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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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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飛行

一 飛行

只要經歷剛才所描述的那樣一個晚上,就足以讓一個飛機駕駛員從舊有的狀能心中認識一些新的意義。從飛機起飛的一剎那開始,乘客們司空見慣的情景,對機上人員來說,卻是生氣蓬勃的,偉大奇妙的魔術。要降落機場是機長的職責,他為此將付出一切可能的代價。雲的聚集對於他不只是一種景象而已,它會帶來一連串的問題,那是他身心兩面都得關心的。他在起飛以前就要測量,並且要以真實的語言和雲訂立契約。
平常飛行對我們來說,是很輕鬆的。但是當天空充滿了黑色的蒸汽,當霧、沙和海混淆在一起無法分辨,當閃光在天空的沼澤地帶叛逆地掊過飛機的輪子,駕駛員就必須設法一舉逃開這些妖魔鬼怪。駕駛員點上燈,就好像走進灌木叢生的、可怕的荒地上,一個孤寂的小房子裡,他必須頭腦清楚地立在崗位上。機上所有的人員在點著燈的小機艙裡,好似坐著潛水艇航行。
我記得有一次布利回來,(不久以後他飛越庇里牛斯山時不幸去世。)他走進餐廳,隨便找張桌子坐下,機械地吃著東西;由於最近試飛的疲勞,他的肩膀向內凹縮。那一陣天氣正惡劣,整個航線都十分糟糕。對駕駛員來說,山脈像古戰艦甲板上的廢炮,飛行簡直像在瀝青中打滾。
他負責的郵袋收藏在後艙。這些郵袋構成了飛機的信條,同時也是運動會的聖火,由一個跑者傳遞給另一個。雖然它們只是一些商人和沒有什麼特徵的戀人們的潦草書寫,那沒什麼要緊。他們做這些事所能得到的利益也是不值得他們和暴風雨相擁的;但是我知道,一旦他們受託為機上人員,承接這任務時,他們會變成怎樣。縱然銀行家或者商人一點也不把他們看在眼裡:即使有一天山崖鉤住了飛機,使他們死了,那些商人也不會為他們打算,他們仍會遵奉這種體系——只要郵袋上了飛機,他們就把它們看成貴族。
狂風並不是引起我抱怨的原因。飛機不可思議的魔力已經向我呈示:兩小時以內,我即將遭遇那些黑龍和戴著藍色髮狀閃電的冠冕的山峰;當夜晚降臨,我必須從星星來識別送信的路程。
他努力從睡夢中醒來,為了表示熱心,他加上幾句:
「我想規則你都知道了吧!」
早晨他們叫醒我時是三點鐘。噼噼啪啪地推開百葉窗,看見雨正落著,我冷靜地開始一天的工作。半小時以後,我已走在水光淋漓的人行道上。我坐在手提包上,靠路邊等車。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飛行員,當他們被授以重任的那天,心跳著忍受這種低聲下氣的等候。
我記得自己也有一次忽然發現已溜到世界之外。撒哈拉機場整晚發出的電訊都無法確定我們的位置,我的無線電訊員奈利和我知道已經駛離了航線。忽然我從霧的罅隙中看到了水的微光,便立刻迅速地調向海岸航行,但是我們無法知道已經朝外洋飛了多遠,也不能確定海岸在哪裡,而燃料已經不多了。即使我們到達了海岸,我們還得在月落之後尋找機場。
