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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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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人們 Ⅰ

二 人們

梅默茲是一位飛機駕駛員,蓋勞麥也是一位。現在,讓我簡要地描寫他們,以便讀者清楚地了解:為什麼我說,在這種新行業的模子裡,曾鑄造了一類嶄新的人。

在這片沙地上,這四方的村莊裡,我們坐在夜風中,在顫動的燭光中等待著。我們等待救援我們的曙光——或者是摩爾人。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的確有某一樣東西使得這夜晚有著聖誕夜的味道。我們說故事,開玩笑,唱歌。空氣中有些許熱度,好像一個愉快的、準備妥當的宴會正在舉行。然而我們實在是無限的窮困。風、沙與星辰。特拉比斯特會修道士的節制。圍坐這破落桌旁的這些人,雖然在世上一無所有,但在記憶中,他們將分享這些無形的財富。
像這樣冒險犯難,梅默茲開墾了沙漠、山脈、夜晚和海洋。他不只一次地迫降於沙漠裡,於群山之中,於漆黑的夜裡,於波濤之上。每次他剛剛平安歸來,立刻又開始新的冒險。一直到服務了十二年以後,終於有一次,他從達卡起飛航向那塔途中,在無線電裡他簡短地說他正截斷右後方的一個引擎,從此便是一片岑寂。
快樂!除了在人群之間溫暖的關係裡,到他處尋求是一無所獲的。我們不純潔的利益心把我們囚在牆內。只有朋友能夠抓住我們的手,牽引我們走向自由。
當南美洲航線開放時,他是打先鋒的,負責勘測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智利的聖地牙哥之間的區域。他曾在撒哈拉上空架起橋樑,現在又要在安地斯山脈上空也架上一座。他們給出一架絕對上升限度只有一萬六千呎的飛機,卻要求他飛過兩萬呎以上高聳入雲的山脈。他必須在連綿的山脈中間尋找缺口。他曾研究過沙漠的容貌,現在又得了解山峰的輪廓;那些山巖,它們雪織的圍巾不住地在風中飄動,它們的面容給暴風雨漂洗得雪白,狂風陣陣,怒吼著掃蕩過岩廊的窄牆,迫得駕駛員必須跟它們作肉搏拼鬥。梅默茲在對他的對手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捲入這場www•hetubook.com.com戰爭,絲毫不抱生還的希望。他的工作是為我們其餘的作採用前的試驗,而試驗到某一天,他發現他被囚錮在安地斯山中了。
這些人際關係必須產生。一個人為了學習工作,必須經歷一段學徒生涯。在這裡,遊戲和冒險是有助益的。當我們以大丈夫的姿態跟人握手,在比賽中與人競爭,當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遇到困難,大家聯合起來去救助他,而他在危險中由於被救而放聲大哭——只有這些時候,我們才知道,活在地球上並不孤單。
現在我腦海中又浮現,我們位在撒哈拉沙漠那些野蠻部落領土內的情景,那個晚上也無法以錢財獲取。
那天太陽已快落山,航空郵局的三架飛機降落在撒哈拉的里約奧羅海岸,那裡的居民對歐洲的習俗一無所知。李格雷最先降落,他的連桿斷了。柏加特為了救起李格雷的機上人員,跟著降落,但是一樁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釘在地上,無法起飛。最後,當夜晚開始降臨,我到達了那裡。我們決定救出柏加特的飛機,不過我們必須在此過夜,等天亮才能作修復的工作。
