不敗頭陀感到李百靈的目光,極似鋒利之劍,又似是春蠶之絲,這使他那張平凡的臉孔,稍稍起了變化。不敗頭陀現在看起來好像忽然軒昂很多,透出含有傲然的神采。李百靈知道不敗頭陀是被她的目光引起這種變化的。李百靈當然更加知道,使不敗頭陀雄心陡奮,使他俠氣忽發的,並非當真是她自己的目光。而是多少年前,有過那麼一對相似的眼睛和相似的目光,驀然重見,勾起烈士暮年的壯志……
那人便是安慶府總捕頭宮道,他雖是曾被海南毒府的高手符雲三擊敗和擊落,但符雲三的惡毒劍術,以及他個人造詣,高過老二不少。而當時連符雲三也不能在五和圖書七招之內擊敗宮道,以此推論,老二更加辦不到。那符雲三辦不到不要緊,但老二卻是大大要緊之至。老二現在除了一兩招之內,能夠脅持一名人質在手,才可以逃命之外,大概已沒有其他的路可行。宮道眼如毒蛇,緊緊盯住老二,但所說的話卻是向小關而發。他大聲說:「小關爺,恕宮道無暇行禮!」小關悠悠應道:「不客氣,先辦公事才對。」言下之意,顯然宮道要向他行禮,乃是十分應該的事。竺忍和一干公門捕快們,聽了無不為之目瞪口呆。小關又道:「老宮,你的對手是鬼刀哨的老二,外號小氣鬼。他的人雖然小氣,但刀法兇得很,你得小心點。」宮道訝道:「我沒聽過他有這個外號,小關爺你有沒攪錯?」小關又笑得像母雞生蛋,咯咯連聲。這笑聲老二聽得極不順耳。小關道:「這外號是我送給他的。他左手中了毒針,居然捨不得砍下那只手。但他砍別人手腳,卻好像割稻割麥一樣。」
門外黑暗中的不敗頭陀自是洞燭老大用心,微哂間食指中指交疊隔空點去,一股內力由指尖射出,就像勁箭離弦,卻是有聲而無形,老大但覺槍尖刺中另一支極鋒銳的槍尖或劍尖,不但刺不過去,還被針鋒相對地反震得兩腕酸麻,又連退六七步。竺忍摺扇虛點一下,扇風銳如刀劍直取敵頸。老大駭然縮身斜閃,眼前一花,竺忍己站在他面前四尺之處;竺忍面色很冷,眼光所表達的憤恨連白癡也會曉得。老大迅即擺出門戶,槍尖對準竺忍。「你是誰?門外那人又是誰?」老大問:「你們最好先問清楚咱們的後台是什麼人,免得弄得不可收拾!」竺忍不喜歡講話,所以仍然冷冷瞪住對方。小關卻不甘寂寞,哈哈大笑,道:「竺老,這小子八成兒吃錯了藥,糊塗得以為古墓血屍可以唬住你老人家……」他一邊說,一邊施展出阿修羅大能力無上奇功,指戳掌拍,迫得庫房內那兩名鬼刀哨屬下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更別提要衝出來了。
李百靈聲音如黃鸝初轉,極是悅耳:「官道兄,你何妨說出來大家聽聽?」宮道頷首,面色變得十分嚴肅:「我,身為公門捕快,對於違法的人,全力緝拿歸案,當然不會遲疑,亦沒有疑問。但你們卻不同了。」小關搖頭反對:「沒有這個道理,難道我們就可以愛護犯法的人?」「不是這麼說,只是說你們有權自己判斷,而我卻不必判斷。」宮道泛起一個苦澀笑容:「我只要證明事實,只要證明有沒有違反法律就對了。」宮道沉默時,沒有人開腔。連小關也因為知道宮道的道理非同小可,所以除了輕嘆一聲之外,沒有胡亂插口。
老大總算有七八分了解目前的局勢了。他二話不說,馬步再沉下兩寸,膝蓋尖所向方位稍稍移動了一點兒。內力也聚集於槍尖,變為全力針對竺忍。「這樣才對。」小關大聲評論:「老大你除了擊敗竺老兄之外,別無生路。」老大發出震耳一聲大吼:「殺……」五尺許的短鋼槍,以千軍萬馬衝殺之威勢刺出。那槍頭上的強厲勁道,當之者若是平常人,早在槍尖及體以前,便已七竅流血死亡,而人也至少飛出丈許才墜地。竺忍摺扇凝神點出,神功由扇尖激射,其細如線。