前面有個山峰,不過還很遠,在晚上必須再飛一個小時才能到達。那山峰意味著什麼?月圓之夜,它可以作為一個有用的陸標。月光昏暗時,它有點像散佈在黑影中的殘骸,帶著危險;在村莊的燈光照耀下,它就夠清楚了。不過如果一個盲目飛行的駕駛員無法校正方向,又不能確定他的位置,那山峰就會奇怪地晃動起來,像隨波逐流的一小塊礦石就能使整個海洋構成危險,它的威嚇也充滿了廣闊的夜空。
當我走進去時,他微笑抬頭看我。
我聽到他們互相喃喃耳語。他們談著疾病、錢和一些粗鄙的家事。他們的閒談可以裝飾裝飾他們關著自己的、陰鬱的監牢的牆壁。我忽然了解了命運。
那個凍人的冬夜,我離開蓋勞麥以後,感到需要輕快地散散步。於是翻起外衣的衣領。當我大踏步地走在冷漠的行人中間,我滿心懷著像剛墜入情網那樣溫柔的熱情,心中擁有讓人驚異的祕密,與這些陌生人擦身而過,我覺得無比的驕傲。我又覺得自己彷彿是哨兵,在一個熟睡的營房前站崗守衛。這些過路人對我一無所知,我卻知道他們正要把心中深重的掛念,或者商業交易,託付給小小的郵袋,而他們的希望就操在我手中。我裹在斗篷裡,像牧羊人一樣,在他們中間巡行,雖然他們並不知道我心中的懸念。
那時候的引擎跟現在的不同,它常不發出任何警告就拋錨了,而且還像瓦罐掉碎在地上那樣咔嗒咔嗒地響,這時只好任由飛機衝下來。但是在西班牙的岩石區,簡直沒有希望找到一個避難處。我們常說:「在這裡,要是你的引擎壞了,你的飛機也完了!」
一天晚上,終於輪到hetubook.com•com我被叫進機場經理的房間。
他走向酒櫃,拿來酒杯和紅葡萄酒,仍然微笑著。
「注意那小溪,它穿過整個農場。在你的地圖上做個記號。」啊!我必須記住莫特爾附近這條草叢中的蛇!它看起來簡直不存在,只能對著一些青蛙模糊地吟唱低語,不過它睡著時還睜著一隻眼睛。它在一千哩以外,沿著草地伸展流動,等著我把它當作緊急降陸的天堂。如果有這種機會,它也可能把我變成一個燃燒的大燭臺。山坡上那三十頭勇敢的綿羊也準備攻擊我。既然我已經知道牠們,我一定能奮勇地和牠們會戰。
「你認為這天氣不會好嗎?」我問他。
同時另一個生動的印象攫住了我:
影響著我們的並不僅是這種體系,主要還是那些建立了規則的人們。
我注視布利,嚥嚥口水,然後大膽地問他,這次飛行是否艱苦。布利緊皺著眉,專心地瞪著盤子,沒聽到我的話。那幾天我們等於是露天飛行,必須不時地把頭伸出擋風玻璃,伸進惡劣的天候裡觀望,以判明位置;風不斷地從耳邊呼嘯而過,使人精神都錯亂了。最後布利終於抬起頭來,好像突然發現我的存在,他回想著我的問題,突然朗聲地笑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嚇了我一跳,因為他平常幾乎不笑的。一會兒他似乎恢復了疲勞,但仍然沒有開口,又低下頭,繼續默默地咀嚼。在這陰鬱的餐廳裡,有些政府的職員也在休息,他們每天不過做了些瑣碎的事!我這位寬肩的餐友,在他們當中顯得多麼高貴啊!在他的粗魯底下,我看到了征服了那黑龍的天使!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說:「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老職員們!