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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是二十二元，另外還有幾分錢。除了這一點錢，他們就剩下唯一的一件東西還能典當幾個錢。那是屬於伊內茲的，她母親的一個戒指，至今她一直不捨得弄掉。但是看來也快了。

司機眯著眼睛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從這裡走，表上大概要九、十塊錢。」

伊內茲決定不再傷這個腦筋，照原計劃去睡覺。她睏得都沒有心思去牽掛兩個孩子，不知道他們的近況如何，她有一個多星期沒有收到她在克里夫蘭的姐姐來信了，孩子正住在她姐姐那裡。她把起居室內唯一的一盞燈關了，走進那間狹窄、破破爛爛的臥房。

等他們啟程以後，伊內茲擔心地問：「你肯定能在十一點以前趕到嗎？」

「是這樣，夫人——那是我們公司的第二次班機，『金色巨艇』。當地時間十點開，不過今晚因天氣關係，這次班機要延遲一小時起飛。」

她發現了。

「唉，天哪。」

「ｓｉ，」孩子又說了一聲。他的一對眼睛直著瞧人，令人不快。格雷羅一下想到這個孩子，還有其他一些人都要乘上這第二次班機。算了，也顧不得許多了。沒有必要感情用事，事到如今，任何情況都無法改變他的意圖。而且，在這樣的事發生的時候，當他拉動公事包上的那根線、飛機炸裂的時候，一切很快就完事，誰都來不及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特別是孩子們。

她一下找不到她的睡衣。那個歪歪斜斜的衣櫃裡的一些東西像是有人翻過。最後她在一個抽屜裡找到了那件睡衣，和Ｄ．Ｏ．的三件襯衫放在一起。這是他僅有的三件，這樣看起來，不管他是去什麼地方，他並沒有帶替換衣服。

「我說，」司機說，「也許今天晚上是大賤賣。我收你七塊得了，公平交易。」

三十五分鐘後，這輛載著伊內茲的計程車令人厭煩地沿著被雪蓋住的、仍然堵塞的甘迺迪高速公路上向前爬。伊內茲坐在後面，心情緊張，手指神經質地動著，她在尋思這段路還要走多久。

「哦……」伊內茲還在猶豫。七塊錢占去她計劃給房東的絕大部分，她打算用這點錢來消消他的怒氣，因為她積欠了房租。咖啡鋪要到下星期底才會給她工資。

時間是十點差一刻。

伊內茲從這個二十二元零幾分裡取走了十四元，用來付伙食費，同時象徵性地交點房租。在Ｄ．Ｏ．把餘下的八塊錢和一些零頭裝進口袋的時候，她看到他臉上一副窮極無聊的神氣。

可是就算弄清楚了買這張飛機票所付的現款是從哪裡來的，仍然不能替另一個問題找到答案。為什麼？為什麼要坐飛機？為什麼要去羅馬？

沒有人扶她，伊內茲自己鑽進了那輛汽車，司機一面傻笑，一面用一把像掃帚那樣的刷子清除擋風玻璃和車窗上的雪。伊內茲在雜貨鋪裡找他的時候，他早就下班了，由於他住在空港附近，他得放空車回家。現在他要到手一筆車費。而且他還說了個謊，騙她計費表上到空港的車費要九至十塊。實際上連七塊也不到。他這樣說謊可以讓乘客以為占了便宜。而現在他可以不用把計程計費表上的牌子往下推就開他的車，把這七塊錢放進自己的腰包裡去。

「沒有，夫人，還沒有。」

這黃顏色的紙片是一張印好的表格，是用打字機填寫的。伊內茲手裡的是一份複寫紙印的副本。她看了以後，坐在床上，無法相信。為了肯定她沒有弄錯，她把這份表格重又看了一遍。

