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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他們，我想他們一定已失去了一半的人性。受著經濟潮流的驅策，他們從歐洲的這一頭流浪到那一頭。他們被迫離開在法國北部的小小的房子，他們小小的花園，放棄那波蘭礦工家庭的窗前總會放著的三盆天竺葵。他們身邊散放著一些胡亂捆成一堆的盆罐、籃子、窗帘，他們的腹部因脫腸腫脹著，而且顯得極度的疲乏。

這本書寫到最後了，我又想起那些風塵僕僕的公僕，他們在我們第一次飛送郵件，準備蛻化為「人」時，曾在公車上扮演過護送者的角色。那些職員跟我們都是用同樣的材料捏成的，只不過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肚子裡空空如也。

幾年以前，我搭火車作長途旅行，規律的車聲像捲襲石子的潮聲，使人昏昏欲睡。我被困了三天了，忽然我興起在這小區域裡觀光的念頭，於是起身走出臥舖。我穿過長長的m.hetubook.com.com車廂。臥車是空的，頭等客車也是空的。它們使我想起蔚藍海岸那些豪華的旅館，整個冬季開放著，為了等候一個賓客，一個即將絕種的動物的最後代表。真是悲哀的年代的象徵啊！

我和一對夫婦面對面坐下來。他們中間，一個小孩曲成凹形，熟睡了。我在微弱的燈光下瞧著他的臉孔。多可愛的臉龐啊！是這兩個農人培育出來的金黃的果實！從人類的渣滓中間竟奇蹟似的迸出這樣的愉悅和優美。

我想道：問題並不在於貧窮、汙穢和醜惡。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從前在某一天相遇了，這男人一定也曾跟這女人微笑，說不定他下窯後會帶給她一束花。他既膽怯又笨拙，也許顫抖著，唯恐她瞧不起他。這個女人呢？對自己的魅力頗具信心，自然要賣弄一下風情，也許還以愚弄他為樂。而現m.hetubook.com.com在這個男人，這向一個人只不過是一架揮舞十字鎬和大鐵鎚的機器，他心中一定極度痛苦。一切的關鍵在於他們註定要變成一塊黏土。他們被迫送入哪一種恐怖的模子裡？他們好似曾被放進一個巨大的蓋印機中，到底做了什麼標記，使他們變成這樣？鹿或者羚羊，任何動物到老仍保有牠的優雅。到底是什麼使得塑造出人的奇妙的黏土腐敗了？

但仍有太多的人還未清醒。

三等客車裡倒是擠滿了從法國遣送回家的波蘭工人。我穿過通道，跨過一些趴臥著的身體，偷窺客車裡的景況。在夜明燈昏暗的光線投射下，空無一物而一點也不舒適的分格車室裡，一群人隨著車廂的搖擺東倒西歪，整個的景象和氣味像是難民收容所。好像整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返回那貧困國家的民族都趴在這裡，在惡夢的海面上。沒有坐墊的凳子上，許多剃光的頭顱滾轉著。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在睡夢中輾轉反側，好像正受到所有曾使他們驚嚇的聲音和推撞的襲擊。他們連夢裡都受不到慇懃的款待。

俯身看著他平滑的額頭和他柔和的微噘的嘴唇，我跟自己說：這是一個音樂家的臉孔。這是神童莫札特。這將是一個充滿了美麗的許諾的生命。傳說中的小王子們也和他不一樣。如果這小孩在庇護下被撫養長大，他還有什麼做不到的？花園裡一朵新的玫瑰逐漸生成，所有的園丁都歡欣不已。他們一日把它隔離開來，細心地看護培養。可惜沒有照顧人的園丁。這個神童莫札特經過普通的蓋印機後，他將跟別人一樣定形下來。他會喜歡充滿惡臭的，下等夜間酒館裡的那些劣等音樂。於是www.hetubook.com.com神童莫札特被宣告了死刑。

一個人並非一定要在馬德里附近被殺，或者飛送郵件，或者為了生命的尊嚴掙扎於雪地裡，才算是大丈夫。能夠了解詩的奇妙，能夠從音樂中獲取清純的愉悅，能夠和他的伙伴共餐的人，總是把窗戶開向海面清涼的風。他同時也習得一種人類的語言。

我繼續穿過這群人，他們的睡夢也只是像充滿疾病的洞窟一樣不祥。空氣中飄浮著一些模糊的聲音：粗嗄的鼾聲，曖昧的呻|吟，還有木屐的刮擦聲，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木屐這頭磨損了，只好到另一頭尋求舒適。而那些為浪潮捲襲的石子們永遠默然襯托著這一切。

我回到臥車裡，自忖道：這些人的命運並沒有給他們帶來痛苦。使我煩亂的也並非像這類的慈悲衝動。我不是為這個永遠開口的創傷哭泣。那些受傷的人自己倒沒什麼感覺。然而在這裡受傷的，被汙辱的是一hetubook.com.com個民族，而非個人。我不相信憐憫。今晚使我苦惱的就是這種園丁的觀點。我並不為貧窮擔心，以後這些人終會像習於怠惰一樣，很容易地習慣了。東方人世世代代居住在汙物之間，後來也喜歡這樣。使我苦惱的也不是那些駝背凹縮或者醜陋的身體，而是我親眼看見，一個莫札特在這群人中間被謀殺了。

一個嬰兒睡在疲倦欲睡的母親胸前。生命由此襤褸而混亂的旅程傳送著。我看看那父親。他強有力的頭蓋光禿得像石頭似的。他裹著工作衣，駝著背，蜷縮在那裡，睡得並不安穩。他簡直是一塊黏土，就像在公共市場上常見的那些呆鈍、不成樣子的被遺棄著。

放棄了一切他們在法國曾愛撫過的東西，他們在四五年內馴養的貓、狗和天竺葵，現在他們只帶著一些廚房用具，兩三隻籃子，窗帘之類的東西離去。

只有靈魂，只有在黏土上呵一口氣時，才能創造出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