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圓圓沒有掙扎，心裡卻想：「未必！」
「你會唱什麼？」
她又偷偷地望過去，這個像鐵塔一樣的人物，卻有一對灼灼雙目，他是一員猛將，這是無可懷疑的。但是，吳三桂就會輸給他麼？絕不！三桂是一匹駿馬，勇敢地馳騁在沙場上。這個手執鐵杵的人能夠擊倒他麼？不，他會反過來予這野人以踐踏！嗯，最後的勝利必是三桂的。
「不，我吃過了！」自成笑著，已經走了過來。他也一樣在眾人中立刻發現了圓圓，也不眨眼地望過去。他不好女色，卻也看出圓圓的驚人美麗。一個女人美到了這種地步，是可以傾城，也可以傾國的。這種足以亡國敗家的力量，要毀去他與宗敏之間的患難情誼那是太容易了。而且困難就擺在眼前，宗敏不會放棄她，原已擁有她的吳三桂又豈肯輕易讓步？那麼就得為了這個女人，雙方兵刃相見？這是久戰已疲的李自成所不願意的。他所希望的是不費一兵一卒收降吳三桂，以及他手下的重兵。所以他試圖說服宗敏；因此問：「她就是陳圓圓？」
於是一隊歌舞在席前演唱。
野調無腔，左右侍衛都豪放地扯開喉嚨大唱，簡單的歌詞，簡單的音節，但是高亢激越，也正代表他們強旺的生命力。
圓圓能喝，卻只輕輕地抿了一口。
圓圓沒有作聲。
「我不會說，唱你最好的！」
「唱別的！」
圓圓只一笑。
圓圓輕輕地點點頭。
劉宗敏慣作豪飲，又能暴食。見圓圓不舉箸，便問：「怎麼不吃，吃得多，才能活得好。」
果然是為她而來！
「我唱一段弋腔？」
「再要哭喊，我一個個都宰了你們！」是北方口音：「像你們這樣的，送給我都不要！說，哪一
wｗw.ｈｅtubｏoｋ•cｏｍ.com個是陳圓圓？叫她出來！」
「他能，他應該能！」圓圓想：「這亂世，正應該出現大英雄。北除韃虜，南靖中原。天下大局正靠他來扭轉呢！這樣，才不愧我以慧眼識他，以李靖許他！」
就在陳圓圓把那個同心結偷偷地繫在吳三桂的胸前以後，吳三桂卻不得不負起國家重任去鎮守山海關，而把她獨自留在家中。這一段離別的日子對她說是痛苦的。她忍受著生活的空虛，也在這空虛中找尋著自己生命的真諦。這樣，她才更深刻地領悟到自己命運的多乖！早日，她身在風塵，每日生張熟魏，只不過為點綴那些王孫公子的生活而活著。偶然被冒襄撩起她心井中點點漣漪，卻很快被周奎所投下的一塊巨石攪亂；接著掃眉入宮，憂心國事的君王又是個不解風情的人物；於是，她遇見了吳三桂，這青年將領遠比那文弱書生的冒襄有氣魄，也比那冷嚴憂鬱的崇禎皇帝有熱情。她以為從此可以死心塌地追隨終身。但卻想不到明朝亡了國。吳三桂雖手握兵符，但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小麼？誰敢說？他的父親吳襄進宮朝見新主就還沒有回來，這已是一個不安全的訊號了！如今，整個北京城如在沸鼎之中，誰能有力量將她從沸鼎中救出？
「唱吧！」
圓圓在他罵聲裡知道自己安全了，於是她燃起了生之欲，想找個縫隙逃得活命。一切都要為了將來與三桂的重逢！她願意付出驚人的代價！這一念鎮定了她，偷偷地望去一眼，從他的服裝與神氣上，知道他必是新朝大將，也正是掌握她生死大權的人！但是，他粗黑的皮膚與虬結的鬍髯，勾起了她深深的厭惡，因此，也ｈｔtｐs://ｍ•ｈｅtｕboｏk•ｃｏm•com更懷念三桂的俊朗。但是，她立刻警戒自己，必須把這點真情藏住，而且，最好能進一步討得這豪野漢子的歡心！這樣，她才有機會為未來的日子亮起希望。於是，她輕淺地笑了。