車一停，Ｄ．Ｏ．格雷羅第一個下車。

「完全不用客氣，夫人。」楊格小姐的口氣又一次變得像是一臺機器。

「請說吧。」

她繼續進行小心慎重的分析和思考。她認為第一件要辦的事是弄明白Ｄ．Ｏ．是否已經坐飛機走了。如果還沒有走，也許還來得及攔住他。伊內茲不知道Ｄ．Ｏ．走了有多久了，也不知道留給她的字條是幾個小時以前寫的。她又看了看那份分期付款的黃表格。上面沒有說明是哪一天的班機、什麼時候起飛——不過她可以打電話問環美航空公司。她趕緊把幾分鐘以前脫下的衣服重又穿上。

「那幹嘛想坐？你不會坐公共汽車去？」

他不知道伊內茲有沒有發現他留下的字條。

「不，」伊內茲說，「不，我不去羅馬。是關於我丈夫的事。你方才說每星期五有一次……一次班機……今天晚上？」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懊和_圖_書惱。對伊內茲來說，這個戒指有它的意義。這是她和她的過去以及星散的娘家、她那尊崇的去世的母親之間最後一個薄弱的連繫。另外還有一個比較實際的意義：雖然這個戒指不是異常貴重，但一直是件最後可以依靠的東西。有了這隻戒指，心裡就覺得不管情況有多糟，它總還能用來多過幾天日子。現在戒指沒有了，連這一點點小小的保證也沒有了。

他指了指排在後面的一個人的一大堆提箱。

我這幾天不回家了。我要出門去。我盼望不久會有好消息，讓你感到意外。

難道他們就沒法理會？……難道這些傻瓜蛋不知道現在不是瞎聊天的時候？……這不是時候，因為格雷羅的整個前途——至少是他家裡人的前途……這一苦心孤詣想出來的計劃的成敗……這一切，一切，全在到達空港時能否有多餘的時間。

他隨身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只有那隻不能算數的小小公事包，裡面裝著那個炸彈。

格雷羅坐在一輛開往空港的大客車上。半小時之前，這輛接駁車進入了甘迺迪高速公路。在正常情況之下，從這裡到林肯國際本來只要十五分鐘，車是可以開得飛快的。可是，現在這條高速公路，和這個州裡面別的公路一樣，被風雪所阻，交通堵塞。有時候，所有的車全都停了下來，有時候僅僅是徐徐向前移動。

她不知道如何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內趕到空港——離家有二十英里，又是這樣的風雪天。

就好像有人按了一下按鈕似的，楊格小姐回答說，環美航空公司每星期二、五有從林肯國際直飛羅馬中途不著陸的班機。從紐約走，每天可以接上去羅馬的飛機，您這位來電話的是否現在想要訂票？

「嗨，你！別走！」司機把一瓶可口可樂一飲而盡，向伊內茲趕來。他在門口趕上了她。「你身上有多少？」

司機回過頭發狠說：「我說了，我不是說了嗎？讓我開我的車。」

Ｄ．Ｏ．究竟要這張飛機票幹什麼用？為什麼是去羅馬的票？錢是哪裡來的？他不大可能分期撥還，雖然這一點，至少還是可以理解的。Ｄ．Ｏ．格雷羅在其他方面已經積欠了許多他無力清償的債務。而他從來不為欠下的債發愁，發愁的是伊內茲。不過，除了這一筆債之外，他那事先交付的四十七元是打哪裡來的？表格上寫明錢已收到，已經付訖。可是兩個晚上以前，Ｄ．Ｏ．還說他除了兩人湊在一起的那一點點錢之外，別無分文。而且伊內茲知道不管他會在別的方面幹些什麼，他是從來不對她說謊的。

楊格小姐和其他像她這樣的工作人員一樣，對這條規定非常熟悉，並且知道不讓講的原因。有許多生意人坐飛機出門，帶著女祕書或情婦，在名單上把她們填為妻子，這樣可以享用家庭計劃減價優待。過去，曾有一些犯有疑心病的、明媒正娶的妻子查詢這樣的事，給航空公司的顧客——男人們，招來麻煩。後來，就是這些男人不滿地抱怨公司方面違反信用，以致各公司目今定下了這個方針，不讓公開乘客的姓名。