這一線極細極純的太清神功,射入對方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的力道內,竟不是石沉大海,而是立竿見影。頓時由戰雲彌漫,一下子變為天高氣爽。廳堂內霎時寂寂蕩蕩,好像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似的。門外不敗頭陀喝采道:「好,好,太清神功名不虛傳,肅冷殺伐之意,也消融於天地無邊的盎然生機之中。」竺忍左手似動非動,光華閃擊一下。老大立刻痛哼一聲,接著鋼槍墜地,發出一片震耳聲響。但見老大一隻右手,已連同鋼槍以及大片鮮血,落在磚地上。小關大聲招呼:「老宮,還不進來拿人,更待何時?」宮道人隨身現,一躍落在老大面前。老大面色如土,一言不發,背轉身子。宮道出手點了他穴道,迅即帶了出去。
但辛海客可不是平常人,他並不作此膚淺的判斷。辛海客他身為當今宇內邪魔外道之中的高手,當然絕不是那種裝神騙鬼不學無術之徒可比。正因為他是邪魔外道中的高手,他肚子裡的學問和玩藝兒才高明精妙。若是只會欺負人只會殺人,那肯定不會躋身高手之林。辛海客指尖才碰到嬰兒身體,他極之靈敏的感覺,已測定這嬰兒尚有暖氣,心臟亦未停止,只是很慢就是了。通常這類小兒驚風痙攣的急症,若是沒有適當救急藥物,就算是大國手名醫也只好乾瞪眼,誰也不能予以責怪的。辛海客卻毫不緊張,捧起嬰兒,一手按落嬰兒肚臍上,內力從掌心傳出,一轉眼工夫,嬰兒四肢伸展放鬆,呼吸加強。再一轉眼工夫,那嬰兒全身膚色已由青白轉為正常。不過這時問題又發生了,那嬰兒一恢復正常,忽然哇哇大哭大叫,手足亂掙。辛海客拍他哄他都不成,心中不耐,氣得真想施展魔功伸出那對獠牙,把嬰兒的血吸乾算了。
那少女差一點點就衝入他懷中,而當她發覺面前有個黑色人影攔住去路時,頓時駭得尖聲大叫。瘦個子一伸手在她面頰上摸一下,黑夜頓時恢復無邊寂靜。那少女雖然竭力尖叫,卻沒有一點兒聲音。她很快就發覺這樣作無聲的尖叫根本無濟於事,而且,那黑黑的人影好像對她並沒有怎樣。那麼她叫什麼呢?何況剛才叫了幾聲之後,情緒發洩後已經平復很多,並沒有一開始時那麼驚慌了。那麼她叫什麼呢?那少女在黑暗中盡力睜大眼睛瞧看對方,可惜還是看不清楚。不過,那個瘦個子以及遠在三丈外的辛海客,卻可以把她的樣子甚至眉毛都瞧得一清二楚。她臉龐略呈瓜子型,眉毛細而長,嘴唇鮮紅而薄,眼睛不小,末端尖尖長長的,整個模樣說來不美也不醜,但是那對眼睛,卻是世俗一般所謂的桃花眼。瘦個子等到她撫胸喘息而又停止叫喊之時,才又忽然伸手摸她臉頰一下。這時,那少女才發出聲音。她喘著氣問:「你……你是誰?」「我是墨魚,你呢?」「墨魚,那是什麼東西?我是林玲,人家都叫我阿玲。墨魚是什麼東西?」她的聲音很好聽,雖然在這種奇異情況之下,居然還有些撒嬌的味道。
屋子另一邊房間內,林玲疲倦不堪地穿上衣服,那是墨魚的命令。憑良心說,墨魚那窄長醜陋的面孔,以及冷酷的神色,林玲可真不敢不聽話。「墨魚大哥,請你無論如何救救我那小侄兒……」墨魚搖搖頭,坐向窗邊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林玲下床蹣跚地走近他,一手扶住木桌,嘆氣道:「唉!你心腸好硬,幫我一個忙都不肯……」「不是我不幫忙。」墨魚邊說邊豎起耳朵傾聽外面聲音,那樣子有點兒像貓:「而是你的小侄兒已經會哭會叫,我剛才已聽見。那個房間內還有什麼人?是不是你哥哥?」「嚇?小囡已經會哭會叫?啊,是的,房間裡還有我哥哥!」墨魚釋然地舒口氣,望向林玲,神情冷漠:「你很好,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好。」他並沒有進一步解釋這個好字的意義,所以究竟是指林玲的肉體好?抑是指她為人很好,誰都不知道。「我要走了!」林玲並沒有挽留他,只是本能地看看窗外:「天還未亮,你真的走?」墨魚冷冷頷首:「當然真的走。」他右手已提聚功力,這一點出去,林玲自然要變成一具屍體無疑。但是墨魚的右手沒有點戳出去,因為這個女孩子既然有一個七個月的小侄兒,以及一個半身不遂的哥哥要照顧,她大概不會亂說什麼話。自顧不暇的人,通常都是很緘默的。