第二天他又飛到那裡去了。
我們已經遺忘:除掉人際關係,就沒有歡樂的希望。如果我總結一下留在我心中的永恆的記憶,如果我在時間的帳簿上結算一下生命中真正有價值的時光,我會發現只有這些是不能以錢財來換取的。真正的財富不可能被收買。沒有人不能買到梅默茲的友誼,買到共度痛苦嚴格的考驗的,永恆的伙伴。也沒有人能買到伴著成千成萬星群的夜間飛行,買到那種沉靜和那幾小時的權威感。錢財不能換得我們由艱難中看到的新世界——那些樹木、花朵、女人,那些給露珠染上新鮮的生命色彩,在黎明復甦的一切珍寶;m.hetubook•com•com這些小小的東西組成的交響曲支撐著我們,並且償付了我們的報酬。
當一個駕駛員死在他的工作崗位上,他的死似乎原就屬於飛機的,而且這樣的死亡所引起的傷害,可能比其他死亡方式的痛苦要少得多。誠然他是消逝了,他已經歷了最終的結局;但是我們不會像想念麵包那樣深深地想念他。因為在我們這一行,大家一致公認,我們只是難得再碰面就是了。
他報告這消息時並無特殊的騷動。然而過了十分鐘,仍沒有任何報告,於是從巴黎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南大西洋航線上每一個無線電臺都開始擔憂地守候。在平日的生活裡,為一個人遲了十分鐘而擔憂會顯得可笑,但是航空郵務的十分鐘可能包含許多意義。這一段死寂的時間中,隱藏了一個未知的事件。它也許並無任何意義,它也許意味著不幸:不論它到底是什麼,反正一定有事發生了。命運之神作了決定,你就無法申訴。一個鋼鐵般的巨掌導致機上人員迫降海面,他們也許平安無事,也許已經遭難。在我們得知神的意旨以前,還得有長時間的等候。
我們終於聚在一起了。經年累月地在各處旅行,每個人把自己塵封於緘默中,或者頂多寒暄幾句不關痛癢的話——直到遭遇了危險。這時他們並肩站著。他們發現他們是屬於同一個家庭的分子。他們在認識伙伴中,像月亮漸漸變圓,花兒漸漸綻放。他們相視微笑。他們像重獲自由的囚犯,驚歎大海的廣闊。
每個人必須審視自己,教給自己生命的意義。有些東西並非需要發現,而是必須加以鑄造。在這商業時代,我們四周,到處建有阻隔一切的牆,我們能使它們倒塌。我們仍然能夠自由奔跑,呼叫我們的同伴,然後再度驚喜地聽到,和我們的呼聲相應和_圖_書的,人類的聲音構成的,使人感動的歌唱。
生命就這樣繼續綿延。有幾年我們散播種子,覺得自己是富裕的;然後又過了幾年,無情的歲月使我們的栽培地越來越少,也越來越小。我們的伙伴一個個悄悄溜走,使我們失去了他們的庇護。
梅默茲和他的機師迫降於一塊一萬二千呎的臺地上,四周都是陡降的山。他們想設法離開這塊高地,經過性命攸關的兩天,他們仍陷在其中。於是他們只有打出最後的王牌。
駕駛員和機械員,一共是十個人,大家開始作過夜的準備工作。我們從機艙裡搬出六個裝貨的木箱,把貨物卸空,然後用木箱圍一個圓圈。在每一個箱子深處,好像在哨亭裡面那樣,我們放上一支點燃的蠟燭,燭光在風中搖搖欲熄。於是在沙漠的中心,在這個星球裸|露的地殼上,像世紀之初那樣孤立地,我們建立了一個人類的村莊。
地球在我們眼底,一會兒是沙漠,一會兒是天堂,或者是難以接近的,富藏祕密的花園,但每天只是讓飛機帶領著,永遠向前航行。這種生活使我們分散在四方,也無法時常彼此想念;不過我們知道我們的伙伴總在某個地方——到底在那裡,又幾乎說不出來——靜靜地,被人遺忘但依然忠心地走向「戰場」。當我們在路上遇到他們,他們會以那樣明顯愉悅來問候我們,並且關心地搖著我們的肩膀!無疑地,我們已慣於等待。