「這不得了，咱們走。」

伊內茲．格雷羅疲憊不堪地走進第五十一號街上那套淒涼的公寓房子，脫下了那雙把腳壓得好痛的鞋子，脫下了被融雪浸透了的大衣和頭巾。她覺得要感冒了，渾身不對勁。今天，她這份當飯店服務員的工作特別的艱苦，顧客們比往常更難侍候，小費也比往常少。此外，她對這個工作至今還沒有適應，這就感到更加勞累。

過了一些時候，她才發現起居室的桌上留著一張字條。

那司機轉過身來。「哦，有什麼事？」他滿面私欲，面皮鬆鬆的，長滿鬍髭沒有刮。

那個小男孩轉過身去，回到他母親那邊。

伊內茲可以看到雜貨鋪裡的鐘，現在將近十點零五分。

這些來回奔跑的孩子裡面，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長著張可愛、聰明的臉，在過道裡絆了一下，從一旁跌進了Ｄ．Ｏ．格雷羅旁邊的空位子上。在平衡自己的時候，這個孩子的一隻手往前伸出來，打在格雷羅膝蓋上放著的那隻公事包。皮包往旁邊滑下去，格雷羅把它一把抓住。他總算把它抓住了，沒有掉在地上，然後他轉過頭來對著那個孩子，把臉扭成一團，大聲呵叱，舉起手來要打。

「稍等一等。」楊格小姐的口氣有點遲hetubook.com.com疑不決，聲音比之前近乎人情，好像伊內茲的一些愁苦已經穿透了電話似的。「格雷羅太太，我確實是不應該這樣做的，不過我可以教給你一個小小的辦法。」

「對，是這樣。」

他們可能……僅僅是可能……趕到空港還剩下足夠的時間讓他去買飛行保險單，不致於引起別人對他的注意。不過，時間還是很緊。他希望出售保險單的攤子不會那麼擁擠。

伊內茲看到外面的積雪比她回來的時候又高了一點。等她走出樓房的掩體，陰冷的風向她身上撲來，把更多的雪打在她的臉上。

好不容易！客車走得快些了……現在車在加速前進！通過擋風玻璃，格雷羅看到前面的車輛在逐漸稀疏散開，前面其他一些車燈很快地往前移動。

伊內茲並沒有想到完全撒手不管，不管他現在在搞些什麼新的傻名堂，她不能聽任Ｄ．Ｏ．去吃這個新的傻名堂的苦頭。她基本上是個單純的女人，性格不那麼複雜。十八年前她許身格雷羅，願意「甘苦與共」。後來，事實證明婚後大部分是「苦」，但是，在伊內茲看來，這並不能改變她作為妻子的責任。

「好吧，」伊內茲說，「好吧，我坐。」

伊內茲茫然地對著這份黃紙表格出神。在她頭腦裡，許多問題一個一個接踵而至。

就她丈夫而論，很少有什麼事會使她感到意外的。他經常是個不可捉摸的人，最近變得理智有點失常。好消息當然令人感到意外，可是她沒法相信會有什麼好消息。她丈夫的許多宏偉的設想全都靠不住，最後失敗，她在這方面看得多了，沒法相信還有這麼一次有成功的希望。

「你在空港，找到了進出口，不要說你以為你丈夫是在飛機上面。你說你知道他在上面，要找他說話。如果他不在上面，你就可以知道。如果他在上面，這就更加好辦，你可以設法讓門口的工作人員告訴你想要知道的事。」

