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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星辰

作者:安東尼.聖艾修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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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自然力

四 自然力

我不過獲得一秒還是兩秒的緩刑。某樣事物正在糾結盤繞,漸漸繃緊。我大吃一驚。睜著驚異的眼睛,我看到整個飛機似乎都在顫抖,在向外擴張膨脹。它仍保持水平靜止,但已不知不覺地,神祕地升高了一千五百呎。我曾努力了四十分鐘,也不過爬升兩百呎,突然之間,我已經俯視我的敵人了。飛機有若在沸水中,不停地顫動。我看到海洋的寬廣水面了。這山谷果然開向海洋這救世主。——就在這一瞬間,毫無任何警告,在沙拉曼加半哩外的地方,我突然被一陣從山峰吹來的陣風擊中了機腹,啪了一聲摔了出去。
還有一件事使我困擾。我看到山峰附近沒有霧,沒有霾,也沒有沙陣,卻有一種灰色的流光。我很不樂意看到風把那些從地面銼起的碎屑颳向海洋。我儘可能地綁緊我的皮帶,我用一隻手操縱飛機,另一隻手放在座位旁飛機的幹骨上。我仍在顯然極端平靜的空中飛行。
我能說些什麼呢?沒有什麼好說的。我的肩膀疼痛得厲害,好像才搬運過太多太重的背包。我向前一點,又有透明的綠色出現,從中可以清晰地看見海底的點點滴滴,然後無情的風掌拭去了一切。
一年中有三個月,地面風速可達每小時一百哩。我們經常飛這航線的人知道:一旦穿過崔陸沼澤地帶,到達這風區的入口,我們老遠就可以從大氣層裡一種淺淺的藍灰色辨認出風來,這時就得束緊腰帶和肩帶,準備應變。我們將有一小時費力的飛行,時時刻刻都會絆倒在看不見的氣流的「溝」中。這完全是體力勞動,我們的肌肉勇壯得可能勝過碼頭工人。幸好只有一小時,機器便能操作自如。我們也不必再擔心機翼會突然散失。能見度也還好,沒什麼問題了。飛行這一段航線是一項派定的工作,當然算不上是齣戲劇。
上升!我必須升得更高!後來我看到一個寧靜的綠色|區域似乎比先前要來得深了,我開始懷著逃出的希望。我想如果我能爬得夠高,可能會找到使我前進的其他氣流。我趁著一次休戰,試著迅速的爬高,但實在非常艱苦,因為敵方並未削弱。上升了三百呎,然後是六百呎。我跟自己說:只要爬升到三千呎,那我就安全了。可是我看到水平線上又有一團白對著我衝來,我只好放棄上升,我怕它們又扼緊我的喉嚨,我也不願失去平衡。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它的先頭部隊已使我滾轉個不停,整個天空成了個滑溜溜的圓頂,我找不到一個立足處。
然後我周遭的每一樣東西都爆發了。
看來是沒救了。已經掙扎了二十分鐘,還沒有向前移動一百碼。就算我能打開一條生路,衰弱地飛完這這五哩到達海岸,我懷疑是否還能逆著風沿岸飛行。在岸上我更是敵人的好靶子。然而我卻談不上恐懼。我根本不能思想。除了密切注意這最單純的行動,我腦中一片空白。我必須要解決一切。必須解決。必須解決!
這是怎樣的發現啊!我的雙手不屬於自己了。我望著它們,決定要舉起一隻手指:它服從我了。我把臉轉開去,再發出同樣的命令:現在卻無法覺到它究竟有沒有服從我。沒有消息傳達給我。我想道:「假使我的手掌張開了,我怎麼會知道?」我轉過頭來和圖書再看看它們:我的雙手仍緊握著輪子。不過我仍是害怕的。手和腦之間不再交換感覺以後,一個人怎麼去分辨一個景象和一個依照意志的行動?最好不要再想著手張開的畫面。雙手有它們自己的生活。不要給它們可怕的誘惑比較好。於是我開始傻傻地唱著主禱的聖歌,一直到結束這場飛行,從未中斷。只有個念頭,只有一個印象。我不厭其煩地反覆唱著一個簡單的句子:「我握緊我的雙手,握緊雙手,握緊雙手。」我把一切都凝注在這個句子裡,於是白色的海面也好,旋轉的渦流也好,還有鋸齒的山脈,對我來說都不存在了。我只想著「握緊雙手」。不再有危險,不再有旋風,也不再有達不到的陸地。那一雙橡皮的手,要是它們放鬆了輪子,恐怕我就要翻墜向海,無法生還了。
這以後的兩分鐘,我不知道該如何說。我只記得一些開端的徵象,片斷的思想和一些正面的衝突,無法把它們組織成一個戲劇性的故事,因為根本無所謂戲劇。最好的辦法還是依序一一道來吧!