墨魚不徐不疾地伸出手去,林玲當然看得見他的動作,但儘管她極力盡快地側閃,結果卻一點兒用處都沒有。墨魚的手還是毫不匆急搭落於她左肩上。而墨魚的手好像有魔法似的,一被它碰上,林玲全身就沒有半絲力氣。因此她只好用力尖叫,但才叫了半聲,喉嚨忽然有什麼東西堵住,不但叫不出聲,連呼吸也開始困難起來。「你若是答應不亂叫,我才讓你發得出聲音,不然的話,我讓你活活悶死!」林玲一口氣堵住不上不上,那種窒息得快要死亡的恐懼,使她極度慌亂和m•hetubook.com.com震驚。她拼命想點頭,但可惜頭部以至全身都不聽指揮。在這最可怕的一剎那,忽然呼吸恢復通暢。林玲第一件事便是趕快大大吸一口氣,這時才發現原來空氣是這麼寶貴可愛,而且平生又以這一口氣最清新鮮甜。墨魚的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小騷蹄子,你聽著,我是有經驗的男人。」林玲一時既不能發聲回答,而事實上她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所以只點頭表示她在聽著。
老大手提五尺鋼槍,神情陰鷙,先轉眼查看四下情況,地上的一隻斷手和血漬,立刻使他臉色大變。他一直未領教過竺忍的絕學,故此還向竺忍瞪眼:「是你這老鬼幹的?我那兄弟的人呢?」竺忍並不開口,表情深峻,橫持摺扇,繞向左方。這一來,便封死了這邊窗戶逃路,至於對面的窗戶,有李百靈在近處,當可無虞敵人脫逃。於是。在表面上,老大從大門奪逃乃是最佳途徑:老大當然不知道大門的黑暗中,竟隱藏著一位前輩一流高手不敗頭陀。這時一見有機可乘,立即有如流星彈丸,疾射大門。誰知那道敞開空蕩的門口,有一股無形無聲的巨大力量封得死死的。老大一撞上去,竟被震退六七步。老大這一下知道情況極之不妙,但仍不死心,急急提一口真氣,再度衝去。這回他手中鋼槍先行戳出,一招「驚鳥投林」,以堅銳之勢去破那堵無形牆壁。老大的反應機變,的確屬於高手級境界。因為任何再強大的內力所布成無形牆壁,一定擋不住這集中於一點的鋒銳攻擊。就算老大的身形受阻,他的鋼槍卻一定可以刺出門外。
墨魚怒力掙扎一下(是指內心而不是肉體),才露出曖昧笑容,道:「走,回家去,我會治病,我先看看再說。」「可是還要抓藥呀!」林玲說:「這一去一來,會不會太久了一點兒?」「不會。」墨魚放開她:「你前頭領路,不必管我。」林玲的家在山坡邊,坡下有些田地。在夜裡一時還瞧不出田地的肥瘦,但在北方靠著丘陵的田地,卻已可以斷定不會是很好的田地。她的家是木磚混合的一幢屋子,倒也不算狹窄破陋,前面還有庭園,可見得她家昔年一定有過熱鬧富裕的日子。林玲反身伸手扯住墨魚手臂,指住有燈光的房間,說:「小囝就在裡面,我哥哥也是。我們快進去。」墨魚在黑暗中微笑,那是冷酷的、不懷好意的表情:「你的房間呢?是不是在另一邊?」「是的,我住在這一邊房間。」「好,我們先到你房間。」墨魚那種可怕的笑容更盛了,假如林玲有夜眼而瞧得清楚的話,她一定明白這個男人有什麼企圖打算。