我的伙伴,你們不該受苛責的,從來沒有人幫助你們逃避這些。你們像白蟻一樣,用水泥把會透進亮光的裂縫堵塞起來,就以為得到了安寧。你們把自己蜷縮成一團,裝成穩當的紳士,每天做著例行公事,在沉悶的習俗約制之下,過著褊狹的生活,還建造了一道謹慎的壁壘,把風、潮汐和星辰隔絕在外。你覺得要忘掉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命運已經夠麻煩了,所以你決定不再為什麼偉大的問題所擾亂。你不是一個好探險的行星上的居民,你才不要拿沒有答案的問題來找自己麻煩。你是土魯斯的小資產階級。只要時間還沒到,不會有人來拍你肩膀的。當初造你的黏土現在已經變乾變硬了,在你體內,再沒有什麼可以喚醒那睡著的音樂家、詩人、或者天文學家,他們最初可能曾住在裡面的。
每一個早晨,總有一個駕駛員要走進這車裡,忍受那些到站驚醒的關警的咆哮、小職員或者稽查的躁急粗魯;在這一刻,他也跟這些官僚毫無差別吧!不過當街燈一盞盞地退後,機場越來越近的時候,咔嗒響著的老爺公共汽車逐漸脫離現實,變成了一隻灰色的蟲蛹,裡面的人也會從中蛻出而神化了。
我確實做過這件事,而這人為了執行他的職務,也確實太躁急了。如果我是在機場受到申斥,那一定很丟臉。而它現在是在一個沒有權利傳道給我的地方傳給了我。在這霧濃星稀,時刻意味著危險將臨的海上,它像雷管一樣爆炸了。我們自己的命運,郵件和飛機的命運,都操在我們手中;要想獲得一線生機,我們已有夠多的困擾要應付,這位老兄卻在此時此地來推我們一把,不過為了消除他那微不足道的怨恨。
還有些他們收不到的消息,現在正隨夜風傳給我。暴風雨正在增強,使我第一次的飛行負擔更重;這些事影響的是我脆弱的身體,而不是他們的。他們對那些一顆一顆逐漸熄滅的星星能知道什麼?只有我參與過星群的祕密。只有我在戰事發生以前,就有了敵軍的動態消息。我的腳步聲響在一個不屬於他們的世界裡。
「但你也該記得:永恆存在於雲海之下。」
車上的人早又回到了夢鄉,並且發出含糊的嗯嗯聲,向剛上車的人致意;上來的人呢?一擠進車,就好像也能立刻睡熟的樣子。我們在土魯斯不平的路面上,無可奈何地顛簸前進。我在這樣一群人中間:他們將在這落雨的黎明再度開始每天等因奉此、單調枯燥的工作。
是從卡薩布蘭加來的,昨晚我們才離開那裡。由於延誤了運送時間它才忽然發現我們已在一千哩以外,懸浮在雲霧之間,在海上迷失了。它是由機場上的政府代表發送來的,它這樣說:「聖修伯里先生,我不得不給你一個忠告:你該去巴黎受訓,你在卡薩布蘭加起飛時,飛得太靠近飛機庫了。」
這時機場一個個地被喚醒了。不斷地有來自亞加迪爾、卡薩布蘭加、達卡的聲音攔住我們的話頭。每個城鎮的無線電hetubook.com.com臺警告各機場,各機場給我的夥伴打閃光信號。漸漸地,他們像圍在病牀四周一樣,齊集在我們周圍。雖然是徒然的溫暖,畢竟是人類的溫情。雖然這種關心幫不上什麼忙,無論如何也情深義重。
這些被我們從意料不到的遠處發掘出來的細節,從沒有一個地理學家想到要去勘查。愛伯洛河才是他們關心的,因為它們會沖走大城市的堤防。難道他們必須為那悄悄穿過水草,流向莫特爾西部的小溪操心嗎?那條小溪不過滋潤著二十朵,甚至只是兩朵花!