我費了一小時才飛向岸邊五哩。靠著一個綿長的峭壁,我得以向南航行。這以後我都能保持足夠的高度,向著陸地——我的目的地飛行。仍然有暴風,但不似剛才那種旋風了。一切都已過去。
不過也時有瞬間的暫息。我敢說這些暫息的瞬間跟至今我遇過的最惡劣的風暴相當,不過與旋風比較起來,此時畢竟還是可以鬆弛的時刻,跟風戰鬥的那種迫切感也不太顯著了。我知道這些時刻何時來臨。我並沒有移向這些比較平靜的區域,它們會流向我,這些幾乎等於綠洲的區域清楚地描繪在海面上。我可以從水上清晰地讀出這些適於居住的地方的廣告。每當這平靜的空隙,感覺和思想的能力就恢復了。我開始覺得我被定了罪,然後身體漸漸顫抖得很厲害,以至於一看到一陣新的浪濤展開白色的攻勢,我就感到一陣恐慌,直到我從這沸騰的大鍋邊緣再撞上無形的風牆,這才又恢復麻痺狀態。
那天,天空是藍色的。純粹的藍。太純了。那冷酷的藍空籠罩著荒蕪的大地,瘦瘦的山脊在陽光中閃閃發光。一絲雲也沒有。湛藍的天空耀眼得如剛磨利的刀子。因著肉體上的費力,我有一種模糊的厭惡的預感。天空的純淨使我煩亂。它使我感到一場猛烈的黑色風暴,我的敵人在眼前。我可以測出它的範圍,我必須準備迎接它的攻擊了。我相信能打敗我的對手。不過你正在晴朗的天氣裡翱翔高空,風暴給你的打擊,真好像原來支持飛機在高空的什麼東西,突然崩潰了。只有這個時候,駕駛員會覺得底下是萬丈深淵。
南美洲大陸在這個緯度非常狹窄,安地斯山脈望洋興嘆大西洋不遠。我不僅要和這陣旋風奮鬥,還有安地斯山脈上面的整片天空,我總覺得它似乎要被颳到我身上了。飛行四年以來,我第一次耽心機翼的力量。我還害怕衝撞向海不是因為下降氣流(它在海面可能還會供給我一個水平的空氣墊子),而是因為我處於走軟索般的驚險狀況,風隨時會衝擊我。每次被抬起來,我都以為這下一定完了。此外還有一個可能,就是油料用盡,我只有淹死了。我不和圖書斷地希望:汽油唧筒能不再把水蒸氣等吸入汽缸。飛機已經搖晃得很厲害,半滿的油箱和汽油亂流的油路都沒有用了,引擎也停止了穩定的咆哮,而像一連串的摩斯電碼那樣忽長忽短的咕噥。
幾乎每個飛行員都曾穿過颶風,然後回到羊欄裡——回到土魯斯的小餐廳裡,在侍者守護的眼神下,我們正平靜地坐著——而他虛弱得連描述他經過的地獄的力氣都沒有。如果他以任何手勢話語來描述,我們定會微笑,好似聽著一個小男孩自誇。必定會這樣的。因為我也就要談到這種旋風,它是我所經歷過的最蠻不講理,最具壓倒性的東西。除非我不斷地堆砌形容詞,實不足以表達它的猛烈。但這樣到最後一定什麼也表達不出來,所以我只好不害羞地試著誇張一下了。
約瑟夫.康拉德描述颱風時,很少談到騰空的海浪、漆黑海面或者穿進帳幕的風的呼嘯。他以更好的方式描述。他使得讀者彷彿置身船中,和那些移民國外的苦力們擠在一堆,船前後左右顛簸著,使一切捆紮的東西零亂四散,箱子也撞壞了,他們所有的一點微薄的財物成了破銅爛鐵。那些由貧困的生活中苦撐得來的一些紀念品變得面目全非,成了失去形狀的垃圾。這就是康拉德描繪的颱風——一齣人類演出的活劇。