宮道心情沉鬱,不停地轉動手中酒盅,雖然安慶府血案是霜龍公子派別人下手,雖然我可以抓到那些兇手定罪,但幕後元兇卻逍遙法外……唉,逍遙法外……宮道心中所想及的幕後元兇,便是那霜龍公子。宮道之所以有這番感嘆,原因是在法律上,他很難證明霜龍公子是幕後唆使的人。故此縱然抓到那一幫出手殺人搶劫的兇徒而加以定罪,可是,霜龍公子本人仍未受到應得的懲罰制裁。宮道心中的不平和忿恨,在凜烈眼神中表現出來。李百靈一眼望見,芳心不禁為之一震。因為她不但看得出宮道內心那股正義的憤怒,還看出他不惜犧牲的壯烈精神。男人的壯烈,意味著勇敢和死亡。這本是悲劇,可是卻又最容易挑觸起女人天性中的溫柔,使她們深深同情,甚至傾倒。連李百靈竟然也不能例外。
小關立刻使出轉移目標手法,伸手拍拍宮道肩膊:「老宮,你好像有什麼秘密要告訴我們,否則你不會不讓竺老兄和阿敢參加。老實說,這麼多的好菜好酒,再來十個人也吃不完。所以,你還是趕緊從實招來。」小關這一招果然靈驗非凡。李百靈立刻放過他,轉向宮道:「小關講得對,你這幾天打聽到什麼秘密消息?是不是打算找我們幫忙?」宮道定定神,表情肅然,才緩緩開口:「是有一個很可怕的秘密消息。但是不是跟你們有關,或者是否也都牽涉到我,還不知道。」他稍稍停歇一下,又道:「那個把玉屏風交給小荷花的人,我已經查出來。他當時自稱姓龍,事實雖然不是,但這個龍字卻大有關係。原來他就是霜龍公子,這個名字……唔,看來除了不敗大師之外,小關爺你們都不知道。」
小關再走近老二,已經進入五尺之內。這是正身肉搏的圈子,通常武林高手對這種距離都極之敏感,必定會立刻繃緊所有神經,發動全身細胞,以應付任何情況。但老二仍然有點兒發楞樣子。小關伸手攤開手掌:「快快簽寫銀票,辛海客的一千兩黃金,那是他的買命錢。」老二身子一震,瞠目反問:「買命錢?」「對,要不然,他哪還有命趕去新鄭見墓主?」小關故意又多透露一點。那血屍席荒在新鄭的消息,秘密無比。老二連屬下也不讓知道,可是小關不但知道,還好像不算怎樣一回事的樣子。這一下老二真的傻了眼,丟下利刀,掏出幾張銀票。李百靈真是乖巧玲瓏之極,這時居然變魔術似地丟了一支水筆過來。小關接住遞給老二,只搖了搖頭,卻拒絕去思索探究那李百靈幾時準備好這支水筆的。老二在銀票上寫上黃金一千兩,又簽好名畫了押,大大方方交給小關。小關細細瞧過,手指彈一下銀票,道:「行,我保證辛海客活著見到血屍席荒。咱們出來混的,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絕對不能失信。」
事情忽然這麼多以及這麼複雜,小關一時只會眨眼睛。李百靈笑一聲,使氣氛緩和不少。她問:「告訴我,第一,霜龍公子是誰?第二,你如何獲得這許多內幕消息?」宮道立刻回答:「先講第二點,我向師門求援,李仙子你可能還不知道,敝門在查訪消息方面,以及傳遞快訊方面,真有那麼一點兒本事。在查訪消息方面,有兩組人馬負責,代號一是眼報神小組,一是耳報神小組。他們的確有兩把刷子。」不敗頭陀頷首同意:「這話沒錯,連敝寺也時常跟他們正義門交換消息,別的家派幫會更不敢不買帳了。」「關於第一點。」宮道接下去說:「那霜龍公子乃是近五年來才崛起的高手,此人冷酷狡詐,武功極高,時時做出奇異之事使人覺得他不是人而是魔鬼。所以由去年開始,他已經被列為當今天下三大惡人之一。」