特別是有關她丈夫這方面的問題。

伊內茲轉身走開。這太多了，要花掉她剩下的這一點錢的一半以上。而且她根本還不能肯定Ｄ．Ｏ．是否在那次班機上面。

伊內茲依舊坐在床上，開始仔細地尋思。她一時間忘了自己的困倦。

「請原諒，上級不准我們提供這種情況。」楊格小姐是既有禮貌而又堅決。

他指了指那公事包問：「您要交運這一件嗎？」

「不要，謝謝你。」Ｄ．Ｏ．格雷羅此時此刻什麼都不要，就要他的那張飛機票，趕緊離開這個櫃檯，在空港派來的接駁車上找個不顯眼的座位。可是，那個票務員再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格雷羅心裡有數，從現在開始，人家會記住他。他在那個票務員的頭腦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全都因為他忘了帶個提箱，這本來是很容易就可以辦到的。自然，他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一種本能。Ｄ．Ｏ．格雷羅知道——其他人不知道——第二次班機將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所以不需要任何行李。不過他應該帶行李以掩人耳目。而現在，飛機失事以後必然會引起調查，在這調查過程中，會有人想起有這麼一個旅客——他自己——上飛機不帶行李，並引起議論。到那個時候，這會加深調查人員對Ｄ．Ｏ．格雷羅的任何其他的疑竇。

不過，到目前為止，客車的速度並沒有增加。

在離開市區之前，車上的十二、三個乘客——都是去搭第二次班機的——得到通知說，這班飛機要延遲一小時起飛。即使是這樣，照目前進展的速度來看，很可能還需要兩小時，甚或三小時，才能趕到空港。

在一件襯衫下面，有一張折起來的黃顏色的紙片映入她的眼簾。她取了出來把紙打開。

伊內茲走到冷飲櫃那邊，碰了碰那個司機的手臂。「勞駕。」

字條的前兩句使她大惑不解。Ｄ．Ｏ．要出門「幾天」，到哪裡去？同樣神祕的是：他哪來的錢？前天晚上，夫婦倆把他們僅剩的一點錢都湊在一起。

突然間她想到了那個戒指，一隻黃金戒指，上面用白金鑲著一顆單粒的鑽石。直到一兩個星期之前，伊內茲還是經常戴著的。最近她的手發腫，她就把它取了下來，放在臥室內一張抽屜裡的一個小盒子裡面。今天晚上，她又一次把抽屜找了一遍。那個盒子還在，裡面卻空空如也。顯然，Ｄ．Ｏ．為了弄這四十七塊錢，把這個戒指和圖書典當了。

會不會客車永遠也到不了空港？

兩年前，格雷羅夫婦在郊區有幢愜意的房子，住得很舒適。那時候的伊內茲，雖然從來也不是個美婦人，卻也長得討人歡喜的，保養得也不錯。隨後，歲月催人，命途多舛，很快就在她的臉上表現出來。結果是她曾有一個時期看上去比她的歲數年輕，而現在又比實際年齡要老得多。要是她還是住在自己原先的房子裡面，今夜她就會舒舒服服地洗個熱水澡，在她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在格雷羅夫婦的婚後生活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這樣就可以輕鬆一下，現在這幢房子的大廳旁邊有那麼一個浴室，是三家公用的，裡面沒有暖氣，四壁透風，牆上的油漆斑離剝落，一個煤氣熱水器要放進幾個兩角半的硬幣才能出熱水。想到這裡，她放棄了洗澡的念頭。她決定在這間破舊的起居室坐著休息一下，然後上床睡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到哪裡去了。

「勞駕，」伊內茲說，「我要打聽一下去羅馬的班次。」

使他這樣苦惱的原因是時間，從現在起到第二次班機起飛這中間剩下的時間。時間在無情地流逝，像那沙漏計時器裡面的沙子，原有不少沙子，但相當多的沙子已經漏走了。

他看到那份義大利人家的幾個孩子都已回到他們的座位上去，他慶幸方才沒有引起旁人的注意。要是他方才打了那個孩子——他差一點要動手——人們是會嘖有煩言的。他至少算是避免了一場風波。遺憾的是在報到的時候，他暴露了自己，但是再一想，這也沒有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危害。