你無法傳述事物,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可以傳述的。我肩膀疼痛,身體內部好像被可怕的重物壓碎了。你無法從這些事,或者從沙拉曼加的錐形山峰,製造出戲劇來。那山峰該稱為火藥庫,但如果我這樣說,人們一定覺得可笑。而我尊敬那山峰。這是我的故事,而這或許並不是一個故事。
節流閥完全打開著,我成直角衝向海岸。在下一分鐘內發生了許多事。起初我並沒有掉向海面,卻被一陣巨大的陣風從山谷吐向海面,好像從曲射砲的砲口|射出似的。我立刻傾斜機身,以便能到達我期望的地方。海岸線一片模糊,只看得見毫無特徵的藍色條紋,我離海面還有五哩。而旋風使我衝向水面時,高聳入純藍的天空的山脈好像設了砲門的要塞。我試著往上爬,才發現風是多麼猛烈。節流閥大大地打開,引擎也加速到極限,雖然速度每小時一百五十哩,飛機仍然懸在水上六十呎處,一動也不動。像這樣的風如果吹襲到熱帶森林,一定如火焰般在枝葉間打轉,把它們絞扭成螺旋狀,巨大的樹也會像蘿蔔一樣被連根拔起。在此地,它從山脈迸起,漸漸消失在外海。
我沒有任何思想。除了覺得被掏空以外,也沒有任何感覺。我的力量和不停地奮戰的脈搏都瀕臨枯竭。引擎仍發出摩斯電碼式的咕噥聲,那種碰撞的噪音很像撕裂帆布發出的間歇的噼啪聲。一旦它們靜默的時間超過一秒鐘,我就懷疑它的心臟不再跳動了,它完了。還好,它們又開始響了。
我實在沒有帶回什麼戰利品,只有這麼一個枯燥的發現貢獻給大家:感覺不能傳遞時,如m.hetubook.com.com何分辨一項出於意志的行動和一個單純的形象?
有形的戲劇本身是不會觸及我們內心的,除非我們能認出它形而上的意義。
而我發現一件使我恐怖的事:我的手麻痺了。我的手成了死的。它們不再傳遞一點訊息給我。也許它們無知無覺已經很久了,只是我沒注意到。可憐我現在注意到了,問題也跟著產生,而且相當嚴重。
我看到一小隊兵士在地面。他們是被派來等候我的。我在附近降落,我們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飛機弄進機庫。我爬出座位,離開那裡。沒什麼好說的。我只覺得十分想睡。我再試著移動手指,它們仍然沒有感覺。我沒有足夠的思考力來決定我是否害怕。我曾感到害怕嗎?我說不上來。我經歷了一次奇異的景象。到底是怎樣的景象?我也說不出來。只記得天是藍的,海是白的。我從那麼遙遠的地方歸來,我覺得我應該找個人訴說,但我卻抓不住我經驗的種種。「想想看!白色的海面……非常的白……更白的是那種死寂。」你怎能以堆砌的形容詞,結結巴巴的話語,向人們傳述事物呢?
我發現我並非跟風在奮鬥,而是跟岩層的山脊本身。雖然我離它還遠,但我確實是和岩壁戰鬥。它以看不見的拖延詭計,以它祕密的肌肉連續地打擊我。在右前方,我辨認出了沙拉曼加山峰,一個高出海面的完美的圓錐。它使我振作起來,因為我想到可以到海上逃避一切。不過我還得跟山峰上的陣風扭鬥一番,以免遇到下降氣流的襲擊。沙拉曼加山峰是一個巨人。我心中充滿了對它的敬意。
每個人都有一雙服從他的手。人的命令怎樣傳達到他手上?