我們根本不知道方向角度,我們已經聾了,而且還正慢慢地變瞎。在層層的霧裡,月亮就像完全熄滅的蒼白的餘燼。頭頂上的天空又充滿了雲。那以後,我們就在雲霧之間飛著,飛在一個沒有光,也空無一物的世界裡。給我們訊號的機場已經放棄找出我們的位置。「方位不明!方位不明!」這就是他們所能給我們的全部消息,因為我們的聲音是從每一個方向,等於不從任何方向傳向他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奈利和我各自從兩邊把頭伸出窗外,看看這空白的世界究竟有沒有一點東西可以分辨得出來。當然我們疲倦的眼睛是看到了一些東西——一些錯誤的訊號,欺人的閃光和一些幻影。
雖然飛機可以賠償,但避免撞山還是很要緊的。在山區穿過雲海的盲目飛行,最容易遭受這種嚴厲的刑罰;遭難葬身在這棉毛的白雲裡的駕駛員,都是什麼也看不見地直撞上峰頂。怪不得那天晚上,一個審慎的聲音重複堅持著警告:「在西班牙上空的雲海中,靠羅盤作定向航行是不錯的,也很新穎,但是……」
今早那部老爺車不知是多少人的避難所?六十還是八十?我環顧四周:黑暗中有些光點,那是衣著襤褸的老職員們以香菸來給他們微末的思想加上標點。我們當中有多少人是被雨護送一個沒有回程的旅途?
忽然他亂敲著我的肩膀。他急急地把一小片紙推到我面前,上面寫著:「好極了!有好消息。」當他潦草地記下那些可能救我們脫險的語句時,我心跳急促地等著。他終於把那來自天堂的恩典遞到我手裡。
梅默茲第一次乘水上飛機橫越南大西洋,夕暮時他在非洲海外碰上了「地牢」區域,旋風的尾部就在他前面一分分像築牆似的逐漸發展升高;然而夜晚籠罩下來,吞噬了一切;一小時後,他潛入雲下,這時他真是到了想不出有多奇妙的國度裡。
我們能獲救真是意外之極。我早已放棄尋找雪雷羅市的念頭了,只是垂直海岸線向內陸航行,這樣油料用完時,我們也許不至於墮落海底。然而我們正處於濃霧地帶,即使我們飛到了陸地,要想降落也不容易。一切很明顯,看不出有什麼希望。奈利第二次遞給我紙條時,我只是悲哀地聳聳肩膀,要是一小時以前,我可能當它是救主降臨。「雪雷羅市,」它上面說:「已經垂顧我們,與我們聯絡了。它說:可能是二一六。」感謝上帝!有救了!雪雷羅市不再為太空所吞噬,它就在我們左方,可能就要到了。但是究竟還有多遠?奈利和我簡要地討論一下,覺得試飛那航線已太遲了(那樣我們可能看不出到海岸),於是奈利回答道:「只剩下一小時的油料,繼續在九三航行。」
我們是在一千個不接受我們的星球之間迷路於太空了,我們只要找到那個真實的,我們自己的行星,只有在那星球上,才能找到我們熟悉的地方,我們的朋友和愛人所住的地方。
「你以為草地上空無一物,突然轟地一聲,你發現輪子下有三十隻綿羊。」面對如此殘酷的恐嚇,我只能驚笑一聲。
當一個人飛臨這面鏡子的時刻,他會覺得失去了在世界上擁有任何事物的保證。飛機下面這些棕櫚是許多有毒的花。即使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輕鬆地飛行,駕駛員也要注意飛向航線上某一點,而無心來觀賞這些景象。這些天地的色彩變化,海上風的蹤跡,晚霞映照下金黃的雲,都不是他讚賞的對象,他只能思慮它們。他從它們看出風向、暴風雨的行進和怎樣的夜晚即將來臨。