票務員的眉毛豎了一下。「先生，去羅馬不帶行李？您真是輕裝出門。」

一家雜貨鋪裡有公用電話，離開她家一個半街區。伊內茲踩著未經清掃的人行道上的厚厚的積雪往那裡走。

伊內茲不是個非常聰穎的女子。如果聰穎的話，她就不會熬了近二十年和Ｄ．Ｏ．格雷羅保持婚姻關係。即使在眼前，如果她有較強的智力的話，她就不會去當一個咖啡鋪的服務員，拿那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工資。不過偶爾通過慢慢的、仔細的分析，加上自己的本能，伊內茲也能夠作出正確的結論。

「我知道。」

雜貨鋪裡的公用電話給兩個十幾歲的姑娘占著，伊內茲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鐘，電話才空下來。當她撥了環美的電話號碼，電話裡的錄音告訴她定票處所有的電話都占線，請她等著。她等著，電話裡的錄音重複了好幾遍，隨後是一個女人清脆的聲音說她是楊格小姐，有什麼事？請吩咐。

她的分析能力到此為止，無法再分析下去了。不過她有個感覺，有個念頭，這個念頭一分鐘一分鐘在加強。那就是：她必須、她應當採取某種行動。

現在，她的本能超過她的理智在向她發出警告：Ｄ．Ｏ．格雷羅要出事，比他們已經碰上的麻煩事要嚴重得多。有兩件事使她這樣相信。一是他最近有點失常，二是他打算出遠門。按照格雷羅目前的境遇，除非有某一個十分重要、迫不得已的事要辦，他是不會去羅馬的。她走到起居室，把那張字條拿回臥房重又讀了一遍。這些年來，他留過不少字條。伊內茲感到這一張字條寫的不是他的心裡話。

「那麼你唯一的辦法，格雷羅太太，是到空港去。這次班機可能還沒有上人。要是你丈夫在，你可以看到他。即使班機上了人，有人可能在進出口那裡幫你找。不過你得快。」

格雷羅的神經緊張而又粗暴。他真想把孩子抓過來卡死，想對車內所有的人大喝一聲：住嘴！住嘴！

他們和Ｄ．Ｏ．格雷羅一樣，是在芝加哥市區環美航空公司市中心的集散點報到的。當時，時間是富裕的，可現在，看到老這樣拖下去，大家都在大聲議論，第二次班機是否會等他們這幾個人，一直等下去。

「不是。」Ｄ．Ｏ．格雷羅遲疑了一下，接著把那個小公事包舉了舉。「我……哦……沒有別的，就這一件。」

但是如果找不到飛機的殘骸，他提醒自己，他們又能證明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證明！飛行保險公司的人還得給賠償費。

他在盤算，等他到了空港，假定第二次班機還沒有開走，他可以到環美空運櫃檯講一下，就說自己已到。於是他可以堅持在飛機起飛之前給他時間買飛行保險單。不過，這就會牽涉到一項他說什麼也和*圖*書要避免的一件事：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情況就和他已經引起過旁人對他的注意完全一樣——因為他非常愚蠢地忘了做一件他應該做的事。

「確實沒有。」

「我明白，格雷羅太太，我很抱歉，不過這是公司的規定。」

「晚安，感謝你打電話給環美航空公司。」伊內茲掛上電話以後，想起她進門的時候看到一輛計程車停在外面。現在她看到了車子的司機。此人頭戴黃顏色的高頂帽，站在這家雜貨鋪裡的冷飲櫃旁和另一個人在聊天。坐計程車要花錢，不過如果她想在今晚十一點以前趕到空港，這大概是唯一的辦法。