那一天,那特殊的一天,我很不喜歡那天空的顏色。
如果我跟你說一個小孩受到不公的懲罰的故事,也許能使你迷惑。如今我卻把你帶進旋風裡,你大概一點也沒受到影響。對任何人來說我這些都不是個小說式的經歷。每個禮拜,人們舒適的坐在電影院裡,觀看轟炸上海或者基尼加的影片,毫無恐懼地驚歎那從人造火山中噴出,然後裊裊升入天空的,長長的塵煙的流蘇。但事實上我們都知道炮火下是聚集穀粒的穀倉,是人們世代相傳的繼承物,是家家戶戶的珍藏,焚燒著的是小孩們和他們兄長的血肉,一切化為輕煙消散了,只是使那黑色的積雪更為肥壯。
世界上沒有什麼戲劇性或者讓人感動的事物,除非在人際關係上。那天我降落以後,也許可顯出很感動的樣子,想著自己是一個來自旋風地獄的生還者,走在地球上,又大可以自己的冒險來裝飾自己。但這些都是騙人的,因為那個和旋風拚命搏鬥的人和第二天那個幸運的生還者並沒有什麼不同。他太忙太忙了。
一小時又二十分鐘裡面,我爬升了九百呎。稍南方,也就是我左邊,海面上有一道長長的痕跡,一種藍色的海流。我決定讓自己像那道海流一樣飄流下去。我現在面向西方,靜止不動,既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如果我能到達那藍徑的上空,可能受到一種絕非旋風的東西庇護,那就可以慢慢地移向海岸。於是我轉向左方,同時我感到猛烈的風似乎已經減弱了。
最初我靜止不動。由於突然的飄浮,我把機hetubook.com.com身的傾斜校正過來,這時地面景物陡地凍結了,只在同一個地方輕輕搖擺而已。我無法前進。機翼不再一點一點地滑過地球的輪廓。我只看到地面翹曲旋轉但是它固定不動。飛機好像在一個磨平的鈍齒輪上滑動。
我偶然看到機翼上的溫度計停在零下二十度,我卻全身浸在汗水裡。汗水刺痛了我的臉。這是怎樣的一種搖晃啊!後來我才發現蓄電池已從鋼的凸緣蹦了出來,飛出了機頂。我也未曾發現,機翼的小骨已不能緊緊黏附著,因為鋼索已經被磨鋸得只剩最後一條纖維了。我的意志和力量不斷地滲漏消失。我覺得隨時都會被極度疲憊產生的麻痹所壓倒,我非常地渴望休息。
我發現自己被囚在一個山谷中。我不知該怎樣形容我的不安,雖然我可以跟你保證:下降氣流絕不會致人於死地,所謂「被下降氣流摔扁在地」這句話是旅客們說的,飛行員才不會這樣說。空氣怎麼可能穿透地面?不過我現在在山谷中,在飛機的輪子底下,飛機有四分之三失去了控制。前面的岩石像船一樣左右搖擺著,一會兒它會高高地升起來,像浪濤一樣捲過我頭頂,一會兒它又沉落到地平線以下。
受著風的鞭擊,連結輪子,操縱機翼的張索不斷地被拖曳著急跳,而輪子本身也從沒有一秒鐘停止過跳動。我以全力緊握操縱輪達四十分鐘之久,唯恐張索突然折斷。現在我竟無法感覺我的掌握力了,真令人絕望。
我傾斜著飛行——我不知是否該用這句話來表示這場穿過東西向山谷,模糊而難駕馭的馳騁?仍然沒什麼讓人感傷的報告。我跟一切的混亂扭鬥,弄得精疲力竭。我想設法使這巨大的鋼屋支撐在空中,但不管我怎麼掙扎,它繼續地在倒塌。當我的監獄的一面牆突然升起,像浪潮捲過我的頭頂,我立刻感到一種最悶人的恐懼刺痛。一個渦流直衝向飛機,使我絆倒,心臟也差一點停止跳動。這些火藥庫不停地爆炸,在那混亂的當兒,我唯一記得沒錯的是一種尊敬的感覺。我尊敬那鋸齒銳利的山脊,尊敬那山峰,那圓頂;我也尊敬那張口向我撲來的橫斷山谷,雖然只要一陣強風吹來,它就準備把我扔上天空,只有老天知道那是多麼猛烈!
