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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漸漸地會變成人性的一部分。試看法國的鐵路發展史，其他地方毫無疑問也是一樣：他們為了使鄉民馴服，都遇到不少麻煩。火車頭被看成一個鐵怪獸。必須過一段時間，人們才會遺忘它是用什麼做成。很奇妙地，人們開始乘坐它奔跑，它現在起了皺紋，已經老了。而對於鄉民來說，它成了每天黃昏六點來訪的一位溫順的朋友。

就是心理學也從最祕密的深處，在基礎上發生了動搖。我們對分離、缺席、距離和歸來的概念也成了對一組字詞的現實的反映，雖然這些字詞的本身並沒有一點點改變。我們是用為了表示過去的世界而產生的語言來捕捉當今世界的意義。於是我們覺得過去的生活更接近真正的大自然，只因為它比較接近我們的語言。

在飛行以外的其他事上，更是如此。對建立帝國的殖民軍隊而言，生命的意義就是征服。他根本不顧殖民地的人民。他們的安定難道是他征服的唯一目的嗎？

工程師們、物理學家以這種精神從事熱力學的研究，一群群製圖員以這種精神專心地處理他們的工作。表面上，他們漆亮翼面，琢磨角度，鬆弛接頭或者固定機翼，使這些部分不為人看見，最後不再是一個機翼鉤掛在骨架上，而是一具完美無疵的結構，完全由鑄模中解放了出來，簡直像天然生成的；它的各個部分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完整得像一首詩。

我的朋友能從美國和在法https://m.hetubook.com.com國的我談話。把他的聲音傳遞給我的能量，是從他千里之外一個攔水的水壩產生的。同時我聽他講話所消耗的能量，是由舍爾河上形成的一個湖傳送來的。那湖離他有四千哩遠，離我也有五百哩；在輪機轉動中，那「能」像雪一樣地在溶化。無論是郵件的傳遞，聲音、電影的傳播——在這個世紀中我們的最高成就跟其他世紀一樣，仍然以使人們相聚為唯一的目的。我們的夢想家是否堅持：書信、印刷，乃至帆船的發明，無一不使得人類的心靈墮落？

他們曾真正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嗎？人類奮鬥的目的是為了使人們互相了解，並且為了公共福利而團結在一起。而就是機器幫助他們達到這個目的！它最先消滅了時空的距離。

當我們熱衷於迅速的機械征服工作時，我們曾忽略了一些東西。我們也許並沒有建造機器來為人類服務，反而驅使人們去為機器服務。但是到底什麼是更合乎自然的？只要我們專注於征服，我們的精神狀態就如一個征服者。現在我們必須做殖民地人民的時代已來臨，我們應該使這個還沒有特性的屋宇變得適於居住。

在進步的過程中，我們每向前跨出一步，就遠離了我們才從生活中獲得的習慣一步。我們非常像還沒有建立家園的移民。我們這些歐洲人再度成為沒有自己的傳統或語言的年輕人。在我們能hｔtｐs://m.ｈeｔuｂｏoｋ.cｏm•cｏm夠寫出這個新紀元的民謠以前，多少總得變老一點。

但是我們評斷這深入的轉變時，缺乏遠大的眼光。與人類二十萬年的歷史比起來，一百年的機械歷史能算什麼？不過是昨天，我們才在這實驗室和發電廠林立的國家裡搭起營帳，我們才擁有這個新的，而且還沒完工的屋子。我們周遭的每一件事物都大不相同了——我們關心的事物，我們的工作習慣，我們彼此之間的關係。

要我了解那些偽夢想家的語言，實在很困難。到底是什麼使他們這樣？他們竟以為那用鑿孔機從大地裡挖掘出來，再在現代工業的吼聲裡鍛鍊、淬硬、磨快的犁頭，要比其他的鋼鐵工具更為接近人類。他們究竟憑什麼認出機器裡的非人性？

於是，大自然又恢復了它的驕傲。駕駛員接觸的並不是金屬。正好和一般人的錯覺相反，因了這些金屬，駕駛員才重新發現大自然。就像我已經說過的：機器並沒有使人類遠離自然界的困擾，反而使人更深入其中了。

同時，這實在讓人感到驚奇：明明是有目共睹的，一項有證據的發明，卻得使它精緻到讓人覺得它自然得跟海浪淘洗過的石頭一樣。同樣地，一個人使用工具用到忘記它是機器，也使人驚歎不已。

說完了在飛行技術上有成就的人，現在我再來談談他們工作時使用的工具——飛機。你曾看過一架現代化的飛機嗎？你注意過每年https://m.hetubook.com.com航線的發展嗎？你有沒有想過：不只是飛機，任何人類建造的東西都一樣，人們傾注所有的工業力量，不斷地計算了又計算，日以繼夜地畫設計圖，製藍版，就是為了得到一樣產品，而它唯一的引導原理就是最簡單的真理？