接著又有其他的星星來開我們的玩笑,我們總以一種執拗的希望輪流地航向它們。每當那光有一會兒不消逝,我們就會作一次決定性的實驗。告訴雪雷羅市的機場:「請作能讓我們看見的信號:讓燈一亮一滅三次!」雪雷羅市的機場照他的話做了,以使我們能看到穩定的,不像不能收買的星星那樣頻頻眨眼的燈光。儘管我們的油料越來越少,我們仍不斷地去咬一口那金色的誘餌;每一次我們都相信這回是真的信號燈了,是真的救命的降陸的承諾——但每一次我們不過是航向另一個星星。
www.hetubook.com.com傳送這消息的星球,它唯一的,最迫切的任務該是供給我們在群星中計算距離的正確資料。現在它傳來的卻是這樣離譜的數據!所以說這星球最好還是免開尊口!奈利又潦草地寫道:「要是他們有辦法把我們送回雪雷羅市,不是比浪費時間來做這種無聊的事要好得多!」他說的「他們」是指地球上所有的人和他們的國會、參議院、海軍、陸軍以及帝王們。我們又讀了一遍那人送來的消息,他還以為他在跟我們商量要事,真是夠瘋的了!我們又轉向水星航行。
我打開地圖,吞吞吐吐地問他願否跟我作一段假想飛行。在燈光下,跟一個老手並肩看著地圖,我覺得如學童般的安心。
「我們來為它乾一杯吧!不要耽心!那比你想像的容易多了。」
突然間,那沉靜的雲的世界,那從它下面或者凌駕其上看起來如此單純無害的世界,在我眼中產生了新的意義。那平和的世界竟成了一個陷阱。我想像那廣大白色的陷阱在我底下伸展開來,它君臨的不是我們能想到的——不是人們的激|情,不是城市的喧囂和忙碌,而是比雲中更絕對更持久的寧靜。這一片黏連的白,在我心中成了現實和虛幻、已知和未知的分界。我開始了解:除非透過文化、文明和飛機去看,一切景象都是無意義的。爬山者也知道雲海,但他們絕不會像我一樣,把它看作神話的簾幕。
我抬眼看著稽查。
那是清晨四點鐘,周遭一片寂靜,在黑暗中我們看不清楚,只聽到機場經理對稽查喊道:
於是我完成了職業上的洗禮,開始飛航送信。起初大部分的行程都沒有什麼偶發事件。像潛海者一樣,我們平靜地潛入我們活動範圍的深處。
我定定地站著,等他叫我走。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加一句:
奈利還在祈求那些星星。
在燈光下,地圖上的西班牙慢慢地變成了一個仙境。那些表示安全區域和陷阱的十字都是許多浮標和警標。我畫上了農夫、三十隻綿羊和那條小溪。同時,就在那農夫的妻子站著的地方,我放了一個浮標,為這地理學家忘了的牧羊女做上記號。
老爺公車已經開走了,但是它的嚴肅和煩悶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它是我們獲得駕飛機的堅毅的愉悅以前,必須度過的學徒生涯最好的象徵。與它有關的每一件事物都非常嚴肅。我記得三年以後在車上,不到十句話之間,我得知賴克利凡的死訊;像成百的飛行員一樣,在夜霧中永遠地退休了。
我們希望再聽到什麼,但不再有任何聲音了。時間一秒秒地過去,我才漸漸認清不需要再多說什麼,也無權上訴,這兩個字就足以永遠地肯定:賴克利凡不只是沒在卡薩布蘭加降落,他也不會再在任何地方降落了。
但是奈利和我才不會被他激怒呢!我們只覺得天地茫茫,而忽然之間也有一份喜悅。這個傢伙讓我們知道:這裡只有我們是主人!那個無禮的小班長!也不來看看我們的袖章,現在我們已晉升為上校了!正當我們莊重地在人馬星座和大熊星座之間作保養散步時,他硬要來打斷我們的沉思!當我們只能想到生死的關頭,我們這位偉大的上司只想到給我們這樣的命令:我們和月亮一起不見了!