不敗頭陀是聽到霜龍公子名字時,雙眉微聳一下,所以宮道猜出他曉得此人來歷。小關疑道:「這傢伙很厲害麼?但就算他很厲害,與咱們何干?只有你老哥抓不到兇手才傷腦筋呀!」宮道搖搖道:「不,他要的是奈何丹,而聽說奈何丹這宗物事,跟西藏的喇嘛有關。我記得那天我見過一個名叫龍智的人,據說來自西藏。這麼一來,事情好像很複雜,也好像牽扯上了。」小關道:「我還是不大明白。奈何丹這個名稱你可以聽小荷花說過,但龍智活佛,誰知道他來自西藏?」「你忘了那些要搜身的公人?其中有些是假貨,為什麼會有假貨呢?」宮道反話。小關沒得話說,宮道卻還有話:「小關爺,還有那個被你一把掌打倒的符雲三,他是海南府高手。據我調查所知,他一方面為了想伺機找回萬壽匣,另一方面,他也是霜龍公子的幫兇。小荷花的弟弟所中的毒,便是他下的手。再另一方面,萬壽匣之所以會出現,我問過張天牧大人,敢情作用也跟那玉屏風一樣,想以此寶換取奈何丹消息。幕後人便是當今權傾一時的馬貴妃!」
小關提高聲音:「老宮,進來拿人。」宮道應聲大踏步入來,先向小關道謝一聲,才轉眼冷冷盯住老二:「你束手就縛呢,抑是還要比劃一場?」小關接口道:「老宮,他最少還有三個月性命,這一點你可得替我保持信用!」「行,至少三個月。」宮道答應得全不遲疑。這一點其實小關剛才已算過,由入獄審訊直至處決,非有三五個月之久不可。這便是他肯答應這個條件的原因。老二怒聲咒罵!小關很有一套。他厲聲喝道:「閉上你的狗嘴,否則我叫人拿糞便塞住你嘴巴!」天下大概沒有人不怕吃糞的,老二馬上閉嘴。宮道點了他的穴道,著人拖了出去。然後,小關去打hetubook.com.com開庫門。這次他不再攔阻老大衝出來。角落裡坐著的竺忍挺身行出,迎面堵住老大。竺忍話聲很堅決:「小關,這個交給我。馬府十幾個人又死又傷,我不出點兒氣一定睡不著。」小關反手一掌,把一個想跟出來的鬼刀哨分子迫回庫房內,一面應道:「竺老請便,我沒有意見。」
還有一個更次,便是晨雞鳴唱的拂曉時光。前面大約兩三里,便是一個市鎮,目下還是黑沉沉一片。未滅的殘燈,一定不會超過二十盞。在一般人來說,決計不可能發現前面這個市鎮,但血屍門下高手辛海客可就不一樣了。事實上辛海客在黑夜中,根本更勝於白天許多倍,無論哪一方面都是。辛海客停步在路旁樹木陰影中。他的身體跟黑夜全無分別,莫說人類的眼睛看不見他,即使是嗅覺十分靈敏的犬隻,亦休想嗅到他的氣味。此是古墓血屍一派,在黑夜中另一種可怕絕技。但居然有人跟蹤了他數十里之遙,此所以辛海客震驚之下,不得不停步查個明白。左邊一條分岔小路,傳來響亮推枝踏葉聲,腳步甚是凌亂,這也是使辛海客感到奇怪而停步的原因之一。至於那個跟蹤者,當然不可能弄出這麼大的聲響。
辛海客暗自搖遙頭,他想像得出一定有不少男性被她的聲音和態度所迷惑,以致發生一些可笑的事情——自作多情。這種女人世上多的是,她們並非對你有意思,可是她天生的姿態和聲音,總會使你誤會。當然,結果大多數總是可憐的男人被揶揄被取笑,而最可悲的是,自己還要承認做錯!「墨魚就是墨魚,你不必再問。」墨魚聲音盡力顯得很冷淡,可是連遠處的辛海客都知道不是那麼回事。他又道:「你半夜三更亂跑亂闖,為什麼?」林玲低低驚叫一聲:「糟糕,我要趕到鎮上,我要請胡大夫到我家……」「請大夫?為什麼?是誰生病?」「是我的小侄子,好可憐,他才七個月……」墨魚的笑聲相當刺耳,因為笑聲中連一點兒笑意成分都沒有:「我的看法卻不是這樣。你有了婆家沒有?」「婆家?」林玲被這驟然的,而又跟目前之事全然牽不上關係的問話,弄得楞住:「沒有,我還沒有訂親,你為什麼問?」「我不喜歡被騙,你家裡真的有個小侄子生病?」「真的呀,我幹嘛騙你?」「那個小嬰兒當真是你的侄子?」墨魚又發出刺耳的、毫無笑意的笑聲:「會不會是你自己的小孩子呢?」林玲現在總算有點明白對方問她有沒有婆家這個古怪問題。但其實又並不是十分明白,因為她就算有婆家,那個生病的小孩子,仍然可以是她的侄子啊?