Ｄ．Ｏ．格雷羅神經質地用吸得差不多的菸頭又點上一支菸。儘管他在努力控制雙手的動作，他那兩隻手卻顯然仍在抖。他焦躁不安、緊張、有點著急。

伊內茲開始問：「有沒有別的辦法……」

那家義大利人的孩子們吵吵鬧鬧地在客車的通道裡來回奔跑。坐在後面幾排的那個母親正在用義大利文喋喋不休地和她的丈夫說話；她手裡抱著的嬰孩正在拼命地哭。夫婦兩個誰也沒有理會孩子的哭聲。

那是一份分期付款的合約，當事人是環美航空公司和Ｄ．Ｏ．布雷羅。她注意到這個名字的拼法有錯。合約上說明「布雷羅」收到了一張去羅馬的經濟艙來回票，他已先付現金四十七元，餘款四百二十七元準在二十四個月內分期加息償還。

「好吧，」伊內茲說，「如果這是唯一的辦法，我看就這樣試試看。」

那個票務員對他沒帶行李曾表示好奇，在接駁車開走以後，此人會不會重又想起這件事呢？格雷羅自己知道當時他的神情是緊張的。那個票務員會不會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事後發生懷疑呢？那個票務員可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也許是一個主管人員，這個主管人也許已經打電話通知空港。就在此刻，有人——是警察吧？——可能在等著這輛接駁車，等著盤問Ｄ．Ｏ．格雷羅，等著要打開檢查他那隻唯一的小公事包，裡面放著確鑿的罪證。格雷羅開始琢磨如果被發覺將是什麼下場。那將是逮捕、坐牢。於是他又想：在這樣的事發生之前……如果有人走到他的跟前找他，如果事情馬上就要敗露……他就把公事包外面的線圈一拉，把自己，還有就近的每一個人，炸得身首異處。

「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楊格小姐問，「你以為你丈夫可能要乘第二次班機走，而你又不能肯定？」

「我看你大概沒有弄明白，小姐。我問的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

「我想問一下坐計程車去空港要多少錢。」

「勞駕……」伊內茲說話經常要想一想要用的字眼。「勞駕，我想查一查我丈夫是否在這班飛機上面，這對我事關重要。他的名字是Ｄ．Ｏ．格雷羅，還有……」

「好啦，」格雷羅說，「沒事啦。走吧！！Ｓｅ　ｎｅ　ｖａｄａ！！」

對格雷羅來說，「剛好趕到」空港坐上第二次班機就是不行。他需要十到十五分鐘額外的時間，至少要有買飛行保險單的時間。他罵自己沒有早點去空港，留出足夠的時間去買他所需要的那份飛行保險單。照他原來的計劃，到最後一分鐘才去買保險單看來是個好主意，這樣可以把人們調查研究的機會減少到最低程度。現在這樣的天氣，卻非他始料所及。雖然他應該預見到這一點，應該想到現在正是個什麼樣的季節。正是這類事情——忽視某些重要的、多變的因素——把Ｄ．Ｏ．格雷羅在他的企業裡拖住了，一次又一次把他的一些宏偉的方案搞垮了。他認識到問題就出在這裡，每當他作出計劃的時候，他便自己相信一切都會完全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發展；這樣，他就不能留有餘地，應付意外發生的事情。更確切一點說，他傷心地在想，看來他從來沒有能從過去的經驗中間吸取教訓。

「有急事。我必須……我應該……十一點以前趕到那裡。」

車上議論紛紛，瘦長的Ｄ．Ｏ．格雷羅弓著身子坐在他的位子上，一言不發。其他的乘客大多像是旅遊者，只有一家七嘴八舌的義大利人是個例外，他們夫婦倆外加好幾個孩子，正在用他們自己的語言說得很和*圖*書高興。

她出門穿的那雙鞋又在壓痛她的雙腳。她那件大衣仍然是濕漉漉的、穿著很不舒服。她從公寓大樓裡面狹窄的樓梯往下走，向街口走。在樓下簡陋的過道裡面，雪從大門下面的空隙往裡吹，灑滿了那光禿禿沒鋪地毯的地板。