我們常在機場的餐廳裡看到那些退役軍人,他們總顯得粗魯、不容易接近,而一談到他們的飛行經驗,就不免流露出幾分優越感。比如他們中的一個從阿利肯特或者卡薩布蘭加回來,誤了鐘點,濕淋淋地剛剛著陸。我們中間有人低聲下氣地去問飛行的情形,卻得到一個搪塞的神話世界。他說暴風雨中暗藏著各式各樣的陷阱;突然浮現霧中的懸崖、能把杉樹連根拔起的渦流、守衛山口的黑龍、給峰頂加冕的閃電等等。總之,他們為了想贏得我們的尊敬也煞費苦心,可惜某些終於贏得我們尊敬的,往往一去不復返。
我終於看到那老爺車自街角駛來,還聽得到它微弱的、咔嗒咔嗒的聲音。像以前那些駕駛員一樣,我被擠在一個昏昏欲睡的海關警衛跟一些表情陰鬱的政府職員之間。公共汽車聞起來有股霉味,還有政府機關裡積塵的味道;人們好像陷在流沙中,無奈地把生命在辦公室裡耗盡。車子每走五百碼停一次,陸陸續續地又上來了一些檢查員,警衛和稽查。
他說:「明天該你去了。」
「我不能作任何預測。」他終於咆哮道。
海的臉孔像陸地一樣千變萬化。乘客們是看不到暴風雨的。從高空望下去,海面平靜無波,霧堆也絲毫不動。海面好像覆蓋了一片白色不動的大棕櫚樹;從葉肋可以辨出是棕櫚,但它們好像被霜凍僵了。海也像一面裂痕累累的鏡子。不過水上飛機的駕駛員知道:那裡是不能降落的。
我不知道人們如和_圖_書何預測天氣。昨晚蓋勞麥曾以微笑為我掃除了平日那些退役軍人用來恐嚇我們的一切兇兆,但現在我又記起了它們。「要是有人不了解整個航線每一點的詳細情形,而飛進了暴風雪中,那我只有感到抱歉了。噢!是的!我會可憐這傢伙。」這些前輩們自有他們的威望,他們總是很莊重的點頭打招呼,而以一種讓人困窘的憐憫看待我們,好像憐憫著一群被定了罪的羔羊。
「你當然不免時時會為暴風雨啦,霧啦,還有雪所困擾。但你只要想到:在你之前,有那麼多飛行成功的人,你只要對自己說:他們能做的,我一樣也能做到。」
農夫們在田地四周漫步,他就能從一千種徵象裡看出春天的來臨、降霜的預兆和雨的前奏;同樣地,駕駛員也能從空中的種種的訊息裡知道即將下雪、起霧,還是可以有一個清靜平和的夜晚。
無線電操作員坐在燈下,盡職地記錄電碼;機械員在地圖上打上小記號;駕駛員要隨時儘快地配合山勢來改變方向,因為有時他正打算從山的左側過去,那山峰卻像軍隊調配一樣無聲無息地,忽然已在眼前。在地面守望的無線電員也全神貫注地在他們的小木房裡,記錄著空中伙伴的訊息:「早上十二點四十分。在二三〇航線途中,一切均安。」
他疲倦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我邊在成排燈火輝煌的商店之間走著,邊收到有關這次重大任務的消息。而這些櫥窗卻像在誇耀地球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展示一個甜蜜的樂園。看著這一切歡樂,我為自己放棄它們而深深感到驕傲。我是一個處於危險中的戰士。這些象徵人們歡樂的,光耀的水晶,掩蔽人們思想的燈光;還有舒適的毛皮——偶而讓人感動地,從中會浮現一些漂亮的、渴望的臉龐來;這一切的一切對我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我仍為友誼的氛圍所纏繞,而且像小孩子在聖誕夜那樣有些迷亂:期望著驚喜,又心跳著準備狂歡。我被水霧弄濕了。我,一個郵務駕駛員,已經一點一點地嚐到夜間飛行的苦果了。