老二趕緊銜刀騰手摸摸左腳腳踝,手指一碰到那部分,頓時全身既像觸電,又癢麻攻心。那種滋味真是不知如何形容才好。總之,老二怪叫一聲彈起幾尺,口中銜著的那把刀掉墜地上,他也不管了。宮道看見小關的手勢,所以沒有趁機出手。老二咬牙忍住那種可怕的奇癢,趕緊搶拾鉤鐮刀在手。小關好像很好心地提醒他:「老二,別急,等一下再看看膝蓋怎樣,就知道那什麼千妙刺靈是不靈啦!」只不過在老二立場來說,怎麼可以拿自己來作試驗品?故此他心中狠狠咒罵小關時,又一咬牙揮刀砍向左手手時之處。叭達一聲,一隻左手齊肘連血掉落地上。而這時老二又以口銜刀,騰出手疾點斷臂傷口四周穴道,以制止流血。這時也沒有人趁機動手。反而小關揮手作勢,把幾個捕快全趕出屋去。那些捕快們一瞧鼎鼎有名的宮道也乖乖聽命,誰敢不聽?於是寬大明亮的堂屋內,便剩下寥寥幾個人。
老大打個寒噤,因為從對方的反應中,他已可以肯定情勢比他所想像中的更糟糕百倍。然而老大深心裡卻又當真很不服氣以及不相信。他不服氣不相信的是:這屋子裡的人,難道個個都有本事贏得我?在這屋子裡,現在可以看得見的一共有五人,一是竺忍,二是小關,三是李百靈,四和五是阿敢、阿菊。老大沒有完全猜錯,此屋中顯然那阿敢和阿菊定不是敵手。可是老大卻在小關和李百靈這兩人身上犯了大錯。他不但沒能瞧出小關、李百靈贏得他,當然更瞧不出連竺忍都比不上這兩個年輕人那麼可怕。老大另一個錯誤,就是選擇李百靈、阿敢、阿菊為對象。這一點錯得跟老二一樣可悲。小關的位置角度,恰能瞧見老大的表情變化。那老大眼珠子一轉,加上吸氣沉馬的動作,小關已幻想出老大的手背甚至嘴巴上釘著一枚毒針的景象。小關立刻大喝:「老大,別妄動。」這是由於竺忍講過要親手斬下老大的手,算是替馬府出一口氣。所以老大這傢伙想抽冷子攻擊李百靈,這事自是不可任之發生。
小關並非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所以一望而知這一男一女正在幹什麼事情,也知道那男人為何活動得那麼劇烈。小關現在要知道的是那個女的情況究是如何?因為他從那林玲呻|吟聲中,直覺地感到她現在似乎並不痛苦。林玲的頭側在一邊,眉皺眼閉,看來好像正在忍受痛苦,可是她的身體會動,那是逢迎的動而不是抗拒閃避,加上她的呻|吟聲音……小關退開幾步,自個兒搖搖頭,算是發洩了心中對林玲的不滿,接著他躍到另一邊房間的窗下。房內一燈熒熒,兩張床榻。其一有個頭髮蓬鬆滿面鬍子的男人,半躺半坐,另一張床上,那裝束詭異頭髮披垂的辛海客,坐在床沿。辛海客一隻手捧著一個赤|裸的小嬰兒,另一隻手按在這嬰兒的肚臍上。嬰兒身上的膚色白中帶青,四肢拳縮,眼嘴緊閉,乍看好像已經魂歸天國。此是辛海客第一眼的印象。
距離墨魚和林玲只有七八尺的窗戶外,有一對碧熒熒的眼睛。在如此挨近的距離內,而又能夠不被墨魚發覺,以血屍門下高手辛海客來說,卻也是合理之事。辛海客眼睜睜看著林玲,她的下裳在墨魚黝黝的手下忽然完全解開。然後,墨魚也扯開自己的褲子。辛海客不但全身紋風不動,連呼吸也沒絲毫聲音。那林玲的遭遇,他並不怎樣放在心上,反正這個看來很風騷的女郎,這種男女之間的事情,大概已曾經歷。而就算退一萬步來說,算她這是第一次吧?但誰沒有第一次呢?這是辛海客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但卻不是說他全然無動於衷。辛海客本也看不慣墨魚這樣子欺負一個女郎(他自己卻可以例外)。辛海客本想出手,可是這墨魚顯然不是凡庸之輩。假如一擊不中,辛海客自己仍負傷在身,必須苦戰一番的話,只怕那個小孩子,就是林玲急著要搶救的那個小孩子已經沒命了。故此辛海客飄然離開窗戶,耳中雖然聽見林玲忽然發出的尖叫,卻也不放在心上,徑自去瞧另一邊房間裡的那個小孩。
辛海客假設自己是墨魚,奉命跟蹤一個可怕的重要人物。那麼我怎敢在中途,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子,講些不相干的話而放棄任務?如果我敢這樣做,當然必定另有所恃。那麼我有什麼可恃的呢?莫非另外還有別人跟蹤,所以我暫時放棄也不要緊?這一點當然很可能,跟蹤本來就是極需要高度技巧,以及極之困難的事情。所以很多時候都用雙線三線或者交叉跟蹤的手法,以防萬一。但假如我有特殊方法,可以找得到對方,絕對不怕丟失。若是如此,當然途中可以隨時停下來休息或者幹別的事了。辛海客想到這裡,不禁全身毛髮倒豎。對,一定是這樣,否則墨魚怎敢如此大意輕忽?況且,這大半夜下來,他的確已表現了特殊跟蹤技巧,我的快慢和改變方向,都沒有丟下他。(當然辛海客並沒有蓄意全力擺脫墨魚,因為他還想多知道一點兒對方的秘密。)因此,這個傢伙必定有特殊辦法,才敢如此有恃無恐。此一結論自是對辛海客發生震撼作用。不過辛海客仍然小心翼翼四下觀察,看看那墨魚還有沒有幫手作交替跟蹤。這一點辛海客也不敢很肯定,因為這大半夜下來,在他心靈上隱隱約約有些異樣之感。故此那墨魚究竟有沒有其他援手,目前尚在存疑階段。