現在，他把手伸過去，摸了摸公事包把手下面的線圈，捏在手裡。這樣可以安心一點……好了，現在他要考慮一下別的事情。

那計程車司機想得樂滋滋的，這一下他可把這個蠢老太婆乘客和他那個王八蛋雇主都冤了。

說是這樣說，他心裡承認，他也不能肯定能否準時趕到。路不好走，其餘的車走得慢。他們也許可以趕上，不過時間很緊。

Ｄ．Ｏ．格雷羅獨自占了一張雙人坐位，在司機身後第三排。他把那個十分重要的公事包緊緊扣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好幾次探身向前，眯著眼睛窺視車外的黑暗處，從擋風玻璃上面正在拍打著的雨刷刮乾淨的一對弧形空隙中望出去，他只能看到一長串像是沒有盡頭的車燈，接著又消失在飄舞的雪片裡面。他身上在出汗，可是那沒有血色、薄薄的雙唇是乾的，他用舌頭舐舐濕。

格雷羅家住的公寓房子裡面沒有電話。伊內茲本來可以在樓底層賣飯的鋪子裡打公用電話，但是她想躲開飯鋪的老板，他還是這一幢樓的房東。他已提出過警告，說如果格雷羅夫婦不全部付清積欠的房租，明天就趕他們搬家。這是伊內茲今天晚上置之度外的另一件事，要是Ｄ．Ｏ．到明天早晨還不回來，她就只得獨自對付這件事。

那麼這四十七元總有個來路的。哪裡來的呢？

與此同時，空港的那輛接駁車，載著搭乘第二次班機的旅客，竄到林肯國際的離港機坪的門口。這輛客車，在甩脫了市區附近的緩緩前進的車輛以後，不斷往前趕。現在，候機大樓上面的時鐘是十一點差一刻。

「老鄉們，我要是你們的話，我不著急，」司機在幾分鐘之前向他們宣布：「前面交通像是有點鬆動了。我們也許能夠剛好趕到。」

車上其餘的人也在著急。

「問題不在這裡。」伊內茲搖搖頭。「主要是……我出不起那麼多。」

那個男孩子傻了眼看著他。孩子輕輕地說：「Ｓcusi．」格雷羅竭力克制自己。車上別的乘客可能都在旁邊看著。如果他不留神，可能再一次引起別人對自己的注意。過去他搞建築工程的時候，有一些義大利人在他手下工作，他曾從他們那裡學來幾句義大利語。現在他搜索了一下，勉勉強強地迸出幾個字：「É　ｔｒｏｐｐｏ　ｒｕｍｏｒｏｓａ．」孩子嚴肅地點點頭。「Ｓｉ．」他在原地站著。

但是，是不是真沒有造成危害？一種新的顧慮又纏上了他。

「謝謝你，」伊內茲說，「太謝謝你了。」

司機不耐煩地說：「這是出給你的最好的價錢。你坐不坐？」

就像早先裝配炸彈的時候那樣，他自己感覺到臉上和襯衫裡面在冒汗珠。

車上的司機也並不樂觀。有人問他，他說如果從市區集散點發出的接駁車晚點，班機通常是會等車到以後再開的。不過，像今晚這種情況實在不妙，誰也不敢說。公司可能認為接駁車還要受阻好幾個小時——這是可能的——那麼班機就不能再等。司機還說，車上的人不多，看樣子坐第二次班機的大部分乘客大概都早已到了空港。他解釋說，這種情況在國際航線上是經常發生的，前往送客的親友，自己開車把乘客送到空港去了。

這個表格有點莫名其妙。

豎上計費表上的牌子拉客人是違法的，不過那個司機心裡在想，反正像這樣一個晚上，天氣那麼壞，不會有警察捉住他的。

司機哼了一聲。「你們有些人以為坐汽車花不了多少錢。路那麼遠。」

她很快地說：「你是說飛機還沒有走？」

就在市區報到櫃檯那裡，那個票務員就問了：「這是您的行李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