當我離開經理的房間時,心中充滿了孩子似的驕傲:現在該我來擔當黎明時運送旅客和非洲郵件的大任了!不過同時我也十分謙虛,我覺得我對這任務的準備還不夠充分。西班牙缺少緊急降落的機場,我們又沒有無線電,要是我遇到了麻煩,我真不知該到那裡去找可以降落的地方。我乾瞪著乏味的地圖,也找不出什麼線索。於是帶著既慚愧又驕傲的心情,我跑去找我的朋友蓋勞麥,跟他共度這個晚上。蓋勞麥已經飛過了這個航線,他知道在西班牙避難的一切訣竅,我需要他的指導。
我們都十分了解飛行,忽然之間,我們像穿越了現實世界的界限;即使離開機場才兩小時,卻覺得已在比印度還遠的地方;我們感到侵入了一個被禁止的世界,它伸展到難以歸返的無窮遠處。
他也不談羅卡,而告訴我那附近一個粗陋的農場、農場的主人和他的妻子。於是這一對離我們一千哩遠,原來怎麼也扯不上關係的夫妻,也具有一種世界性的重大價值。他們倆住在山坡上,在群星下,像燈塔看守人一樣,守望著需要救助的人們。
「真的嗎?他沒有成功?他沒有回來?」
驟然看來,機器似乎是使人們遠離大自然困擾的方法,事實上,卻使人們更深入投身其中,黎明的曙光便成了農夫和駕駛員生命裡重大的事件。他們的根本問題是必須由山、海和風來支配一切。孤獨地立在暴風天空的廣闊法庭之前,駕駛員必須為保衛他的郵件以平等的方式和這三種神威的自然力辯論。
「賴克利凡昨晚沒在卡薩布蘭加降落。」
只有在那裡我們才能找到……讓我把眼前成形的圖畫描繪出來吧!你們也許會覺得我很幼稚,但一個人即使在危險當中,也會保有他天性裡所關心的事。我現在又饑又渴。要是我們找到了雪雷羅市,就可以加了油,繼續航向卡薩布蘭加;我們將在涼爽的黎明降落,然後任意地揮霍時間。奈利和我將到鎮上去,走進一家一大早就開了門的小酒館裡。現在我們既安全又健康地我們坐在桌旁,吃著溫熱的麵包捲,喝著咖啡和熱牛奶時,一定會嘲笑晚上的危險。我們將從生命的手中接受這清晨的禮物。正如一個老村婦從畫像、念珠和孩提時代的獎章裡認識她的上帝,生命為了要我們了解它,也採取了一種最淺顯的語言。我要說,生存的一切喜悅,都包括在我嚥下第一口熱呼呼而又芬芳撲鼻的食物,那種永銘心底的感覺裡。牛奶、咖啡和麵包,人們藉此才能想像出安靜的牧場、熱帶的大栽培地和那些金黃的麥穗,藉此才能與大地神交。在星群當中,只有這麼一個星球,在每個清晨,賜與我們這碗香噴噴的食物https://m.hetubook•com.com,使我們感到它對我們的意義。而現在我們離人類的地球卻有著天文數字的距離。那星球溫順地讓人們在它上面割取五穀,收穫葡萄;它還承載著在田間熟睡的河流,依偎山畔的村莊。世上一切實物都珍藏在一粒沙裡,而現在它不幸命定被風沙和渾沌的黑夜吹得離我們十分遙遠。
在車子的死寂黑暗裡,回答的是:「是的!」
於是每一個駕駛員在這個時候,原來迷失在土魯斯陰霾的、簡直看不出是黎明的冬天天空下,便一個個從這老爺公車裡蜕化而出;一個新的人,握有無上權力的人誕生了!五小時以後,就可以把北方的雪和冬天都拋在後面,關上引擎的節氣閥,在阿利肯特輝耀的陽光下,開始在夏天的空氣裡向下滑降。
第一次飛行的早晨,我做完了飛行的聖儀,當我注視窗外反射著街燈的碎石路,我又覺得自信心正漸漸消失。我看到風的巨大魔掌在水塘上肆虐,心想:「這是我第一次的飛行,真不是個幸運的日子!」