李百靈替不敗頭陀添滿了酒,自己也斟滿酒杯,雙手捧杯相敬:「為了永不消磨的英氣,為了至今猶存的雄風!」不敗頭陀一口喝乾,神采更見飛揚。hetubook.com.com小關緊緊閉住嘴巴,因為他發現這個頭陀和這個美女,竟是存在著一種甚深難言的默契了解。這種感情,已非復是一般世俗之情懷。小關既不敢亦不願打擾他們。所以現在就算有人拿刀子擱在他喉嚨上,也休想使他講出一句無理歪纏的話。李百靈再斟滿不敗頭陀的酒杯:「這一杯為了珍貴美麗的人,為了逝去不返的往事!」不敗頭陀一仰而盡,眼中光彩,微有淒涼之意。李百靈又為他斟滿一杯,含笑盈盈:「這一杯,我陪你。」不敗頭陀問:「這一杯為了什麼?」李百靈毫不遲疑而言:「為了世間一切可歌可泣的事,為了所有悲哀與想念!也為了強大無倫莫與爭鋒的命運力量!」小關舉杯相陪!宮道不覺也這樣做。這是因為這一杯酒所涉及的內容,範圍包含有古今中外,任何人都不能倖免。故此他們兩人自動參加,竟無絲毫扞格。每個人深心中的感動,由燦爛頂點,慢慢恢復平淡。大家的神色,便也回復正常。於是,人世間的正常問題,於焉浮現以及展開。
「老宮,我問你,」小關盯住宮道:「為什麼緝捕那霜龍公子的事,你甚至不肯讓我們插一腿?」小關既然還抓住這個問題不放,可見得他十分關心。這一點跟他表面上的聰明作風大相矛盾。宮道感激地瞧他一眼:「我跟你們不一樣,這裡面還有些囉嗦理由,你難道真想知道?」小關左手拿起酒杯,左手一拍胸口:「說,別婆婆媽媽的!」
「假如你有婆家,這種半夜三更請大夫的事,應該由別人去做。假如是你的侄子,那麼你哥哥嫂嫂或者別的家人做這件事才對。但為什麼是你自己呢?我猜猜看好不好?」林玲現在哪敢說不?事實墨魚也並非當真要得到她的同意。墨魚徑自說下去:「若果真有一個七個月大的嬰兒生病,那麼這個小東西,一定是你自己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兒,他是個小野種!」墨魚的推論,連辛海客也覺得很對。因為以林玲那種騷|浪的聲音和樣子,大凡男人,都不免會覺得她已經不是那種葳蕤自守,未懂人事的少女了。所以辛海客根本不理會林玲之事,他只專心研究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墨魚既然已跟蹤他大半夜,遠馳二百餘里,他為何忽然放棄了路蹤,而對這個少女問七問八?墨魚真的對這個少女有興趣?他的興趣真的大到可以放棄跟蹤的任務?上述那些想法其實還不夠深入,辛海客根本已經懷疑另一個對他本身極不利的問題。
宮道又道:「霜龍公子若是幕後元兇,我抓他繩之於法,當然是很應該的。但是,你們的看法角度又不同了。假使霜龍公子本心並不想殺人害命,只吩咐手下去搶那平安老押店的幾件寶貝,以便換取奈何丹的消息,而更進一步假設,那奈何丹乃是霜龍公子非得到不可之物,否則他本人或者其他很多人會發生極大不幸。這一來,他的決心和做法,對或者不對,便很難說了!」小關一方面訝然得突出眼珠,一方面深沉地嘆口氣:「真想不到,老宮,你是不是時常為別人想這麼多呢?」宮道苦笑:「有時候是的。」小關轉向不敗頭陀:「頭陀大師,瞧。公門中真有這種呆瓜,咱們拿他怎麼辦?」不敗頭陀緩緩點頭,又緩緩泛起微笑:「小關,別發牢騷,像他這種人,各行各業都有的。而宮道也實在講得很對,像霜龍公子和血屍席荒,確實不大一樣。至少在目前來說,血屍的兇殘肆虐,吸血練功,乃是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魔,但霜龍公子,起碼他暫時對大眾沒有構成威脅,在法理上,亦必須證明。所以,我們不妨稍遲一步……」