我從崔陸機場起飛,預備降落在阿根廷巴達哥尼亞地方的科摩多羅——麗法達飛。這一帶地殼凹凸不平地像一個破壺。來自太平洋高壓帶的風,從安地斯山脈的凹陷吹進一個五十哩寬的走廊,然後衝向大西洋。這風使人覺得沉悶外,還有加速的衝擊把沿路地面的所有物都襲捲而去。光禿禿的地面上,唯一可見的「植物」是井口上的鐵架塔,看來像森林火災後的遺跡。除了殘餘的一些石礫,風把四周的小丘都變成一些船形的,鋸齒形的,尖銳的山脊,連岩石都裸|露在外。
轉瞬間有一陣輕微的顫動。每個駕駛員都知道:這種祕密的,小小的震動,預言著一場真正的風暴。沒有轉動,沒有顛簸。也沒有任何說得出的搖擺。飛機繼續平穩地以直線航行。但是你已經感到警告的鼓聲敲在機翼上,它斷續地敲著,又極為短暫,很難聽得清楚。噼噼啪啪的聲音不時地發出,好似空氣中已有了火藥的痕跡。
我為了保持在空中,使足了引擎的馬和*圖*書力,面對著海岸,也面對著隨時從山脈鋸齒的裂口吹來的,大爬蟲似的氣流。我覺得自己似乎抱著一條在海面上噼啪作響的巨鞭的尖梢。
就這樣,我被這颶風第一個破壞性的高潮捉住了。據我所知,二十分鐘以後,令人難以想像地,它在海平面的速度達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哩之多。我實在對這個悲劇沒有多少印象。現在我握著筆,如果讓我閉上眼睛,如果讓我忘掉飛機和飛行,讓我坦白地表達當時發生的事,我只覺得我沉重地墜落,好像一個背負著滑溜溜重物的搬運工人,在一次急遽的震動中,猛然想抓住一樣東西,卻使另一樣東西也往下滑落,於是他激憤得乾脆讓所有的貨物都掉下去。心理學上有一條關於心象的最短距離的定律,它說一個人要使一件事在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必須以一個最快的,綜合的代表象徵來使那件事具體化。我呢?我想那時就像一個端著一堆盤子的人,不小心在打蠟的地板上滑倒了,就任由陶瓷做的骨骼墜毀在地。
地平線?事實上根本沒有它存在?我在一個充塞了一些佈景的舞臺邊廂中。直的也好、橫的也好、斜的也好,所有的幾何平面都在旋轉。成百的橫斷山谷全攪在一起,構成一幅混雜的景象。我剛覺得似乎能辨清方位了,馬上又有一陣新的暴動,使得我團團轉或者飛滾下來,我只好從這些灰塵當中重理頭緒。有兩個意念來到我心中。一個是一樁發現:我第一次了解無霧的山中發生意外事件的原因。僅在一秒鐘之內,地面景物就這樣跳起華爾滋來了,飛行員根本無法分辨垂直的山腰和水平的飛機。另一個意念是一個日後難改的固定印象:海是平的——以後我再也不能從海裡面釣出任何東西了。
同時我還有個荒唐的感覺,以為自己已完全暴露在敵陣之下。所有那些山峰,那些風刻蝕成的鋸齒,都對著我直奔而來,好像無數的槍枝瞄準一個毫無防禦能力的人。我遲鈍得無法思想,不過我畢竟想起:我最好放棄停留於高空,在附近找個山谷避一避。事實上也不容許我選擇,我正無助地被大地吸下去。
我花了一些時間來探究自己感到筆力貧乏的基本原因:只為我要描述的是從未發生過的災難。作家們往往失敗於喚起恐怖的感覺,乃因恐怖必須在記憶中重新回味那種經驗以後,才會發生。現實世界不會顯出恐怖。所以在我開始寫這個親身經歷的我們與大自然抗爭的故事之際,我並不奢望讀者會覺得它夠戲劇化。
我懸在空中,任由這沉重的運輸機擺佈,我的注意力全集中於肉體的掙扎,心中只有一些最簡單的思想。事實上我注視著海面上風的痕跡時,什麼感覺也沒有。我看到一串白色的大水坑,每個約有八百碼寬。它們以每小時一百五十哩的速度奔向我,而旋風擊碎了向下的大浪,使它們一一向兩邊爆發開來。海面白中透綠——白似搾出的白糖,綠如翡翠的顏色。在混亂的騷動中,無法分辨出一個個的浪濤。空氣的澗流傾注到海上。一陣陣強風掃蕩過去,如秋收前掠過麥田,使它呈現它各種變幻的顏色。白色水坑間的海水時而不相稱的透明起來,使我能夠看見墨綠色的海底。然後玻璃似的廣闊海面又粉碎了,成為成千閃耀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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