完成了安地斯山脈的探險,飛越此山的技術也漸臻完善以後,梅默茲就把這個航線移交給他的朋友蓋勞麥,他自己則開始夜航的冒險。那時機場的燈光設備還沒完全弄好,翱翔在漆黑的夜晚,著陸時只能靠排列在機場一端的三個微弱的燃油閃光信號。他告訴我們,這玩意兒也常常欺騙我們。等到他馴服了夜晚,他又開始試驗海洋上的飛www•hetubook.com.com行。一九三一年,他攜帶郵件,首先創下從土魯斯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只需四天的紀錄。回來的途中,在大西洋中暴風雨海面的上空,引擎出了毛病;一條駛過那裡的輪船救起了他、他的郵件和機上所有的人員。
在卡薩布蘭加、達卡或者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黃昏,我們圍坐在桌前,打破幾年的沉默,開始聚談;從埋葬的記憶中重新開始友誼。然後,我們又再度分離。
梅默茲是少數勘查卡薩布蘭加——達卡航線的駕駛員之一,這航線必須穿過撒哈拉沙漠一個難馴部落的領土。我們已說過那時的引擎就是那樣不管用,於是有一天梅默茲被摩爾人俘虜了。這些人還沒有決定殺他,在被監禁了兩個禮拜後,總算被贖了回來。以後他照樣地從這個區域的領空飛過。
他們坐在飛機裡面,讓螺旋槳旋轉,跳離岩層一個斜度,一直到斷崖那裡,就躍入空中滑翔。飛機得到了足以操作的速度後,梅默茲就讓機首朝向山峰猛衝,終於越過了山頭。但是夜霜凍裂了所有的水管,水噴射出來,所以才飛行了七分鐘,飛機就不管用了,幸好此時智利平原就在眼底,像上帝應許給亞伯拉罕的迦南地一樣地出現了。
我們等候著。我們抱著希望。像所有的人在他們生命中某段時期可能會的那樣,我們在一種非常的期盼中煎熬著,這種等待像不治之病,時間一分分過去,它越來越難以忍受。雖然正式的通知還未到,在我們許多人的心中,早已感到死亡的陰影。我們眼前都有著同樣的景象:飛機的座位上仍有活著的人,但是駕駛員已不能應付一切,他笨手笨腳地摸索到的是一個他無法認清的世界。他後面,在機艙的燈光閃爍下,飄溢著無形的不安。機上人員來回地走動著,討論他們的困境,然後假裝睡去。像溺斃的人仍要受到hetubook.com.com攪擾,那是一種沒有休息的睡眠。唯一穩健、可理喻的是旋轉的三個引擎,它們一再給予保證:時間仍為他們存在。
有好幾小時,飛機失事的景象一直在我們腦海中作祟。時鐘的針不斷地繞著圈,已經很晚了。現實漸漸地使我們相信:我們的伙伴不再會回來了,他們安睡在南大西洋中,他們開墾過的蒼穹之下。梅默茲做完他的工作,就溜去休息了,像一個拾穗者小心地捆紮了他的穀束,就躺在田地裡睡去一樣。
航空駕駛員在地表分散得很廣闊。他們各自降落在零星分佈而距離遙遠的機場,他們被隔離著,像哨兵一樣,彼此不能交談。除非旅程上有意外發生,才能使這職業的大家庭分散的分子在某地相聚。
這就是梅默茲和他那一型的人教給我們的一課。由於他,我們更了解飛機的尊嚴是什麼;它產生了友誼,它使人們聚在一起,形成了共同的語言。世上不過只有一個真正的問題——人際關係的問題。
我們的兩個伙伴,郭普和依拉伯,一年以前就在這裡被那些土人謀殺。我們知道,就在此刻,一個擁有三百支來福槍的挺進隊正在布雅道角附近的某個地方紮營。我們這三架降落的飛機,從很遠就能看得見,摩爾人一定已經看到我們。我們將要守著這漫漫長夜,說不定這會是我們最後的一夜。
然而從遠方傳來的消息漸次地告訴我們:我們將再也聽不到這位朋友的笑聲了,有一個花園永遠地把我們鎖在門外了。這時我們開始哭泣,雖然不致肝腸寸斷,總有些痛苦。因為實際上沒有一樣東西能夠代替這樣一位伙伴。老朋友不是隨手就能得到的。沒有一樣東西能夠比得上這平凡的記憶中所珍藏的:那些共同熬過的試航,那些爭執及和解,還有他寬厚的感情。那是不可能的:早晨才栽下橡樹的種子,下午就想坐在橡樹下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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