宮道頷首:「好極了,只不知那是什麼毒?要多久才發作?」這種對話,內容不論真假,最感興趣的人當然是老二。故此他明知道有上當可能,也還是要聽一聽的。小關又發出令人厭惡(老二而已)的咯咯笑聲:「快啦,快發作啦。老二的左手現在已經麻木,你叫他動動看。」老二哪須宮道再講,立刻已動動左臂。宮道皺起眉頭:「不對,小關爺,他左臂還會動……」小關一看不能信口開河下去,只好轉向李百靈:「小傢伙,你的毒針是不是失靈了?這是怎麼回事?」老二當然要聽下去,所以壓刀不動。李百靈回答道:「那是你自己記錯了地方,我這千妙刺妙用無窮,老二現在摸摸左腳踝,一定發覺又麻又癢,這證明毒力已剛剛過了手腕。等到膝蓋摸上去會麻癢,那便是毒力過了手肘……」
不過林玲忽然發現自己還可以出聲講話,所以當她上半身衣服被扯開,露出雪白高挺的乳|房時,她哀聲求懇道:「墨魚大哥,求求你,先救那小囡兒……」墨魚眼光和雙手,都在林玲白皙滑膩的胸脯上眷戀徘徊。但他呲牙而笑的表情,卻很無情醜惡:「看著我,林玲,瞧清楚我的樣子沒有?」「我……我瞧清楚啦……」「我的樣子,你絕對不會喜歡。所以我的一生,一直躲在墨汁裡……」「墨汁?那是什麼?」墨汁自然是烏漆馬黑的意思,這個女人什麼都不懂,咳……墨魚作此想時,心中的確相當洩氣。為什麼女人時常這麼愚蠢?例如連墨汁意思都不懂?但她們又為何有這麼大力量?能夠把幾十歲的男人,當作男孩子般誘惑耍弄?例如現在她敞裸了上半身,那肉光緻緻的乳|房,就已經教人忘記了她的愚蠢,也忘記了別的一切……
你還能活下去,應該感謝那個嬰兒。墨魚邊想邊站起身:「你有那個小孩子,好吧,我走啦……」林玲大吃一驚:「什麼?你說什麼?我有了小孩?」這真是不知夾纏到哪兒去的問題,就算是天下最強壯的男人,也不敢保證春風一度,就已經藍田種玉。墨魚搖搖頭,懶得回答。但才一邁步,忽然煞住,像一根木頭似的動都不動。這小妞兒雖然有所誤會,但一言驚醒夢中人:她當真很可能會有孩子,那怎麼辦?而那個孩子,卻是我墨魚的骨肉!哎!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那是因為事後她們沒有一個活著;又或者是風塵中的妓|女,所以不必多想。然而這個小妞兒,萬一她真的懷了我的孩子……林玲驚慌地雙手交叉抱住自己:「墨魚大哥,你姓什麼?是哪兒人氏?」墨魚表面上仍然很冷漠:「你為什麼問?」「那麼……那麼孩子要姓什麼呢?」墨魚不禁有點兒氣結,照她這種口氣,簡直好像孩子已經生了出來似的。可是墨魚卻又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使他情不自禁回答:「我叫潘良,是徐州府人氏,你可別跟任何人講!」「我不會,一定不會。」林玲的聲音和態度,男人大概都會相信,只是女人卻不一定了。墨魚在懷中掏摸一下,拿出一錠黃金,至少有五兩之多,另外一塊是心形的翡翠胸墜,他放在桌上:「你收著,將來我或者會來看看你生了孩子沒有!」他忽然間已經不見了,林玲不禁為之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然後,肉體上殘留的感覺,以及桌上的金錠和翡翠,使她知道那是真實的事情,並非一場夢幻!
老二四瞥一眼,只見那竺忍好像戴了面具,全無表情,在老江湖眼中,一望而知他乃是表示沒有聽見,亦不干涉之意。老二咬咬牙,忍住傷痛,趕緊又簽了一張黃金三千兩的銀票,交給小關。小關仍然很老土地瞧看一陣,才彈一下那銀票,再揣入懷中。他的笑容忽然變得狡猾而又含有惡意,望住老二:「你聽著,這些黃金,我會想法子補償給那些你害過的人的家屬,我小關一兩也不要,這是第一點。」屋角的竺忍嘴角兩邊冷峻的紋忽然消失。門外的不敗頭陀也欣然微笑一下。小關又道:「第二點,我只保證你活三個月,但我絕不保證你能自由自在地活著。」他聲音越來越兇冷,顯然開始冒火:「像你們鬼刀哨這種無惡不作之徒,死他媽的二十次還嫌少,我小關怎會放過你們?」老二既駭又怒:「什麼?你不放過我們?你拿了我的錢……」「去你娘的蛋。」小關仍有節制,不敢罵得太髒:「這些錢是你們正正當當賺的?你們可以殺人搶劫,我為什麼不能冤你們一下?不過,你聽著,三個月的壽命,我還是守這信用的。不然的話,我跟你們這些混球又有什麼分別?」老二怒叱之聲挾著刀光,疾砍小關雙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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