蓋勞麥像一盞燈散發著光線那樣,流露出無比的信心。他就是後來打破安地斯山脈和南大西洋郵件傳遞記錄的人。這晚,他只穿著一件襯衫,在燈光下,他兩手交叉地坐著,臉上帶著最能鼓勵人的微笑。他率直地對我說:
就在我們已經絕望的時候,忽然在飛機左側,我們看到地平線下有些閃耀的光點。一陣喜悅穿透了我全身。奈利傾身向前,我聽到他在唱歌。那無疑是機場的信號燈,因為天黑以後,整個撒哈拉必是一片漆黑死寂。那光閃爍了一會兒——然後消失了!原來我們不過是航向能看見幾分鐘的一顆星星,它剛剛在雲霧之間落下地平線。
突然三千哩以外的航線總署土魯斯也加入了這祕密會議,和其他地方一起為我們操心。它闖來時並沒有一句問候的話,直截了當地就說:「你們的後備油箱是大於標準的。你們還有兩小時的油料,航向雪雷羅市。」
「啊!」稽查只這樣反應:「啊!」
每一個早晨,飛行員坐在這裡,會感到平日為了鄰居的壞脾氣就容易傷心的一個脆弱的人,忽然之間竟已是一個擔任西班牙和非洲郵務的飛行員。三小時以後,他就要在閃電中遭遇山脈裡的黑龍;四小時以後,如果已征服了那龍,他就有權決定是在海上迂迴飛行,還是直衝上艾考山脈;他也可以隨意選擇與風暴、山脈還是海洋打交道。
一九二六年我應徵召到拉德柯利公司(現在的法國國家航空公司,航空郵局的前身)學習駕駛飛機,專跑法國西南部的土魯斯和法屬西非的達卡之間的航線。在得到運送信件的許可以前,我和一些年輕的駕駛員一起學習飛行的技術,過起學徒生涯。我們搭乘飛機,試驗旋轉下降,在土魯斯和佩皮柯南之間作簡易的短距離飛行,同時還要在天寒地凍的飛機庫裡,上枯燥的氣象課程。我們一直還沒有飛過西班牙的山脈,那是我們日夜害怕著的,而一些前輩的經驗更讓我們畏懼。
黑色的大水柱孕育得看上去像廟宇裡凝定的石柱。它們的頂部膨脹著,矮矮胖胖地蹲踞在那裡,降低了暴風雨的圓頂;從圓頂的裂縫裡有成塊的光瀉下,滿月從石柱之間輻射出的光線,投射在海面冷冷的浪濤上。梅默茲從這些無人的廢墟裡開出路來,他繞著浪濤洶湧的大水柱,從這一個光槽傾斜著滑翔到另一個,如此穿過月光的走廊飛行了四小時,他終於找到了廟宇的出口。這些景象是令人如此動心,所以直到梅默茲走出了「地牢」,他才記起他未曾感到害怕。
駕駛員、機械員和無線電操作員都被監禁在一個像實驗室的地方。他們必須遵照羅盤針的指示,而不能依靠在眼前展開的景物。機艙外,山脈浸在陰沉的黑暗裡;它們不再是山脈了,它們是看不見的威力,我們必須算出它的距離。
但是他教給我的是怎樣特殊的地理課啊!蓋勞麥根本不是教我西班牙的一切,而是使這個國家變成了我的朋友。他並不講它的行省或是人民和牲畜。談到瓜地克斯時,他告訴我鎮邊有三棵橘子樹:「注意這些樹!最好在地圖上作個記號。」從此以後,對我來說,這三棵橘子樹好像比內華達山脈還高。
於是機上人員繼續飛行,幾乎感覺不到他們在移動。如同海上的夜,他們離地球、城鎮、樹林也已十分遙遠了。引擎不時顫動著,使點著燈的機艙稍稍有些變化。鐘滴答地響著。羅盤、無線電信號燈,還有各式各樣的針都在進行它們看不見的鍊金術。時間一秒秒過去,這時奇妙的忙碌,伴隨著一些抑壓的談話,一種凝神的緊張,終於獲致最後的結果。行程將結束時,駕駛員以完全的信心把前額靠在窗上。從荒煙蔓草裡終於聞到了金子的味道:它就在機場的燈光中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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