「有什麼麻煩？」
圔圓的演唱令宗敏擊節，在摔撲得最厲害的時候，宗敏忽然搶過來一把將她抱住，放肆地親吻她：「不要再摔了，摔壞了你，我心疼！」
「聽說，你還會唱戲？」
她獨自躲在屋裡，徘徊、興奮、憂懼，充滿了希望，也兩眼黑暗。忽然外面傳來驚呼聲，舉家亂成一片，哭聲與吼聲交織著，圓圓知道災難就在眼前，為了三桂與她未來的幸福，她必須善加應付，於是她努力鎮定自己。
圓圓知道自己已經受到強有力的保護，才敢多看李自成一眼，這位征伐了十年的豪雄，看來雖不失其慓悍，卻樸質而黑瘦，他多像一隻披著黑亮羽毛的蒼鷹！飛得高，疾而且準。她因此想：「怪不得他叫闖王！」
「你唱得太好，但是太累，歇著吧！讓我唱個家鄉調子給你聽！」宗敏扶圓圓回原位，又喊：「孩子們，唱起來！」
李自成看清了宗敏不會放手，他也不想為一個女人造成兩人之間的不愉快，猶豫了半天，終於沒有再說什麼，就離開了。一路默然，情緒非常低沉，眼前不是驕兵，就是悍將，他沒有力量來壓服，這些人不是被掠來的財富拴住了腳踝，就是被女色消磨了豪情，一旦有事，誰還能像往日般能征慣戰？前途一片茫茫，他跨上馬，在市街上胡亂地奔馳了一番。
這幾天的北京城，遭到了空前未有的浩劫，多少大臣進宮以後就沒有再回來；多少女人被「借」去以後和*圖*書就被蹂躪得遍體鱗傷，多少男人為保護他們所有而被凌逼得流血五步！這首善之區的秩序被迫出了軌外，大家都不知道將要加到身上的是什麼命運！最不能左右命運的是弱者，弱者中最弱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難於保護自己的是絕色；陳圓圓，被稱為天下第一美人的她，早知道將有大難落在她的身上。
陳圓圓知道他就是李自成，頗凜懼於他冷森的神色，聽見這話，便立刻跪倒，宗敏卻一把將她扯到懷裡：「嗯，她就是圓圓。」
「放了她，宗敏，天底下不多的是女人？」
自成見宗敏對圓圓的這份不避人的暱愛，心裡很不舒服。終於說：「宗敏，你知道她是吳三桂的，少惹麻煩，放開她吧！」
「吳三桂手裡還有五十萬大軍！」
圓圓嚇了一跳，受驚地站住，宗敏立刻醒悟，離開坐席，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問：「你怕麼？別怕，我嚷慣了！」
圓圓不能深拒，用手接了過來，於是，宗敏才又看見她那一雙緻秀的手，不覺一把抓住，慢慢的，竟也送到了唇邊。圓圓沒有奪回，只用一對眼睛望著他。於是，他又看見了她那一對眼睛，深深的、亮亮的，裡面不曉得埋藏些什麼？那樣誘惑著人想走進去！他不自覺地把頭伸過去，那毛毿毿的臉已經貼緊了她的額，圓圓不敢動，使他沉醉了許久才清醒，竟羞赧了，為了掩飾不安，他又習慣地嚷起來：「媽的，怎麼不唱起來？」
「是！」
是不肯，卻怎樣逃出這力腕？不如索性|交給這力腕保護，反可躲開亂世逼來的蹂躪！能活在這暴力圈中，以等待三桂回來，這才是唯一的生存目的！其他枝節，又何必計較？於是她以一種淒惶的眼神，想勾起對方的寬待。
