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飛機和地球
飛機使人們揭開了地球的真面目。我們被公路欺騙了好幾個世紀。就像那個女王，她為了想知道她的臣民是否欣然接受她的統治，決定巡行一番。朝臣們欺負她無知，用花環裝飾了她旅行經過的路面，還叫人一路舞蹈歡迎。她給牽著鼻子走，於是什麼也看不到，她也不知道地方上那些飢餓的人正在咒罵她。
同樣的，我們也沿著彎彎曲曲的路面行駛。公路總是避開貧瘠的地方、岩石和沙漠。它們依著人們的需要而成形，在河流之間奔馳。它們把農夫從穀倉帶到麥田，黎明時把渴睡的小牛從牛欄裡送到開滿苜蓿的草原上。它們曾造就了多少佳偶，使得鄰村結合在一起。
即使一條道路冒險通過沙漠，你會發現它必定有成千的迂迴曲折，好讓你享受其中綠洲的樂趣。因此就像看一些放縱的小說一樣，我們讓流浪的道路引導得反而迷失了；我們通過了這樣多水源充足的地方，這麼多果園，這麼多草原，我們自始就先把監獄裝修了一番。我們選擇了以後，就相信我們這星球是美好的，豐饒的。
忽然冒出一道殘酷的火光，我們的目光銳利了。飛機使我們像烏鴉飛翔一樣地旅行。我們一起飛，就不再遵循這些彎彎曲曲的公路，它們斜向水槽和牛欄，或者通往在樹蔭下作夢的小鎮。從這裡快樂的徒刑中釋放出來，不再需要泉水以後，我們可以航向遠方的目的地。只有這時，從這直線軌道的高度，我們才發現根本的基礎；隨時隨地在岩石、沙土和鹽層的臀部裡面，生命像廢墟的骨縫中的青苔一樣，冒著不能確定存在的危險。
我們這些曾被准許參加這種鄙陋旅程的人，現在已成了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文明的學生。文明曾美化過山谷深處，如今再度奇蹟也似的，在氣候合宜的地方像花園一樣到處綻放了花朵。我們能以宇宙的方式來評斷人類，我們從側窗細看他，好像透過實驗室的儀器一樣。我還記得其中一些情景。
Ⅰ
這個演出人類憎恨、歡樂、友誼的大戲劇的舞臺這樣淺！他們偶然置身於這幾乎沒有冷凝的熔岩層上，自始就得擔心它將變成沙漠，隨時遭受雪的威脅，他們這種追求永恆的熱情到底從哪裡來的？他們的文明只是一層容易脫落的鍍金；一個火山，一次海面上升，一個沙暴就足以摧毀一切。
飛行員飛行麥哲倫海峽，可以看見加利哥斯河偏南處，有一些古時熔融的岩漿的冷凝物，在平原上堆出約六十呎厚。再向南可以看到第二道，第三道；以後每一個突出的土墩都有好幾百呎高，側面還有噴火口。不過它們還沒像維蘇威火山那樣聳入雲端，只不過散布在平原上，張著榴彈炮似的砲口。
這個村鎮似乎建造於真正的腐植土上面，這種土壤和_圖_書就像麥田一樣肥沃。這些人從未留心這個事實：這裡跟任何其他地方一樣，生命是一種奢侈品；地球上沒有一個地方，在人們腳下的泥土是真正肥沃的。
最後橫越到智利的航線，在彭塔．亞利那斯稍北，就是最後一個火山口了，不過它已被土壤所填塞。一塊滑溜溜的草皮恰好順著火山的曲線蓋在那裡，一切景象如此溫和。地殼上每一個裂縫都給這溫柔的亞麻密密地縫合了起來。地面光滑完整，斜坡的坡度也是柔和的；使人不禁忘了當初它們誕生的辛苦。這塊草皮抹去了小丘側面原有的陰沉的景象。
我在黃昏的平和中著陸。彭塔．亞利那斯！我斜靠著一個噴泉，注視方場上的女孩們。置身於她們的優雅之間，我相hetubook.com.com信再沒有其他的人類奧祕會像這樣地生動。
在這世界上，生命完美地相應和，花們在風的眼神裡混合，天鵝族群相親相愛，唯獨人類製造著隔離。人們在心智的天性上產生的距離多麼遙遠！一個女孩的冥想把我和她隔離了，我怎樣才能走進她的世界？當一個女孩走過，以緩慢的步履走向家中，眼睫低垂；兀自微笑，有誰知道她心中滿是可歎的虛構故事？她能從情人的思想、聲音和沉默中創造出一個皇帝，然後在她眼中，除了他以外，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成了野蠻人。簡直是在另一個星球上，她被封鎖在她的語言，她的祕密，她的習慣以及她記憶的吟唱回聲中。昨日生成的火山，綠色草地，鹹的海水，她早就在和*圖*書走路時大半預言過了。
我們已到達更南的一個住宅區，這是一個不定期的熔岩和南極的冰中間，由一點點泥土偶然形成的村鎮。它真像是黑色的礦渣，想到人類造就它的奇蹟，不由讓人震顫！多麼奇妙的一場遭遇戰。有誰知道人們到底如何，到底為什麼來拜訪這即將要交出去的花園？它適合居住的時間如此的短，最多一個地質年代吧！而其中可能僅有一天是幸福的。
不過，彭塔．亞利那斯十哩外有一個湖，它應該提醒人們想到這些吧！這個湖樸實無華得像農場裡的池塘，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樹木和矮胖的茅舍，它很容易受到潮汐不可思議的牽引。日日夜夜，在寧靜的現實世界裡，在搖擺的蘆葦和玩耍的小孩當中，它遵循著不屬於hetubook.com.com地球的法則，緩緩地呼吸。平滑如鏡的湖面下，靜止不動的冰面下，以及水面那條孤寒寒的破船的龍骨下面，月亮的能正在作功。海洋的漩渦攪動這團黑色物質的深處。那薄薄的一層花草底下，奇異的消化蠕動過程進行著，一直遠達麥哲倫海峽。人們在自己的世界裡建造這個村鎮，並且相信他們是安全的，而這一百碼寬的湖就輕舐著這村鎮的門檻，隨著海洋的脈搏打著拍子。
這天我飛到這裡，熔岩的世界是一片寂靜。真是讓人訝異的平靜！從前這裡有過一千個火山，從它們隱藏的喉嚨裡發出隆隆聲，互相吐出火燄。而今卻啞然無聲，上面散佈了一些黑色冰川，乏人問津。
這些冰川的南邊，有一些更老的火山，經過時間的洗禮，已蒙覆了一層ｍ•ｈetｕｂoｏk•com.ｃom金色的草地。裂隙中還長出了一些樹木，好像有些植物從破瓦罐裡長出那樣。在柔和的黃色光線下，整個平原繁茂得有如花園；那些短短的草似乎使它文明了些，在它巨大的咽喉四周，看不出任何腫脹。野兔四處奔跑，鳥兒在空中飛旋；生命已佔住了這新的行星，這是我們的地球把它相當好的肥泥散播造成的。
彭塔．亞利那斯！我斜靠著一個噴泉。老婦人過來汲水：除了這種農僕的姿態，我對她們也一無所知。一個小孩把頭抵著牆悄悄哭泣；在我記憶中將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得到安慰的美麗小孩。我是個陌生人。我什麼都不知道。我無法走進他們的王國。一個人在他人面前是這樣孤獨，宛若面對著廣闊的冬天天空，一隊永難馴服的轟炸機掠過，發出喇叭似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