完美發明的結論：當我們以手觸碰時，並不感到它是一種發明；我們的眼睛愉悅地，毫不費力地望過去，就覺得那種輪廓只是被發現，而不是被發明的，它原來就隱蔽在大自然中，不過現在被工程師找到了。古代有個神話說形象原來在大理石中熟睡，直到雕刻家小心地把它釋放出來。雕刻家自己也必須覺得他並非發明或創造出胸肩的曲線，而是把那些形象從監牢裡解放而已。

飛行使我們想到機器的問題。以前儀器盤上振盪的指示器給我們許多警告。現在的機器則使我們忘記它的引擎在呼呼地轉著。因為現在的引擎終於發展到了極點，它轉的聲音像心跳一樣——而我們總是不覺得心跳的。機器盡善盡美以後，它不再強迫我們去注意，反而裝模作樣地掩飾它的存在。

很多道學先生們抨擊機器，認為它是一切疾病的根源，並且以想像的二分法，說機械文明是精神文明的敵人。

如果他們的看法確定不錯那我們真該對人類絕望了，因為要與這種新的、日漸增長的混亂相抗衡，實在是徒勞無益的。誠然，機器是在不斷地增長，我們也無法壓制這種趨勢，就像侵和*圖*書佔赤道地區的原始森林，我們亦為之無可奈何。然而卻有一大堆理由，使我們不會因此而毀掉紗廠，再去用那些手紡捲線捍。在甘地曾試過這一類的革命：他像孩子一樣單純地試圖用茶杯把海水撈空，去灌溉沙漠。

一些年輕的野蠻人仍驚奇於新玩具——這就是我們的寫照。除此以外，還有什麼理由使我們舉行飛行競賽，頒獎給那些飛得最高或者飛得最快的人？我們從不自問為什麼要比賽，只覺得比賽本身要比它的目的來得重要。

我想那些抱怨人類的進步的人，一定是把方法和目的弄混了。當然，那些只想望物質享受的人是得不到一點有價值的東西的。但怎能以為機器是最終的目的？它不過是工具。就像犁頭也至多是個工具而已。顯微鏡也是工具。當我們利用光學工具來分析宇宙，或者讓被空間分隔的，彼此相愛的人們有相聚的機會，怎麼會對心靈的生命有所傷害？

從前帆船也是經由工程師設計的機器，然而它似乎並未擾亂我們的哲學家。單桅帆船在人們的演說中是有地位的。有一首航海的詩和世界一樣古老。有史以來，就有水手的存在。由於缺乏歷史知識，人們只會假定飛機和帆船在基本上有所不同。

不管那一種機器，總會漸漸地覆滿綠鏽，在它的運作中失去它原有的身分。

「這點我們同意，」夢想家們也許會這樣說：「但是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人類價值的衰敗總是和機械的發展相隨而生呢？https://m.hetubook.com.com」噢！我的確懷念那靠手作活，也充滿了民歌的鄉村！我總覺得雖然供養了一些城鎮，使街旁能有電燈，卻同時也使它們變成了不毛之地。我十分同意：當人們被餵養得連手都不必抬一下時，他們也失去了創造的本能。我也能預見這個不幸將引起人們對工業的控訴。

就好像有一條自然定律注定了要到達這個終點，人們一再地把傢俱、船的龍骨或者飛機機身的曲線修飾得精緻完美，一直到有點人類的胸肩曲線那樣自然純粹為止，這樣總得經過好幾代技術人員的試驗。不論是什麼東西，所謂達到最終的完美，並非它不再需要加上什麼了，而是它不再要拿掉什麼，正如一副赤|裸的軀體一般。

一個水上飛機的駕駛員將要起飛時，他關心的不是機器，而是空氣和水。當引擎開始自由轉動，飛機就準備在海面破浪前進。在鐮刀似的螺旋槳讓人頭暈眼花的轉動中，一朵朵銀色的水花盛開，浸溼了浮出的機關。機身兩側，水聲像鑼一樣地響，這時駕駛員能從機體的震動感到這種喧囂。他覺得飛機一秒比一秒更充滿力量，得到了速度。在這十五噸的物體內，他感到這種發展，最後它終於成熟到起飛的一瞬間。他的手握著操縱桿，他赤|裸的掌心一點一點地接受這力量。逐漸地，這種傳送使他感受到操縱桿上的金屬機件在他手中，只待力量的圓滿。這力量漸趨強大成熟，於是忽然間，以一種比摘花還要溫和的姿勢，飛機衝出水面，展翼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