和*圖*書「沒有像這樣的！」宗敏說：「你要我放她，為什麼不把吳三桂的爸爸先放了？別只顧擠他們的錢，讓他們一家老小有好日子過，吳三桂照舊會替你守山海關，他還肯為一個女人造反？我保你天下太平。」
「你是陳圓圓？」
這時，圓圓含笑地表演了，唱：「裊晴絲……」咿咿啞啞，宗敏一聽就不能接受，不耐煩地拍桌子大嚷：「不好，不好，來別的！」
「我們不止五百萬！」
正當大家歡樂的打成一片，李自成卻悄然蒞臨。他自是有所為而來。當他接見先朝降臣，而宗敏卻迫不及待地離去，他就十分不放心，宗敏與他共過長期的患難，情逾手足。如今，在無限殺伐後，大明江山已經到手，他卻發現許多無法遏止的暗流，最大的兩股是財與色的氾濫。宗敏是他的愛將，他不願看見他在這裡淹沒。因此，飯後無事，他終於找了來。
「打了這些年的仗也該休息了，為一個女人，不值！」
「你是吳三桂的小的？」
劉宗敏沒有即刻來打擾她，使她心神忐忑，假若她的美色不能發揮威力，所招來的定是更多的坎坷。但是，她終於被請了出來，大廳已安排了盛筵，劉宗敏高踞首座，在他身旁有一個空位，是給她的。這粗漢在她面前竟有些拘泥，他起身把她帶到身邊坐下，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直到酒菜上來，才向她舉杯：「你能喝麼？」
「是！」
「你看，這是醉鵪鶉，下酒的好菜，香極了。」
宗敏見了他，立刻招手：「來，來，來，我們正在喝酒，你也來一杯。」
「不見得！」圓圓心裡想。
圓圓平靜地思索著應該唱什麼？同時想起三桂把她從嘉定伯府接出來時，也曾讓她唱曲，但那時她
htｔps://ｍ•ｈｅｔｕｂook•ｃｏｍ•ｃｏｍ多麼傷心！愛與不愛之間的差別竟然這麼大！「唱什麼？」
「崑腔和弋腔！」
劉宗敏見陳圓圓一直沉默著，雖然，沒有任何表露，但那美色的本身就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力。他逐漸變得不敢放肆，鬆開那插|進圓圓腰間的手，把身子逼近圓圓的眼前，熱盼地問：「你跟我，肯麼？」
這粗暴的親熱並不使圓圓舒服，但她相當習慣於這些，往日，多少接近她的人，也是一手捧錢，一手拿刀的。
劉宗敏已經出現在門口，他一眼見到陳圓圓就大吃一驚。首先，那點飛揚浮躁就被鎮懾住，他癡癡地站住了，開不得口，說不了話。這莽夫沒有能力表現他見到圓圓以後的喜悅和感受，半天，才大聲罵了起來：「他媽的，人都說南方的娘們俊，像這樣照人的倒也沒見過！他媽的，這才真叫迷人，怎麼一看了，就不想眨眼睛呢？」
圓圓看得出宗敏已深深地愛上了她，因此，心裡踏實，為了投他所好，她唱了拿手的「紅梅閣」。於是，又很快地想到冒襄，那年輕人目空一切，也自有其可愛處。聽說已經娶了小宛，會很幸福吧？第一次見面時他的傲慢與瀟灑，也正是她心目中一抹永不消逝的映影。這亂世，只憑他飄舉的衣袂足以保護小宛麼？北地烽烟，早晚會蔓延到南方的！但盼小宛無恙。
「有仗我來打，你歇著好了，我保你不輸！」宗敏有著不聽命令的桀驁：「吳三桂他敢為一個女人來惹我們？敢來，我也不讓他得便宜回去。」
「把她送到我府裡去！」圓圓被送到劉府，相當安全，也相當被尊重。
「老子要想打垮吳三桂，就得先搶到他的小老婆。」劉宗敏將陳圓圓攔腰抱住：「你是我的了，吳三桂那小子早晚必死在我手裡！」